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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相思在何处

大唐李白·将进酒 张大春 11273 2021-04-06 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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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〇

  相思在何处

  从屏门的罅隙间左右觑看,所见实在无多;尽广陵薛商所能记忆,拼凑着瞬目所及的情景,也只能略述肤廓。要之:有那么一个病容恹损而不掩神气朗秀的年轻人,纵酒放歌,凑泊乐章,出口成吟,字句略无参差,而每令听者粲然惊叹,仿佛听见了向所未闻的曼妙声曲。恐怕也是他,以一剂太白药救治了广陵无数生灵。

  “然而,汝却谓其人面有病容?”许自正摩挲着几上的药方,他自有忧虑:能以仁术救人者,自己竟然染了病,其方可信乎?万一这能言善道的行商所带来的药单无效,而安州疫情鬼使风发,届时又该如何抑遏?

  “使君光明堂第,贱商不敢隐瞒。”广陵薛商心眼通透,立刻看出了主家翁的疑虑,连连比划着夸张的手势,接道,“彼人看似清癯,是否染疫,某实不知,却是当晚为高氏子往来引见,匆匆一面,往来数觥,无多深谈。彼知某素为行商,有西溯江流之途,故委以札子,交送大匡山赵征君处收执,具述病体无误。”

  “札子?”

  薛商心思仔细,推测许自正所疑者,乃是札中所书之事,怎么会让一个交递商牒之人得知?于是抢忙道:“某游商十方,踪迹百城,为人交递商牒,疏通音信,也是分内。委札是那蜀商当场抄录、一挥而就的,原本还要发付乐工伶人编唱,可惜满座大醉,不能成辞。”

  说着,薛商还真取出一叠札子,翻检片刻,找着了一方布衲;一望而知,这布衲是顺手从旅者随身携用盛物的囊袋中撕扯下来的。衲中一纸,展幅两尺宽、一尺高,墨渖淋漓,字迹迤逦,有如醉中之人信笔挥洒而就。然而观其笔画,于努掠斫磔之处,毫厘端稳,不稍失锋怯力,甚至还透出些许娉婷妩媚之姿。开篇首二行即书题目一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本文如此:

  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楚冠怀钟★★★仪,越吟比庄舄。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旅情初结缉,秋气方寂历。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故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寄书西飞鸿,赠尔慰离析。

  诗末另有一行六个小字,较之于本文,显得匆促潦草:“弟子李白拜启。”

  许自正反复读了几遍,读到后来,不自觉地摇头晃脑,读罢舍不得放下,又捧起来看几眼,再看几眼,才轻轻收回衲中。看薛商收拾了那一叠商牒,却猛然将一张脸板了,斥道:“不读这札子某还信汝所言;既读了,其谁能信?一介蜀商,能作得出这般诗句?本朝立业以来,等闲不曾闻见!不曾闻见!”

  仅看第一句,就不是行商之人所能操纵的手笔—“吴会”(指吴郡、会稽二地)、“浮云”这两个词,来自曹丕《杂诗》:“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而其精约简要,倍过于子桓;如此颠倒字句而仍能巧用事典,更不觉繁复。唯“相如台”与“子云宅”不知何地,但是许自正原非白丁,可想而知:以司马相如与扬雄来为居室之地命名,则此人不论是不是商,断断乎可证为蜀中的子弟了。

  紧接着的第二句“飘如远行客”是从《古诗十九首》而来,原句“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无疑这般起句,是为了将整首诗带入一个慕古、复古的情调,也就是“刻意不入时听”,这也可以从“古琴”、“长剑”的感慨复按得之。

  许自正忽然想起来,多年前,的确有一个也是出身蜀中的诗家陈子昂。此人甚至明旗张帜地说:本朝诗歌,学步于南朝绮靡艳丽的多,所以在风骨和寄托上,都有着显著的欠缺,他从而发出了震慑时人的感叹:“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那陈子昂在高宗崩殂之后,赴洛阳上书,倡议为大行皇帝起造陵墓,从而受知赏于武氏,拜为秘书省正字,官至右拾遗,一时显赫,震动京朝。

  或许,形式上的反朴复古,也意味着让诗作包藏以更宏大的旨趣,这正是多年来蜀中文人风尚之所独标。许自正不免要想:此一出身举止都十分神秘的青年诗人,与题目中的赵征君,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所欲共事的良图,也像陈子昂那样,试将圣朝借由举试而奠定起来的诗风歌调故为鼎革吗?

  从写作的笔力看来,这篇《卧病书怀》虽然不切合试帖诗的一般格式,但是句句声律铿锵,属对工稳完熟,浑然是大家矩范。以如此文字入场,当可轻易博倒天下举子。而不得不令人惊讶的是,这样一个作手,既精熟于医、乐匠作之流所业,又是个四处漫游的青年,怀抱着当世少见的思古怀旧之情,浪游于江东万商云集之地,感到光阴匆匆而逝,心情急迫,并因此而怀念故居,尽管也是人情之常一可是,下一句便不免令人诧异而狐疑了:良图俄弃捐一试问:一个商贾贱民,能和一个“征君”,能共有什么样的“良图”呢?更何况,诗中“楚冠怀钟仪,越吟比庄舄”,明明是寄喻着敌国对垒的情操。

  这些蜀中豪杰,究竟要与谁为敌呢?

  胸中存疑如此,不免是世家之人对于满天下商贾往来崛起,有些难以释怀的嫉忌,眼前远来之客就是此辈,倘或当面流露出这种忧心,反而是有失士族身份和尊严的事。许自正于是兜了个圈子,似是漫不经心地看了薛商一眼,露出带有轻嘲意味的笑容,道:“商贾将本孳息,输利四方,近世独大有功于天下。我朝以来,宫廷盛称‘民间’,这‘民间’二字,十之八九,所指亦即是商贾。且看:汝居扬州,彼出益州,扬州、益州,乃大江之首尾,天下财货半归此区;市集贸易,全操汝辈,毋怪乎学舌吟诵,还能作得出‘楚冠怀钟仪,越吟比庄舄’此等壮语。”

  “确然!庶民如草,须以士风引领东西,若不其然,贱民行谊岂有归止?”广陵薛商当然听得出许自正话里的酸讥之意,然而他近半生周旋官司衙署的修为也不白饶,面不改色地顺着主人的话颔首连连,道,“倒是这蜀商于散药、赋诗之余,还能仗义疏财也是某平生仅见。”

  “商贾之辈仗义疏财?”这引起了许自正的好奇之心。薛商口中的五蠹人不只是一独善其身,行旅天涯的负贩,他还显示出一种近年来随着帝国逐渐安定、富强而倏忽掩至的强大势力。

  这种人,有的挟其巨资,求田问舍;也有的不惜重宝,贿赂公行他们的行止,会令人想起汉代太史公笔下的朱家、郭解之流,看似一无所取于人,却可以尽世间散财市恩,倾囊解纷,施惠于无亲无故者、而竟不求答报。在另一方面,他们到处结交公卿,借买卖所得通款上下;也让各级官吏们得以大事参与普遍关乎百姓生计的大宗交易,如借贷、铸钱、采铜、酿酒、榨油、车坊、碾磑甚至客舍邸店等,看来都是一本万利之业。

  就在许自正末任泽州刺史的时候,还发现地方恶少之辈,原本放闲游荡得多,居然人人系名于军旅,平时不在营当值,犯事而得罪之后,则潜逃入军,令官署无由追捕;此事居间媒合其弊的正是商贩之辈。许自正观微知著,不能不有所儆,看来商贾之势已如风生云起,浪涛澎湃,日后要形成买官鬻爵的勾当,看来也是顺理成章。也就是看出了其中关节,他才下定决心辞官归里的。

  薛商也觑得出主家翁睥睨贸贩之徒,情知若是一言不合,就会说成个僵局,那么,向后图他许家万年青为铜本铸偏炉钱的买卖就作不成了。想到这一层上,便益加谨慎于遣辞用句,不忘在褒扬人的话中,小心翼翼地埋伏好自吹自擂的言语:“某维扬十友,发愿接济吴、楚寒士入京应举,殆有年矣,此乃四民相持互助之谊,原亦不足挂齿。倒是这远来的蜀商,与某十友萍水相逢,居然一诺百金,倾囊助义,事了拂衣而去,了无得色,此子真不可测!”

  “汝等着意功名,也得具足慧眼,日后可知‘永以为好也’,亦颇不枉言。”许自正冷冷地说一这话不免还是带着刺,用的是《诗经·卫风·木瓜》之语;原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仿佛是说:于人寒微时,择隽才而助之,受助之人日后发达了,当须不减回报。

  这却给了薛商一个据理反驳的机会,他且不为维扬十友辩驳,只替那蜀商说了几句:“若非这一封书札之末,押记署名,这个五蠹人行走江湖,一向刻意隐埋姓字,怕也难以与人讨好。”

  许自正一听这话,倒觉得在情入理。毕竟那蜀商隐姓埋名,的确没有张扬索报的意思。“一诺百金”,是汉初季布的故事,所谓“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然古语终归是虚语,那五蠹人究竟拿出了多少家底,漫为寒士之资斧呢?正要问,薛商似已微察其意,叉开三根手指头,道:“三十万钱,一掷三十万钱。”

  李白在一夕之间,倾其随行所携,付予维扬十友一那是李客所交付的三十万钱一货真价实的八十两大唐金。

  似乎是为首座上的五蠹人豪举所动摇,当夜,高适也喝得尽兴,趁醉大喊了一声“惭愧!”,随即解脱胁下之剑,向维扬十友道:“某今日来意,本欲倩诸君代呈此剑,上干天子,聊念故家仕宦之孙流落于江湖之外;或冀天恩未绝,圣人不弃,勉赐一职,为効薄劳不意教这五蠹人以言以行,醍醐灌顶,豁然解悟—”说到这里他摇摇晃晃站起身,道,“至于这剑么,还是要归还于圣人,幸能择其忠烈果敢,贞固干济之士以赐之。某,便也做五蠹人去了!”

  一个世家之子,沉隐失志,竟然以五蠹自诩,此事听在许自正耳中,不啻荒唐而已。他连连摇头,沉吟了半晌,才道:“少年士子,乘酒兴、使意气,以挥霍自雄,某意亦不可取。不过,尔辈商贾,却能立志赒济四方寒微,使盛世毋遗瑗璧,野贤不自隐沦已经难能而可贵了。”

  “贱商忝居四民之末,勉効微劳,利用厚生,疏通有无,此以江湖之波澜,聊映魏阙之辉光耳。”薛商几番言语试探下来,知道这主家翁自矜门第,傲岸不群,是个极难相通款的人物,真要冒冒失失央他拿出万年青来铸钱获利,怕不一声令下揈出宅去?于是只好耐住性子,徐徐说道,“那五蠹人与高氏子临别时说了一番话却直说透吾辈肺腑。”

  许自正没有立刻答腔,倒是抬了抬眼,示意他说下去。

  原来高适不只执意留下家传御赐之剑,也不肯收拾那五万钱赏格,更不愿再谈接纳十友资助,入京应举。虽说当下大醉满饱快意而行,不知到了几十、几百里外,举目无亲故,还就是为人帮使劳力,短役长徭,不知伊于胡底,也就是糊口维生而已。

  李白于是笑道:“仅教汝头顶明月、袖拢清风而去,也做不得五蠹之人。”

  “安得如此?”一面问着,高适一面举起一大爵琼花楼自酿的郁金香,胡乱添注些蔗汁,洒了胡椒佐味,满饮之后,登时额头蒸汗淋漓如雨下,道:“某不欲有为于此生,其谁奈某何?”

  “五蠹非虚诞之说。其末流号‘商工之民’,某仅以此道奉闻—”李白微笑道,“古云:走贩曰商,坐售曰贾。商贾之道,或走或坐,而无寸土之依,此其为天下蠹人之本也。往来天下者何?将本求利,积少成多而已。汝今不得名一钱,日后难免寄死人家,故汝不足以言商。”

  高适的确不曾经商,也不通贸易之术,无可争辩,不得已点了点头。

  “至于工,”李白接着道,“《庄子·徐无鬼》谓:‘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汝能为匠石否?汝能为郢人否?”

  高适也笑了,摇头带摆手地说:“不能、不能!”

  “五蠹之四,号‘患御者’,姑且容某亦以其道奉闻。”李白也举起杯盏,娓娓道来,“韩非子称‘积于私门,尽货赂而用重人之谒,退汗马之劳’者是也,此等人宁赂私门贵盛以重宝,以免御驾临阵,受征伐之祸,然乎?”

  高适又点了点头。

  “汝向称汝北走蓟门,遍游燕赵,欲有所为于边事,奈何时罢征战,请缨无门;此好战之人,岂足以当彼‘患御者’?”李白接着指了指刚从间壁移席而来的维扬十友,道,“彼辈是货赂盈门之人,亟欲款纳汝,赆仪在囊,车马就道,待汝笑纳而取功名,汝竟却之,又乌足当‘患御者’耶?”

  此言一出,连维扬十友都大笑不已,仿佛自己的身份忽然之间就被抬高了不止一等第。

  李白谈锋方锐,岂能罢休?随即仰饮而尽,手势一挥,丹砂会意,膝行上前,复自大爵之中分斟出一盏郁金香呈上,听李白一发不可收拾地说下去:“五蠹之首,曰儒生;五蠹之次,曰言谈之士汝自谓少时曾略读书,及长,唯佃农耕稼耳。则汝既乏孔门应世之文,亦乏合纵连横之论;于儒家经术无所发明,于纵横长短更无警策。此二蠹,君当免矣!”

  李白这么说,看似讥讽已甚,却隐隐然含藏着一种推许、嘉勉其不随流俗的趣味,高适也跟着众人一齐抚掌大乐,道:“某确乎不敢称儒,更不敢以言谈自高。”

  “居五蠹之中,非‘带剑者’而谁乎?”李白斜眼睨了睨那一柄给高适抛掷在席边的御赐宝剑,“将此剑归奉圣人之家,与汝则无干矣,汝今竟一蠹亦不能也!”

  “如君所言,一蠹尚难及如此,而况五蠹乎?”

  “怀其才,抱其学,肆其所乐,乐其所事,无所用于天下,亦不甚难。”李白道,同时欹身伏榻,拾起了那柄御赐宝剑,颠来倒去把玩片刻,又双手捧近高适面前,俨然以当年赵蕤为他授灯书时的语气道:“汝甘为农,则农矣;汝甘为士,则士矣。为农,则以此为百亩之器;为士,则以此为百兵之君。还剑于天,古来无此君臣之礼;挂剑而去,则微憾于进退之道。某,实为汝惜哉!”

  “挂剑而去”显然用的是延陵季札挂剑的典故,可是“微憾之说,却令高适困惑,仍然一举大爵喝了,另只手将剑接了过来道声:“请教这‘挂剑而去,则微憾于进退之道’。”

  季札,春秋时吴公子,为吴泰伯十九世孙,吴王寿梦之第四子封于延陵。广有贤名,寿梦本欲立为嗣君,季札亟以为不可而让。寿梦不得已,只好以长子诸樊摄政。及寿梦薨,诸樊依遗嘱让于季札,季札还是辞谢了,他引用的是昔日曹君不义,诸侯与曹国人欲立子臧,子臧却以不合于礼而逃位去国的例子。在当时坚守宗法制度的士君子眼中,子臧是“能守节义”的典范。季札抗命的论旨相当清晰:“君义嗣,谁敢干君!有国,非吾节也。札虽不材,愿附于子臧之义。”

  可是当时吴国国人仍旧坚持立季札为吴国君侯,季札索性抛家弃室,赴野而耕,连公子的身份也不要了。吴人无奈,只得立诸樊为王。诸樊得位十三年,死前仍有遗命,暂时授国予二弟余祭,试图以次第相传,终将至季札即位而止。

  吴王余祭继立之后,使季札聘于鲁,最重要的工作似乎是“观乐”—也就是保存在鲁国的礼乐。其中包括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郑风、齐风、豳风、秦风……一直到大小雅及三颂;甚至还观赏了从有虞氏、夏禹氏、商汤氏以迄于周武王等历代相传而来的舞蹈。

  季札逐一评析,不但知音辨声,还能够从乐风和曲式的表现,俱道各国风情、民俗、典章、法律的特色,并点评其民事之勤惰、文化之深浅、政情之良窳、德教之盛衰。这一段经历,可以视之为季札日后周游列国的资斧。他随即到齐国劝勉晏平仲,到郑国交好子产,到卫国结识了史鰌等六君子,到晋国甚至干说孙文子勿以耽溺于钟鼓之乐而废弃了国政,以及预言了多年之后三家分晋的命运。此一广泛参与列国政治实务的经历在在证明:季札之以让国闻名于世,并非一意遯逐隐退而已,他反而是经由摆脱一国国主之“节义”,进取更恢弘的志业。

  季札初使于外,道经徐国,徐君对季札所配之剑情有独钟而口不敢言。季札微知其意,但是身为上国使,不能不依礼佩剑遂不得已而沮馁徐君之意。孰料待其远游归来,徐君已经薨逝了季札于是解下那随身之剑,挂在徐君墓前的树上。随侍之人问他“徐君已死,尚谁予乎?”季札答道:“不然,始吾心已与之,岂以死倍(悖)吾心哉?”

  季札一生行迹之流传于后世者,多在“挂剑”一节,于此公平生漫游之宏图大业,若仅由信诺二字誉之,显然以偏概全。李白刻意以一剑为喻,却有意揭示其余一他甚至对季札还有全然不同的看法。

  “某略读书,不识大体,姑且放言高论,聊贻士君子以一笑。李白正襟危坐,扬声道,“季札至齐,所为何事?不外勉晏平仲归还封邑与政柄,所谓‘无邑无政,乃免于难’,此其一。至郑,所为何事?不外告子产以执政者荒侈无度,将有祸难临之,此其二至晋,所为何事?诫孙文子勿亲钟鼓之乐,所谓‘辩而不德,必加于戮’,此其三。此三者毕竟只一事:以有易无、以无易有而已此某本家祖老氏之道也。”

  季札、老子或约并世之人,但是高适一向未曾闻知此论,不觉笑道:“某孤陋,尚不知季札曾学于老聃。”

  “道心唯一,无须相学而同。”李白根本不纠缠于实事之考求仅此片言,打发了高适,接着却说,“季札以言以行,所事者,无非放手不做耳一其所得愈大,愈不以为己有,故博名愈高,养望愈厚,而人益信之。宁不忆彼于去晋前所说于叔向乎?”

  高适一时不复记忆,摇了摇头,道:“愿闻。”

  叔向,名羊舌肸,晋国公族,为季札出使到晋国之时的大夫,一向以端直多能著称于列国之间。季札离开晋国之前,已经看出当时的国君亦犯“侈”病,而晋国国政日后不免要委之于韩、赵、魏三家大夫。他的临别赠语是:“吾子勉之,君侈,而多良大夫,皆富,政将在三家。”这几句话,李白别有一解——

  “儒生论史,咸以‘良大夫’为论旨,殊不知三家分晋,其素行不良之事亦多过牛毛矣。以某观之,季札之言,应拈出彼一‘富’字为论旨是也。”李白这才又举起丹砂为他浅斟五分的小酒盏,略一作饮势,环观众人,最后将视线落在外围的维扬十友身上,意味深长地说道,“季札道术,毋乃是千古第一大商,所仗之资,偏是一个让字,故能以无易有,以有易无。”

  “然则—”高适擎起手中之剑,锋尖指天,笑道,“挂剑之义,又何预于商贾之道哉?”

  “此即是‘以有易无’!”李白这才举盏沾唇,从容不迫地说,“徐君小国之主,所见者未必宝,所宝者未必贵,其所欣慕,季札之名而已。季札以一不名之剑,而邀千载重诺尚义之名,这笔贸易,盈昃如何?”

  高适为这一番强辩所折服,更被他的性情所感动,却仍心存疑惑:像这样一个词章佻达、思理矫健而神气清爽的人物,为什么看起来却与世间千万汲汲营营的士人逆路错身、甘于隐沦,而不惜破费、大张旗鼓、惊动周郡所事,竟然只是为了一曲瓜州调?

  “既云商贾所事,将本求利,积少成多—”高适不禁追问,“汝征歌度曲,不吝重金,视黄白如无物,又是何贸易?”

  李白一戟指,眼中带着笑意,反问:“汝自道破家荡产,兴筑坟茔,归葬双亲,至无立锥之地,所为何来?”

  “固人子之义也。”

  “人子之义,固情之所衷;”李白双手一摊,比了个宽幅,道“某亦自有一段相思。”

  就在这一瞬间,筚篥声不期而然地轻轻扬起一这是很常见的,许多吹管伶人,于演奏终章之后,都会尽气息所及之量,吐一领调之长音,谓之“洗浊”。只不过这乐工更像是在呼应着“一段相思”之语,将这一声吹得婉转凄凉,虽只孤音独奏,声量微小,却出之以种种吞吐抖颤、断续疾徐的变化,而显得动情不已,勾人泫然。

  李白终于留意此伶,叹道:“汝诚会心人也。”

  广陵薛商记忆中的这一位五蠹人,非徒一冲州撞府、抱布贸丝的蜀商而已,他是大唐盛世正在崭然渐露头角的一种新人。这种人与此前不知多少世代的市侩迥然有别,他们虽然去士族不啻霄壤可是生于富裕之家,倚仗父祖辈的赀财庇荫,经由种种捐输献纳甚至易籍更名,长年免于力役,称得上是养尊处优了。也由于商贾交游结络之所需,家门极重视礼仪教诲,多有亲近书卷、迎聘文儒以成就子弟之见识,雅驯其谈吐,丰腆其问学者。时见此辈交接于士族,竟不知其为贱商之流。

  许自正听这薛商款款而言,一俟说到季札的“以有易无,以无易有”之道,忍不住跌足大叹,道:“这五蠹人真个知见非凡堪称国士之资矣!不过—”

  他的疑虑和高适一样:如果说季札还能够借由“一不名之剑而邀千载重诺尚义之名”,那么这五蠹人一举而散掷三十万钱,发付维扬十友,去资助那向未结识、亦不知下落的寒士,究竟所为何来?

  薛商这才引出自己要说的话来,他也拍拂着几案上的那一纸药方,道:“凭方取药,炮熬济人,恰为医家本分。医家拟一方子,疗人疾病,复岂能家户访求,日月索报?尽教吾等商流,末学无文,多少也有淑世之心,略尽绵薄,所为,不过是聚敛四方之钱,成就十方之业,此无他,勉效士君子之德而已。然而此中功德,尚不止于资助寒微、入京应举而已一使君若有意于匡济天下,何妨聊着意于湖海之间、市廛之内,无处不有轻而易举之功德?”

  接下来的话,就容易说了。薛商仍以那三十万钱为例,但是话题却偷换成三十万钱如何转手至广陵,旦夕之间即成六十万钱、八十万钱甚至百余万钱,而令江淮间处处吃紧的钱荒得以稍事纾解;这,何尝不也是福国利民的大事?

  他刻意不提及坊间传闻许家有多少万年青,只是反复陈词:近世以来,天下物产丰阜,而铜山发垦不足,供钱量少,难以衡准贸易所需,人人靳其所有,不敢商购用物;长此以往,市易枯涩,货贱而不流,钱愈不出,家户抱守着不能衣、不能食、因为难以周转反而困穷无价的铜钱,任由百业萧条一广陵薛商的确有几分危言耸听,却言之成理,无懈可击。说来说去,用语渐重,乃有“此为本朝一大难,而前朝历代所未见”。

  许自正原本对那难得一见、亦侠亦商的五蠹人已经充满了惊奇的敬意,也是在这个根柢之上,更佩服起眼前的薛商,但觉他也有一种广大而细腻的忧怀。许自正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悟的感动:像这样的一个商贾,非春秋时代的弦高而何?他们既有士人的儒雅风流,也有农工之人的勤勉奋发,更因行脚眼界而多所经历闻见,虽区居四民之末,却有着比任何人都活络的心思,精敏的观想,以此而顾天下之计,谁曰不宜?许自正心动了。这是一种相当复杂的情绪,他既觉得自己可以有所为于邦国,或许还能获大利于义举。

  他再答话时,竟然口唇颤抖,声音沙哑,不免透露出跃跃欲试的亢奋:“商事紧要,确乎须留意哉!” 大唐李白·将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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