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大唐李白·将进酒

一八 挥鞭直就胡姬饮

大唐李白·将进酒 张大春 10287 2021-04-06 03:24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大唐李白·将进酒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一八

  挥鞭直就胡姬饮

  这匹身色棕红的健马,碧鬃乌蹄、额白体肥,风神澹然。衔辔鞍鞯拂拭得锃亮,彩绾皮绦的缰绳新换过,系在旗亭门前石柱上由于这马的仪态神骏罕见,路过之人,少不得多觑几眼。

  晌午才过,打从西城门外踅进两行辎重,舆人骡伕十多口前后懒懒散散地赶着大小行装,当央还簇拥着半盖小车。劳役之人个个神情萎靡,像是经历了千里跋涉,都已劳顿不堪了。却在打从旗亭前掩过之际,半盖之下钻出一张精神焕发的老脸来。但看此人肤色黝黝、垂须鬖鬖,顶上无帽,却像是穿了一身蓝不蓝、绿不绿的官袍。识者会心,应该知道:少说是个有职有衔的官人,至于品流大约在六七品间,无足称道。这人忽然面露惊喜地喊了一声:“白鼻騧!”随即叫舆人停车,一个鹞子翻身,匆匆来到这马儿近前抬手往额前那一绺短短的白毛上顺手一抚,又前后将马儿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圈,便迈步冲旗亭内走去。

  这人名叫李衍,日后仕宦得意,内迁而高升,由于名字与上官同,也为了摆脱先前曾任杂佐小吏的出身,于是复改名为“李贲”贲字取意于《易》之无咎无忧,其自诩可知。

  李衍年少时,追随从事商旅的长兄从安西入中原。虽然精通算术,能在片刻之间理就百千账大数稽核,在营商人眼中,不啻天纵之才。可惜他不肯将生涯尽付与些抱布贸丝的勾当,倒颇倾心于士大夫衣冠,于是一入中原便与长兄分了家产,脱却商籍,自谋一“流外官”的生计。

  流外入流,当在隋、唐之间逐渐形成,大唐武德年间已渐有规模,亦不知确切起于何时。但称为“流外铨”、“小选”、“小铨”;而流内九品以外的职官,俗呼“小吏”。如令史、书令史、亭长、掌固、典事、谒者、楷书手等等,自中央以至于地方,皆须此类原本无权无柄,但使有职有俸的胥吏。这一类的吏员,有的经办文书、有的跑腿佐杂,也有的具备些树艺医卜的专才。

  自高宗、武氏以降,官僚集团迅速膨胀,天下官署所任用之诸般胥吏,计达三十五万人,其中,身在九流三十阶以内的职事官,却只有一万八千人上下。可知真正维系官署职事庶务的,都是这批人。

  胥吏无品流,在官、民之间。倘或时风残刻,律法荡弛,自然也不乏贪鄙侵凌、奸猾盘剥的行径。原本为了防弊,也有鼓舞胥吏进入流内、成为清要之官的设计,一方面以前程二字嘉许其自尊自重,为国为民;一方面也得以就官僚体制之常态,予以监督控管,遂有流外入流之制。

  史载掌故:“凡择流外职有三:一曰书、二曰计、三曰时务。”“三事中,有一优长,则在叙限。”就是以书法、会计与通晓邦国或郡县时政之所需,以力行称职为选目,“其工书、工计者,虽时务非长,亦在叙限,三事皆下,则无取焉。”李衍便是这么个流外入流的出身一他自幼娴熟数计,又苦练书体经年,楷法优美,加之以出身商贾,有着同龄人所欠缺的圆融练达,应对进退之间,显着精明干练,堪称上上之选,很快就取得了胥吏任用资格。对于一个原也无甚出息的小吏而言,这是幸,也是不幸。

  自其幸者而观之,流外入流的制度设计,使得不须经由科考而任事者能够崭露头角的机会放宽。自其不幸者而言之,胥吏、小吏既本无功名在身,官职升荐实则有限一于中朝,不过起居郎尚书诸司员外郎、城门郎、通事舍人,尽管有文学之才,或可至秘书郎、著作佐郎而立顶;于郡县,不过下州司马、上县县令而已。

  李衍最初也没有料到自己还能有多么显达的地位。倒是在开元六年初,以佐杂之身,干了一件令上司越州都督大为赞赏的事。

  越州古有会稽郡,以钱塘江为界分为吴与会稽二郡。山阴一向是会稽郡首县,南渡时,大批的中原士族也就充实了此间人口武氏垂拱二年,山阴、会稽同城分理州治,为“郭下县”。李隆基即位,越州已有十万家户,城居之民十五万,所谓“川泽沃衍有海陆之饶,珍异所聚,故商贾并凑”。地位可谓繁昌。正当此时孙逖《送裴参军充大税使序》有云:“会稽郡者,海之西镇,国之东门,都会蕃育,膏肆兼倍,故女有余布,而农有余粟。”而“云帆转辽海”所成就的,便不止于“粳稻来东吴”。越州还有绝佳的青瓷器皿,随着南北水运之拓展,甚至可经海路输往朝鲜、日本此地发达,堪比拟长安、洛阳了:“铜盐材竹之货殖,舟车包篚之委输,固已被四方而盈二都矣。”

  开元初,两京繁盛,物产丰溢,但是不过几年之间,铜产不敷所需,通货渐露不足之象,而盗铸寖多,江淮诸州郡首当其冲当是时,宋璟与苏颋秉政,每着力于开拓交易,充分供应良钱,以及严禁恶钱。在开拓交易上,相公们的主张是请出太府钱二万缗在京师设置南北市集,以平价良钱购买百姓“不售之物”—即使是原本够不成买卖的破箕烂担,也以公帑买来充实官用,如此一来成色佳美的良钱便广为流通了。这在两京繁华之地,颇见成效。李衍心思敏捷巧密,依样在他所任事的山阴推展起来。

  然而,顾名思义,所谓“不售之物”,即使充入官署,未必得以有用。刁顽之甚者,便将烧制过剩、囤积于家的青瓷趸来官署换良钱,李衍因之每为百姓讥笑,说他买得的瓶钵百数十计,“宁不作遣之作兵卫、列厅前、治盗贼乎?”久而久之,凭借着经营买卖的直觉,他看清楚这一套强行贸易是行不通的。

  官铸良钱不足,朝廷又严禁以私铸弥缝,人人一钱在手,靳吝不能出,各行各市,交易愈发清淡;而世间之钱,也就看似一日少过一日了。李衍出身安西,与当地肇造四镇之一碎叶城的粟特人过从甚密一粟特人原本就是西域最善经商的一个部族,他们往来东西何止万里?其间夷狄诸部,没有不知道他们经营买卖,货贩往返,也都知道他们随身携行,必有价值不菲的财物,作为营生本利。可是却很少听说粟特商人遭遇劫掠,因为他们有的踪迹无常、神出鬼没;也有的执戟横戈、结群恃武,每于外人不可测度之时,强兵过境。

  最令觊觎者徒呼负负的,是一旦掌握甚或控制了粟特人的商队,起手搜刮,所得竟往往是些不值钱的粗食破布,全无价值。时过境迁,才又自远方闻知:当时放过的商队,实则暗藏了若干雄富的珍宝。这还不足为奇,有时碛砾风埃之间,驼马行伍百数十辈,旌旄列张,使人不敢轻犯,事后才赫然省得:原来那些驼马背上骑乘之人,根本不是勇士,而是从中原边区拐掳来的唐人女妇一而这些女妇的身价,常过于珍珠玛瑙。

  一般说来,粟特人从中原购得丝绸,转输之于西域;再从西域携赶畜牧牲口、挟藏美玉奇石,入关互市。有谓粟特人双眉之间有另一只隐眼,能分辨瓌宝珠玉的真伪一其中当然也不乏巧诈。除此之外,由于商旅程途艰险,道阻且长,尽管机变百出,善谋多智,粟特人仍未必安心负载大批金银钱币,便常将应该收取的账款交易来数量极为庞大的绢帛,再以绢帛贷予需要周转的汉家商贾甚至“京师衣冠子弟”。如此,一笔钱财两般获利取息,而粟特商人只消在袖里怀中,保此书契,虽千万里一去来,也不愁遭遇什么不测。

  借贷于人,许以日后归还,不徒牟取高利而已,这般以信诺为资产,令手边无钱之人,假未来之资,以为当下之用,还真是李衍早年在碎叶城时就从粟特行商处学来的手段。遂于山阴当地走访大小商户,访得诸般日用货物川流起迄,劝说彼此普立信用其法,就是在交易当下,不必举以通用的钱、帛,但凡立下书契即可三数月甚或一年半载为期,“且无抬举之费”—也就是彼此都不收取利息。这本是通用钱、帛供应不足的权宜之计,故可稍稍缓解黎庶下民无钱可使的窘境,一旦货畅其流,衣食常用之财无虞取纳就不至于铤而走险,仰赖盗铸。

  此法行之有年,不只山阴,邻近皆属越州的会稽、诸暨、余姚等县,多起而效之,遂使市面繁盛,尤过于平昔。越州都督府长史会刺史据衔上报,褒举李衍贞固干济,勤劬多能,居然还真让这流外入流的胥吏出掌一县,任在嘉兴。

  然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到了开元八年初春正月,门下侍中宋璟、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苏颋会衔奏派监察御史萧隐之下江淮,穷治恶钱。萧隐之用法严苛急躁,括搜入罪者极众,整治得怨嗟盈路,皇帝为了表示亲接民心断然斥逐了萧隐之,就连宋璟和苏颋也因之而降爵去职。实施了整整两年的钱禁大开,恶钱再度充盈各地。

  其间御史台风闻奏事,波及李衍,奏报中提到:嘉兴县令李衍,小吏出身,薄有微功,入流执事,却佐助萧隐之“括理私铸,助长怨情”。随即中朝敕下,李衍贬斥到长沙。究其渊源,实有不可为外人道者,原来还是京师中那些随时领取高额俸禄的达官贵人,一向在暗中倾私家良钱,供应盗铸者镕锡夹铅,倍增其量,这样的生意又岂容外人插手破坏呢?

  这小吏出身的李衍,在朝中全无奥援,很快地就被朝廷淡忘,只是他在长沙依旧大舞经营之袖,居然透过当年在越州地疏通有无的手段,做成了一番不小的功业。

  原来长沙自初唐以降,旧有彩瓷产出。在城南五十里铜官镇到石渚湖一带,其地依傍湘江,交通利便。主产之物,多作家户中罐、壶、瓶、钵实用,釉色有青、有黄、有白,风韵只是朴实,略无供人赏玩之趣。

  李衍初不在意,偶于任中闲暇,微服四访,来到一村落,发现窑坊方圆数里,窑前各堆叠大缸、酒瓮,数以百计,有如兵卫列阵,行伍森然,极是壮观。然皆非贩售到寻常人家、作为器用之物,乃是各窑坊为显扬手段、夸示匠艺而刻意烧制的。今日东坊若稍擅胜场,明日西坊就要倾力悉心,必欲出其右而后已。瓷器愈烧愈大,也就愈不堪实用了。

  然而景象壮丽,触动了李衍的心绪,却无论如何不能参悟其底细。直到有一日,他与衙中僚属闲话,说到先前在越州为发放良钱趸买民间“不售之物”、而为百姓噱嘲的往事,忽然间心眼顿开,举掌拍髀,道:“某得之矣!”

  是在这一刻,那“不售之物”四字让李衍发现:就连多余的青瓷,都可以是商品。当初越州的老百姓说得不是很鲜活吗?那么些根本不能入手为用的青瓷,“宁不作遣之作兵卫、列厅前、治盗贼乎?易碎的瓷器形体高大壮美,岂真能治盗贼,但是若有巧手匠心,制成鸟兽人物之形,启人美观,这不又是一桩生意?

  李衍一念通透,将越州、长沙两地瓷窑作一联想,越州匠艺文理精细,足可以为后者攻错之师。于是,他立刻派人远赴山阴请来烧瓷作手,为铜官当地匠作传授彩绘装饰的技法。其妙处,是在青釉、白釉之下,先于胚上彩绘,点染各种云形饰纹,加之以贴花刻花、堆花的装饰。不多时,匠人们甚至开始以文字作装饰,所书者包括诗词、铭语、佛经等不一而足。这就让日用器皿有了别样的风情,成就无所用而用的商机。制成的瓷器,佳美不可方物,甚至令人不忍盛装浆水,有如奇玩珍玉,船载而出,贩售远方,从湘江起航入洞庭湖,或溯江入巴蜀、上长安,或顺流出海,远销异域。

  时移事转,迁长沙两任县令,居然让青瓷大开生面,李衍重博干练之名。但是,若要在群官之中再争上游,可就难于登天了因为“小吏”二字,如影随形,无从摆落,清要大员们当然都舍不得让这样的人物出头。

  无论如何,堪称斐然的政绩历历在目,朝廷不能视而不见又不甘即为升转。吏部郎官磋商了半天,还只有一套老办法:把人召进京师,找一勉可居留之地安顿了,尽以前任官职禄养,供应其日常起居,察其言、观其行,过一段节衣缩食、且不知如何了局的日子。要是熬忍不住而又有人肯为之干谒说项,便寻那紧、望以下等级的偏远县份,再放出去历练一任、两任,这人一生仕宦之志也就磨损得差不多了;无论再怎么长袖善舞,也往往因为年长体衰而隳颓其志。

  此正值开元十六年春二月,尚书右丞相张说“罢政事,专文史之任”,虽说免去相职,却另有朝旨,敕兼集贤院学士;朝廷每有大事,皇帝常派遣中使到集贤院访问。国之大柄,似在悬疑摆荡之间,中外人事,像是浮尘,只能随风闻上下。处境如此,李衍从长沙卸任,回京待职,就更没有着落了。此行携家带眷来到安州,虽说还存着一丝力争上游的希望,而内心犹不免忐忑。官场惯见,那等不及出身、困顿于守选、落得个痴狂老病的比比皆是,所以这一路之上,李衍朝思夜想的,就是如何先安顿了妻小。

  历任外官既久,有些人情世故的枝微节末,李衍会直觉留意。像是到了接近安州的驿所,即使毋须歇脚伫留,他还是会缓停行步,让从人理一理囊橐。自己则勉强戴上那顶紧紧箍着头皮、令人不甚舒适的纱帽,到栈中寄挂商牒之处踅看几眼。

  一般而言,近城驿所多设此。通壁二三丈宽、等身高下,张挂布帐,以常见姓氏为隔别,同姓者合为一衲,别姓者又合为一衲,供往来商牒暂时寄放所携行而欲交递的书信。商贾代人投送信牒,毕竟不是本分必然,有些行色匆忙的商贾匆促登程,常有不及入城寻访收信之人的情状。受人之托,总不能误人之事,于是就借驿栈方便之地,暂为置放。南来北往有识得收信人的,也会顺口知会,就说:“君家有尺书在驿壁。”

  驿壁,就是指那一方布帐。李衍去看几眼,也就知道此间李氏可有族人否。而安州的确没有令他失望,同姓异名之人,分居不同里集,留名于壁者,竟然有七八个人之多,这足以显示:安州地方还有许多李氏宗亲,若要攀上些远近关系,则一二可信用者,尚可委付家眷。

  不但如此,进得城来,一眼乍见旗亭前石柱上系着的那匹五花马的时候,李衍不免又一心惊,还略带疑惑地自言自语道:“会是他?”

  肺腑翻腾,心血激荡一他想到的是李客,一入中原便答应和他分了家的长兄。当时举族从安西迁徙入关,迎风沙、越石碛不辞万里之遥而来的群马之中,唯独此物独标神骏,可是再一寻思这马可不已有二十余年的寿命?安能健旺如此?

  前后二十二三年暌隔,李白对这个小叔已经全无印象了。可是看那一张皱纹密布的风颜霜面,还不时有些只在自家人脸上钻眉透睫而出的谐笑性情,却在转瞬间带来了熟悉的感觉。李衍开口的两句笑谈几乎就让李白认定:来者,真是远方的家人。

  那两句话,说的是门外的五花马:“不意白鼻騧尚留得命在尚未熝了?”

  这是安西地域粟特人的习俗。交易入手的牛羊驼马,一旦老去不能应差遣,便征价卖了。但是依家而生养的牲口,如已不能承劳役,就得供养至老死,或放野处任其自灭,或与人一般,行天葬也有的主人与牲口特别亲近,甚或操刀而杀之,篝火熝其头,分食亲族。

  “白鼻騧确是熝了一门前那一匹,是其种嗣。”

  李衍原本一句玩笑,未料却勾来一丝怅然。不觉心念流转登时算出分家至今,果真二十二年又七月有余日,则眼前的少年还真不能呼唤名字呢。

  李白宿酲未解,衣衫上遍是层层如波纹花印的新旧酒痕,摇摇晃晃从旗亭后的复道深处走来一昨夜,一如过去数不清的百数十个连昼之夜,他和小童丹砂都宿在彼处,陪伴他们的,是一榻一几、一灯、一砚,还有几十样薄暮之后才会显露精神的乐器。

  旗亭主人愿意容留酒客暂歇长宿,原本并不罕见。倒是此客颇有些不寻常之处。初来之日,不多三言五语,能与众客寒暄,如亲旧世谊;即使是片刻之间,周旋应对,竟使宾主款洽。他一身白衣,却有穿朱着碧的官人们远远不及的贵盛之貌。所过之处,还带来了传闻中只有两京地方才有的风俗一也就是在呼酒命歌之际,随声看赏,不问敷余之数。他还能即时即事,就眼前所见所闻,随声度曲,信口作歌,其词雅俗兼致,文情两收,歌姬们悦爱殊胜。尤其是当“绵州李十二白”的名声倏乎传扬遐迩之际,更有令人惊讶且艳羡的传说捕风捉影,为之备注:听说那“制衣娘子”与此子亦有旧!

  段七娘居安州久矣,她立过规矩,向不见人,终未破例。可是每当这李十二白在某酒楼、旗亭为歌姬制作新词,隔日辰巳之间,无分晴雨,制衣娘子便已遣人来授曲式,并殷殷叮嘱:务必带得李十二郎回话。而居间递送文词曲稿者,据说就是那十二郎贴身使唤的小童。

  旗亭偶遇,叔侄随缘漫谈,各自述说了多年来本家景况,虽然话题凌乱,问答参差,却还十分亲切和悦。李白看得出这小叔虽然音容和蔼,意态闲雅,毕竟身着碧衣,与当年在大匡山上见识过的李顒等一行官人仍旧十分仿佛,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一阵阵含藏不住的威严。

  李衍初见子侄,除了惊喜,更多的却是惋惜。以一个在士族间扑风滚土二十余年、好容易流外入流而博一明府之职的人眼中,商贾本是四民之末,固已无足深论,于今溷迹歌馆,不问前程,堕落孰甚?

  难以免俗地,他想知道李白究竟还有没有上进之心?试探地问了几句家常,总不得要领。自顾笑道:“汝父澹宕之人,东西万里一身如叶,汝应须也不惯作羁身之图?”李白随即也体会了李衍的心意,索性直白不讳,笑道:“季父久历官所,任怀清要;某自惭猥贱难充下陈,不若放心肉食,自甘鄙事。”

  乍听起来,是十分谦退的话,但是末了两句,还真是说中了近世以来士大夫不忍向人明白道出的委屈。“肉食鄙事”混用两则旧典,其一,是《左传·庄公十年》上曹刿所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其二,语出《论语·子罕》的夫子自道:“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这两句话,各有来历以及用意:在曹刿,是看不起当局食俸禄却拿不出谋略来的卿士大夫;在孔子,则是强调白身庶民能够锻炼粗贱工艺之事。可是为李白操之纵之,意思完全不同了他表面上谦抑有加,骨子里说的却是士大夫们不能放怀享受生活中美好的事物一比方说:吃肉。

  唐承隋制,京城及州官立寺之所,每年正月、五月、九月从初八到十五,“凡是有生之类,皆不得杀”。是为“三长斋”。每月之内,复兼取佛、道两教的仪节事典,而有十斋日,亦不得杀生违者重惩。这一类的法令严行于官守、疏责于小民。李白举重若轻噱谈功名如此,让李衍不免有些啼笑皆非,却也讶赏他能如此便捷地搬弄辞锋,横生妙趣,抢忙接道:“此地李氏宗族极夥,汝后生初至,可一一拜识否?”

  “未。”李白无可隐瞒,道,“至此匝月,转瞬间事,总以次日将行,或当日即行;不意留连,而竟留连。”

  李衍一皱眉,道:“行客天涯,每至都邑乡里,必访亲故,此天下人之礼,无分士庶。汝父七泽五湖间人,日夜征途,以逆旅为家岂未诲汝乎?”

  李白丝毫不以聆训为忤,脸上的笑容粲然如故,道:“某初出江湖,闯走关驿,奉家父之名,纵使果为访亲道故,人亦不以为然。”

  话说到此,朝屋角上握手肃立的丹砂点了点头,双掌前后交错一摊,比了个展卷而观的手势,丹砂当下会了意,转身朝内奔去。不多时,捧出来不知多少轴纸卷。有的阔约尺许,粗可合掌一围,有的窄不过五七寸有余,捆扎成一束,一束之中又不知凡几。李白却狠狠摇着头,直道:“非也,非也。”双掌又比了个翻书的手势,丹砂才忙不迭去了又来,这一回拿对了:是一大叠分别笺以州郡府县之名的契券。

  李衍生小在粟特人商旅之中打滚,一眼看出那些契券行款,无一不是借据,也就明白了李白话里的意思。想那李客,长年游走江湖,地无分大小、路不愁远近,只要是买卖,无不尽力周旋。行道生计,尽管有现钱可资运用时,也不易随身携带,经常得托请都督府给予便换,在甲地押纳钱帛领取文书,到乙地凭文书兑换钱帛,这是常理常情。

  有些时候,买卖主另有要务,或者是不意间撞上些个水火风雷的尴尬,不能如期到地亲为出纳,往往仿效那些千里间关、奔波往来于中原和西域的粟特行商,将契券周转至他方他人,辗转融通,而不急于兑现,而使货流商务畅通无碍,也缓和了支应双方甚至多方的资财困境。

  进一步设想:李白携带着为数如此庞大的契券随身,这本来就是行商术业相传、使能自立的手段,或许就是父亲为儿子备办的一笔盘川。无论如何,当李白说出“奉家父之名,纵使果为访亲道故,人亦不以为然”,就是另一番世故之见了一试想:多年来李客辗转行商,获利无数,与各地宗亲之间,或亦不免有交易债务。行囊里尽是可以索求于人的凭据,又怎么能够坦然登门,而不启人忧疑呢?

  “汝倒是宅心宽厚,阿兄岂不知汝?”李衍不由得颔首笑道,“他发付了这许多文书,而汝果不以之兑钱,竟为无用之物了。”

  李白闻言,略一思忖,举手指向丹砂先前捧出来的纸轴:“某生计所系,尽在此中。千里程途,挥鞭来去,歌酒不歇,岂复他图?

  他指的是诗歌,李衍稍后才逐渐明白:这是一门前所未见的事业,在雅俗之间、在士庶之间、在酒食乐舞之间。当世公卿但视此为辞章堕落末流,无关宏旨,浑不以为意;但是在大帝国三百二十八府州,一千五百七十三县邑,随时随处新设繁孳的酒楼歌馆、旗亭、妓家,却开门广纳,使之不再是士大夫们兴寄身世感慨或者赞颂圣朝辉光的雅驯之物。李衍将要一卷一卷地展开这个侄儿的作品,他会赫然想起几年前初谪长沙时在铜官镇所目睹的景象:矗立于窑坊门前、有如兵卫列阵的巨大瓷瓮一那些不售之物。

  不售之物,终有可售之机。 大唐李白·将进酒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