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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我独不得出

大唐李白·少年游 张大春 4228 2021-04-06 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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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我独不得出

  转瞬之间,两个足登乌皮靴的昂藏少年,分别站在赵蕤的面前。身量约有八尺、膀大腰圆的这一个,身着褐麻短衣,却裁剪成城市里近年来时兴的窄袖款式,脖颈上围了女子常绕肩聊作盛妆时用的披帛一显然也是追随那些市中少年的打扮,这后生伸手接过赵蕤手上的酒壶,作势让了让另一个,仰脸痛饮了一大口。

  另一个身形不满七尺,穿一身较宽大的布袍一稍后赵蕤看出来,袍子并非宽大,而是根本不合身;在月光下要仔细打量,才辨得清那原来是一袭僧袍。这少年直楞楞睁着一双虎眼,看大个子友伴饮酒,看得出神有趣,竟笑了,道:“指南,酒固佳,何必嗌死?”

  才说着,名唤指南的大个子也给逗得笑了,笑得呛咳起来,随即将壶递过去。

  而这僧袍少年像是没有酒兴,双眸一转、掌一摊,盯着赵蕤,道:“神仙且饮。”

  赵蕤还是狐疑,人道结客少年,出没闾里,呼啸成群,难道今夜来的果然只有两人?正要探问,那指南却抢道:“汝趁夜出寺到处游耍,莫要让那些秃驴知晓了?”

  僧袍少年的一双圆眼仍旧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赵蕤,状若玩笑又似挑衅地接着说:“今番倘若承蒙神仙纳顾,某便不回去了。”

  “汝果然是李客家的儿郎?”

  “某是李白。”李白顺手指了指大个子:“他是吴指南。”

  “汝访某来,必有缘故。”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来求神仙指点。”

  “出欲何往?”赵蕤一面问着,一面觑了眼旁边的吴指南,发觉他也状似茫然,并不懂得李白话里的意思。

  “学一艺、成一业、取一官——”李白笑了,“谋一国,乃至平一天下,皆佳!”

  赵蕤与人论事辩理,总惯于逐字析辨,刻意钻研;这是他饱览释氏因明之书所养成的一套说话甚至思索的兴味。越是让他觉得惊奇、异常而有趣的谈论,他越是将之视同“不得不破”的一个敌垒;非要将那言词一一拆解、显现箇中底细不可。这常令那高谈阔论的人支吾穷词,甚至躁怒咆哮。

  在赵蕤而言,这不是追求困窘言谈的对手而已,他的确是在生命中的每一字句之上反复推求演绎,务得“内明”;也就是无限推问一论、一旨、一义的本然真相如何。半生以来,似乎也只有月娘还能勉强应付。

  这时,他见少年李白得意,忽然起了玩心,操弄起对方的语句:

  “若是学了一艺,而不能成就一业,抑或成就一业,却不能掠取一官,抑或掠取一官,但不足以谋事一国,而谋事一国却搅扰得天下大乱,可乎?”

  吴指南又灌了几口酒,每饮一口,都小心翼翼地吐去酒渣,他看来比李白还年轻些,却能从容地对付这种新醅的浊酒,可见已经是个相当熟练的饮者了。李白到这一刻才索过壶来,徐徐而饮,并不在意浮沫,片时便将余酒饮尽。他抬起袍袖擦了擦嘴角的酒痕,忽然答道:“亦佳!”

  李白这简要明快的回答令赵蕤猝不及防,登时答不上腔。赵蕤之所以那样问,不只是言语机锋而已,尤其“若是学了一艺,而不能成就一业;抑或成就一业,却不能掠取一官”更切切关乎当时士人出一头地的机会。

  大唐承袭隋代制度,官分九品三十阶,九品以内,是为“流内官”,以外则是“流外官”,亦即后人贬词所称之“不入流”者。“不入流”或“未入流”之官,经由考选、荐举、铨选等程序,也不是没有“入流”的机会,但是几乎所有类此出身而逐渐能够身居清要的官员,都宁可亟力隐瞒其“未入流”的资历。

  倘若年轻时纯粹为了谋生,勉强跻身公廨,成为一介不入流的小吏,也称“胥吏”。无论厕身所在的是宫廷、军旅或者地方上的道州府县衙门,胥吏都只是大唐官僚集团里最基层的服事者。他们身份极低,仅略高于“胥徒”,绝少升官躐等的机会。

  就以供承上官呼来喝去的处境而言,小吏近乎奴仆,几无尊严。打从隋朝立国以来,更严格规定百官服色,五品以上,可以着紫袍;六品以下,兼用绯绿之色;胥吏却只能穿青色衣襦,其地位和只能穿白衣的庶民、只能穿黑衣的商贾以及只能穿黄衣的士卒,几乎没有分别。不入士行则已,一入士行,若是有过充当小吏的资历,可能终身为累,备受歧视。

  然而李白的答复却远远超出了这出处进退的境界。

  “年少光阴宁觉老?无论如何蹉跎,确乎无有不佳者。”赵蕤一转念,仍旧咬住对方的语话,笑道:“既然如此,便教汝一生只是屠沽负贩,列郡行游,无虑无忧。那么,天下事与汝既不当面,汝即安适佳好;何必求人指点?”

  李白一面听他缓缓道来,一面不住地微微颔首,随即应声答道:“我父便是负贩,却也知敬事神仙。神仙如之何?”

  “某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却呼作神仙、敬若神仙,复如之何?”

  “避不得,只能任他呼、任他敬。”

  “某来,也是任神仙指点。”

  赵蕤一凛,他凝视着眼前这少年,炯炯眸子,犹如饿虎。在言词上,他感觉受了顶撞,但是那一双眸子所透露的,并无敌抗之意,只有天真。他微一动心,问道:“汝父曾告某:汝有兄弟在外?”

  “兄在江州,弟在三峡,已经三数年了。”

  “尔兄尔弟俱得在外自立,汝却说什么‘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李白听此一问,神情略微有些黯然,瞬了瞬在巨石上眼茫神迷、既困且惑,不住打着盹的吴指南,道:“他们耐得住计三较五,称两论斤,某却不成。”

  赵蕤这一下忽然想起来:李客的长幼二子,已经在长江水运商旅的一头一尾各据要冲,成为父亲商队的接应。掐指数来,可不已经有三四年了?

  近世以来,无论士大夫之家、耕稼之家、匠师之家,甚至商贾之家,如有子弟想要承继先业的,父兄之辈,多催使及早自立。与前代相较,甚至与宋、齐或齐、梁之间比起来,这种风气就显得慌张而促迫得多。

  天下家户浮多,丁壮繁盛,许多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后生已经离乡背井,行江走湖。即以士人而言,自从中宗以降,朝廷用政,鼓励干谒,竟还有黄口小儿,童音嘤鸣,便至公廨见大人,议政事,献辞赋;深恐一旦落后于人,便要沦落得一生蹭蹬不遇了。

  “不经商,恐亦不肯力田、不甘匠作一说来也还就是不耐烦。”赵蕤道,“汝岂不知:士人行中可不只吟咏风月,也要作许多鄙事,足令人不胜其烦?”

  吴指南在这一刻,终于像是垮了一座黑大浮屠似的,砰然倒卧在巨石之上,伏贴着一片温柔如茵锦的青苔,鼾声大作。

  李白实则也一片蒙昧糊涂,他无从想象,赵蕤此刻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而赵蕤自己也不清楚,他能教李白些什么?不就是人人觉得不胜其烦的那些“鄙事”吗?除非为了“取一美官”,有谁会愿意折腾大好的心智体魄,劳碌委屈,而后甚至忘了天生于人的性情呢?他羡慕这些少年,比起他还有几十年多余的青春可以挥霍,但是一赵蕤转念一想:真要让他跻身士行吗?

  李白心意已决,向赵蕤一揖,道:“某回大明寺收裹了行李即来寻汝,神仙!”

  赵蕤则淡淡地答道:“一约既订,重山无阻。” 大唐李白·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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