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仙人浩歌望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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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仙人浩歌望我来
白衣丽人这话,说得直白入里。置身于帝王之家,纵使只是一介宫人,却在漫不经心之间,以为自己拥有了一切繁华。
所谓“出降”,即是帝女出阁。两年前的七月,朝廷还在洛阳皇帝将女儿咸宜公主下嫁卫尉卿杨洄。杨洄固是皇亲,乃中宗皇帝之女长宁公主与世家显宦杨慎交之子,身属弘农杨氏贵戚中最为显达的一支。而玉奴的三叔杨玄璬借同宗关系,夤缘攀交,以千匹精帛的代价,让寄养在家的玉奴成为咸宜公主的随驾嫔从之一在婚礼期间一尤其是在请期、亲迎的两日之间一参与一连串的隆仪盛典。嫔从之数有八,人人粉妆玉饰,毕礼还家,这是常情。
只不过天数注定,人不自由。请期当日,参与婚礼的十八皇子一眼看上了嫔从之中容颜尤为出色的玉奴,忍不住多方探听,得知玉奴身世,随即奏明武惠妃:他也有成亲的意思了。武惠妃实则另有盘算。李清大排行十八,却是武惠妃在接连夭折二子一女之后幸存的儿子。武惠妃担忧事如旧例,孩子不能养活,便委由刚刚产子的宁王妃元氏代为哺饲,宁王夫妇福德宽厚,也就将十八郎字育成人了。
在武惠妃而言,这个孩子毕竟是亲生骨肉。十八郎生得面目韶秀,骨骼魁伟,怎么看都焕发着帝王之相,如果能取代皇太子李瑛则母以子贵,随之而继位中宫,也是水到渠成的事。要将十八郎一举而推为储君,便不能不仰仗中朝大臣。可是,自武、韦乃至太平公主以降,天子防范内外,严禁中宫与外廷通款,哪怕是言语泄漏都要受到极大的谴责一当年泄漏废后之议而遭杖刑流死的宠臣姜皎,就是最鲜明惨酷的例子。
欲得朝臣奥援,却又不能明目张胆地交游结纳,遑论密迩过从、商略权柄。可是,即将与自己女儿咸宜公主成亲的杨洄这一家又别有地位。弘农杨氏,堪称枝披叶纷,蔚为大族,无论在京在郡,有职有任者堪称不计其数。武惠妃眼睛一亮,她眼中所看到的不是丽人,而是姓氏;而杨氏这一家,亦犹如苍茫大海之中,朝武惠妃漂来的一枝浮木。杨氏故旧沿溯,门第高华,这一门亲结下来,并不失格,而杨氏女的养父杨玄璬官职不高,于武惠妃却是佳处:有这么一个并非宰辅大臣的人物居间往来,谊属亲伦之好,也较不易引人耳目。
于是武惠妃也匆忙禀奏,要为十八郎娶妇。她有十成的把握,皇帝难以拒绝。这是因为在咸宜公主出降以前,为了食封多寡,曾经起过一桩不大不小的纠纷,让皇帝略失颜面,却也显示他偏宠咸宜公主的特殊情感。
大唐旧制:皇亲封户本有定额,亲王食封八百户,也有到一千户的;公主三百户,长公主六百户。到了高宗朝,武后所生的沛、英、豫三王及太平公主就不一般了,他们的食封户口累有增加,逾于常制。太平公主从原本已经逾制的一千二百户增加到三千户。神龙初年,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的食封甚至到了五千户。这种聚敛以竞相豪侈的格局,去初唐之简约,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皇帝并非见不及此,就在诛除太平公主之后,还作过一番整顿,重为张置、立律:皇妹食封不能逾千户,皇女食封不能逾五百户,每家给以三丁为限;甚至还约束了驸马,皆除三品员外官,而不任以职事。当时近臣中也有以为公主邑入太少,已经到了不能“具办车服”的地步,这当然言过其实,皇帝还下过口谕斥责:“百姓租赋,非我所有。战士出死力,赏不过束帛;女子何功,而享多户邪?”接着,皇帝还补充了一句:“此即是劝谕公主们明白俭啬之道耳!”
可是到了一心宠爱的咸宜公主议婚之际,皇帝忘记了他的家教,急着要给一份丰厚的妆奁,忽然间下了一道诏命,为公主增加食封至千户。然而皇帝还有二十多个只有一半食封的女儿,皆哗然鸣不平。圣人的成命既不能收回,群情又非安抚不可,只好将诸公主的食封都调增为千户了。
武惠妃冷眼旁观,深知皇帝对咸宜的宠爱恰可以为十八郎铺张些许地步,一听说儿子看上的女子与咸宜许嫁的夫婿杨洄是族亲,便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何不让咸宜公主和十八郎的亲事连属举行?
这样做,委屈的是十八郎,他只有极匆促的时间完成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等六礼,期使亲迎大礼得以相衔遂行,然而十八郎毫不在意;他心念萦回,只是娶得杨家之女而已。此时,正当满宫满朝汹汹议论着公主加封、有失俭德,有人甚至慷慨陈词,说起数十年前的开耀元年,同样也是七月,高宗与武氏为太平公主主持婚礼的事。
彼时太平公主正得天颜厚宠,所嫁的驸马薛绍出身河东大族父亲也是驸马,母亲更是太宗与长孙皇后的亲生女儿、高宗之姊城阳公主,可谓贵盛之尤。薛绍和太平公主的婚礼假万年县衙署为婚馆,衙门太窄,容不下轮画朱芽、金漆雉羽的翟车,万年县令不敢干犯公主的威仪,索性捣毁衙署墙垣,好让翟车通行。迎送新人的行伍如肠之回,蜿蜒于京师坊道之间,自昏暮时分起,从兴安门设燎站,远相连属,以供应人车持爝仗照明。由于队伍过于庞大,行道两旁栽植的樾树都被熏灼得焦枯了。
故事如此,一旦与眼前的婚仪相比附,传进天子耳中,除了再一次念及太平公主而不免忿忿之外,更不能有所谏阻。倒是武惠妃的说法令皇帝开心了,她说:“合二婚都为一婚,足见天子俭德!”
玉奴和十八郎的姻缘维持了整整五年,也就在抵达长安之后的第三年,小夫妻被生生拆散。不到那时节,她根本不会知道:自己之所以骤尔出嫁、飞上高枝,其实还隐藏着武惠妃的意志与斡旋。然而在初抵帝京的这一晚,白衣丽人的话却蒙昧模糊地提醒了她:从天而降的富贵,必然有所渊源;而天降富贵临身,却也未必即为所有。
“偕汝来观,但教汝识得:天子之家,乐兮无极,唯安其分耳。”
白衣丽人冷冷地道。说时一旋身,连同先前的女官、宫娥,并眼前一片灿烂光景,声歌舞乐、鼓角筝笛、花树灯火还有楼榭殿阁,一并没了形影。她悠悠醒转,复绵绵昏倦,既不知梦境的际涯,又不知现实的边界,辗转良久,满眼迷茫,才察觉一身还在灞陵驿栈的帐围之中,秋气暴寒,直向层层的锦幕织毡中沁入。她猛可揭开榻前罗帏,只一皱面青衣的老妇护持着三尺短檠。缭绕着她的,是飘飘之烟,照亮着她的,是荧荧之火。
玉奴转眸四顾,不由得喊了声:“那一梅妃呢?”
老妇原本打着瞌睡,状似对先前玉奴那一趟御风之游懵然无知,听玉奴这么一说,若有所觉,道:“宫中向无号梅妃者。”
“是一白衣丽人,周身彩虹侍驾……”说着,玉奴也觉得情状诡异不伦,随即住了口。
老妇皱了皱眉,蓦地醒了,摇晃着头颅,暗自沉吟着:“不该不该。”
远远地,西面传来了鸣报乙夜的柝鼓。与洛阳宫嘹亮而显得簇新的鼓声大异其趣,长安的更鼓凝重而沉厚,每一击都像是穿透了阒暗的天地,又将那无止无尽的夜黑压得更深一些。玉奴等待着老妇说下去,有什么不该的?是那白衣丽人不该来,还是她不该见那白衣丽人?可那老妇不再言语,又瞌睡了起来。就在柝鼓的余音杳然消逝的时候,十八郎的人马回来了。她听见金铁碰撞之声听见人马喧啼之声,听见一面面不知几丈高阔的遮天大纛,在半空中肆意吸卷、排击着夜风之声。
这阵仗来得急遽,老妇为之一惊,拍打着自己的脸颊,一面匆匆向外迎去,疾行数步,又踅了回来,倾身近前,叮咛道:“妃子得见上仙公主之事,万勿与人言!”说罢,更摇头不已。她紧紧握住灯檠,一面使劲朝外努嘴,似乎更有意不教甫自帐衙巡行归来的十八郎知道些什么。
玉奴固性执拗,小有龃龉疑惑,总不肯轻易放过,便追身上前一把伸手攫住那老妇肘臂,强问道:“上仙公主如何?”
那是二十年多前夭折的公主,宫中殿外,关于她的传言也颇有一些。据说:开元初,上仙公主诞生之时,武惠妃丝毫不觉分娩之苦,公主更不啼哭,临蓐异香满室,在襁褓中极为秀美,皇帝越看越是怜爱。孰料不到几个时辰,新生之女即无疾而终,一笑冥逝皇帝痛惜不已,为举丧,停灵于掖庭之时,宫人纷纷来报:就在公主的灵座周围,既有薰风送暖不歇,也有七彩虹云、团圆环绕但不知该如何解释。
皇帝在朝廷上多方谘求,希望能为公主的夭折作一个不失体面的解释。是时,恰有出身曲江的右拾遗张九龄上奏,以为公主灵位的异象,是所谓“祥风瑞虹”,恰可以为“公主乃是神仙下凡”之证。此说让原本就深信神仙方术之道的皇帝得着了平静,不过,更多光怪陆离之事,却由此而伏下了根苗。
皇帝难以逆料的,是这一度下凡、淹留只片刻的神仙公主,自此不时出现在宫闱之中。每当皇帝宠幸所御,心有系属,或者是掖庭得荐新人,寄获宠眷,上仙公主便翩然而来;来时总会避过圣驾,或邀那御女往苑囿赏花,或携之共赴宜春院看内人教习歌舞,或至骊山温泉所在之地游观竟日。虽然芳踪所过,每不相同,可是这贵主交代的,总是那么几句话:
“偕汝来观,但教汝识得:天子之家,乐兮无极,唯安其分耳。”
后宫故事,老妇知之甚详,却一句也不肯泄漏,只喃喃呐呐地道:“不该!不该!”
不该什么呢?
玉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妇心头的疑惑却更为深重:上仙公主是从来不会在皇子妃面前出现的,她从来所示相者,都是皇帝的女人。 大唐李白·将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