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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变造化以窥天才

大唐李白·将进酒 张大春 7218 2021-04-06 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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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序

  变造化以窥天才

  一

  说李白,要先说一个李白的大粉丝。

  苏东坡是个有趣的人,留下了许多趣话,其中有一则与考作文有关。流传至今近千年,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了。

  那是北宋仁宗嘉佑二年(1057)的事,苏轼应礼部试的文题是《刑赏忠厚之至论》,主考官欧阳修极赏识此作,以为脱尽五代宋初以来的“浮靡艰涩”的时风:“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放此人出一头地。”然而,文章里提到的“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是立论关键如果皋陶与尧没有这一“杀”和“宥”的冲突,这篇文章以下关于“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的论证就无从展开可是,“三杀三宥”之说,主考欧阳修、同考梅圣俞都不记得在任何古书上曾经读过。稍晚的龚颐正在《芥隐笔记·杀之三宥之三里说起这个故事,是这样的:“梅圣俞以问苏出何书。答曰:‘想当然耳。’”

  另一个传闻多兜了一个圈子,说苏轼当下答复:“出《后汉书》。”这个版本的传闻还指出,欧、梅二公回家翻检《后汉书》,遍寻不着,再问了苏轼一回,苏才告以:是出自《后汉书·孔融传》。原来,史载:曹操攻屠邺城,灭袁绍,袁家妇女“多见侵略”,曹操的儿子曹丕就私纳袁熙之妻甄氏─也就是传闻中曹植《洛神赋》所影射的美人。在这个背景上,孔融乃与曹操投书,说:“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一时想不明白,便向孔融求教:事出何典?孔融对答道:“以今度之,想当然耳。”周武王把妲己赏赐给周公是子虚乌有的玩笑,其讽谑之深,着实令人不堪已甚,也无怪乎孔融日后会为曹瞒所忌杀。

  如果从武王伐纣算起─那是公元前1046年左右;到曹操打下邺城─那是公元204年;再到苏轼及进士第,那是公元1057年。到苏轼口中,“想当然耳”已经不是玩笑,而是运用操持、存乎一心的创造。在一种讲究引经据典、寻章摘句的国家考试现场,能够随立论之所需而畅意摛文者,两千年以来,非苏公而谁能为之主哉?这个“想当然耳”的四字成语,我们今天还经常挂在嘴边,也透过这四个字,原本上下两千多年、各领风骚、毫不相干的历史人物却像是“晤言一室之内”了。

  二

  苏东坡不只在国家考试中弄玄虚,也在李白身上动手脚。

  有一次,他张挂了一轴大字墨书,悬于壁间,以示友朋,称之为《李白谪仙诗》。诗是这样写的:

  我居青空里,君隐黄埃中。声形不相吊,心事难形容。欲乘明月光,访君开素怀。天杯饮清露,展翼登蓬莱。佳人持玉尺,度君多少才。玉尺不可尽,君才无时休。对面一笑语,共蹑金鳌头。绛宫楼阙百千仞,霞衣谁与云烟浮。

  这首诗的机巧在于题目,它既可以被理解为李白的《谪仙诗》也可以说成是苏轼所撰的《李白谪仙诗》─这正是“想当然耳的同一手段,坡翁惯弄狡狯如此。

  而苏轼的这首诗又经后人之手,剪裁其中的几句,成为散碎不成片段的《上清宝鼎诗》:

  我居青空表,君隐红埃中。佳人持玉尺,度君多少才。玉尺不可尽,君才无时休。

  以上两诗并皆辗转被误会为李白原作了。殊不知苏轼延伸并刻画李白日后周折于穷达之间,冰火在抱,依违两难,不得不寄情于游仙的咏叹,实非原初句意。至于《上清宝鼎诗》徒然附会了李白与上清派道者的往来背景,然而实实不知所云,无怪乎王琦编《李太白全集》时注之以:“疑其出自乩仙之笔,否则好事者为之欤?王琦毕竟是个明眼人,至少他没有上苏东坡《李白谪仙诗》的当也揣摩得出《上清宝鼎诗》字句底下参差的韵味、零落的格调和卑浅的情怀。是诗仙还是乩仙?一目了然。

  苏轼假托李白之作的时候,可能没有注意到后世考证者眼尖留意的一个细节:在李白那个时代,由于高脚的桌椅尚未出现,书家作字,持版为之,上下纸幅,多为尺许宽窄;要不,便直接题壁。还没有人会把一首诗写成擘窠大字,张挂在墙上。从这一点来看,或可见其伪造不外就是想乱真、想比肩前贤。而乱真比肩也者,则是一种专注于追步古人的游戏。

  三

  假托古语和伪作古诗的动机尽管不同,对古文本横插一手,意味着苏轼并没有抱着“上供食余冷猪肉”的心情作文章,他是把自身的处境和心境融入历史的洪流之中,无彼无此,无往无今,这反而显示了体现文化的敬惜之意。

  我们根据李白的自述也会发现,除了赋诗、炼丹、饮酒、求仙、谋官以及放言高论之外,大约终其一生,他还有许多时间是用在大量的文字摹写上。与李白相去不过年的段成式在他那本著名的笔记之作《酉阳杂俎·卷十二·语资》上说:“李白前后三拟《文选》,不如意辄焚之。惟留《恨》、《别》赋。”这就相当清楚地解释了李白能够自出机杼、别作高咏,并不是天纵英才而已。

  根据李白自己的描述,从五岁开始他就能“诵六甲”(大约是推算六十甲子、学习书计之事),“十岁观百家”,也在呈给宰相张镐的诗里说自己“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以一个没有资格出身入仕的贱商之子而言,这些练习当然不是为了应考,而是游戏。对于士子来说,雕章琢句可能是深重而漫长的折磨;对于李白来说,则是从小陪伴成长的游戏。

  没有实用的目的,却带来极高的锻炼效率。今本《文选》共收一百三十家诗文,三十七类七百多篇作品,即使仅通拟一遍,也是极为旷日费时而无实利可图之事。李白年幼的时候既不可能有博一功名的非分之想,而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摹拟数量如此庞大的旧章,怕也只有萧统的《文选序》本身可以为之复按。

  萧统在记录了所选收的诸般体类之后,打了个譬喻,说:“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作者之致盖云备矣。”拿乐器和服装这种赏悦视听之物来作类比,显示《文选一编,本质上是一个审美的对象,而绝非“恒久之至道,不刊之弘教(《文心雕龙·宗经》)所描述的那种东西。

  换言之,从幼年李白、少年李白以迄于他相当自负的一段岁月“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迄于今三十春矣。”─说这话的时候李白已经三十出头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一与生活内容不可须臾而离的审美活动一直伴随着李白。也就是说:无论是游历、干谒任官、放归、隐居、求仙甚至在学剑的期间,李白始终维持着那样的写作习惯。有些时候,我们还能够从作品的内在去印证这游戏的性质。正因为纸砚笔墨不辍手,反复操作的熟练,以及对于单一性质摹写至尽之熟练的耐烦,便交织出李白修辞纵横变化的气象。

  我对“天才”一词仅有一个定义,就是恒常耐得单调练习之大能─有时这“耐得”并不如看在旁人眼中那般痛苦,这恐怕才是让非天才之芸芸众生最感懊恼之事。

  四

  今存太白集卷一就收了他的好几篇赋作,多少都流露出拟作的痕迹。除了摹拟江淹的《恨赋》、《别赋》,就作者人格与性情研究而言可能更重要的《大鹏遇希有鸟赋》,则是摹拟贾谊的《鵩鸟赋》。此外,《大猎赋》、《明堂赋》之取径于《子虚》、《上林》、《羽猎》、《甘泉》、《三都》、《两京》等作也十分明显。

  即使是在诗句里面,后人也随处可以辨认出李白大量运用经、史及诸子百家语的习惯。“用事”、“借喻”当然不是李白所专,但李白之卓尔不群者,还有他糅杂俗语和典语的特色─这一点,则堪称千古独步。

  如名篇《战城南》有“洗兵条支海上波”之句,“洗兵”出《说苑》:“风霁而乘以大雨……散宜生又谏曰:‘此其妖欤?’武王曰:‘非也,天洒(按:洒,洗也)兵也。’”出句雅健如此,紧接着对以落句“放马天山雪中草”又浅白直质,一无依傍,而自然雄浑。其下“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直陈所见,略不假雕饰,其后更巨力调度,以八言之句扭曲节奏─“匈奴以杀戮为耕作”,且化用王褒《四子讲德论》的典故于不知不觉之间;王褒的原文是:“匈奴,百蛮之最强者也,其耒耜则弓矢鞍马,播种则捍弦掌拊,收秋则奔狐驰兔,获刈则颠倒殪仆。”在注解这一句的时候,《李太白全集》的编者王琦忍不住赞叹道:“而锻炼之妙,更觉精彩不侔。”更妙的是接下来的落句竟然又多出来一个字,成为九言─“古来惟见白骨黄沙田”,如此自由调度,设非天人,孰能致之?

  大胆地糅杂古今雅俗,忽然扭转变异其格调,正是李白的风骨。这一定和他受教于赵蕤的纵横之术有关。纵横家操持万变之说,遍干诸侯,不拘一格,不泥一论,不定一尊,不守一艺,总是能在成说成见即将完固之际,自疑其地步。这是李白的诗中有那么多“疑词”、“诘词”的根本原因。

  根据近人陈香的搜剔耙梳,在将近千首的遗作中,李白“以诘词为主体的诗句计有七百四十三句之多。其间用‘何’字的最多达四百一十一句;用‘安’字次之,有八十二句;用‘谁’字又次之有八十句;用‘岂’字复次之,有五十三句;用‘几’字复次之有四十八句。此外,还有用‘奚’字、‘孰’字、‘那’字、‘胡’字‘焉’字、‘讵’字、‘乌’字、‘若’字以及‘宁’字的,合计起来亦有六七十句。足证诘词在李白诗中所占的地位,非仅充斥庞杂简直可谓洋洋大观,势若主流”。

  陈香因之而立刻导入的结论是:“诘词,的确是助长李白诗格陡高、旷放、飘逸、独步的最大原因之一。”可惜却没有进一步指出这正与李白的纵横家养成教育,以及道家“功成弗居”、“绝圣去智的思想本质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

  作诗这件事,除了能够张扬李白在俗世的名声,让他赢得一个商人几乎绝无可能在士大夫间猎取的尊重,同时也不断地透露李白内在深刻的不安。无论是沦隐或显达,也无论是任官或修道,更无论是立功或成仙,李白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怀疑自己的天地究竟应该位置于何处。也就是说:李白的诗歌一直就是他抛向世界的困惑他始终不知道自己的归属,纵使归属在眼前脚下,他也已经将视线和步履投向另一个未知的角落。

  正是这份根植于性情和教养交相作用的质疑,使得他对于信守固执之德的儒家不免嗤之以鼻,要不就是嘲弄:“大儒挥金槌,琢之诗礼间。”要不就是讪笑:“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要不就是斥责:“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其激进之处,甚至引焚书之李斯、鄙儒之叔孙通为知己。古往今来,似乎只有一个鲁仲连是令他永远不会失望的偶像。

  五

  李白对于自己恒常之不满,要从他的作品之中访求。

  前文已经提及,李白那样孜孜矻矻地摹拟前代作家的名篇巨作,是没有实用价值的。对于他那个颇有资财的父亲李客而言,不吝开销,购书藏家,让这个不肯承袭商业的儿子聊作游戏,更不可能是为了谋取功名。操之为之而不居,绝对与鲁仲连的风标身段有关。

  《古风之十》:“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古风之三十五》:“鲁连及柱史(按:指老子),可以蹑清芬。”《感兴》:“鲁连及夷齐,可以蹑清芬。”《留别鲁颂》:“谁道泰山高?下却鲁连节。谁云秦军众,摧却鲁连舌。”《奔亡道中》:“谈笑三军却,交游七贵疏。仍留一枝箭,未射鲁连书。”此意不胜枚举,却是在以下的两组诗句里,我们可以看到鲁仲连之所以受李白崇敬、追随的究竟─《留别王司马嵩》:“鲁连卖谈笑,岂是顾千金?”以及《赠崔郎中宗之》:“鲁连逃千金,珪组岂可酬?”

  《史记·鲁仲连列传》载鲁仲连舌战新垣衍,让秦军退兵五十里,给予了强敌侵略之下的赵国一个喘息的机会。适逢魏公子信陵君用侯嬴之计,夺晋鄙之兵击秦,秦军遂解围而去。当时平原君想要封赏鲁仲连,《史记》描述其事如此:

  鲁连辞让,使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谓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鲁仲连的“即有取者,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恐怕是李白终身不能面对的创痛。他平生作诗,但凡涉及建功立业者总有“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杀人”(《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侠客行》)这样的句子而其所欲深掩者,恰是鲁仲连绝不忍为的“商贾”─那是像烙印一般、任李白如何转身离去也不能摆脱的贱民身份。

  六

  生活在今天的人都知道李白在千古诗坛上不可撼动的地位;归之于禀赋,归之于勤勉,归之于磨砺,归之于际遇,似乎都有迹可循然而这些兼包内外的因缘果证,仍须从李白一生总是“去去不回的行踪上找寻解释,以便于我们思索─对于“教养一个不世出的天才”的狂想,人们不应回避一个李白不会道出的秘密:他显现于世界的一切成就,都是从在根柢上否认自己的身份开始的。

  史料从诸多方面告诉我们:盛唐时代的商人借由种种经济活动,以输通财货而在民间拥有了巨大的影响力;可是商人的势力愈庞大,所承受于士族、朝堂和皇室的压迫与轻鄙,也愈加剧烈李白以“不庙见婚”两娶宗室之女,以白身之姿三入长安,远家齐鲁,放迹幽燕,隐遁匡庐,浪游江淮,终其一生只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曾无回头返乡之一步。这是一个既失落了机会、又登不上舞台的纵横家血泪斑斑的实践。天才之奋勉、天才之寂寞天才之不为时人所知,天才之无用武之地,俱在于是。

  一个街头艺人,一个酒馆狂生,一个以他那样的阶级不该拥有的写作能力而名闻遐迩的道者,一个曾经那样接近过权力核心而仍只被以“倡优之徒”对待的浪子,以及─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一个国人皆曰可杀的叛国者。他不是被教养出来的,他是与命运和环境冲决对抗而花了六十二年时间才诞生的。

  在当涂那一湾浅水中饮月而死之前,李白应该有这样一篇作品:

  月明看皎然,星帛微茫列。谪我入埃尘,回眸一望绝。和醪变成泥,经岁同霜雪。轩车复骏马,戴日下丹穴。精魄犹不息,涉江与君诀。万里下冰轮,波间纷纭说。海湖裂尔身,化浪逐生灭。碎玉万千声,共誓此心热。且蹈碧魂归,殷殷作惜别。

  你若一字一句细细读来,会知道非但李白并不想成为天才,这世界若不欺人,也应该不会期待天才。 大唐李白·将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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