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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公主府上常来常往的熟客,柳七娘当然知道最近同安甚是青睐次玛,她也早从任瑶光口中得知公主的情事,屡常察颜观色,不难窥穿青睐的背后,实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并没有急于行动,先是在频繁的饮谈时更加用心观察,又发现次玛显然对同安的热情有“报之琼瑶”的意思,甚至极为用心地打听得同安的喜好,于诗赋、乐韵两项发挥所长,力求更获公主欢心。
某一日,柳七娘有意在西市一家新开的茶肆,“巧遇”与大周士子们品茶论琴的次玛,约他到了自己这间雅室,方才用言语加以试探。
“妾身常见次玛王子赴公主府邀谈,与贵主相谈甚欢,颇存一见如故之睦,因妾身有幸,得贵主当作知己友遇,有一问,于王子而言或许唐突,还望王子勿怪妾身好事。”
次玛十次赴邀,总有七、八次均见柳七娘在座,他身上更兼负着两国修好的使命,虽是异国客居,又乃初来乍到,对于大周皇族以及朝堂人事总归不会一无所知,当然明白面前这位妇人,与大周皇后之间的姐妹关系,又哪里胆敢慢怠呢?
于是连称“不敢”,表示有问必答。
“王子来自吐蕃,又愿久居长安游学,妾身还听闻王子并未携同家眷,未知是否有与吾邦联姻之意?”
事实上吐蕃赞普索朗平措,自从决定与大周罢战和谈,为了加固两国之间的盟好,也的确动意和亲联姻,但央金公主已经是他最小的女儿,嫁给突厥可汗奇桑不说,更已损亡于“突厥后宫”之争,他的长孙女并未成年,无法用来与大周太子和亲,更不可能嫁给天子贺烨,用吐蕃贵女和亲的提议,也被尹绅委婉推脱,又虽说两国联姻,还有吐蕃求娶大周公主的方式,只不过大周现如今成年适婚的公主,唯只同安一人,索朗平措已经有了孙子孙女,论年龄可为同安父辈,更不说妻妾成群,吐蕃作为战败求和的一方,哪有资格求娶极得周帝怜爱的侄女同安远嫁和亲,屈为嫔妃?
就连王储最强有力的两个竞争者,吐蕃大王子与二王子,也已经婚配,唯有四王子次玛求娶同安,才有可能获得贺烨的首肯。
这也是索朗平措决定让次玛久居长安的原因之一,毕竟次玛并非王储备选人,他的妻子就算出身异族,也无干王位继承人血统是否纯正。
吐蕃与大周稍有差异,王室与贵族都甚敬重佛教,吐藩王嗣成年后,一般会在佛寺受教数载,所以次玛虽说与同安年岁相当,但因为礼佛的缘故,一时还未顾得上婚娶,这在吐蕃是正常之事,可在周人看来,贵为一国王子年过二十仍未娶妻,难免便会让人猜疑当中另有缘故了。
次玛受王父授意,也的确有意于和亲联姻,听问,便颇为耐心的解释了一番自己尚未婚配的事实以及缘由,并毫不避忌坦诚对公主的敬仰之情:“不瞒娘子,某虽非华夏之民,却历来敬仰贵邦文化,虽说在吐蕃时,因诸多限制,并不能幸获贵邦经史典籍用于参研,自幼也废尽心思请教于汉师,习得诗文礼乐,并醉心其中,更加庆幸则是,能够达偿宿愿,得此时运久居贵邦求学,又得贵主赏识,容某屡常拜见。”
四王子到底是初来乍到,并不知柳七娘与皇后之间其实并不和睦,就更不知同安公主与皇后之间的矛盾芥蒂了,不过柳皇后当年治政太原,相助晋王起事的“丰功伟绩”他当然有所耳闻,次玛明白当今皇后绝非普通后宫女子,甚至关系到两国邦交是否真能长久,所以他才在柳七娘面前,再一次重申他对中华礼学的敬仰,淡化联姻的政治目的。
“贵主诗文,婉约清丽、意挚情深,让某大是心折,又因无论书画抑或音律,贵主之见解独到,更是让某敬慕钦服,虽知某才疏学浅,又为异邦之子,出身才华乃实不敢高攀,不应心存妄想,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倾慕之情又确为油然而生。”
柳七娘探得次玛果然有这企图,并没有任何鄙夷讥讽的表示,甚至暗生雀跃,这回她没有再多观望的打算了,迫不及待便到同安面前挑拨:“贵主所有不知,原来那吐蕃王子次玛,竟然有联姻之意,贵主是因助圣上达成两国修好,才对次玛稍有礼遇,可看在有心之人眼中,竟然对圣上再进谗言,说什么为防吐蕃变卦,最好促成贵主和亲吐蕃。”
同安论是再怎么自伤身世,倒也明白她的叔父从前能将她从和亲突厥的厄运中解救出来,便再不会答应她远嫁异国,又虽说佯作不知柳七娘的居心与她交好,心中对这妇人实存厌烦,又怎么会听信如此滑稽的挑拨?
只冷笑道:“叔母就算有此居心,叔父又怎能听信?”
柳七娘并没有说明“有心之人”究竟是谁,同安便坐实就是皇后。
“贵主,这事可不能吊以轻心!倘若圣上相信贵主与那次玛,确然是一见如故、情投意合,未必会反对。再者,圣上如今,为灭突厥,极为重视与吐蕃修好,而两国建交,最便捷之法,便是和亲联姻,皇后若真想促成此事,必定会发动薛绚之等等近臣,谏言圣上允同次玛求娶……次玛可是一再强调,他会久居长安,圣上想着贵主不需远嫁,又能稳固两国同盟,以为乃两全其美之事,又怎会拒不听谏?”
同安虽然知道柳七娘是想利用她,但听这番剖析之后,其实并不谙知权术的她也难免心谎意乱,她不由又想到叔父在“并嫡”一事上的处断,全然不顾她的意愿,叔父已经不是过去的叔父,对她千依百顺视如掌珠了!
叔父已为九五之尊,江山社稷才是他心中首重,而皇后狡智,等等事务都能与大业联系起事,这一点连太后祖母都望尘莫及,自己又哪里是皇后的对手?
想到这里,同安不由脸色苍白遍体生寒,巨大的恐慌像一张罗网般当头罩下,她的眼前甚至阵阵发黑,又听柳七娘说道——
“那次玛,虽口口声声强调愿意久居长安,但据妾身打探,他之胞兄,极有可能争得吐蕃王储之位,倘若如此,次玛又哪里还会当真久居长安?贵主,届时次玛回国,贵主又当何去何从?吐蕃乃化外之地,贵主哪里能忍受那般蛮荒迥异?而据妾身试探,次玛确然有求娶之意,若真被他占据先机,贵主……贵主还应早作打算!”
紧跟着便将次玛的话,一字不漏复述。
同安大是恼怒:“君子好逑?他算什么君子,蛮夷之子,竟然也敢心生妄想!”
柳七娘再接再励:“尹少卿与次玛交熟,怎能不知次玛有此妄想?因其达成两国罢战议和,圣上对尹少卿可正当器重,要是尹少卿得皇后授意,上谏圣上允同,到时贵主就算反驳,圣上又岂不埋怨贵主不顾大局,仍然执迷不悟?”
同安听了这话,越发悲从心来,她从次玛口中,得知其与尹绅的确惺惺相惜,所以她并不怀疑柳七娘这话,她的确是被那个男人,彻底背叛了,他的眼中只有经济仕途,只有名利权望,她不是输给了阮钰,甚至不是输给了皇后,而是输给了权利二字,上天是真不容她,她宁愿舍弃一切,只望赢得一个情投意合的良伴,就算粗茶淡饭田耕桑织也在所不惜,她求的只是世间真有一个人,把她放在心中最最重要的位置,但一次次的打击,一次次的出卖,让她心如死灰。
或许,祖母说得对,真心才是这世上,最难求获的事物,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迷醉于权望。
心怀饶幸者,只能凄凉收场。
“大彻大悟”的同安公主,奇异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忍不住悲叹垂泪。
心死,泪尽,或许就是她此时的心情。
她原本就不该奢望太多,她早应该清楚目的,她是公主,生于大周死于大周,生于富贵死具哀荣,想要得到的,从此她会自己争取,而不该,心存饶幸期望他人赐予。
“我不会让次玛如愿。”她微微笑着,眼睛里一片晦黯:“七姨,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助我。”
“贵主但有交待,妾身万死不辞!”柳七娘的眼睛里却迸发出光火炙亮,她能够判断同安心境的变异,她知道自己煞费苦心筹划许久的目的,终于算是彻底达成了。
“为了社稷稳固,大周需要和亲吐蕃,若谁损毁这一国策,必然成为千夫所指,但和亲人选,谁说只能限定公主?自汉以来,就算到了太宗时期,和亲异族者,有几个真是公主?如谢六娘,说是长平公主,甚至是因突厥请封,大母才从其所愿。”同安看向柳七娘,唇角越发飞扬:“叔母时时处处,都以社稷为重,那么,我便看看叔母这回,是否还能舍私为国。”
同安起身,面向隔扇之外,晴光照亮满庭碧叶,在微风中轻声吟唱,正是此世间,最最古朴的韵律,此情此境让她想起一个女子,纤指拨弄瑶弦,待余音散尽,赢得满堂喝彩的风光。
那是她乔迁之喜,邀来诸多贵女宴饮时的情境。
她当时不喜那女子,却故意让她引人注目。
很微妙的心绪,因为明知那女子乃炙手可热,她却偏偏要证实。
后来,同安知道自己为什么厌恶那女子了。
因为女子神似当今母仪天下的皇后,如同皇后当年,一样的落落大方,一样的平易近人,一样的,才貌双全。
“就是你了。”同安喃喃自语:“没有人能够坐享尊荣,连我都没这幸运,更何况你?” 望族权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