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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虽非晋王府内堂正居,可一应格局仍是依照厅堂居中寝卧居右布建,中厅正北画屏之下,只设一方敞榻,其上设高枕锦铺,哪像正经待客之所,俨然寻欢作乐之场,十一娘入内稍站一阵,并未见晋王从寝卧出外,便晓得这个行事不羁的少年再一次全然不顾礼规,她倒也没有介意,并不忌讳进入男子寝卧“私会”,横竖这里也不会有闲杂出入,目睹这大不合礼的“伤风败俗”场景,于是干脆拨帘入见,才一迈步,便觉脚下一片柔软没足,紧跟着四顾内寝布置,但见罗帐轻垂,花鸟画壁,槅架上陈设之珊瑚朱雕、壁角里坐落着白玉花觚,无一不精致柔美,这决非贺烨一惯审美,显然此院是其安置扈氏之处。
一年守丧期满,倜傥士子们好不容易盼得平康坊重新营业,然而却惊闻叩玉家的美人扈娘被人赎出妓籍,这下子莫说一亲芳泽,甚至连那精妙绝伦的剑舞也再不能欣赏,引得众多欢客跌足长叹,可是心里也都清楚,能从北里将官妓赎身者必须是达官显贵,更何况扈娘早被晋王“包养”从来不是秘密,这世上还不可能出现敢在活阎罗魔爪之下夺美的人物,那么扈娘下落就可想而知,故而跌足虽然跌足,却不敢有人诽议“赎买”扈娘者违律。
但十一娘即便进入内寝,却也没见到容貌倾城的扈娘,只见雪白柔毡之上,横七竖八抛着不少书卷,案上砚台盛满乌汁,甚至盈盈欲溢,一支狼毫却被草草地随手一搁,笔墨涂得一角漆案微深,已经干涸了。
镇纸底下一幅卷轴却干干净净,某阎罗正愁眉苦脸与之“面面相觑”,总之这情景实在不像有红袖在旁添香,十一娘甚至肯定连江迂都没有获准侍候左右,否则决不可能是这般凌乱无序的情形。
再细细一看,十一娘果然发现晋王的手指上染着些微墨污,不由想到这位为图省事却意欲畅书一番故而干脆研兑满满一砚墨汁,然而思绪受阻一字难成的郁卒情景,忍不住轻轻一卷唇角。
“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即可,我所说之事不会立即便知结果,但左右也超不出半个时辰。”贺烨自然察觉十一娘入内,却连眼睑都不抬,继续对着白纸发愁。
十一娘果真“随便”坐下,也随便拾起一卷展开,看清是《兵法二十四篇》其中的《赏罚第十》,她知道著者为诸葛孔明,也想到贺烨决无可能在居禁内时便明目张胆习读此类治国安邦之益政之书,可此书亦不在她当年为贺烨所列目录之中,又联想到上回出宫听陆离提起一事,心里越发有了判断,眼见贺烨实在一筹莫展,于是直问:“大王可是为陆公布置功课为难?”
贺烨这才正眼看向十一娘,皱着眉头一个颔首:“前几日听陆公讲《察疑第五》,让我细参察疑对治政之重,写论策一篇,我本自信满满,落笔时却遇烦难,疑惑不解处寻思良久,奈何不得要领。”
十一娘微笑:“大王应不至于难以理解察疑之重,难道是烦难于如何察辩忠奸?”
贺烨倒不介意十一娘区区一个小丫头问及业师布置课业,把两条长腿干脆懒懒一伸,交叠在案下:“关于察疑之重,孔明引先贤之言,已经阐述清明,我的确烦难于如何才能察疑,虽此篇写道明君治狱案刑应问其情辞,观其往来,察其进退,听其声响等等,说来也是笼统之总,并不能解我所惑。”
“十一倒是以为,大王最不应被察疑所困,大王自幼一直身陷危局,若非能够辩明忠奸,眼下只怕早已枉死人手。”
这直接了当的言论,越发吸引贺烨心生谈兴,一靠凭几随便倚坐,中指轻轻数挠眉心,颇带几分讥诮:“论及察疑,我第一佩服者其实便是太后,无论此妇实际是否具治国之能,但她辨别忠奸之能委实让人口服心服,看她一路过来,怎么不露痕迹争取裴相自愿相助,利用之后又毫不犹豫斩草除根,再用谢、毛等朋党也有亲疏轻重,这些是她今日能够如愿临朝之关键,可纵然明察如韦氏,到底也难免被我,甚至被你迷惑,错信敌患。”
修长的手指重重敲击书案,贺烨轻轻摇头:“当年太后之所以能瞒骗阿父与裴相,是因其身处险急,同样道理,我之所以能暂取太后信任,也是因为不得不时时揣摩她之心态,足见人一旦居于强益,反而可能会因为疏狂自信轻视弱势之人,一旦认为时势皆在掌握,就会狂妄自大而受人瞒骗,太过自信能够洞察人心,却轻疏于自身喜怒被人洞悉,只要对方言行不露端倪,便犯轻信自断。”
说着眉心更加紧蹙:“故我认为,要至始至终明察忠奸,岂非时时保持多疑之心?且不论是否就能避免被人欺瞒,圣贤亦云,明君当忌多疑,所谓用人不疑就是这个道理,因为一旦多疑,便极有可能为奸侫利用,反陷忠良于冤屈。”
“这是矛盾之一,再打比方,我虽信任江迂对我忠心耿耿,却也格外清楚他并非句句实话,对我亦有隐瞒,又比如柳十一你,太后虽然狠毒,对你却并无恶意,可你却分明对她先怀不臣,那么是你是忠是奸?你小小年纪,机心深沉就连我也不能断言足能揣摩透彻,果狠起来甚至不输世人认为之奸诈之徒,日后倘若我真有君临天下一日,对你是否应该小心防范?”
十一娘起初尚还心平气和的倾听疑难,到后来忽然莫名其妙成了矛头指向,一时呆怔,又再迟钝地感觉到贺烨那目如冷电,显然并非只是玩笑之谈,而大有试探考较之意,她更觉这回简直就是惹火烧身的真实写照,虽则哭笑不得,然而明白不能随口敷衍,于是虽被灼灼逼视,十一娘自然没有着急分辩,而是干脆认真思量一阵,方才回应。
“愚实认为诸葛孔明所重察疑,并非仅指人君应察度臣属是否无所隐瞒,更非强调人君便应固信唯唯诺诺只知遵令奉从者,重要则是知人善任,明察臣属之才能品性,合理加以使用,而根本目的,则是为了有利国民,故人君察疑,当以政事为重,以大义为重,而不应仅以私己为要。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马为策己者驰,神为通己者明,倘若人君不能知掌臣属,一昧只因私己而亲近奉承欢心之奸侫,那么忠良便会灰心归隐更甚至另投明主……”
十一娘稍稍一顿,坦然正对贺烨的逼视,不急不缓继续往下说道:“诸如这些道理,其实太后必然明悉,然其固然能够明断何为忠贤何为奸侫,却从不以治下国民为重,而以私欲为先,故太后宁近奸侫而疏远忠良,又岂是明主圣君?故虽然太后对十一并无恶意,十一与家族却不愿助纣为虐。”
小丫头回应得如此坦荡,倒让贺烨微微一笑,于是那冷厉的目光略微柔和,语气中这才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这就是说,倘若有朝一日我也效仿太后一心只为权欲,柳十一你也会再度背叛另择明主相辅?”
十一娘:……
事实上倘若日后你明知裴郑蒙冤而因为贺衍遗嘱不肯拨乱反正,那么我必然会毫不犹豫“弃暗投明”。
不过这话当然不能直接出口,十一娘莞尔一笑:“十一见识浅薄,哪知谁为明主,不过既然家中亲长都以为大王实为重情重义之明君之选,十一当然相信大王绝不会与太后同流合污。”
“我看呀,诃谀奉承之辞你这丫头也没少说,忠奸委实难辩,本大王还是小心防范为上。”
话虽如此,可语气轻快明显就完全是在调侃了,十一娘当然明白不宜在这问题上纠缠不清,果断继续奉承:“其实之于察人,大王原本就能领会重要,比如因为大王从前‘顽劣’屡教不改,陆公便从来不曾假以辞色,莫说奉承讨好,对大王甚至颇为疏冷,可大王为何对其毫不忌恨,先帝崩逝,大王处境堪忧,却选择在紧要关头与陆公坦诚相见,难道不正是因为大王十分信任陆公品德,知其决非奸侫小人?又好比大王虽然明知江内侍在某些事情上有所隐瞒,却依然信为心腹,并不怀疑江内侍对大王之忠心耿耿,足见大王确非狭隘多疑者。”
贺烨虽然知道这是十一娘有意讨好,心里却免不得感觉十分受用,暗忖道人果然还是更加乐意接受好听话,这小丫头还真是油滑得很。
只是经丫头这么一理思路,那些自相矛盾的关窍似乎一下子明朗,贺烨终于对陆正明布置那篇策论有了明确想法,他摆一摆手,示意十一娘保持安静,提笔快写起来,十一娘远远一伸脖子,睨见晋王一手墨字竟然出乎意料自存风骨很算悦目,也不知这些年废了多少心思避人耳目偷偷苦练,也难怪早已灰心丧气地陆大教授竟然会被他说服相辅,而不以为这个不学无术的顽劣之徒是在痴心妄想。
虽然对于贺烨的文采颇有几分好奇,可考虑到两者之间目前的“君臣”有别,十一娘当然不至于近前细睹,她又随手拾起地上一卷文书展开,果然还是诸葛孔明所著,虽是专讲行军、驻营需要注意之要点,倒也并非十一娘从前涉猎,一时竟看了进去,两刻默默,一室悄静,各行其事。
江迂干脆避于寝堂阶下候立,原本打定主意不想叨扰主人与准王妃候选好不容易的私/处时间,却见经过一番乔装打扮的扈娘缓缓行近,方才拦下,叮嘱扈娘略候片刻,自己又再入内禀报,这处居院虽严禁普通仆役出入,扈娘却并不受禁令拘束,更何况她今日本就是奉令出外执行密务,哪曾想归来复令时却被江迂阻挠,一时颇觉诧异,待得允见,除履入内,待见有过一面之缘的柳十一娘竟然在内时,扈娘不免更觉惊奇。
她虽然隐隐感觉晋王与柳氏一族关系并非普通,但柳十一娘年龄仍然稚幼,这等关联重大之事,大王竟然毫不避忌让柳十一娘知情?因这疑惑兀然分神,扈娘便没有及时回应晋王的问询,惹得主人极为不满的一声闷咳提醒,扈娘方才回过神来。
要论年纪,贺烨甚至还要比扈娘更轻一些,不过活阎罗一贯威仪肃肃,扈娘对其实存敬畏,意识到自己失态,顿时颤颤匍匐,殊不知十一娘先闻江迂禀报“扈娘请见”时本来不以为意,却在见到来人时也吃了一惊。
原来眼前的扈娘,哪里还是那个艳冠北里的绝色女子,十一娘只见一身着粗葛面黄饥瘦的孱弱妇人,左颊上赫然还附婴孩巴掌大小一块青乌胎斑。 望族权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