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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膳之后,今日惹得太后烦躁的那桩事务依然没有解决,甚至于连幼帝前来陪膳省安时,韦太后竟然都没有惯例施以教训,只不过贺洱却并没因为这罕见的轻松愉快多少,依旧是副泫然欲泣又惊惧莫名的神态,这让太后的心情愈添郁怒,挥挥手打发了幼帝,令人在花苑中置好锦榻,她歪靠在上,蹙着眉头思索着的,还是那件让她举棋不定的人事任命。
便连韦缃都揣摩明白今日不宜奉承讨好而退避三舍,但一贯擅长察颜观色的十一娘却偏偏“迎难而上”,毫无眼色地在这个傍晚呈上了一卷手书。
韦太后心中本不耐烦,可也没有冲十一娘发泄郁火,只她打开那卷手书草草一阅,居然发觉是一篇无关要紧的长诗,这时又哪有闲情逸致欣赏此诗文辞清丽意境不俗,一双长眉到底是更加紧蹙,不无狐疑盯了一眼颇为看重的小丫头,语气却甚平和,除非揣摩言行已到炉火纯青的“高手”仔细聆听,不能察觉这句话里那极其细微的不满。
“这是何人所作?”
当听十一娘回禀为家中七姐转交,作者是意欲报考此年秋闱的柳七娘夫婿时,太后方才“恍然大悟”,于是近几日以来,盘桓在她心头另一桩细微的疑惑,就此得到了解答。
原来自从十一娘这次回宫,就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太后轻而易举察觉,早几日心中便存下疑惑,因而找来韦元平一打听,才知十一娘此番回家小住,居然受到了太夫人时隔一年之久的罕见“善待”。
女孩家在这年岁,论是稳重智慧,也难免会有心事缠绕,原本不值得过于在意,但太后既然决意要与嫡姐争取“人心”,便不能小看太夫人的态度转改,故闲睱时也不免度猜这一对祖孙间发生了什么新情况,但为了不让十一娘发觉她在柳府安插的耳目,才强忍着疑心没有直接询问。
直到这时真相大白——
太后笃定十一娘虽然只说是七娘央烦,这背后一定有韦滨往的软硬兼施。
行卷居然行来了篷莱殿,果然是韦滨往一贯护短的作风,她自己不出面,却央托十一娘代转,也恰恰符合“死鸭子嘴硬”的德性。
然而依十一娘的智计,若真被祖母逼服,万万不会在犹豫迟疑了这些日子之后,专拣在她心绪不佳的时候行事。
太后想到这处终于莞尔,拉过十一娘来坐在榻沿:“这些年来,伊伊几乎从未为私情烦求过我,七娘这回请托,想必是让伊伊别外为难了罢?”
“太后当年决意肃正科举,正是为了维护取士公正,可惜行卷之风也确实是百年积弊,要想彻底杜绝决非轻易,十一本不应明知故犯,然而……七姐如今有了身孕,苦苦哀求,十一实在难以拒绝……”
韦太后至今记得多年前的旧事,为了挫败王七郎与柳蓁的姻缘不惜自称犯厄,逼迫嫡姐抉择,事情到后来虽然并未如愿,但那回倒也得了机会仔细观察柳七娘,是个绣花枕头,名门闺秀的表面虽有,但实无气度。
柳七娘起初在她面前还处处争强,急欲赢得亲睐,然而在听闻真相之后大失分寸,反过来视入宫为祸难,就怕成为堂姐柳蓁的挡箭牌,一点没有察觉——依她们祖母韦滨往的德性,又哪会“大义灭亲”?
太后对柳七娘的评价早就限制在“自私愚笨”四字,这时又哪里会相信单凭柳七娘的手段能够逼服十一娘妥协?
只是七娘虽然不值一提,韦滨往与萧氏的态度十一娘却不得不顾及,太后认为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十一娘一贯深知利害——倘若普通庶女,命运完全掌握在祖母与嫡母手中,论是百般欺凌也必须隐忍,可十一娘这庶女此时又哪里普通?不说有莹阳这位面冷心热的师长处处庇护,光说如今得幸相伴她这一国太后左右深受器重,也不会再畏惧家中亲长根本是鞭长莫及的逼压。
无非十一娘这时还顾念着太夫人与萧氏旧日恩情,虽然心有不愿,才会服从逼压而已。
单挑她心情不愉这日才呈上韩东行卷,这本身就暗示了不情不愿,足见已经品度过来韦滨往的忽然示好无非利用而已,然而却依然不肯揭穿亲长自私自利的言行,在太后看来,这点城府与孝顺正应具备,虽有失耿率,可也是丫头无可奈何的难处。
反而是过于心直口快的脾性,万万不会被太后真心喜欢。
这当然又是一个施恩笼络的机会,太后纵然心烦也不会放过。
于是脸上的笑容越发地和蔼可亲。
“七娘心性颇高,不过到底见识有限,又哪能想到这是一个不情之请?伊伊也莫过于介怀……这行卷我收下了,待找个机会,由我亲自敲打提醒一下七娘,总不会让伊伊为难。”太后这话,显然便是无意提携韩东了。
十一娘却以手加额,深深一礼叩拜。
“太后请恕,儿虽情知不能因私废公,然而……不敢欺瞒太后,七姐因为旧事对四姐颇怀嫌隙,又眼见七姐夫因为科考一事忧心,于是越发焦急,应是顾忌世父如今任职吏部,对七姐夫将来释褐不利,儿既然答应了七姐……故斗胆恳求太后能够宽恤七姐,她也是希望七姐夫若能取中进士,不至于受到吏部苛难。”
这话说得就不那么委婉了,几乎点明是想让太后出面“提点”源平郡公,不要因为与继母一房不和,便在仕途上压制韩东。
韦太后既然早已坚信太夫人与柳誉宜面和心离,并表面忠厚的柳誉宜实则城府深藏,当然不会对十一娘这话“惊疑不已”,事实上她也早就想到太夫人当年之所以对十一娘如此看重,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十一娘自幼灵敏,一方面当然也是因为王七郎对十一娘有救命之恩,再兼贺湛这么一层兄妹情谊,就算誉宜父女对均宜一房心怀忌恨,可王七郎总不能全然不顾十一娘的情面偏向妻家。
可惜韦滨往虽然盘算得精明,却因贵妃突亡一事悲愤难捺,居然怨责十一娘“周护”不利,多少年来的苦心,到底还是一手搞砸,如今虽然依然能够利用十一娘为她一房争取利益,却不得不用上软硬兼施的手段,已经是落了下乘。
恩义若非渐积越多,必然便是渐耗越寡,终有一日不复存在。
韩东不过就是一介世族子弟,就算进士及第释褐授职,从县尉起步兢兢业业,如他一般的士人不知几多,并不值得太后废心打压,完全不在意在此事件上恩络十一娘,让她好作交待,“偿还”太夫人与萧氏的养育之恩。
可十一娘没想到的是,她这回有意应付七娘请托,恰巧让太后在今日这件人事任命上拿定主意。
原来太后是得了新厥使臣上书——北境战事正是关要时刻,两国联军眼看节节取胜,彻底征服诸蛮指日可待,不过军需耗废巨大,一句话总结,便是向大周伸手要钱。
江南诸道为一国赋税之重,故一直便设置有转运三司,如此要紧的职位当然被太后党早早占据,可眼下以户部侍郎判度支兼任诸道转运使的长官刘宽,这个韦元平大力荐举的财政使臣却被谢饶平属下的一员御史告了黑状,弹劾其贪墨!
这密折虽然是被警慎的谢饶平暗中呈上,并没有引起朝会众议,可证据确凿,韦太后已经相信刘宽确有贪墨利己这个不能饶恕的行为——君国之财,怎能肥刘宽私人腰包?更何况这时还遇前线吃紧国库告缺?固然此时情形不宜将刘宽明正典刑,但却万万不能听之任之!
于是韦元平在此一事上吃了太后好一番斥责,在这当头,他也再也不能举荐新任接替刘宽。
可是毛维与元得志大力举荐之人太后实在不能放心,毛维与元得志之贪婪,相比韦元平是过无不及,如此要紧的财政要职,太后哪里还能轻信二人举荐?偏偏谢饶平手下除了柳均宜,还真没有能够担任财政要职的人才,谢饶平也自知太后决不可能信任柳均宜,干脆连举荐都省却。
太后党羽虽多,治世之才却不多见,尤其不能放心将那些利欲熏心的党徒放在地方财政的咽喉位置,她斟酌评定许久,不无遗憾地发现既具能力又具忠耿的使臣人选,莫非王、柳、李、薛等显望之族人。
除韦、谢二族,更不提卢、崔二姓,剩余京兆六望中,太后相对更加倾向王、柳。
毕竟京兆柳是她一直不忘“恩携”,而王淮准虽然被逼致仕辞相,可太后并没有特意打压京兆王一族,甚至在王公致仕后,其已经入仕的子侄均享不同程度的升迁,太后相信京兆王氏还不至于对她心怀不满。
七郎之父王绩曾外放江淮任职,对诸道财政事务颇多了解,原为最佳人选,偏偏在不久前另一件人事任命展开殿议时,以贺淇为首的宗政堂却力荐王氏族人……虽贺淇所荐并非京兆王嫡宗,太后也不可能仅凭此事就轻信京兆王已与贺淇暗通款曲,然而她心头多疑的神经却被撩拨起来,难免有些瞻前顾后。
而之于京兆柳,十一娘父亲柳均宜自然不被太后考虑,那么就只余誉宜与信宜。
柳信宜曾经在户部任职,又外放过一任,时常听他谏议政务,似乎对江南诸道颇多了解,太后倒还相信他能够胜任使臣之职,然而信宜之子却已经与兄长孙女韦缥成婚,与韦元平一系属姻亲关系,太后担心若在刘宽之后再用信宜继任,对兄长过于“偏向”,会引毛、元二人不满,影响内部团结。
相比之下,柳誉宜便更显“中立”,他可是太后“亲信”,无论与韦元平,抑或谢饶平等都没有过从甚密,可偏偏誉宜因为柳正嫡子,自打入仕便受德宗器重,并没有外放为官,太后担心他虽然熟知吏部事务,之于财政一门却并不精通。
着实有些举棋不定。
可眼下被十一娘这么一番“不情之请”,倒让太后想到一着“顺水推舟”。
这当然不是完全为了恩络十一娘,实在是有限的人选中,柳誉宜无疑让太后相对信任。
即便誉宜或许不熟财政事务,大可选任几个具备经验的佐官,只要誉宜可信,佐官自有他去节制,太后倒不需过于废心,再者誉宜与王绩是子女亲家,倘若他有疑难之处,王绩也必然会从旁提点,总不至于完全束手无策。
是以太后这时笑道:“我若冷不丁提警源平郡公,岂不让他多心?这要是被有心之人挑唆,察觉是伊伊为七娘求告,倒怀疑起他这世父利用公权以泄私愤……”
十一娘汗颜:“是儿冒昧了。”
她原本并没打算让太后一口答应,无非是要打消太后疑心而已,哪知却听太后口风一转:“伊伊有为难之处,我也明白……这事倒也不难,正好我也打算让你世父外放历练,他若不在吏部,七娘总该安心了罢。”
虽然嘴上说的是七娘,但十一娘倒也明白太后实指的是谁。
却是面红耳赤,着急得连连摆手:“太后万万不可……若因儿冒昧之言,却至世父外放,岂非儿之罪过……”
太后还从未见过十一娘如此手忙脚乱的情状,不由再一莞尔,干脆将人扶了起来:“无妨,外放历练对你世父而言有利无害,历来政事堂官员,可从无未经外放者,你世父当然会明白我之心意。”
这几乎是明示:柳誉宜眼下已经成为国相备选了! 望族权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