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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俊和周时梨绝对在外面偷听。因为他们在关键的时间点出现之后,又声称“出去办事”,两人先后退出病房,并且很礼貌地把门带上。
这世上当然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顾铭不怀疑,如果风雪还健健康康的,就凭他刚才的举动,风俊一定会扒了他的皮。
经过这样尴尬的一番折腾,顾铭站在墙边有些不知所措。
风雪含笑道:“顾铭,你过来坐。”
顾铭坐到病床边。
风雪道:“顾铭,你不用拘谨。其实早在四年前,我们第一次上床,我爸就知道了。”
顾铭问:“他怎么知道的?”
风雪道:“因为那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我爸再忙也不会忘了给我打个电话。我在电话里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他了。”
顾铭道:“我想风叔叔当时一定气得不轻,恨不得把我活剥了。”
风雪笑道:“我一直以为他迟早被我气死,却没想到我比他先死。”
这是一句非常不好笑的玩笑话。
又提到这个敏感的话题,顾铭又一次陷入沉默。他能做的只有紧紧捏住她的手。
风雪问:“顾铭,你想出下联了吗?”
顾铭当然想出来了。这个困扰他多年的难题,在他得知风雪的病情后,难题就变得不那么难了。
顾铭点头道:“我想出来了。可能我的下联算不上精辟,但好在能和你的上联工整对上。”
风雪道:“那你先说上联和横批。”
顾铭道:“上联:冬雪夏雨,晨雾暮霜,橙光破云,百川逆流昭星运。横批:风雪彼岸。”
风雪欣慰道:“你果然记得清清楚楚。”
顾铭道:“下联:秋凉春暖,朝润夕……”
风雪忽然捂住耳朵,使劲摇头道:“你现在先别急着说下联啊!”
顾铭愣了一下,问:“你不想听?”
风雪道:“我想听,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顾铭问:“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风雪道:“等我感觉自己快死了,你就可以和我说下联了。”
顾铭终于忍不住心头的压抑。他的表情变得凌厉,用命令一般的语气说道:“小雪,你不许再说‘死不死’这样的字眼!你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啊!活人为什么总要惦记死亡?”
风雪咬着嘴道:“你不想听,我就不说。”
顾铭颓然地垂下头。
风雪补充道:“虽然这是事实。”
这的确是事实。每个人都必不可免走向死亡。或者说,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不断走向死亡。
圣人也好,庸人也罢,百岁之后,他们都是一样的结局。
没有人能战胜死亡。这是宇宙的铁则。或者说,生命本身就是无限宇宙中产生的意外,只有亘古的死亡与冰冷才是常态。
所以人应该对死亡无动于衷?
所以垂死之人应该不以为意地诉说自己的死亡?
或许风雪在经历长达一年之久的病痛折磨之后,已经看淡了生命与死亡。
但顾铭不一样。他眼中的她还活着。她还是他心中最美丽、最圣洁、最高贵的小仙女。
或者说,他心中还相信那一分微渺到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奇迹。他还怀揣侥幸心理,期待自己的出现有可能帮助她战胜病魔。
顾铭终于承受不住压在心头的万千负荷。
他猛然站起身,露出极为勉强的笑容,道:“小雪,我有些饿了,要出去吃东西。你想吃什么,我帮你买回来。”
风雪道:“不用了。到了午餐时间,护士会给我送吃的来。”
顾铭点头道:“好的。那你休息一会,我很快就回来。”
顾铭深深地看了风雪一眼,接着转过身往外走。
风俊和周时梨果然在门外站着。
顾铭道:“风叔叔,周阿姨,我要出去吃点东西,你们陪会小雪吧。”
风俊道:“我正好也有点饿了。你想吃什么,我和你一起去。”
顾铭皱眉道:“小雪一个人在病房会孤独。”
周时梨涩笑道:“没关系,我陪小雪,你们出去吃吧。”
顾铭和风俊并肩往外走。
他们穿过长廊,乘电梯到一楼。在他们快要走出医院大门时,风俊忽然按住顾铭的肩头。
顾铭问:“风叔叔,你想和我说什么?”
风俊道:“其实你并不饿,只不过是找借口出来平复心情罢了。”
顾铭沉默。这时候的沉默表示默认。
风俊道:“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也曾压不住心绪,害怕自己在小雪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便也找借口出来发泄。”
顾铭道:“只可惜我想不出发泄心情的好办法。”
风俊问:“你喝酒吗?”
顾铭摇头。
风俊又问:“你打牌吗?”
顾铭继续摇头。
风俊皱着眉道:“你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找女人,的确不容易发泄情绪。”
顾铭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抽烟,不找女人?”
风俊道:“我做了几十年的烟民,一个人抽不抽烟,我站近了看一眼就能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抽烟,但你现在已经不抽了。其实我很早以前也知道小雪在偷偷抽烟,我说过她,但始终没能制止她。至于女人的问题,这个很简单。喜欢找女人的男人都喜新厌旧,你能来找小雪,就证明你不是那种人。”
顾铭问:“那你能看出我是哪种人吗?”
风俊道:“你是一个很温柔、很有责任感的小伙子。”
顾铭摇头道:“我不这样认为。”
风俊道:“我不知道你对其他女人是什么样子,但至少你对小雪无愧。”
顾铭道:“风叔叔,我的心里好像压了一座山,好难受,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
风俊道:“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场。”
顾铭问:“我真的可以哭吗?”
风俊点头道:“可以的。”
顾铭真的哭了。他的眼泪像泉涌一般不断溢出。街上的行人都向他投来奇特的目光——一个正值芳华的女人边走边哭并不新奇,但换成男人就奇怪不已。
同样是人,女人哭就理所应当,男人哭就该受人鄙夷。在这个提倡男女平等的时代,这一点却并不平等。
顾铭使劲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随着眼泪越流越多,压在他心头的巨石轰然滚落,溅起无数浪花。于是他终于放声嚎哭。
此时此刻,顾铭也像女人一样,想找一个肩膀靠一下。
于是风俊把肩膀借给了他。
顾铭靠着风俊大声哭。他哭得很畅快,也很安心。
他忽然感觉此时的风俊不再是昔日那个阴谋诡谲的企业家,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
如果风雪没有出事,或许顾铭真的能叫风俊一声“爸”。
顾铭哭了不到十分钟,他的眼泪却已经流干。
风俊道:“哭够了就找个地方好好洗把脸,然后回去陪小雪吧。”
顾铭点头道:“只要小雪还在世上一天,我就陪她一天。”
两个男人回到病房时,风雪已经做完复查。她可以出院了。
风雪的身子非常虚弱。烁玉流金的夏日,她却时常喊冷,连走路也需要人搀扶。
顾铭直接将她背起来,迈着坚定的步伐往前走。
人民医院离长江明珠小区非常远。
风雪不想坐车,顾铭就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回去。
时间仿佛回退到遥远的初中时代。“朱陈笑谈闭皓月”的那一晚,他也背着她在恐龙广场迂回走动。
她和那次一样,伏在他的背上安然沉睡。
顾铭背着风雪向前走,一步一个脚印,一直走了两个小时,走到长江明珠小区的凉亭里。他却感觉不到累。
仿佛只要有她在,他就拥有无穷力量。
顾铭把风雪背回了家。
时隔多年,顾铭再一次踏进这个陌生的房子。
风雪已经醒了,她嚷嚷着要回房睡觉。
顾铭知道,她几乎睡了一下午,早已没有睡意。他把风雪送回房间,替她盖好被子,再回到客厅里坐下。
他知道风俊和周时梨都不会再有任何恶意,但他依旧感到局促不安。
或者说,大多数男人在正式面见岳父岳母之时,都难免心慌。
顾铭以为风俊和周时梨还会找他谈话。可没有。周时梨特意替顾铭泡了一杯茶,她和风俊看着他把茶喝完,便催促他去房间里陪风雪。
这个时间,顾铭陪风雪,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顾铭推开门走进房间。风雪端端正正坐在梳妆台前化妆。
她果然不困。
顾铭走到她身后,抓起台子上的眉笔,温柔道:“小雪,要我帮你画眉吗?”
风雪道:“我掉的是头发,又不是眉毛,不用画眉。”
顾铭道:“那我帮你涂口红?”
风雪摇头道:“你一个大男人,哪里懂这些东西,别站在这里添乱。”
顾铭道:“我总得找点事情做才行。”
风雪道:“要不你帮我把头发都剃掉吧。”
顾铭问:“你要出家了?”
风雪道:“我的头发都快掉完了,头顶本就光秃秃的,多那几缕头发反而碍眼,不如全都剃掉。”
顾铭道:“你说的没错,但我并没有找到推发机。”
风雪道:“台子上有小刀片,你可以慢慢刮。”
顾铭问:“你不怕我刮伤你的头皮?”
风雪道:“刮伤了也无所谓,反正不会再有新的头发长出来。”
顾铭强笑。
风雪蹙眉道:“你照我的话做。我一定还你一个漂漂亮亮的风雪。”
顾铭沉默片刻,终于抓起台子上的小刀片。他凝声道:“小雪,你别动,我帮你把剩下的头发都刮掉。”
顾铭小心翼翼替风雪刮头。她的长发全都掉落在她的肩上与地上。
顾铭盯着她仿佛铮亮的脑袋,心里不是滋味,双眼又有了一分湿气。
这一次他忍住了。他知道男人可以哭,但不能经常哭。或者说,真正成熟的男人,哭一次就已经足够,再哭就是懦夫。
风雪真的变回了以前的模样。她把脸蛋抹得白嫩细腻,睫毛拉得纤长细密,嘴唇涂得红润妖娆,再戴上一头金色的假发。
她真的变成了他梦中的她。
顾铭知道她此刻的容貌都是假的,完全是靠高超的化妆技术撑起来的,但他依旧为她痴迷。
风雪站起身缓缓解开衣服。
顾铭问:“现在吗?”
风雪反问:“不然我干吗费这么大精力化妆?”
顾铭问:“你能行吗?”
风雪点头道:“我当然能行。说不定你一不小心,我还能怀上小孩。”
顾铭只能沉默。
风雪安慰道:“你放心好了,我没那么容易怀孕。就算真的怀上了,我也没机会把他(她)生下来。”
顾铭道:“我怕我控制不好力量,伤到你。”
风雪道:“所以你需要轻轻的慢慢来。”
顾铭点头。他把她抱到床上,接着脱掉衣服,用他能把握的最慢速度进入她的身体。
顾铭已经尽力了,但风雪依旧吃不消。
顾铭盯着她的满头汗珠,心疼道:“小雪,我们还是别勉强了。”
风雪道:“我没有勉强。要不你用点力试试。”
顾铭摇头。他翻过身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
风雪低郁道:“对不起,顾铭。”
顾铭问:“为什么道歉?”
风雪道:“我是你的新娘子,却不能让你享受。”
顾铭道:“对我来说,能和你在一起,已经是最享受的事情了。”
风雪问:“要不我们等晚上再试试?”
顾铭点头道:“我想也是。不是你不行,而是我无能。我背着你走了那么远,肩膀早就软了。”
风雪道:“而且这种事情本就适合晚上做。”
顾铭没说话。
风雪道:“我想睡会,你出去吧。”
顾铭穿好衣服回到客厅。
风俊和周时梨都出去了,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他一个人。
他的心又回到无尽的空虚。
顾铭坐在沙发上沉吟许久,忍不住对着风雪的房门喊道:“小雪,睡不着就出来坐会吧。”
房间里没有回应。
顾铭沉声道:“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房间里还是没有回应。
顾铭能猜到,风雪这会十有八九正捂着被子偷哭,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忽然想听歌了。音乐本身就具备调节人的心情的力量。
他翻看手机音乐的清单,密密麻麻的,实在不知道该听什么。
于是他随便摁了一下手机屏幕,歌声便响起。
这首歌恰巧不巧是《寸缕》。
顾铭的神情变得麻木。尤其是他听到“无能执手相望无法去尝试结发同床”之时,他的脸变得毫无生机,仿佛他也成了奄奄一息的绝症患者。 写心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