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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研究室内,我们三个人围在进行毕业专题时固定借来使用的电脑旁边。正在操作电脑的小林同学挪了挪椅子,让我更容易看清楚萤幕画面。
「啊,抱歉。」
我望向萤幕,仔细看过上面的数据。
「OK,就用这些数据测试吧。」
「了解。」
伴随着清脆的喀哒一声,小林同学按下了开始模拟实验的按钮。
今天回家之后,再跟优羽子联络一下,问问看奶奶的详细状况吧──我默默出神地想道。
◇
优羽子的奶奶,在一个星期之后过世了。
早上到了研究室之后,长泽准教授告诉我们福原教授请了丧假。
之前跟优羽子通电话时,已经有听说了状况不太好,不过听到确切消息的这瞬间,我整个人还是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重击了一下。联络优羽子之后,确认了福原家明天要替亡者守灵,而后天就是举办丧礼的日子。
我跟奶奶就只有说过那么一次话,但是彼此面对面交谈时,奶奶脸上的表情,以及当时聊天的气氛,都再次清晰地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
犹豫了一下子之后,我决定出席奶奶的守灵仪式。我向优羽子询问出了丧礼举行的地点,又跟妈妈说明了前因后果,请妈妈告诉我守灵要注意哪些规矩礼仪。
隔天晚上,我穿上好久没穿过的西装正在系黑领带时,妈妈拿了一包奠仪给我。
我搭上电车,抵达东京市内的殡仪馆后,在接待处拿出奠仪交给接待人员。在接待处负责的,是优羽子和另一位应该也是福原家亲戚的阿姨。我正想着和她说些什么时,优羽子就注意到我,喊了一声:「啊,幸成。」不过因为周围人实在太多,我们只是互相点点头,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守灵仪式开始前,丧礼会场外有许多人站着交谈,优羽子也和父母以及看上去是亲戚的几个人站在一起。我远远地望着,想着优羽子就是在这些人身边,在这样的环境下被养育长大的吧。在这种场合也许不太庄重,但穿着黑色丧服的优羽子看上去比平常成熟不少,非常漂亮。
福原教授在现场走来走去,一一问候过来参加丧礼的人们。我原本也想跟教授打声招呼,不过因为对方看起来很忙,又觉得这时候大概不是打扰的好时机。
不久后,就到举行诵经仪式的时间了。我进入会场,在后排的椅子上坐下,穿着丧服的优羽子则坐在前面属于亡者亲友的位置上。祭坛上装饰著许多鲜花,上面挂著奶奶的遗照,在那前面就是白色的棺木。遗照上的奶奶比起我之前看到的本人要年轻,似乎是更早以前照的照片。那时候奶奶的头发还很浓密,脸上带着笑容,还能够看出年轻时的风韵。
在寺院师傅诵经时,我不断思考着奶奶究竟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呢?生下并养育了教授,看着孙女优羽子诞生长大,就这样一直活到了九十几岁。
如果是九十年前出生的人,奶奶在我们这个年纪时,应该刚好碰上了第一次举办在东京的奥运吧。在那之后,就这么继续活过了二十世纪后半叶,以及二十一世纪的四分之一。
这对我来说,实在是难以想像的一段漫长时光。而在那段时光的最后,我被优羽子介绍给奶奶认识,能够在最后的最后与这个人交谈说话。如此一想,就觉得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
「优羽子就交给你了喔。」奶奶说过的这句话,突然就跳进了我的脑海中。也许那不过是场面话,但我依然深深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重量。
诵经结束后,和尚开始讲解这个教派对于死后世界的解释,最后说道:「就让我们诚心地送亡者最后一程吧。」
我开始思考那所谓的死后世界。虽然至今为止,我都不曾觉得这世上存在什么死后的世界,不过看着奶奶的遗照,以及现在围绕在奶奶身边的这些人,我开始想要相信,死后的世界其实是「存在」的。即使以生物学角度来说,生理上的身体机能已经完全停止,但奶奶在漫长人生中堆积下来的一切,一定不会就这样跟着消逝。因为奶奶曾经在这世界上活过,所以才有教授,优羽子也才会诞生。除此之外,奶奶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所建立起的许多羁绊,一定也都还留在这世界上。
不久后,和尚就离开会场,工作人员上前来宣布守灵仪式结束。我跟其他参加葬礼的宾客纷纷从位置上起身,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中山同学。」
在走廊上,我被福原教授喊住了。穿着丧服的教授旁边,一身黑裙的优羽子也交握双手站在那里。
「不好意思,我跟奶奶没有什么深交,却还是来观礼也许不太合乎礼仪……但是,毕竟优羽子介绍我们认识时有过一面之缘,所以……」
「嗯,这件事我有听优羽子说过了,真的很谢谢你今天过来。」
站在教授的身边的优羽子也微微低下头:「真的很谢谢你。」
我也朝两人回礼。至亲的人过世,优羽子和教授应该都非常悲痛吧,不过,他们都非常坚强。
「我还得在会场留一阵子。」教授说著,看了一眼手上的表说:
「我陪你一起走出去吧,我也想去外头稍微吹吹风。」
于是,我和教授一起走到丧礼会场外,还有不少人站在这里交谈。虽然梅雨季尚未过去,不过这天的天空没有阴云,是个晴朗的夜晚。夜空中有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以及一轮高挂的明月。
教授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开口对我说:
「我记得你曾问过我,平行世界是否存在。」
「是的,那是我跟教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如果说,这世上真的存在拥有无数种可能性的无数个世界,我想在这个宇宙的某处,也存在着我母亲还活着的世界吧。」
教授这么说著,从口袋里拿出香菸,点火后放入了口中,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教授抽菸。
「是啊,我母亲还非常健康地活着的世界……」
我猜想,教授是不是想要到那样的世界去,再次和奶奶见面呢?
「教授,你会希望去那样的世界吗?」
听我这么问,教授却马上摇了摇头。
「不,我没那么想。」
「……为什么呢?」
「我认为,我们世界的一切,应该在我们自己的世界结束。」
「这是什么意思?」
教授似乎思考了一下该怎么解释才好,随后他吐了一口菸,开始说明道:
「我一直假定世界上有多重宇宙,并对此进行研究。而如果我们的世界和平行世界彼此能够往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做了各式各样的设想,到最后的结论是,即使能够办到这种事情,人们大概也还是无法追寻到自己满意的结果吧。」
教授这么说著,将手插入口袋,又深深地吐了一口长气。
「……我母亲即使身体变得无法动弹,脑袋也无法思考了,还是努力地活到了最后一刻,我不想让这份努力白费。如果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就躲到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世界去,我不认为这是正确的。不过伦理观念是会随着时间改变的东西,所以这只是生在这个时代的我个人的想法就是了。」
「……是啊,总觉得我似乎能够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了。」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亲戚们还要协商今后的事情呢。特地来这一趟真的很谢谢你,之后研究室再见喽。」
「好的。」
我向转身回丧礼会场去的教授行了个礼,就踏上了归途。穿不习惯的皮鞋敲在地上,发出听不习惯的皮鞋声,不断在我脚边回荡。
◇
即使希望某些事物的时间能够停止,这个世界的时间也不会为任何人停下。只要活着,就要面对现实中一个个不断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问题。
优羽子在办完祖母的丧礼后,就开始到国中进行教育实习了。虽然她的第一志愿是在小学教书,不过为了让将来有更多选择,优羽子似乎也打算取得国中教师资格。
她在去年大三时已经进行过小学教育实习了,虽说这次算是第二次实习,不过面对不习惯的环境似乎还是让她相当疲惫。我们在假日碰面时,她看起来非常累,一起去乐器行听她弹「踩到猫儿」时,旋律里的猫也不像之前那样有精神了。
我在八月的时候参加了研究所考试,校内升研究所的学生,只要某些特定成绩超过一定标准,就可以免除笔试。因为我跟小林同学都达到了指定成绩,所以我们就只进行了口试。
虽说只要不失常就不会落榜,但我同时也因此产生了相对的压力。要是都这样了还没考上,学长姊们、一起考研究所的小林同学,甚至是福原教授和优羽子,大家肯定都会觉得我是个笨蛋吧。
优羽子在同一时期,也开始进行东京都的小学教职员甄选。从我们在十八岁那年相遇的初夏算起,这已经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五个夏天。那时候我也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烦恼大学升学的事情,如今,我们又迎来了人生的另一个分歧点。
我已经决定考研究所,而优羽子也像她先前所说,为了实现成为学校老师的梦想而努力。
我跟优羽子就在一片昏天暗地的忙碌中,度过了我们的第二十二个夏天。之前每次度过大学漫长暑假时的那种无聊厌倦,今年夏天是一点都感受不到了。我们两人几乎连玩乐的时间都没有,而是全数花在我们想要迎来的「未来」身上。
最后,我顺利地一次就考上了研究所,小林同学和从硕士升博士的学长姊们,大家也都通过了。
虽说校内升学者考上似乎是满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研究室的学长姊们在考试结果公开后,还是决定在附近的居酒屋,为已经确定将来发展方向的人举办一场庆祝会。顺便一提,跟我和小林同学年的浅野,在暑假前也已经被一家制作光学元件和医疗器材的大工厂录取了。
周末傍晚六点,大家从研究室直接前往距离校园最近的一家居酒屋。因为我们学校的学生常来这家店,所以这里虽然感觉不是那么整洁漂亮,不过还是有不少年轻客人,店里气氛非常热闹。狭窄店内最里面,由两张大桌子并起来的座位,就是店家提供给我们的位子了。旁边墙上贴有手写的菜单,菜单被油烟长期薰染得有些泛黄。
「决定了未来发展方向的各位,恭喜你们!」
大家点的饮料纷纷送来时,负责筹办庆祝宴的中岛学长这么说道。我们每个人也都回复了一句感谢的话语,然后大家开心地干杯。
我坐在浅野的隔壁,喝着最近似乎终于能品出味道来的啤酒,小林同学则坐在不远处,跟博士班一年级的松本学姊(一位身高很高,总是戴着眼镜,用发圈绑着马尾,看上去很成熟的人)一起喝着黑醋栗利口酒。
虽说理科研究室的成员都比较认真严肃,但大家一喝起酒来也和普通的学生饭局差不多,大家互相笑闹,彼此聊著没什么重点的轻松话题。
这次宴会,研究室的十位学生全都到齐了。小林同学跟松本学姊这两位平常总是很严肃的女生,也一边吃着火腿和起司,开心地聊著天。
大家在居酒屋待了大约两小时后,才在夜晚的街道上朝研究室走回去。度过愉快的时光后,散场时总让人有种淡淡的不舍,所以大家在收拾好行李后都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留在夜已深的研究室里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到了九点左右,两位女孩子首先开口说「差不多该回家了」之后,成了第一批离开的人。又过了一会之后,我跟浅野一起对宴会结帐时出了比较多钱的学长们道谢,然后也离开了研究室。
◇
在那之后过了一个月,暑假结束,下学期的课程开始了。福原研究室的成员们即使放暑假也会来学校进行自己的研究,所以开学对我的生活来说没什么影响,不过新学期开始,一二年级回来上课后,原本安静的校园顿时又变得热闹了起来。春季与夏季时翠绿茂盛的树木,叶子上也开始慢慢染上了黄色与褐红色,风一吹,枯叶就飞舞著纷纷落下。
我照旧是一身牛仔裤加连帽T恤,每天从早到晚喝着提神用的咖啡,不断忙碌于实验或在电脑上模拟实验。虽然这种穿着打扮跟没打扮差不多,但胜在舒适。包含小林同学和松本学姊这些女学生在内,福原研究室的成员只要在研究室内,都是穿着休闲型的服装。毕竟穿着时髦贴身的服装进行长时间的科研工作,只会让肩颈变得十分僵硬,非常不舒服。我们的研究非常顺利,照这个节奏进行下去,十一月中旬左右,就能够将毕业论文需要的数据全数收集完成了。
另外,由于我们学校在每个下学期会开始把大三学生分配到各个研究室,所以这次有三位新人也加入了福原研究室。往年以来,为了让新成员早点进入状况,会让高一个年级的学生去带领他们。因此我们几位四年级生,也开始负责在进行轮流讲解讨论前回答他们的问题,以及推荐他们一些适合先去看过,储备一下这方面专业知识的论文或书籍。
就在迎来新学期的这段时间,某天我刚离开研究室,正往校门走去时接到了优羽子的电话。
「是我,怎么了吗?」
「嘿嘿嘿~~」一接起电话,就是优羽子故意弄出奇怪腔调的笑声。
「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我这么问了之后,优羽子马上高兴地回答:「嗯!」
「是什么?」
「你猜猜看?」
「我猜不到,告诉我吧。」
「我跟你说喔……」恶作剧似的,优羽子故意停顿了好久才说出答案:
「那就是──我通过小学教师甄选考试了喔!」
听到这个好消息,我也不禁跟着心情激动起来,马上祝贺道:「恭喜妳!」
「好厉害啊,甄选考试不是很难吗?」
「嗯,运气好喽。」
「是因为优羽子很努力的关系吧。」
听我这么说,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虽然之后才会确定要去哪个学校担任教职,但我也确实又往自己的梦想迈进了一步呢。」
「下次见面来庆祝一下吧,晚点我们讨论一下有空的时间。」
「嗯,好喔──幸成,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刚出校门,正在往车站走。」
「这样啊,那我就先挂电话喽。」
「嗯,通过考试真的太好了,恭喜妳喔。」
「谢谢。」优羽子这么说完后,就挂掉了电话。
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来到离大学最近的车站后,在大批人潮中跟着一起等待电车。优羽子就要达成从以前就一直努力的目标了,我也跟着替她感到高兴,觉得温暖的感觉洋溢在胸口。
我在小学的时候,曾遇过一位漂亮又年轻的老师。那位老师跟我们非常亲近,对小学生之间流行的游戏或音乐都知道得很清楚,不管男同学或女同学都非常喜欢她。
我想,优羽子一定也会成为像那样的老师吧。
等到她过一阵子正式成为老师之后,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子呢?想想就跟着期待了起来。同时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尽快找到工作,真正地能够独立起来。
我并没有后悔进入研究所就读,不过想到优羽子已经进入了小学教职体系,又想起其他大学毕业后便进入职场的同龄人,不禁有种被人抛下的焦躁感。
我在人群中小小叹了口气。但是,只要像福原教授那样成为优秀的研究者,应该就能够把这些年落后的份追回来了吧?这么一想之后,心里萌生的那些焦躁感和低人一等的自卑感便都消失不见了。这时,月台上的广播与提醒入站的音效响起,电车驶入了月台。我站在车厢内靠近门口的地方,一个人看着窗外垄罩在夜幕里的风景。
◇
优羽子的庆祝会,在我们两人确认了彼此有空的时间后,定在十一月中旬的星期日。那天傍晚,我跟优羽子在东京约好的车站会合,走上一段路之后,就在一家比我们平常一起吃饭的地方要再高档一点的餐厅享用了晚餐。
因为我到大三为止都有在当国中家教,之后在大学担任实验助手和监考打的零工多少存了点钱,所以这份晚餐基本上还是出得起的。虽然优羽子主动说了要付一半的钱,不过大概是因为男性尊严之类的东西作祟,这个提议被我给拒绝了。
晚餐期间,优羽子聊起「学校让我指导管乐队喔」、「用钢琴伴奏时整个弹错了结果被学生笑」、「今年以来的时间全都花在准备教师甄试上了,上学期的学分超危险啊」之类的事情,关于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她都带着笑容一一跟我分享。
自从祖母过世以来,大概也是因为过于忙碌的关系,优羽子前一阵子一直很没有精神。不过今天见到的她,已经变回以前那个有着明亮笑容的女孩了。
走出餐厅后,我们再次漫步在街道上。进入十一月以来,气温一天天下降,夜晚已经变得相当冷了。优羽子穿着大衣外套,脖子上戴着围巾,好像很冷似的缩著脖子走路。优羽子半开玩笑似的说「把手借我一下吧」,然后就握住了我的手。她手上的体温比我要低一点,感觉稍微有点冰冷。不过握住一段时间后,我手上的热度便渐渐传递过去,两人牵着的手变成一样的温度了。之后优羽子一边走,一边开口说道:「说起来……」
「最近我啊,常常梦见幸成呢。」
「嗯?关于小时候的回忆吗?」
「不是喔,是现在的。就像我们现在一样一起出游、彼此说著话的梦。所以我想跟以往那种奇怪的『记忆』没有关系,就只是普通的梦而已。」
「这样啊。说起来,我偶尔也会梦见优羽子呢。」
「是怎样的?」
「也是那种普通的梦啦。不过有一次的梦满有趣的,优羽子来我们研究室观摩时,跟一位叫小林的女同学聊得超起劲喔。」
「啊,是那位小林小姐啊。前一阵子来我们家玩的那位。」
刚升上四年级的时候,教授招待我和小林同学以及浅野到家里玩,大家一起吃了顿饭。那时候优羽子为了跟大家打招呼,曾经从房间里出来一次。我就顺便在那时告诉其他两人我跟优羽子正在交往的事情。浅野的感想是:「居然能够追到指导教授的女儿,你真厉害啊。」小林同学则是用一种怀疑的视线盯着我看,我只好补充说明,在我知道福原教授是优羽子的父亲之前,我们就已经认识好一阵子了。
我跟优羽子在车站前的百货公司跟书店晃了好一阵子,之后大概晚上九点左右,就搭上了前往池袋的回程列车。
车上刚好有两个相邻的空位,我们坐下来之后,优羽子的头就开始一晃一晃地打起瞌睡。
「优羽子?」
我疑惑地喊她名字,优羽子「啊」了一声抬起头,一脸不好意思的模样:「我刚才睡着了?」
「呃,我也不太确定。」
「抱歉。」优羽子解释道:
「我最近总是常觉得想睡觉。」
「睡眠不足吗?」
「应该不是,要说的话现在晚上都是一沾床就睡着了,睡眠时间应该增加了才对。」
「那是为什么呢?因为刚好是换季天气变化的时候吗?」
「可能是吧。」
稍微说了一阵子话之后,优羽子的头又开始一晃一晃了起来。
啊,又睡着了呢。我这么想着,朝她的方向靠了一点。优羽子的脸就在近处,涂著红色口红的嘴唇鲜艳欲滴,突然就让人想一亲芳泽。不过在人这么多的电车上,我还是按捺住自己的冲动,把视线转向前方。
教师甄选的结果终于出来,她这是安心后整个人放松下来了吧。
教育实习和甄选考试等,优羽子努力坚持过了许多辛苦的事情,我就在她的身边看着这一切。
奶奶刚过世时,优羽子一定也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伤里,但即使是那段时期,她也依然朝着自己的目标努力迈进。所以优羽子如今就要在明年开春之后成为小学老师(虽然还不晓得分发的学校),我也十分为她高兴。
在这之后,她还会继续朝新的未来前进。而我也不能输给她,不论是学业还是研究都要更加努力。
「辛苦妳了。」我朝枕在我右肩的优羽子,在她耳边这么轻轻说道。
◇
「中山同学。」
听到有人叫唤自己后,我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优羽子……?」
不自觉脱口而出这个名字之后,我的脑袋渐渐从混沌状态恢复过来。
「啊?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那个声音疑惑地说道。睁开眼后,视线慢慢地清晰了起来,我的意识也急速回笼,然后注意到站在我身边的小林同学。
「──糟糕,睡死了……」
「你是梦到女朋友啦?」
「是有这种感觉啦……」
我这么回答之后,小林同学大概是无言以对,只好叹了口气。
我从桌上爬起来,揉揉眼睛后又整理了一下大概已经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大概是一直趴在桌上的关系,腰部正在隐隐作痛,我现在的脑袋还是有点昏沉,太阳穴附近有些类似偏头痛症状的钝痛感。
我环视周围,除了我之外,研究室里就只有小林同学。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研究室内从天花板洒下的明亮光芒照在窗户玻璃上,让玻璃如同镜面一般隐约反射著室内的景象。
「其他人呢?」
「浅野同学和几位学长一起去学生餐厅吃晚餐了,其他人在公共教室。」
「是喔……」
我忍耐著腰部的疼痛,伸了一次懒腰,又把头左右歪了一下。背部的骨头发出喀喀的声音,我也忍不住喊道「好痛」。
「身体不舒服吗?虽然你似乎已经休息满久了……」
「不,我没事……我想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了。」
我看了一眼研究室墙壁上的时钟,发现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半。
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啊……?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今天一天的记忆。
上午就像往常一样来到学校,然后读了一下准备进研究所的一些自修课程,之后午餐吃了一如既往的炸鸡面包。然后我打算准备一下下周的研讨会,所以开始着手翻译这次要当成主题的论文,还用红笔画出了论文内好几个看不懂的专门用语,以便之后查询。到这里为止的我都还有印象。那时候天还是亮的,不过从那之后到现在为止的事情,我就完全不记得了。在我面前,出版成册的论文书以及红色原子笔,早就都已经被挤到桌子的角落去了。
「我到底睡了多久啊?」
「谁知道呢?我今天到这边是三点左右,你那时候就已经趴在桌子上了。」
「早点叫我起来不就好了吗?」
「我以为你很累啊──提交毕业论文的时间就要到了,大家都累积了不少疲劳嘛……我最近也变得很容易想睡,公共教室里的好几位学长也是,坐在椅子上就这么睡着了。」
小林同学摀著嘴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把肩膀上的包包又调整了一下。她已经穿上了灰色的外套,脖子也系上了围巾。
我用手指揉着疼痛的腰部,望着她问道:「要回去了?」
「嗯,我之后还有打工。」
小林同学这么说完之后,就把一叠写满英文的资料放到我桌上。
「这是感觉可以拿来当参考资料的论文,我也给你印了一份,星期一之前要看完喔。」
「啊,不好意思,谢谢妳。」
「那我就先走喽。」这么说完之后,她就转身趿著拖鞋,趴哒趴哒一路走到研究室门口的鞋柜换上靴子,然后在门口又跟我说了一次「掰掰」后,就走出了研究室。
跟小林同学对话的期间,我的睡意也慢慢退去,只是脑袋还有点昏沉。我想着买点咖啡来喝吧,拿上钱包,把身上穿着的连帽风衣拉链一直拉到领口之后,就朝研究大楼门口的自动贩卖机走去。
我拿起随着「喀咚」一声掉到取物口的饮料,在自动贩卖机附近的一张长椅上坐下。
打开饮料的易拉环,在夜风中喝了一口无糖咖啡后,「呼──」地吐出了一口气。咖啡的香味与舌尖上的苦味刺激著感官,让还有些昏昏欲睡的脑袋清醒过来。
从这里能够看见一群大笑着走在校内的学生,以及校园一角,一边放著音乐一边跳街舞的团体。
◇
隔天的周六,是我跟优羽子先前就约好中午要见面的日子。当天早上吃完早餐,我开始为出门做准备时,手机里传来了优羽子的讯息。
内容是:『抱歉,今天的约会可以改期吗?』
『我是没关系,不过发生什么事了吗?』
『总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有点爬不起来,抱歉。』
『我知道了,我没关系的。不要介意好好休息吧,要多保重身体喔。』
我送出回复后,就把外出服又换成了居家服。
已经临近十二月了,为了替下个月下旬就要交出的毕业论文做最后整理,我最近也经常在研究室待到很晚。如今不用出门了,我的睡意也跟着涌上来,结果那天我最后从早上又睡了一次回笼觉。
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起床后,我的脑袋有好一阵子都无法摆脱那种睡太久带来的酸痛感。我一边努力挪动沉重的身体,一边爬出被窝,喝过冷水又冲过澡后,才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之后,我就给优羽子发了一段讯息:
『身体好点了吗?P。S。如果还是很难受,可以不用回复讯息没关系。』
但过了一会之后,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我回到床上看书,结果不知不觉间又睡着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时间已经是星期日的中午十二点左右,也就是说我把一天又睡过去了。
国中和高中还在参加田径队时,也曾经因为真的太累而睡了这么久,但自从高中毕业不再跑田径之后,我就再也不曾这样睡过了。不过这次醒来之后,终于脱离了最近一直觉得想睡的状态。因为今天没有任何预定行程,所以我当下便决定吃完午餐后,下午就到研究室继续进行毕业论文。我这么想着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换衣服准备出门前往学校。
我吃完午餐后坐电车前往学校,然后就往研究室走去。星期日校园内的学生并不多,不过研究大楼有不少教室都亮着灯。福原研究室里面也有几位研究生正在操作电脑或研读论文。我向学长们打过招呼,之后在公共教室里大致浏览过小林同学给我的论文资料后,就开始整理至今为止收集到的实验数据。
在这之后,我花了大概整整四小时专心进行整理工作,等到过了傍晚六点,我正打算要回家时,我手机却突然响起了来电铃声。萤幕上显示著优羽子的名字,我想着应该是优羽子身体终于恢复,不禁松了一口气。走到外面按下接通的按钮后,只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句『幸成同学?』,虽然这个声音跟优羽子很像,不过我很快就辨认出这不是优羽子,而是阿姨的声音。
「嗯,我是中山。」
从优羽子的手机接到阿姨打来的电话,对于这种不正常的情况,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怕在走廊上讲电话的回音打扰到人,我说了句「请稍等一下」后走下楼梯,来到物理研究大楼外面。太阳下山后,十一月夜晚的室外非常寒冷,我吐出的白色雾气,飘散在漆黑校园里路灯的光芒中。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渐渐加快,听到我的询问后,阿姨慢慢地说道:
『优羽子……今天中午的时候住院了。』
「咦,住院?身体状况有差成那样吗?」
我惊讶地追问之后,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在那短短数秒之间,我的不安瞬间增长到几乎无法压抑的地步。
『优羽子现在陷入昏迷。』
我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整个人都无法思考,脑袋一片空白。瞬间满溢开来的疑问,只能在口中化为句子:
「为什么会这样?优羽子到底怎么了?」
我质问的声音颤抖著。
『那个,抱歉啊。好像吓到你了。』
「优羽子应该没事吧?」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要裂开了,并不断地重复著质问的话语,边问边祈祷著「一定要没事啊」。
阿姨在电话另一端回答了:
『嗯,应该算是没事吧。不过,到底为什么会陷入昏迷,医生也判断不出原因。』
「啊?」
对阿姨的回答,我整个人反应不过来而发出了一个单音节。之后我马上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又问道:「是在哪一间医院?我现在可以过去吗?」
◇
「已经做过各种检查了,但身体实在找不出任何问题。」
我匆忙离开研究室,抵达阿姨在电话中告诉我的丰岛区的某家医院后,遇到了还在待病房里的阿姨。
根据阿姨所说,优羽子从昨天开始就完全没有下来客厅,开始担心起来的阿姨今天早上进去房间查看后,就发现优羽子躺在床上。原本还想是不是单纯地在睡觉而已,但阿姨怎么喊怎么摇优羽子都醒不过来,急忙叫了救护车之后,就变成如今的状况了。
福原教授似乎也来了,不过他目前好像正在别的地方听医生详细说明优羽子的状况。
「医院对脑部也做了检查,不过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病征。医生只说优羽子目前处于接近熟睡的状态。」
「熟睡……?」
我对「没有检查出问题」这一点感到安心,同时也对优羽子不明原因的昏睡感到不安,只能呆呆重复了一遍阿姨说的话。
「优羽子到底是怎么了呢?」阿姨感到担忧又束手无策。
躺在床上优羽子手上打着点滴,太阳穴到额头的位置都覆蓋著薄薄的贴片,我想那大概是在监测脑波吧。
「优羽子。」我对闭着眼睛的她唤了一声,却没有任何反应。可以听见她小小的呼吸声,也看不到任何痛苦的模样,真的就只是「睡着了」一般,感觉好像下一秒钟就会睁开眼睛醒过来。
我拍拍优羽子的手,又喊了一次她的名字,阿姨也在旁边说著「优羽子,是幸成同学喔」。这时,我看到优羽子的眼皮似乎突然动了一下,仔细又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子之后,发现虽然很微弱,但优羽子的眼皮确实一直在动。
「总觉得,好像稍微动了一下。」
「大概一小时或两小时会出现一次这种状况,医生说是快速动眼期的特征,另外偶尔也会在睡梦中翻身。」
「总而言之……优羽子应该不会死掉之类的对吧?」
我这么问著,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喉咙一片干哑。
「嗯……不过,不晓得沉睡的状态会持续到何时,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和治疗的方法也都还不清楚。」
「这个点滴是做什么用的呢?」
我看着旁边金属杆吊著的点滴袋问道。
「里面是维他命和葡萄糖,毕竟现在这种状态,身体无法摄取养分。」
「这样啊……」
总之不是在施打什么药物,这让我多少安心了一点。我沉默地在折叠椅上坐下来之后,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之后帘子被打开了,过来的人是福原教授。
「中山同学。」教授注意到坐在里面的我说:
「你来了啊。」
「因为不晓得中山同学的号码,我是用优羽子的电话联络他的。」阿姨向教授说明道。
「请问医生怎么说呢?」
我马上着急地问道,而教授皱着眉,稍微歪了歪头。
「该怎么说呢,完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状况啊……就算从外部给予刺激,也无法让优羽子醒过来,所以也不清楚她现在是不是能算是『睡眠状态』,但是从脑波活动的数据来看,又只能说是『睡着了』。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脑部确实出现了什么异状,不过没做过详细检查之前,还无法确定优羽子到底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这样啊……」
「时间已经很晚了,你就先回去吧。我想短期内,大概也无法知道优羽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在离开之前又碰了碰优羽子的手轻轻说「我会再来看妳喔」。优羽子毫无反应,在双亲的守望下,她平静安稳地沉浸在甜美的梦中。
◇
我那天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家,一整夜都辗转难眠。一想到沉睡在医院病床上的优羽子,就感到胸口一阵疼痛。我就这样度过了漫长的夜晚,直到快天亮时才渐渐睡着,起床时,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
我在浴室看着自己苍白颓丧的脸,跟这张脸 永远的赛丽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