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 罕遇真僧说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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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罕遇真僧说空有
再见慈元之时,李白吃了一惊。不过是半日辰光,这僧却像是老了几岁,苦皱着一张乍见沧桑的脸,与另一身着缁衣的和尚在路边喁喁交谈。一见他来,便住口不说了,作势拴缚着驴车上的行李,稽首合什,同那和尚告别。
一俟就道,其抑郁幽闷,真同乌云密盖、不透一丝闲风;走起路来,更是步步如踏针毡。来到一亭,李白再也忍不住,试问道:“和尚,我吟一首诗你听来,可好?”
慈元不作声,脚下却加紧了步伐。
“看和尚心事重重,此行还有好山好水五百里,岂便尽付于汝这愁眉愁眼的将就?”
“贫道实实无心贪玩山水。”
“事可商量否?”
慈元眄了他一眼,摇摇头,道:“佛事延搁不得,赶路要紧。”
李白看他实心着急,愈发觉得有趣,笑道:“我便吟一首诗来你听,不碍佛事。”
慈元拗他不过,仍垮着脸,道:“施主且吟将去,贫道只是走路。”
“夜来某与一鬼、并一生魂共饮玉浮梁,尽一缸之量,痛快!”李白道,“复观壁上幻画,画中山川宫室,庙堂江湖,还有冲霄一鹤,于是乎才明白了《小雅》之诗所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究竟是何意一和尚错过了,可惜。”
“贫道持戒,施主莫要忘了。”
“酒后之诗入耳,则不犯戒。”
李白原本并未作诗,可是百无聊赖,横顺便是逗这和尚作耍,当下放声吟道:
贳酒知谁醉,凭仙放鹤飞。露寒失画壁,蚁绿染僧衣——
“罪过!罪过!”慈元垂下脸,本来就纠结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步履也有如要逃避什么似的益发地急了:“僧衣向不近酒,染不得、染不得的!”
“和尚大量宽怀,广示方便,年前某落难到宝刹将息了数月,汝便曾借某僧衣,某时时穿着,至今存念,不敢或忘。”
慈元一迳摇着头,只能三复斯言:“染不得”、“染不得”。
未料李白从这脱身一袭袈裟的皮相,转出另一层作意一易言之,从这一句导出的僧人,也就未必是眼前这栖栖遑遑的慈元,而那想象中的人物,僧耶,俗耶?是仙,是道?已经不能辨其为何方神圣了。正由于用意有别,修辞风调亦为之改容,从接下来的一句上奋拔出格,不复倚傍近世时兴的俗体、依律摹声,一变而成为古调。他继续吟下去:
僧蜕峨眉山烟里,翠微犹带经声起。浮梁余药饮行人,行来一片天河水——
慈元不通诗,不知道所谓“浮梁余药饮行人”,恰是将前一天晚上所饮的“神品玉浮梁”当作是服食之后可以长生不老的升仙之药。在此处,李白运用了《水经注》里的事典,以淮南道家仙迹混入蜀中佛家成相,可以说是顽谑已甚。
据载:淮南有肥水,西分为二,右行一支是肥水旧道,后来积聚广泛,成为“船官湖”,多停放较大型的舟船,以避风波漂逐。船官湖之北,正对的是“八公山”;此山外貌之奇,在于略无树木,是座童秃之山,山上有淮南王刘安庙。
刘安是汉高帝之孙,厉王刘长之子。刘安一向折节下士,笃好儒学,而彼时的儒家,大多兼习方术。在刘安帐下之儒,各领徒数十人,都是一时俊秀。这一群士人朝夕钻研神仙秘法鸿宝之道,其中最出色的是八个须眉皓素的老人,名曰左吴、李尚、苏飞、田由、毛被、雷被、伍被、晋昌,号称八公。
传闻中的八公初次诣门请见,看门的人告以:“我王好长生,而今看诸位老先生似乎并没有驻颜止衰之术,不敢为尔等通报。”这话才说完,八公摇身一变,都成了童子。淮南王听说了这当面神迹,当然开怀礼敬,待之如上宾。
《水经注》也记录了这“八公”“竝能炼金化丹,出入无间”,到后来甚至同刘安携手登山,埋金于地,肉身则白日升天。留在登仙之处的器皿之中,还残留着未曾服食的饵药,凡有经过的鸡犬舔舐,俱得上升。这山,乃以八公为名,日后才现草木蓊郁、百鸟嘤鸣之象。
李白这四句夸酒浆为仙药,还只是起兴,跟着就是转韵敷陈:
水色天涯共茫茫,听我为君吟短长。心事随身参同契,金丹不老老伯阳——
这几句就掉转了意思,直指忧心忡忡的慈元了。
《周易参同契》,东汉魏伯阳作。一说以为此书言简意赅,不外就是透过语言连缀,将《易经》、《老子》之言拼合假借,转相注释,看似说的是用炉鼎烧丹,指喻实为人身经脉流通变化。也有一说以为烧炼黄金水银之属,可以吸收先天一炁(同“气”),历一纪而神丹可成,服食之后,肉身化炁飞升,遂为仙矣。
李白在此,只是把“心身内外”浮泛地论为一体;所谓“参同”,就是参核一个人所思与所事,是否有“形神相通,体性相符”之理。本事:魏伯阳在打通儒、道、阴阳各家之说的时候,必从“同类相变”来立论,故有所谓:“欲作服食仙,宜以同类者”、“类同者相从,事乖不成宝”。
在李白而言,放在诗句之中的也不是多么艰深难晓的道论,只是基于此理,用乎此语。“心事随身参同契,金丹不老老伯阳”所喻十分明朗,乃为慈元的心境和处境。说得浅白些,即谓:成于内则发乎外,此人既然形容枯槁,必定心志憔悴。不料,慈元终归不明白诗句用事的机关,但闻“随身”、又闻一“契”字,忽然心头一凛:莫非,莫非李客已经在书信中同李白透露了玄机一也就是他此行要与各地寺院勾当的种种内情?
然而李白作诗,只是天真,其命意常随字句而飘移、而流动、而飞跃。每看似岔走于邈然不可及之处,复将诗旨使转,所以汪洋恣肆,回环自如,未可以常理节度。既然这诗开篇用游仙领出旨趣,又因“身心参同”而转到了魏伯阳,更是他极有兴致的题目,遂再扭折一回声调,用急促的入声为韵脚,显现出一种迫不及待的节奏和情味一也就在这一刻,他转身奔向道旁一湾春日初涨的浅溪,摘采了一大把剑刃也似的菖蒲新叶,递过来,对着慈元傻笑,继续吟道:
河车丹鼎生紫液,姹女初成朱雀碧。即此奉君食菖蒲,蓬莱瓜枣识痕迹。
慈元仍在迷惘和忧惧之中。看李白载吟载笑,越发糊涂,颇觉遭了侮弄。实则李白此作发展到这四句上,反而是在嬉谑之间,流露出一层深情款款的祝福。
魏伯阳《参同契》开丹道之先河,有一不可须臾离之的要旨,即是将炼丹的药鼎看成一具体而微的天地,阴阳五行,世间万物,无不凝形缩影其内。
其后,无论民间附会神话里的汉代人物钟离权,或者是在江湖之间亦正亦邪、神出鬼没的吕洞宾,以迄于刘海蟾、张紫阳者流,皆为“内丹”一派;其主要的原因就是魏伯阳所标榜、推阐的外丹之术没有足够的技术细节,可以供为操持实践的张本。像是在炼丹所必备的器物、材料方面,多出之以隐语,令学习者感到难以辨别,又不胜其烦扰。倒是将外在天地与我身宇宙相绾和的内丹之说,杂以周天练气之术,即身可行,日进有功,反而很快地为人所理解而乐于参习。
而李白的这几句诗,便是十分稠密地组织起外丹术语而成。
根据道教典籍所载,有蓬莱修炼之法,在这些法典中,一般称水为“河车”,称火为“朱雀”。术士们为了故作神秘,不以常名而呼,多少有些惑人耳目以玄秘自珍的用意。例如“姹女”,原意为少女一由于旧时有以守宫砂(亦称朱砂)辨认处女的俗尚,而制作守宫砂又必须使用水银,遂使“姹女”成为“水银”的代称。
炼丹得水银,书记十分粗略,大约是取水一斗置铛中,生火煮沸,再放入九两水银矿石一呼为“圣石”;水银一旦烧出,便是“姹女”了。其次而成者,则称“玉液”。再向后,还会随火候而变化,呈紫色结晶者谓之“紫河车”,呈白色结晶者谓之“白河车”,其余青色、赤色之结晶亦然。诗句:当“姹女”结晶,火色转蓝(朱雀碧),便可以说大功告成了。
不过,炼丹只是一个过程,李白在这一节所欲传达的意思,实在次一联。不意间发现路旁溪畔的菖蒲,点亮李白一点灵光。那是曾经在《楚辞·远游》里出现过的人物:“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东方朔的《七谏·自悲》中也有:“见韩众而宿之兮,问天道之所在;借浮云以送予兮,载雌霓而为旌。”
韩众是古老神话里的一个神仙,《列仙传》上说他为齐王采药,而齐王不肯服食那药,韩众只好自己吃了成仙。《抱朴子》上形容韩众:“服菖蒲十三年,身生毛。日视书万言,皆诵之,冬袒不寒。”不知菖蒲即齐王所不肯服食者否?倒是李白取菖蒲奉飨于慈元,不免因为和尚头顶无毛,食之如韩众而“身生毛”,或可稍御头顶之寒,这,当然不无取笑在其中。
至于下一句,用的是《史记·孝武本纪》里一则流传很广的故事:“(李)少君言于上曰:‘……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食臣枣,大如瓜。安期生,僊(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于是天子始亲祠灶,而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砂诸药,齐为黄金矣。”
所谓“蓬莱瓜枣”,恰是勾出远游求索的心情一无庸置疑,求仙,不能只看到表面的仙字;于李白,这就是对这玄黄天地、洪荒宇宙的无穷好奇与探索。吟诵到此,诗思有如脱缰之马、离弦之箭,再也收束不得;李白只恨自己的口齿不够敏捷,当下声字喷出,意兴随之涌至;转韵入平声,以五言十二句重新勾回首联“放鹤”的情境,结构出一个完足如弹丸的篇章:
客有鹤上仙,飞飞凌太清。扬言碧云里,自道安期名。两两白玉童,双吹紫鸾笙。去影忽不见,回风送天声。举首远望之,飘然若流星。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
这一切,慈元显然都没有听懂,他更没有成仙的打算,只反手推开了晶莹碧翠的菖蒲叶,冷冷地应道:“休要作耍!李郎既知我随身尽是契券文书,须见人生琐琐,道途迢迢,应是赶路打紧。”
此诗无名,为李白初旅之迹,后人似乎也可以这样看:当现实的人生展开之际,那诗句中的仙境,便随着脚步而一句一句地凋零了。
贳酒知谁醉,凭仙放鹤飞。露寒失画壁,蚁绿染僧衣。僧蜕峨眉山烟里,翠微犹带经声起。浮梁余药饮行人,行来一片天河水。水色天涯共茫茫,听我为君吟短长。心事随身参同契,金丹不老老伯阳。河车丹鼎生紫液,姹女初成朱雀碧。即此奉君食菖蒲,蓬莱瓜枣识痕迹。客有鹤上仙,飞飞凌太清。扬言碧云里,自道安期名。两两白玉童,双吹紫鸾笙。去影忽不见,回风送天声。举首远望之,飘然若流星。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 大唐李白·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