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谁明此胡是仙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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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谁明此胡是仙真
绿杨谁攀?诗心所寄是月娘。
这时的月娘已经身在谣诼里。有的传闻,把她形容成一个为父报仇的孝女;有的闲话,把她雕琢成一个为夫报仇的烈妇。人们不知其名字、不明其下落,但言此女头裹绣花巾,髻扣宽檐帽身着绛红衫,赫然一劲装胡女,却因为侠行而感动了官府,松动了刑律。种种脱略事理、近乎荒诞的情节,多多少少也都跟歌楼酒馆旗亭妓家之地,借诗歌、衍故事、推波助澜的力量有关。一首《东海有勇妇》,一首《秦女休行》,本来只是李白凭着对月娘的记忆杂以里巷的传闻,呼应了流传数百年的旧说,妆点着茶余酒后的娱乐,渲染着绮思异想的传奇。李白不可能料到:月娘居然活脱脱地走进他的诗篇之中。
开元十六年,别过了仪光和尚,流落于道途之间的月娘,已经离大匡山太远,也离过去三十多年的生涯太远,身上的糗粮已罄,若欲回头,只能丐讨,计所需程里,三数月也就回到绵州了然而,她身上背着刺杀当朝命官的不赦之罪,骤尔返乡,徒然株连赵蕤而已。
更何况,此行初衷本是潜踪报仇,只在僻野之间,沿途避过关津、不入城邑,也从未交验“过所”,一旦为逻卒发获,必然捉拏进官司求刑。如此一来,她已经不具备任何身份,是个彻头彻尾的“野人”,尽于长江大河、三山五岳之间流徙,蕨食泉饮,不外是一意孤行,随遇而安罢了。
四顾苍茫之际,她也有些许不敢深求的想望,在诸般飘絮也似的念头之间,毕竟有那么一个模糊的身影,是她渴望重逢的一个人。她身行所向,是迢递不可即的长安,仿佛在跋涉之际,耳边总有一个声音提醒着她:那人会须是去长安了罢?那人会须已在长安了罢?可是,月娘又不敢把念中身影想得太逼真、太切实,她不能让那人显现眉目一那样会比四下里纷蔚丛杂的烟霭蓬蒿更令她迷惑、更令她恐慌。偏在此刻,月娘盈心绕怀不能去者,竟是昔日老道长王衡阳的一句话:“烟火后先,俱归灰灭而已。”
当年流落环天观之日,王衡阳曾指点二路:若不做“官使”,就做“仙使”。官使就是“风声之妇”,妓也;仙使,则是方外修真的女冠:“为官使,则绝代风情,芳菲锦簇,怎么看都是繁华;为仙使,则满园枯槁,钟螺清凉,怎么看都是寂寥。”她当时毫不迟疑地投拜在王衡阳门下,十八九年转瞬而逝,无论孰为烟、孰为火,于今思之,倘或事有定数,命无可违,难道这竟是她投身门巷人家的时候了么?
这遐想令月娘不寒而栗。她已经三十三岁,纵令要委志于娼门,也已经错过了年华。浮生漂荡,念此一身,既已无籍可寄,亦复无家可归,从此能陪伴她的,不过是一条又一条通往不可知之处的荒径;而行道两旁,相去不数武,便见数百年来与日俱增、或堆积或散落的曝骨,总然是一代又一代流离失所、辗转沟壑的生灵,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逝去。此物触目所及,月娘也只有淡然一念:但取能行则行,无依无止;或恐今日之我、明日之我,也就同彼等髑髅骸骨一般了。
京师长安出南山三大谷道,分别是沿斜水、褒水而出洋州的褒斜道,历鄠(读若户)县、盩厔(读若周至)县,过终南山入骆谷北口、再由傥谷出口的骆傥道,以及先秦时即已开通、王莽时重加推拓而命名的子午道。这三条谷道,或因水陆接济畅旺,或因兵家恃以为险要,或因路势取直便捷,出蜀入京、出京入蜀的行旅堪说是络绎不绝。月娘其实无多识路,尽自不疾不徐,看前后路尘飞扬,就转入山道中,权且隐匿高处,俯瞰着一阵又一阵的车驾驴马见行旅稀少了,复返于山道之中。
适逢霜天之月,龙潜不出,蒹葭满眼。昏暮前,远方城堞在望月娘不能再信步向前了,她得绕路,不期然转入了骆傥道的一条岔路。
骆傥道于三国时代为兵家筋络,晋室南迁之后寖废,沿途犹有些残垣断壁,是数百年前军旅哨守的烽堠。到了隋炀帝时,大治天下水路渠道,才又颇见人迹车辙;然直到开元年间,唯略加疏通不使堵塞,沿途数百里,全无驿所,鸟道长空,猿声相衔而已。
时方入夜,曲折东向的小径边荒草丛中,有一古烽火台,台高五丈许,底径三丈余,到了高处,便只一丈宽窄,那是昔年哨守者燃放狼烟的井口。彼时,每一烽堠设帅一人、卒四五人,统称“烽子”,所事与驿所士卒略同,一方面是边塞或域中僻野之地的邮传转递往来文书符牒;另一方面,早晚以狼粪烽烟,向邻堠报平安邻堠烽子在数十里外得见平安火,则更迭相继。若否,就显示有敌虏盗贼相侵了。
此外,为避蛇兽扰害,台高两丈之侧有穴室,中藏糗粮、火引、狼粪、柴禾等物,勉可数人并卧,这是烽子们夜眠容身之处。南北朝以降,除了边塞之地以外,域中烽堠多废毁,流离失所的野行之人泰半也只能借此间暂避霜风雨雪。
月娘面前这烽火台圆顶完好,看来又是可以暂避一夜风寒的栖所。她四下巡了一过,见上下绳梯还十分坚韧,登时毫不迟疑,沿梯而上,抬手掀开穴室门上的草帘。孰料原本应该是阒暗不明的穴室里居然一灯如豆,灯下一席,席边围踞着四五人,一个个毡帽皮裈,麻衫草屦,人人手上拄着、肩头靠着的,竟是刀矛槊斧。环堵之间虽然颇有暖意,可是到处弥漫着一股血肉腥羶的气息一果然,墙角还散置着脔割成堆的獐鹿残躯;不消说,这是一帮猎户了。
一个只一只眼的猎户露齿而笑,道:“小娘来得晚耶?”
月娘脚下是绳梯,身后无退路,只能一步跨进穴室,不意身形虽然闪过,腰间短刀勾住了草帘,露了相。
另一个五短身量的猎户当下纵跳起身,手中铁矛向前一挺,逼近月娘胸前,道:“眼前大道不走,身携兵刃夜行,这小娘来路不尴尬?”
众人随即昂声齐呼:“不尴尬!”便哄笑起来。
铁矛尖向后缩了缩,又猛可朝前一递,如是者三数过,这矮子也笑了:“小娘投某等来,想是天缘定数,莫辜负了。”
月娘疾扫一眼,只恨这穴室狭仄,几不容腾挪。纵使倏忽出手,勾销了面前这矮子,不旋踵间,也必然会受制于他人。正踌躇着,但听天穹之上、烽火台顶传来一声骂:“瞎猪狗!伙者不要命耶?”
“伙者”,成群结党之谓,则此语显见是说给猎户们听的。月娘随众人一抬眼,但见烽堠顶上原本覆盖完好的苫顶被人豁地一手给掀开了,接着便露出一张暗森森的老脸,朝下打量一且说那苫顶尽管陈旧,而径足一丈、厚可数寸、以麻茎皮索密织而成烽子们每日晨昏点平安火的时候,都要通两三人之力合为之,始能开阖,怕不也有数百斤死沉之力。而今被这老者叉指揭开还不算此人忽地纵身跃起,立在烽堠的墙沿上,随手将苫顶一扯,绷断了与烽台间的索绦,顺手飞掷,似乎把那苫顶扔去了天涯海角。
如此一来,穴室便透了空,日后若降雨雪,此处便不能再容人歇宿了一之于在地猎户而言,此举无异于毁家,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吭声。老者扔了苫顶,瞬间纵身而下,两条腿堪堪落在矮子身边。但见他深目龙准、满头赤发,一颔黄须,一只手上牵着条又细又长的皮绳,皮绳的另一端隐没在黑暗之中,不知何所系缚他环顾众人一遭,末了,视线落在那瞎了一只眼的猎户身上,像是独有用意地说:“娘子不杀汝等,即是天大慈悲,还不速去?”
独眼猎户冷冷笑道:“康胡生计作到傥谷口来耶?”
“天下坦荡,岂有我九姓人不能到处?”说着,一只手轻轻搭在矮子肩头。
那矮子忽地肩一沉,双膝微微颤了颤,勉强站稳,老不情愿地收了铁矛,同伴当们使个眼色,昂头对这老者恨恨说道:“今夕为汝所乘,他日骆傥道中还好相遇,汝莫要轻心大意。”接着,他再转向月娘,似笑非笑地道:“小娘,万千保重了!”
猎户们动静俐落,一发哄起来收拾兵刃、兽肉,接着便掀开穴室洞口的草帘,一个接一个跳了出去。那老者猛可抖了抖手中皮绳,登时打从烽顶上落下一筐来,这便是他的行李了。他一语不发往筐里一阵东挑西拣,不多时已重新生上了一盏油灯,此灯不但明亮过前,还传出来如波似浪的阵阵香气。
“某,康居都督府州之胡,从府字为姓。”老者指了指月娘腰间短刀,道,“此刀为采药者随身之物,某却识得,乃随娘子行脚过百里,便是为了解此大惑一剑南道破天峡有霸药师微生亮者,与娘子是何干系?”
微子、亮生原是当年赵蕤隐居巴蜀北边之地时所用的名号,人呼“微生亮”习以为常。至于这柄短刀,也的确是赵蕤所有。听这个姓康的老胡口呼“剑南道霸药师”可知,彼与赵蕤不但相识,或恐还有往来,其事,又应该在他们夫妻落脚大匡山之前了。那么,此人飘然而来,当非巧合。月娘不免好奇,道:“不敢相瞒,赵郎与奴为夫妇。”
“微子原来姓赵?”康老胡闻言冁然一笑,道,“则娘子便是那高唐之女,化鱼为妻者耶?”
这是破天峡当地传闻,多年来每不乏慕赵蕤神仙之名而登门求教者,往往说长道短,其间荒唐谣诼,不计其数,月娘一向不大在意。可这康老胡问起赵蕤,既不像是闲说蜚语,也不像要问病求医,如果是潜踪相随,他究竟意欲何为呢?正狐疑着,康老胡接着道:“当年微子以一付犀角地黄汤救一皇亲,由是海内知名,彼所用仙鹤草、白茅根,其量夥矣,而当时巴山所生,不能足用,却是从某筐箧中买去。”
以一付霸药救了一名长安来的贵妇人,换来了五架宅屋,万卷藏书,此事月娘当然是知道的;然而向一个康州胡人买药材,则闻所未闻。
“赵郎向不积聚,岂有钱帛作交易?”
康老胡笑了,笑得爽朗而深沉,且笑且说:“娘子宁不知九姓人物万里行商,毋须尺寸?”
尺指的是帛,寸指的是钱;这是大唐通行的两种货币。毋须尺寸,是昭武九姓族人四海为生的独到手段。
康老胡,有无以数计的名字,有时叫康破延一破延,乃是大荣耀之意;有时他也叫康槃陀一槃陀,乃是奴仆。康老胡来自康国,而康国正是昭武九姓之一。
九姓之族为康居之后,共祖康王,居祁连山北昭武城。日后为匈奴侵灭,西越葱岭,至妫水、药杀河流域,始得生聚繁衍,分王九国,总称昭武九姓。九姓人中,其一名伐地(有误书为“戊地者),其一名火寻一即玄奘法师《大唐西域记》所谓“货利习弥伽”者,后世之史书称“花剌子模”。除此二者,尚复有七国以姓氏为国名,分别是康、安、曹、石、米、何、史。所居两河之地汉魏时名曰“粟特”,唐时称为“窣利”。
粟特地处中亚,何姓之国居中,又名贵霜匿。其西以安国为首号“西粟特”;其东以康国为大,号“东粟特”。此间诸胡在唐代时名目不一,或称之为九姓胡、或呼之为杂种胡。由于位在东西大陆之要冲,故时而臣服于大夏、月氏,时而听命于奄答;突厥临之则臣于突厥;大食临之,则臣于大食。
唐代立国的第一年,高祖武德元年,西突厥可汗统叶护在碎叶城左近的千泉之地建置王庭,九姓胡归顺无违。四十年后的高宗显庆四年,唐廷出兵灭西突厥,羁縻统领,册封其首领,分别在各国重镇设都督府或州治,九姓胡也驯服改宗。再过了五十年大食人自西来,强兵忽发,如卷落叶,不过三度春秋,于中宗神龙三年和李隆基初即位的先天元年,先后击垮了安国与康国。
九姓胡从来没有建立强大政权或军旅的企图与力量,却自有一种马背上驰骋不出的坚韧与强悍。他们彻底体悟:无论刀弓如何锐劲,人马如何矫捷,平居水草如何丰美,战阵行伍如何整齐,到头来生活所赖,不外贸易交通。在中亚大陆的咽喉之地,昭武九姓之人建立了数以千计的都邑,每一姓据大城数十,小堡百千,上有国王、中有城主、下有统领,无论是受突厥监摄、或受唐廷羁縻,乃至于被远来的大食辖控,依旧故我无他,恒以行旅商贾为能事。
由于宁亲于财而不亲于土,国可灭而业不可移的风尚,诸姓邦国对外来各方统治之主狎居亲奉,货贿市恩。九姓胡除了聚敛财产,别无所爱也别无所计,既不涉强权之攘夺,亦不与大政之操弄;彼强敌霸邻之属,对他们反而无多戒心。而长年依违于大国之间,终究首尾两难。也正因为他们不擅兵备,柔弱可欺,一旦军临城下,其杀伐荼毒,益见惨烈。
开元初叶,当大食国兵马东侵之际,不能抵敌而出奔曹国的康国人民乃有俚谣,自西域流传入中原,为唐人转译讽诵,成《风草歌》,具见昭武九姓诸国危殆的处境,以及逆来顺受的悲情。其辞云:
野处生兮不着根?逐甘露兮马蹄痕。逢此霰雪兮无面目,待彼鹯鹰兮摄孤魂。朝徂贵霜之东兮,夕发交河之屯。踏破碎叶之川兮,捭阖姑臧之门。噫吁嚱!我有十千金叵罗,更进沙州一曲歌。芦管风行四千三百里,草色青青鬓色皤。不教摧折死,弯身风更多。金桃石蜜波斯绣,白玉紫獐葡萄酒。换迎汉★★★将三万甲,寒冰八月凝刁斗。奴如草兮草如奴,敢望天恩兮下虎符?宁不知黄沙埋尽郁金香,可怜昭武九姓胡。
这是九姓胡人的哀歌,歌中所谓“鹯鹰”,自是指突厥、大食等国强虏。贵霜即贵霜匿,唐廷为置羁縻州署,是九姓之一的何国所在。交河有县治,一度曾是安西都护府所在。姑臧则是凉州治所为北朝前凉、后凉的都城。九姓人穿梭其间,日以为常。
往来于碎叶、姑臧之间的行商,事实上也往往具有贡使的身份他们每年带着金桃、银桃、玛瑙、白玉、石蜜、波斯绣、宝床子紫獐皮、葡萄酒,以及无数的驼马,迎逆风埃,横越沙碛入贡。自大唐开国以降,入贡多只行礼如仪而已,除了少部分的殊方宝货特别珍奇,而为皇家留藏之外,绝大多数的贡物都由天子转赐给来使,俾其自行贩卖;而假贡行贾,遂成惯例。
但是,在这首《风草歌》转韵之后的咏叹声中可知:胡商也是向天朝大国乞求军援、以对抗大食侵略者的谍报之人。金叵罗又书金颇罗、金破罗,“叵罗”为希腊、伊朗语称杯、碗之意。另外,这一批进贡者带来的礼物十分丰厚,令人意外的是,他们这一趟行脚万里,居然不计较买卖,而是一心借着入贡向大唐皇帝求援可见家乡城邦受迫,情势非常紧急,“不教摧折死,弯身风更多”其凄楚哀绝,跃然目前。
另据九姓胡在开元七年二月草成的贡表乞奏之文可知,无论是安国或康国国王,咸自称为“百万里马蹄下草土类奴”可知,原上之草,临风折腰,大约就是九姓胡根深柢固的自视之喻。之于大食人的抗战终于彻底溃败,可是长达一百五十年的入朝进贡则让他们有了别无选择的寄托,粟特之地在天宝末年石国殄灭之后终于沦入大食人之手,而早在开元年间,这些“草土之奴”已经深入游商于中原各地。
九姓胡善贾,却口称“毋须尺寸”,也就是不需要仰赖货币,这一点,和他们“黄沙埋尽郁金香”的长期命运有关。
胡商,又称贾胡,又称“兴生胡”。他们由西域入中原,多以骆驼、马驮运,负载宝石、香料、毛皮、织物;回程出中原西去,则多挟丝绸,经唐廷关市令核可,始予放行。
兴生胡来去万里之遥,沿途盗寇劫掠的风险极大。昔年玄奘法师西行时就曾经目睹:“时同侣商胡数十,贪先贸易,夜中私发,前去十余里,遇贼劫杀,无一脱者。”《风草歌》所谓“黄沙埋尽郁金香”就显然在凭吊这跋涉之苦,其间危疑患难,不言而喻。而纵使形成商队,也必须呼群保货,拥有数量庞大、武力雄厚的成员,方可维护其安全。这种规模一旦建立,商贩品项以百千倍激增;于出入大唐边徼之地,又必须核对贡表,事实上难以遍查,虚应故事而已。
这就更加有利于诸商假贡行贾了。胡商借名朝贡,彻头彻尾就只从事贸易的,反而成了大宗。到了高宗皇帝以后,进贡终于成了幌子,连关市令也可以轻易贿通放行,数以千万计的商品成了东西交通的主体。就连大唐朝廷也都视为常情常态。与杜审言、李峤、苏味道合称“文章四友”的崔融奏疏之中就公开说过:“边徼之地,寇贼为邻,兴胡之旅,岁月相继。”“兴胡之旅”,就是指这些买卖人。这已经意味着胡人商队横越绝塞、往来东西的买卖,已经是公认不争的事实。
九姓胡又有那么个“以得利多为善”的风情,每年定期有“斗宝”之会,届期各列所有奇珍,于众人面前检阅,量多而贵盛者戴帽居上座,其余以多少为次第,列立于堂下。即使在平时,间关行路途中歇息于逆旅,也往往忍不住取出珍宝,相互较量矜夸。征程迢递寇贼觊觎的不少,也常以此贾祸。所以,兴生胡最负盛名的俗谚即云:“毋须尺寸,多习仙真。”意思就是借法术自保,乃是行商上策。
抱布贸丝,以物易物,的确是胡商交易的形态之一。他们不多运用铜钱,也是由于数量较大的通宝过于沉甸,也过于醒目,易启盗心。此外,九姓胡另出蹊径,从唐商“便换”制度中转出灵活使用契券的手段,更增益了调度资财的便利。
唐制便换,有如后世之汇兑。当时中原内地商人至京,将钱交付各道驻京的进奏院,或各军各使之衙署,换取载明金额之票券空身离京,前往诸州县经商,到了地方上,再凭票券至郡府机关取钱,此之谓“便换”。唐文宗到僖宗时的赵璘在《因话录·羽部中有这样的记叙:“有士鬻产于外,得钱数百缗,惧川途之难赍也祈所知纳于公藏,而持牒以归,世所谓便换者,置之衣囊。”
九姓胡所施设,较诸“便换”更流利便捷。但凡与九姓胡商通贸易,即使不同兴旅、不同城堡甚至不同国姓,只消契券上明载交割之物、贸贩所值与两造及公证之人姓名里贯,纵使人行千里之遥、事过数载之外,九姓胡没有不认账的。信用之卓著,便大大地洗刷了他们贪贿净利的恶名。
然而,“多习仙真”却反而算不得褒奖。此处仙真二字,颇有讽意,所指,乃是幻术。
粟特之地,九姓之国,普奉一神,名阿胡拉·马兹达,由于尊事敬礼,避呼其名,故只称大神,意指“胡天”,遂名“祆神”拜火而祈光明,拜祀之地,唐呼“火祆庙中”,庙有祭司,也称祆主。其中最知名的一个,叫翟槃陀。
此人曾经于太宗皇帝时入朝至京,在长安祆庙中演法。众人热烈围观,这翟槃陀忽然以利刀刺腹,左右通出,连肠子都流出体外了。但见他挥刀截弃其余,再削断了一束发丝,以之缚系肠本,反手执刀,高下绞转,口中变声呼诵:“国家所举百事,皆顺天心,神灵来助,无不应验。”众人一时会了意:原来是神灵附在翟槃陀的身上了。直到神灵离去之后,翟槃陀僵仆倒地,气息奄奄,过了七日,居然平复如旧。有司奏闻此事于帝前,诏敕随即发下,授予游击将军之职。百姓们既惊惧其异能,又羡慕其遭遇,纷纷对祆教产生了兴趣;对于翟槃陀而言,则封官洵非所措意,其用心还是在传教。
另据张鷟《朝野佥载》所载,在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都设有祆神庙,每年到了一定的节气,商胡都要来这里祈福,烹猪宰羊,击鼓吹笛,酣歌醉舞。酬神之后,众商醵资募一僧为祆主,演示其所能之术,另向围观者收钱,也一并化与那祆主。祆主当即取一刀,其刃坚白,芒同霜雪,吹毛不过。所演之法,与翟槃陀略无所异,不外以刀刺腹,刃出于背,接着,还要乱扰肠肚一番,令鲜血涌流。过了大约一顿饭的辰光,再噀水、持咒,说也奇怪,祆主僧的肚腹就平复如故了。
据云:凉州姑臧地方的祆神祠,每到祈祷之日,祆主就拿尺许长的铁钉往额头钉入,一直洞穿于腋下,之后随即出门,身轻若飞,须臾而至数百里外的祆庙堂上,于神前舞一曲,才又飞身回返前所,拔了铁钉,而人一无所损。接着大睡十余日,都身如昔,人亦莫知其所以然。
祆教带来的西域幻术大凡如此,有以道家连类譬喻,故称之为“仙真”。而这幻术,也在九姓胡商之间广为流传。彼等栉风沐雨奔波在途,遇上了匪类,有时施展此术,一时鲜血喷溅,脏腑翻流也颇能收惊吓之效。犹有甚者,据说还有一种借薰香迷人昏厥的本事,一入其彀,神智立消,任其宰割而不能抗。待醒觉时,已然过了不知多少岁月。术最深者,还能将人马驱移于千里之外,或者是将物什从绝塞蛮荒之处取来一这些,常人多闻,却无能道其缘故。
开元六年春,米国、石国、康国分别于春天二、三、四月来贡所贡之物除水精杯、玛瑙瓶、鸵鸟卵以及号曰“越诺”的上等织锦之外,还有一批向所未见、来自大食之国入侵士卒的锁子甲。贡表由进奏院报上,皇帝大喜,亲自接见了来使,随口问及昭武九姓胡的风土人情,兼及道路传言中神通广大的幻术;并传口谕,令贡使演之。康国来使当即在殿下略施手段,先让两个执戟卫士僵口结舌不能言语,复于猝不及防时拂袖驱之,两卫士立刻化做一阵清风踪迹全无。这一来,看得皇帝又惊又喜,殊不料未及交睫间,卫士们又回来了,只是浑身上下,一片银白,两人不断打着寒颤,抖擞盔甲,铿锵有声。皇帝不明所以,康国来使从容答曰:“此极边之雪经春不融。”这还是不到十年以前发生的事,此后由于大食人逼迫愈烈,九姓胡来贡日益频繁,皇帝却敬而远之,不常接见了。
此时康老胡又点起了两盏油灯,添注了赭、绿两色的燃油随即往自己的鼻孔之中塞了两枚麝香子,猛一扭头,龇起牙花,对月娘道:“啊!那赵家微子可同汝说过粟特神祇之事乎?”
接着,月娘但觉面前吹来一阵轻烟,其香冷冽,直要侵肌透骨。 大唐李白·将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