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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有巴猿兮相哀

大唐李白·少年游 张大春 6173 2021-04-06 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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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〇

  有巴猿兮相哀

  慈元与李白所走的这一条驿路是由长安西南行往益州、姚州与黔中道播州的干道。自京师出南山,另有沿斜水、褒水而行的褒斜道,以及骆傥、子午二谷道。褒斜道时通时废,骆傥道人迹稀少,到开元年间连驿栈都荒堙了。子午道分新旧二途,旧道王莽时即已开通,久经战乱,又鲜少修治,日后索性就废弃了。到了南朝萧梁时期,又修筑了一条子午新道,北口在长安县南六十里处的子午谷,西南至洋州署衙所在的龙亭,通往梁州。这一条道路平坦坚实,可以奔驰快马,多年后的天宝时期曾经广置驿所,为皇室贡荔枝,一时官事往来频仍,直到安史之乱以后,往来之利才逐渐中落。

  梁州再往西南深入五百里为利州,复行二百里到剑南道的剑州,再走三百里,才是绵州。置身在绵州驿道口东北一望,浮云悠悠,山峦隐隐,长安恰在千里之外,李白此行的前途却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一他要再沿着这条驿道干线往西南走五百里。

  行前想象,道路间不过是他与慈元二人相伴,应该颇为寂寥。然而一旦来到了驿路上,他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

  在大唐数万里驿路程途上,两驿之间三十里,泰半皆属荒野。朝廷为了确保邮递平安无扰,便布置了驿兵往还巡行,三十里布兵三百,归两驿节度;也就是每驿单向调遣一百五十兵员,均数则堪称每里有五名武士捍卫。

  慈元和李白一旦步行就道,举目所及,每见荷戟跨弓的士卒;他们大多身穿薄棉纩衣,衣里微微露出轻甲,有的看似为了提防马匹腾踏,还系挂了胸铠,有挂着虎皮批臂的、也有登缚战靴的。这些驿兵一旦瞥见李白身上配了剑,总会多眄几眼一毕竟,他们都还身负保护驿路的职责。

  其次就是驿所例行夫役的往来。

  驿所亦有等第,上驿宏大,饲马六七十匹;中驿配十八到四十五匹,是律定数额,许多许少,但视养活与否;下驿狭小,也有八到十匹健骝在槽。这些,都需贮备草料,就要由驿所自行开垦牧田以足给用了。常例,每驿有七百亩牧田供应苜蓿,光是应付养植、收割、贮备等日役,便须仰赖民夫徭役,春日杂工繁重,还得额外雇佣,以为支应,如此一来,入眼也尽有一番熙来攘往的热闹。

  另外,结队同行的商旅也出乎李白意料之多。

  驿所依里程构建,经时既久,有些不乏井水之利的地方,就会自然而然形成逆旅的聚落。这些散处营生的人多被称为“火集”,例皆供应炉灶器皿,有的还齐备衾褥席榻。客商们算计行程,多能就这样的所在落脚;惯常也由于行客总是自备谷粮菜蔬,来时差遣火集上司役的丁妇代为执炊,不过就是充饥而已。每逢春夏之日,夜长候暖,许多人都只小憩一两个时辰,也就结群登程而去了。

  不赶夜路的,每于一夕将息之后,黎明即起,也就聚伴搭伙,少则三五成行,多则数十人,喧闹出入。也常见故友旧谊,天涯重逢,而喜笑欢踊的;或者是旦暮缔交,倏忽辞别,而涕泗纷挥的。果然人情如阡陌,纵横百出。

  慈元与李白走了一程,正值黄昏时分,来到次一驿一地名露寒,是个下驿。若是按照赵蕤所估算的,应该就是在此间觅一火集而宿。可是慈元却另有打算一他知道:前行十里出驿路入山,有一兰若,名为福圆寺。他得赶到寺与执事僧交割几宗移转债务的文书,正因为不方便当着李白的面处分,于是交代他:自于露寒驿上寻一处人迹较密的火集住下,次日午时到前路福圆寺山门再会。

  李白凡事无可无不可,自便于露寒驿驻足,信步在诸家火集间徜徉。无意间一瞥,见道旁一挑招,黄竹一丈,蓝布八尺,双幅迎风飘摇,五个大字:“神品玉浮梁”。字迹颇似前辈书家褚遂良,可是用笔稍浅,勾画较瘦,也堪称是十分秀逸的书迹了;然而玉浮梁三字虽然认得,却不识为何物。尽此一不知,便引得李白大步向前。

  此地阁舍也与相邻诸火集大异其趣。旁处为便利往来行旅,门前多设施一灶,客至随即发付水火,烹茶煮饭,烟火迷离。相较之下,“神品玉浮梁”则显得淡雅多了。迎路并无门墙,倒是栽植了许多应时花木,不过丈许深的青红园圃,繁茂纷披,一步近前,即忘却身后尘嚣。

  过了这一阵花木,是一栋泥墙木柱所构筑的屋宇,宽只二架,深约三间,唯厅堂尽处复有一门紧闭,其后通往何处,深浅若何,复有多少房舍,便不得而知了。只这厅堂,满室浮动着酒香,其馥郁逼人,像是看得见一片天雨醍醐。

  原来厅中陈设,也大不同于时尚一环堵间一无几榻、二无胡床,遍地压尘的草荐大约从来没有更换,或许隔些时便重新铺垫一新,这省工费料之法,据说是从胡地那些幕天席地的旅栈中传来,所费不赀;倒是踏脚所及,异常柔软,颇解奔波劳顿。

  更不常见的,是陈设了十余口大半埋在地里的陶缸,缸面压一厚板,已经有些早到的旅人围着缸,或跽或坐,嘈哳而语,不外就是随口寒暄,或是催促侍奉。侍立者乃一胡姬,身着白圆领窄袖襦、翠绿披帛覆胸、朱色长裙,素花锦带系腰,挽了个鸦巢髻子,正忙着支应。她伸手推开板上一槽门,当下酒香又浮涌鼓荡起来一莫道这酒原来就在木板之下、行客围坐的缸里。

  此时却有一人,年事已长,一部亮银髯鬓,三尺萧森;然而长身玉立,挺拔不减少年。他面南而立,戟指向着面前的粉墙,像是比画涂抹、像是拂拭摩挲,又像在仔细寻找墙面上隐藏着的某宗物事。他身边另有一人,盘膝斜倚,手擎一只盛饽饽的巨碗,碗中波光碧绿,有如春潭掩映,须便是香气淋漓的酒了。持酒者年纪较轻,却也须髯杂白,他凝神仰脸,看着摩挲粉墙的老者,不住地颔首微笑,状似极其赏识的一般。

  李白正待呼唤那胡姬打点,却听见面墙而立的老者忽然开了口:“踟蹰了!”

  这一叹,相当不寻常。他用语简洁,“踟蹰”两字铿锵,慨叹所关,寄意旷远。而盘膝倚坐的中年人整了整头上软巾,接着吟诵起诗句来:“驱车越陕郊,北顾临大河。隔河望乡邑,秋风水增波——”

  “狂客居然还记得?”老者笑了,俯身就压缸的板上擎起另一只大碗,鲸吸一口,道:“长庚星主台前,吟此拙作,岂不愧煞老夫?”说着时,竟回头深深看了李白一眼。

  李白当下打了个寒颤一这,是我听错了么?

  中年人这时也转脸冲李白微微点着头,道:“后生!汝不闻夫子之言,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汝且坐。看薛少保作画。”

  被称做“薛少保”的老者则转回身,继续向壁指画。中年人大约熟门熟路已惯,也不召唤胡姬,迳自探手从缸边勾挂处摸出另一只巨碗,并瓠杓一支,推开板槽活门,下手便舀了一杓,酒浆之色,翠碧晶莹,好似向光的墨玉。中年人只手高高捧了,令李白接去饮。

  这酒软滑清凉,入喉不滞,一注落腹,通体畅朗。只是醅酿未臻透熟,还残留了些许浮蛆微粒,仿佛带脂的果瓤。中年人此刻似亦有所觉,即道:“略咀嚼,令齿牙间稍转其味——”

  李白嚼了嚼,果然口中那渣滓一般的蛆脂随即融了,甜腻稍减,转出另一股较为沉着的醪香,他忍不住赞道:“真醍醐也!岂人间所有?”

  “别有天地,何必人间?”面壁指画的老者随声应道。

  李白循声抬眼,眸光闪烁,更吃了一惊一难道是蓦然间受了酒力而神驰眼离了吗?只这一瞬,他竟然看见了老者在墙上所指画的,是一巨幅山水,当中是一头白鹤,双翼若展若垂,一只纤细的腿独立于烟波微茫之处一正是先前老者所叹之语:踟蹰。

  踟蹰,说的是徘徊不安、犹豫不定;欲前又止,欲止又前。才一眨眼,壁间忽然闪现的白鹤便销形而匿迹,也就在鹤形忽现忽灭之间,粉墙上那一片看似巴山写景的画图上,居然此起彼落、声声不歇地扬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猿鸣。

  一山啼猿,万里穹霄之众生亦能为之切切而哀,李白听过,这是遥远无端的感动。便在这飒然不知其来处的猿声里,中年人继续吟诵起先前那首诗,全文如此:

  驱车越陕郊,北顾临大河。隔河望乡邑,秋风水增波。西登咸阳途,日暮忧思多。傅岩既纡郁,首山亦嵯峨。操筑无昔老,采薇有遗歌。客游节回换,人生知几何?

  这首题为《秋日还京陕西十里作》是老诗人的旧作。当时诗人还在陕县供事,奉召还京途中,出陕县西行,来到第一长亭,已是荒郊。在不知多少年月以前,有人给这一亭起名为“望蒲亭”,对于诗人来说,这地名十分闹心一因为他的故乡就在一水之隔的蒲州。“北顾”匆匆,只能一望而过,这让迎面扑打而来的秋风,像是将河水催激得更汹涌,而河面也显得更辽阔了。

  蒲州有二山。一名傅岩一又名傅险;相传为商代起身于版筑之业的名臣傅说发迹之地。另一座山叫首阳山一也称雷首山或者首山,位于蒲州永济之南。首阳山要比傅岩更为人所熟知,是因为《史记·伯夷列传》记殷遗民伯夷、叔齐兄弟义不食周粟,作歌采薇于山,终至饿死之事;后儒引为大义,而享身后之大名。诗人将傅岩、首山并举为对,是有意在思乡的主题之外,更推拓出宏大的胸怀与感慨。此则唐人“客宦”、“游宦”之一主题,集乡思、国事、天下忧熔于一炉而冶之,为人生无常之遇,平添沉挚苍郁之情。

  唐初以来,为取士任官而愈形铸造端整的“律句”规格让日后一千多年的“近体律绝”成为吟咏之主流,但是律中格调所规范者,往往不传其所以然。譬如说:五、七言八句之律体,中两联须作对句,否则即是“落调”。至于何以非如此不可,则并无因缘果证可说,大凡照章敷陈、不忤前例则可。

  然而,正是在这古近体交相发皇、而古体尚未因朝考制度之偏倚而逐时让位于律体之际,诗人还能相当细腻地掌握“对句”出现的个别美学作用,而不只应付声调、僵守规格而已。

  即此《秋日还京陕西十里作》,明明是五言古风,却在“傅岩”以下四句,作成工丽的对偶——“傅岩既纡郁,首山亦嵯峨。操筑无昔老,采薇有遗歌。”这就是有所为而为之、求其所以然而然的典范。质言之:此处修辞,若不用对仗之句以呈现反复迟回之态,便不能表现其进退宛转、行止蹉跎的隐衷了。至于因为应考规范所需,而不得不在首联、尾联之间作骈偶、讲黏对的“中式”之作,就不能与这样的技法相提并论了。

  至于踟蹰二字,恰是此诗神髓。

  李白不识老诗人为薛稷,字嗣通,蒲州汾阴人。他的曾祖父是隋代名满天下的文人显宦薛道衡。薛道衡历仕北齐、北周,隋朝成立,任内史侍郎,加开府仪同三司。却因为经常訾议时政,而受同僚之谤,说他:“负才恃旧,有无君之心。见诏书每下,便腹非私议,推恶于国,妄造祸端。”

  终于因为这种隐昧的罪名,薛道衡遭隋炀帝赐死。他原有名句“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为一时所传诵。据说在临刑前,隋炀帝还留下了切齿之言:“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而薛道衡这种横遭巨祸、残斫清才的命运,似乎不能及身而止。

  薛道衡的曾孙薛稷,比李白大上五十二岁,大半生也是名爵显赫,官资堂皇一曾任黄门侍郎、参知机务,累官至工部、礼部尚书。薛稷的外祖魏徵、祖父薛收、从父薛元超,也都是唐初朝廷显宦。他本人则是在武则天朝举进士,前半生多于中朝任官,睿宗李旦的女儿仙源公主还是薛稷的儿媳。

  李旦登基,薛稷益发贵盛,封晋国公,加太子少保,赐实封三百户。此外,薛稷更是知名的画家和书法家;曾师事褚遂良,张怀瓘《书断》将之载入“能品”,称道他:“书学褚公,尤尚绮丽媚好,肤肉得师之半,可谓河南公之高足,甚为时所珍尚。”而窦臮的《述书赋》有说薛稷的字比褚遂良还要“菁华却倍”,形成“青出于蓝”的美誉,是以后人还将他与虞世南、欧阳询与褚遂良并列初唐四大书家。此外,薛稷还工于绘画,长于人物、佛像、树石、花鸟,尤精画鹤,一时皆称“鹤侍郎”、“鹤尚书”。

  这样一个文才、艺事、官禄俱全之人,为什么会有踟蹰二字之叹?这又要从中宗朝宫中之一隅说起;而这一起宫廷之变又牵丝攀藤地卷上许多原本无关无涉之人与事。 大唐李白·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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