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胡雏饮马天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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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胡雏饮马天津水
隋朝大业初年,废营州总管府,改设辽西郡,郡中仅七百五十一户,下领柳城县,此后直到大唐开元、天宝年间,家户不过九百余,人口亦只三千多,算是极荒僻的地理。
天兆时象,地应人俗,不知从何岁起,每冬至日申酉交关之时大地震吼,似鼓如鼙,延绵百里,人称龙吟。故早在北魏太武帝太平真君领有天下之际,所置营州之治所,即号曰龙城。杨坚一统天下之后,龙吟之声消歇数十载,遂改名柳城县。至大唐开国之后也平静了将近百年。直到武周万岁通天元年,契丹入主大小凌河六股河、女儿河之地,冬至日龙吟复起,常自昏暮以迄子夜不止有时还傍随着沉沉的雷鸣,若有大劫将至。虽然久而不觉其怪,但是北地牧族逐渐兴起了一番风俗,就是在龙吟雷动的时候,召集巫者作“响卜”,以为来年诸事吉凶之兆。
武氏长安二年冬至前数日,适有一突厥女巫阿史德氏,偕其夫康国商胡、名演芬者,从阴山来。夫妻结伴相随,原本只是为了倒卖货物,不料阿史德氏腰系铜铃、肩背皮鼓的装束不寻常,为人一眼识出了巫者的身份,便召邀为龙吟卜。
冬至日午时,众卜齐集于渔阳街心,各张席榻、具门面,有戴兽冠、持香盘诵咒绕走者,有披虎皮、纹魌面,嚎呼哀歌者。唯阿史德氏在僻静处燃起一架篝火,待申时龙吟雷鸣大作,即起身指天喃喃自语,接之以四方九拜,之后便箕踞瞑目,不复言动。不多时天降雨雪,众巫皆散,独阿史德氏在原地不起不走,而篝火却益发炽烈旺盛。渔阳当地黎庶看得出奇,纷纷上前询问,阿史德氏口操突厥语,朗朗然对众人道:“来年三月、九月朔日,会日有食;六月宁州有大水,溺死二千一百人,中有一百十八狼男;七月安西兵火绝命一千另五十—”说罢,转过身又对她的丈夫康演芬低声道:“天神示意,安西有大劫难,教汝居守此间,奴为汝诞养王侯。”
三月初和九月初的日食如期发生。其间夏日的六七月时,远方传闻也印证了客岁阿史德氏的预言:一场暴雨之后,京师长安以西四百里处的泾河与马莲河忽然涨溢,大水淹浸了整个宁州,不过半日之内,淹死两千一百人。事后清理死者的里贯,发现其中真有三个来自西塞与北边的商团,皆属突厥族人一也就是号称“狼男”者一为数不多不少,正是阿史德氏响卜所得的一百一十八人。就在水灾过后不到一月,康演芬果然由于西行道路阻绝,不得不催赶着百余头驼马的货物,带着几分无可如何的懊恼,回到渔阳,也带来了突骑施酋长乌质勒与西突厥诸部大战的消息,连番战阵中的死者,亦如阿史德氏所卜之数。不过,康演芬仍然意兴昂扬一因为阿史德氏怀了孕,看上去凸腹尖圆,硕大前拱,应该是一个壮丁。
这是武氏长安三年,又近冬至之日,道途争传大臣们频频上表奏请册立右武卫将军阿史那怀道为“突厥十姓可汗”。这意味着唐廷更加着意并介入突厥部族的内部冲突。突厥之分别东西、各树一军,本来就是百多年前杨隋、李唐二朝的离间,岁月久长,凶隙愈深,几至不可弥缝。
然而无论如何,册封事果若成就,则显示唐廷有意确保北路东西商务不至于阻绝,未尝不是可喜之事。康演芬同妻子商量着,认为可以在来年开春之后,带着新生的儿子,回到久别经年的故里,自然一片兴高采烈。阿史德氏却只淡然道:“且待冬至日,响卜过后计议。”
孰料这一年渔阳的老小男女皆大失所望。哄传其神灵之名整整一年,众望所归,人人都等待着她的预言。可是这突厥女巫根本没能参与卜祀的仪式一她从午前便发阵痛,豆粒大小的汗珠涔涔而出,涓滴涌聚,汇结成流,如细渠之水,潺湲出户。阿史德氏则只惊声呓语,时而一句“轧牢山”,听在旁人耳中,合是谵妄不可辨解。
以九姓胡之语解“轧牢山”乃是光明之意;但是以突厥语解则是“斗战”。人皆以为这话语为疼痛中的呼求,或是身处艰苦强忍自勉,殊不知正是巫者祈祷的咒语;其声嘶力竭,闻者大多掩耳不忍听。康演芬正慌急无措,午时已届,天神似乎也听见了阿史德氏的呐喊,居然有赤光从极北来,穿云而下,贯通穹庐帐顶的积草,当下焦烧出三尺径宽的一圈圆洞。这赤光时明时暗,笼罩着阿史德氏的身躯,须臾莫肯离。远方龙吟与雷鸣虽然间杂未息,却不如往年一般清晰。而阿史德氏迳自叨念,杂糅着各族话语,仿佛化身无数,这些化身还会相互争执,有时又像是议论,往来商略妥协虽只一巫,热闹得却好比诸神飨宴。
直到亥时,夜色浓湛如墨,四野兽啼不绝,顶空倏然有妖星坠落,晶芒万端,婴孩呱呱落地。当日便以“轧牢山”三字命名此事,营州当地老少皆知,传闻日久不绝,都说轧牢山是突厥巫女向光明、战斗之神求来的子嗣;其出生当日景观也就越说越显神奇。
然而阿史德氏醒转了来,竟不理会那婴儿,只是摇头放声大哭双手紧紧扯住康演芬的衣袖,直扯得十指出血,犹不肯放。其中有何征应,外人实不能察知。直到五年之后,正当唐中宗景龙二年康演芬行商路过拂云堆,为唐廷张仁亶手下逻卒擒获,非但掳去了所有的贩物,人也关进了囚牢,连日毒打,刑拷而死。逻卒们贪利私下瓜分了康演芬的财货不说,还为他的尸身换上朔方军的甲衣诬指为逃兵。之所以这样做,实有其前情旧故可言。
大唐北边与突厥对峙,到景龙元年冬十月,左屯卫大将军张仁亶升任朔方道大总管。彼时,朔方军与突厥以黄河为界,河北有地名拂云堆,中有祆祠,依其地名,为拂云祠。突厥每欲出兵南下,必先入祠祈祷,在此牧马料兵,养精蓄锐,数日之后便渡河挑战。张仁亶盱衡山川形势,以为若不能夺取漠南地区,则累年防御,未必可保守尺寸之土;但是,如果能趁默啜分神与契丹、突骑施等部族作战之际跃马河之北岸,构筑事工,而以拂云堆为腹地,则盘踞要津,抱负天险,更推拓了数百里宽的疆界。
皇帝应允了这一战略作为,张仁亶于是趁默啜西征突骑施,大军渡河,以拂云祠所在地为中心,筑中受降城。又在丰州之北、黄河之外八十里筑西受降城;此外,并在胜州东北二百里筑东受降城。三城东西相望八百里,六十日竣工,其间更密匝匝构建烽堠一千八百所,朔方之地得以完固而不受寇掠;唐廷因此也得以减少镇兵数万人之众。
可是,急于事功必耗以人力,既然鞭扑不止,逃兵则朝夕有加。忽一日,张仁亶下令庭宫,大军甲胄贴身,刀弓上马,四出巡拿逋逃在道的士兵,一举捉住了两百多人,一日之内,尽数斩于城下。此后,专责缉捕逃兵的逻卒玩味出此中好处,经常借故刁难往来行商,有时要胁勒索,有时更杀劫嫁罪。康演芬就是这样成为受降城下的一缕冤魂。
康演芬身后萧然,阿史德氏孤身一人,带着年幼的轧牢山,勉以行游占卜为业,又费了将近一年时光,才追随着一个五百人的商队,自东徂西,回到西域突厥部的本家故土。北国夷狄风俗,阿史德氏无依无靠,应按收继婚法再嫁同族兄弟,甚至晚辈的成年男子;唯康演芬原本没有兄弟,阿史德氏只能另择外姓之婿。
为了养儿活口,阿史德氏遂问卜于天神,神意的确明白指示宜从速再醮;可是所嫁者,却必须有槊、弓、马、旗、袍五物,方为吉事。阿史德氏本来就出身突厥贵家,深知兼有此五物者,非军将之流而不能;这就相当困难了。因为当时默啜可汗连年征讨四方所部之众,既拥有纛旗又身着锦袍的军将,非老即死;宜于婚娶的人实在寥寥无几。四方访索,终于找到了一个专事在军中养马鉴马、医马的安国胡人,叫安延偃。
安延偃生得瘦小孱弱,向来不敢着意于婚姻,他却有个健壮魁伟的弟弟,叫安波住,少年时骁勇善战,渡河牧马,必占先机颇积首功,算是九姓胡在突厥部中少见的控弦之士。他管领将军衔非但有纛旗,作战时独麾一军,平日着锦袍列伍于牙庭,能在可汗面前站立说话,算得上是威风凛凛了。
阿史德氏所嫁的毕竟是安延偃,虽说在穹庐婚宴上风光了几日,却不免受了些风言风语的气。缘故无他,正因为这场婚事为再醮,就有那好事之人不时嚼说:安延偃是个羸病不堪的人物,尔来新娶娇娘,不堪劳顿,迟早油尽灯枯,到时阿史德氏还是要被安波住收继进门的,届时,想必还是要应了那槊、弓、马、旗、袍五物轧牢山日渐长成,越发听不得这种奚落,便时时与人冲突。安延偃虽然孱弱,却也不死,那般苟延残喘地活着,像是执意要忍受讥嘲与讪谤。轧牢山自是康国后裔,依托于安氏之门,本自为生计而已因母亲的处境而忍辱,便更不愿意在突厥部勉强容身了。
开元四年,轧牢山长到十三岁上了。突厥可汗默啜发兵袭击铁勒九姓,却在回师的路上被对头拔曳固败兵颉质略袭杀于深林小径之间。突厥部众将对于该战该和、宜攻宜守,堪说是百口纷纭莫衷一是,因而牙庭大乱,偌大一个穹庐帐围之中,日夕争论,乃至于诟骂厮打,随时都会有人抽刀见血。
个中处境最为艰难的,就是昭武九姓胡出身的僚臣。他们毕竟不是突厥种裔,为数又不多,苟有不同于突厥元老的意见,也不敢过于坚持,否则必然见疑,被詈受辱事小,遭到鞭笞也是寻常。
冲突间,有一个祖上也来自安国的老臣安道买,就被打落了一整排的牙齿,喧呼以:“牧猪奴!”只因为安道买有个次子安贞节,于十年前受降城筑起之后,无故失踪,突厥部牙庭请领神谕,说这儿郎有生无死,有去无回,行方也很明白,“鹯鹰南飞,自旦及暮”,那是深入大河以南几千里的程途,无非投奔唐廷了。安道买从此屡屡见疑。这一日受谤捱打,回到自家穹庐之后,数日不能平复,几乎引刀自裁。安波住的景况也相当近似,他在牙庭上受了委屈,回到自家穹庐里,便斥责儿女,鞭扑驼马,无非是解郁而已。
不一日,安道买的另一个儿子、排行老三的安孝节,约上了安波住之子安思顺、安文贞,三人聚在火神庙里对头牢骚,或抱怨、或啼哭、或唉声叹气。忽听得神龛后传出来一阵狺狺怪笑,三人环顾四方,但见二十座神龛里的壁画神魔妖兽斑斑如故,只不知是哪一位显灵。那笑声绵延一阵,才换了东胡语,粗轧沉重地说:“天人之间,有三层土,尔辈知否?”
三个人一听这话,不觉膝头一软,都跪下了一神明口示,他们并不陌生:这是突厥部族生小即知的神话。苍穹高远,人世广大;天人之际,犹有三界,只是这个“界”,于突厥语中,就是以“土”字表达。至于三界所有的事物,日月星辰居上,风雪云雾居中,水草山川居下。也只有人能够践履的水草山川为可触可及;风雪云雾则即之即消,日月星辰更可望而不可亲,足证天神愈上而愈无形无痕,因之愈尊愈贵。可是,如今这神居然不经由巫者的传声亲自下达了旨谕:
“敬神者孰为先?”
“巫为先。”三人齐道。
“巫者先导其谁?”
这一问,三个人不由得抬头向前凝望一火神庙二十龛中最大的一龛,绘饰着巫者引领族人前往神的光明世界。此巫负鼓肩铃,纹面戴冠,不借鞍鞯,置身于高头骏马之上,其后焰火充盈光芒纷出,隐约可见火光中尚有峰岭树木、蛇兽虫鱼,物类繁琐形容万端。只在马前犹有二巨物,左为狼,右为鸟,望之逼真,像是亟欲扑向观者的态势。
不待三人作答,那神又发了话:“不得为狼,何妨为鸟?”
安孝节等闻言不及回思,连忙恭恭敬敬地叩首及地,当他们缓缓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一花,却见轧牢山盘膝坐在壁龛里狂笑着对他们说:“却是做神也不难!”
这一天,安氏三子不再抱怨、啼哭、叹息,他们听年少的轧牢山眉飞色舞地说起飞鸟展翼而翔、触目而至的所在。那是大河北曲之南,受降城内,有千万里足供无尽驰驱之地;其水草如金山川似锦;龙吟于野,雷动随身,那才是天神与人把臂相交的净土。
“然而—”安孝节想起了失踪已久的弟弟贞节,以及全家人为他所背负的耻辱,不由得嗫嚅道,“我等世系为突厥可汗之子民……”
“非也!”轧牢山道,“我等直是天地间人耳!”
一面说着,轧牢山一面转身沿着神龛粗糙突兀的边缘,向上攀爬,只一瞬间功夫,便沿着崎岖不平的墙面爬到了墙顶,其上便是泥塑屋顶,再无出路。众人举目观望,不由得也要替他惊心一毕竟身在五六丈高之地,万一闪失摔落,非瘫即废,甚而连性命都要不保了,却见他意气扬扬地说:“都道他狼子狼孙能踊跃,可及此否?”
说着,竟撒开一只手、接着又撒开一只脚,朝下胡乱挥舞,口中狺狺而笑。
轧牢山说的是突厥贵种一向毫不掩饰的高尚自诩一他的舅家尽是这样的儿郎一无论寄身岁月如何久长,也无论父祖之辈是否与突厥本裔互通姻好,但凡是在突厥部讨生活的九姓胡人,哪怕是在对抗大唐或其他部族的战争之中建立了卓著的功勋,一般商牧之民也都很难在突厥可汗的治下,成为举足轻重的领袖人物。突厥人说得爽快:胡人“身无狼血”。
北地边塞古来相传,突厥人原出于匈奴之一支,不知何时,以争水草之故而一举为强邻敌族所灭,只留下了一个十岁的男童。在战场上,敌卒发了恻隐之心,留下他一条活口,只砍断这孩子的双腿,弃其残躯于荒原。不料,这男童竟然被一匹母狼救了,饮之以乳,饲之以肉,非但得以存活,还同这救命的母狼交合,状若夫妻。
草原上的消息随风散播,敌族首领很快得知,说是被剿灭的部落还有遗族,且日后将不免发动战争,以报灭国之仇,于是又派遣重兵,故地重来,席卷搜捕一他们的确杀了一个双腿残缺的青年,却不料还是走脱了那头怀着身孕的母狼。这母狼撒开四腿没日没夜地朝西奔窜,来到古高昌之地一此处,后世称吐鲁番,唐时曾置西州。母狼极尽疲惫,勉力一产,而诞十子,各自长成,结立家室,繁衍子孙。其中一支日后多在阿尔泰山之地游牧,此山意为“金山”,状似兜鍪,当地语读之,有如“突厥”,遂以名其族。
此外,还有一个说法,是谓突厥居匈奴之北,远古邃初,部落首领兄弟十七人,其中之一为狼所生,故人称“狼子”,本名伊质泥师都。伊质泥师都长大成人,娶了两房妻子,一妻四胞男孩子长者名纳都六,体骨魁梧,性情剽悍,日后很自然地就被推举为首领,定国号为突厥。
伊质纳都六娶了十个妻子,子嗣繁多,不可胜数。忽然有一天这纳都六死了,十个妻子相约带着自己的孩儿,来到一株大树底下让这些孩子依次向树身踊跃,足踏为记,看谁跳得最高,谁就能继承纳都六的领主之位,当时跳得最高的,就是一个叫阿史那的孩子一他是庶出,母亲又羸弱不堪,常受哥哥们的欺负,谁知这小阿史那敏捷矫健,更胜于诸兄,比谁都跳得高,于是被推为领主。
北地牧民都不会怀疑这个说法,因为狼若欲袭人,往往趁旦暮天光昏暗的时刻,趴伏在树身之上,扭转脖颈,凝视路人。人若不知其诡诈,还以为这狼是因为惊惧失措而背身倚树,自然会以长兵如矛枪者刺之。孰料这狼早有机谋,迅即翻身跳跃如电,反而趴上了这人的后肩颈,猎者的枪,却早已牢牢刺进了树身,拔不出来了。也会须有这种纵跳之能的突厥人,才配称得上“狼主”。
突厥用兵,与其围猎生活的组织与技术相合。从军事部署与战阵之道,可以见端倪。一可汗之下,可分兵十余部,是为“设”—突厥语也以“杀”或“察”称之,意思大约就是部队长,也兼领政权。例如:西突厥可汗将举国分为十部,每部就叫一“设”,交付一人统领,由可汗授箭一枝,也就总名之为“十箭部落”,绝大多数都掌握在一个姓氏(阿史那氏)之人的手里。九姓杂胡即使与突厥人行嫁娶,长成之后,尽管骁勇善战,也只能领有一军,自居别部,而绝不至于得到“一箭之设”的地位。
此等卑微处境,源远流长,一直是九姓胡人毕生难以省视、难以启齿的。轧牢山却在这人人都藏之匿之、掩之盖之犹恐不及的伤口上狠狠戳了一刀:“我族鄙琐,生困草芥,等同泥尘,不飞扬天下而何为?”
说罢,轧牢山大喝一声,撒开原本攀附着墙垣的手脚,他颀长的身形倏忽之间便朝殿堂对角飘然跃去,那是一条有如长鞭般闪过的影子,穿越一间之遥,在欺近梁柱交栱时卷起一臂搭住,又一声大吼,借力弹身,又跃过一间,搭上另一处交栱。如是者来去不住,穿梭自如,整座火神庙里便尽是他的幢幢魅影、声声怪叫,声影缭绕纠缠,直到他再也没了分毫气力,才像一片枯叶、一缕残絮,跌堕在地,扑面满是尘埃、口涎,和不知从何处汩汩流出的鲜血。
轧牢山却一迳笑着:“走天下?”
往来行商的粟特族人曾经以“海”字形容过这么一条自东徂西、绵延万里而纵深千里的路径,其间草原广袤,沙碛无极,穿越一片大地,往往数月不遇人迹,当地景变异的时候,季节也赫然更迭。然而,这还不足以尽行脚之极,饱经世故而熟历沧桑的商队领袖一人称萨保者一却口耳相传,以为南去温湿之地,尚不止几千几万里,彼处人自称所在为中原,男女守家固居,不离尺寸之地。他们翻拨壤土,即可收拾谷粮;风来孳牛马,雨至结稻麦,人人过着安顿饱足的生活。那里为唐廷统治,俯亲山川万物,仰看日月星辰,顶立上下,略无隔别,其首领号曰天子。而那世界,便称为天下。 大唐李白·将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