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篷莱殿里,太后实在等得有些心焦,毕竟契苾让诸多言行甚是强硬,新厥又不比东瀛小国远隔重洋,阿史那氏自从统一诸蛮,已经进一步将西、北之域扩联,其领部与陇右、关内、河东、河北四道交界,才是近在眉睫之威胁。这时潘、辽联军又已攻陷幽燕进逼晋朔,太后终于不再盲目乐观,认为新厥不足为虑,在这节骨眼上,一定要稳定新厥部,但又不能答应纳币……大周实在损失不起这么大笔钱粮了!
政事堂几大国相吵嚷数日,却始终拿不出个两全其美之策,宗政堂里虽说有南阳、义川两大辅政王坐镇,但只要太后妥协答应纳币,贺淇一定会站出来质疑她执政失当,世族显望也不会赞成答应如此屈辱之条件,如此一来,当初太后力排众异坚持与新厥联盟攻服诸蛮的决策势必又会旧话重提,她便难以摆脱执政失当的错谬。
几大亲信之中,谢饶平未返京都,毛维与元得志干脆主张问罪契苾让,就别指望他们两个还能出面和谈了,义川倒是愿意尝试与契苾让周旋,但太后并不放心让他担当重任——要是办砸了,自然没有好处,要是办妥了,太后又甚担心义川的国际影响力盖过她的风头。
也只有依赖贺湛等后起之秀,其中又得数薛陆离的才学出身为个中翘楚,但薛陆离到底是连外放历练都不曾有过,太后其实也拿不准他是否能够圆满解决此桩难题。
好在陆离并没让太后煎熬太久,篷莱殿中那座秤漏刚刚计至未正,陆离就与十一娘一同回宫复命了。
结果自是让太后舒出一口长气,脸上不由显出惊喜的神色,却在追问仔细陆离与契苾让的一席对话后,惊喜又即转变为惊疑:“绚之竟然先以强势示人,难道就不虑反而激怒了对方?我可是听鸿胪寺卿说起,自昨日刺杀事件发生,契苾让便极为暴躁,甚至险些与禁卫发生冲突,可见震怒。”
“臣当面洽契苾君前,也先仔细询问了昨日调往进奏院负责防卫之队首,据言,契苾让虽然暴躁,打骂仆役事故短短一日之间便有七、八起,可与禁卫却只限言辞冲突,可巧臣入见时,正逢契苾君暴跳如雷,意欲责打侍膳胡姬,然而当闻臣出言喝止,却甚是冷静打量臣之官服穿戴,不自觉间,已然泄露其真实性情,并非愚蛮狂妄之辈。”
陆离甚是平静的阐述,只称临场判断,并未提起事先那番分析:“臣便狐疑,此人明明深怀城府,何故有意表现得蛮横莽撞?故先以强势示人,责其言辞当中谬误,施以适当逼胁,不出所料,契苾君并未再出言不逊,尤其是当听闻刺客身份,虽说也有质疑,却在臣略作说明后便接受了审断结果。”
太后微微蹙眉,分明一时想不透那契苾让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却没有表现出心中的狐疑来,颔首示意陆离继续往下说。
“这说明契苾君其实心中已有猜测,并倾向真凶为潘、辽佃作,可新厥君若真嘱令属官势必达成索币之责,当然便会想到朝廷许会追究不臣之罪,往往心怀恶意者,多数便会怀疑对方先怀恶意,换而言之,新厥若真打算与朝廷为敌,必然不会轻易接受案犯为第三者这个结果,而会借此一案不依不饶。”
太后这才醒悟过来,薛绚之看似一味强势,其实是循序渐进,一寸寸地摸透契苾让的心思。
“这样说来,新厥君其实并不寄望朝廷会答应他之索取?”太后问道。
“要是新厥君真图岁币,契苾君就不会因为那些赐金而心悦诚服了,因为若负指令,他可无法归去交差。”陆离笃断道:“契苾君上回谨见,应是有意出言不逊,意在试探朝廷可会因为晋朔危急而示弱妥协,新厥君虽有毁约之意,暂时还不愿与朝廷彻底反目,应是也在权衡朝廷能否迅速缓解河东之危,倘若潘、辽兵败,新厥部族并不敢先生战事。”
这话让太后稍感不满——显然,陆离言下之意是称上回宴见契苾让,她的态度过于暧昧软弱,要是当场便喝斥新厥君不臣大罪,契苾让也根本不敢逞强,可陆离又的确圆满解决了这件让政事堂诸相烦难不已的难题,解决得还那样体面,太后自是不能责备,也只有暗诽,薛绚之虽然颇有才干,为人处世却远不及贺湛八面圆通,放在左右有时也会让人感觉郁堵。
这一丝半点的不愉快也只是略略从心头晃过,太后很快收敛情绪,把陆离好好褒奖了一番,脑子里却又在思疑阿史那的真实企图,既然不在岁币,那么又何故试探呢?难道就是为了权衡大周如今国力,是否还能平定内乱?
太后不能断定,却又不愿显现自己对军事邦交上的无知,竟拎出十一娘来佯作考较:“伊伊以为,阿史那有何企图?”
十一娘自是不能直言心中判断,装模作样蹙眉思量了一番,并不肯定的口吻:“或许,仅仅是为了投机取巧,倘若朝廷允许请谏,新厥君白白得了一笔岁币可谓意外之喜,若被驳回,于之而言亦并无害处,新厥君当是笃断朝廷即便驳斥,也并不会在此关键时候真正追究问罪。”
这一点太后当然也想到了,但她并不认为会是如此简单,故而笑道:“之于军防边事而言,你还未能真正参透,需得好生请教绚之。”
陆离当然知道这时该为太后解惑了,并不讳言:“太后早察新厥君心怀不轨,当能笃断其真实意图,虽然仍在权衡利弊,不过因为此时并无与我大周开战之实力,武威侯若能缓解河东危局,新厥君至少在三载之内,不会更多挑衅,不过……太后恕臣直言,大周与新厥迟早难免一战,故,臣谏言,虽眼下当以平定内乱为重,亦当探察新厥动向。”
陆离很明白,这时谏言太后增防云州驻兵必然会遭到否决,这事情也只能循序渐进。
阿史那氏这时既然无意与大周敌对,那么一定会集中实力再扩领属,增强国力军备,只要探明新厥这番动向,更有把握说服太后为大局之重增防云州。
新厥阿史那的出尔反尔对太后而言俨然一记响亮的耳光,但这时她也无可奈何,只好佯作宽厚的采纳了陆离这并不过份的谏言,交待窦辅安布置暗探,好在被陆离这么一斡旋,契苾让果然没有再挑是生非,直至元旦朝贺,都表现得格外顺服,自然那纳币之请再未提起,虽说苇泽关仍然未有佳讯传回,承德三年的新岁仍然有惊无险的在一片喜庆热闹的气氛中过去了。
可因为这一年乃多事之岁,直到除夕夜,十一娘都并未得到允假,柳九娘的出闺礼却定在了来年三月,想着自己不久便要嫁为人妇,今后怕是更少时间与十一妹共处了,除夕这晚家宴席上,她便忍不住对柳瑾小妹低声抱怨:“这一年,十一妹越更少假了,还是重阳宫宴上见她一面,也不及长谈,原以为今日除夕,太后总该允假吧,哪知依然留了十一妹在宫中,明日我也不会入宫拜贺,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十一妹。”
她这话音明明不高,却引起了太夫人留心,没有责备九娘,却不冷不热说了一句:“十一娘得太后器重,自是不与你们姐妹相同,她现如今,操忙之事可都是军国大政,便是返家,也与你们谈不到一处,倒更像是应酬,偏明妍这丫头如此热心。”
这话说得颇有些不悦了,萧氏瞪了九娘一眼,示意她噤声,七娘却觉兴灾乐祸,连忙斟了一盏酒,凑去太夫人身边落井下石:“大母可不要埋怨十一妹,也不是十一妹不想承欢膝下,谁让太后身边总离不得她呢?倒是咱们几个孙女,生得固然愚笨,却有幸能陪伴大母说笑呢。”
太夫人便对七娘微笑:“这话甚好,我也的确不差这一个半个孙女尽孝。”
九娘与柳瑾面面相觑,都是愁眉苦脸的模样,却也不好在席上再说什么,好容易盼得主宴撤下了,可以自由活动,姐妹两个避去悄静处,柳瑾小妹才忍不住诧异:“大母一贯疼惜十一姐,怎么今日听上去,倒是有些埋怨之意?”
其实九娘早就察觉太夫人这几年来对十一娘态度大改,倒是柳瑾自打从剑南道归来,便醉心于琴棋诗画,尤其是姚姬请离后,她更加心无旁鹜,可是今日因太夫人那番话,到底还是察觉了。
九娘长长一叹,伸出指头去戳小妹的额头:“你这呆子。”
瑾小妹挨了一戳,非但不恼,反而扭着九娘的胳膊笑得甜蜜,甚乖觉地没再追问家中这些是非,九娘却一直担着心,不好与小妹这个完全没有开窍的孩子商量,有心与七姐排遣吧,又知道她一贯对十一妹也有成见,将家人筛了一遍,最终选中了婷而。
“婷姐姐,大母也不知因何缘故,对十一妹似有误解,我若在家时,还能为十一妹转圜,可眼看着我也要……只好请托婷姐姐日后多多开解大母,十一妹眼看着也是议亲之龄,小九那个浑人,从前信誓旦旦,这会子却一走了之,连音讯都没有一点,他是指望不上了,可就怕十一妹因他之故,心藏郁怀,真就耽搁了姻缘,婷姐姐一贯与十一妹交好,若有机会,还当开解开解她。”
上回因十一娘瞧见婷而去针线房领了活计,知道她因寄人篱下受人衣食而心存不安,干脆建议太夫人,让婷而帮着萧氏打理家务,太夫人也乐意将婷而当作自家孙女养,心想如此一来,就算婷而因为心结不愿嫁人,长居闺宅也不会失于庇顾,就算柳彦、薛惠将来掌了家,凭这二人心地,也不会将婷而置之不顾,婷而能帮着理家,她自己也不会过意不去,两全其美的事,一口就答允了。
婷而本是机智人,自从帮着打理家务,又更察觉了不少隐情,笃断九娘这是在白担忧,但太夫人与萧氏既未说破,她也只好瞒着,但实在不想看着九娘在新岁佳节还愁眉苦脸,才开解道:“放心吧,至多初三,十一妹就会返家,到时你就能与她谈心了。” 望族权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