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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经昨晚一场酣饮,今日尹绅到鸿胪寺上值,却是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但应卯之后,还不及处理公文,就被一个小宦官前来宣旨,诏入紫宸殿面圣。
一入殿门,只见江迂已在前方迎候,有太原府那十载情份垫底,尹绅与天子跟前这位内臣自然不会像常人一般见外,两人以礼相见,他留意见江迂频频打量的目光,还道是今早将腮帮上的连髯刮了个干净,果然显得面貌一新的缘故,尚且有心情自嘲一句:“看来某过去的确不修边幅,仪容有损风貌,今日不过略加修饰,连阿翁都觉奇异了。”
江迂暗暗一叹,好心提醒一句:“今日圣上诏见尹少卿,是为一件要事,尹少卿可得谨慎应对。”
话也只能点到即止,江内监实在为这个老实人捏一把汗,因在他看来,不管尹绅今日如何应对,怕都是躲不过一场怒斥,挨骂也就罢了,最担心的是天子不能冰释误解,雷霆震怒之余,施以威逼抑或惩处。
尹绅可是潜邸旧臣,若真遭此无妄之灾,薛绚之、贺澄台等怎会袖手旁观?多少大事尚待进行,君臣之间就因此闹得水火不容,这可是影响社稷江山的大祸!江迂暗暗决定,这回可不是明哲保身的时候,如若圣上当真因为恼羞成怒行为不智之事,他劝不住,只好往蓬莱殿请皇后出马了。
旁观者忧心忡忡,当事人尹绅却没有意识到风雨欲来,还猜度着天子这么着急诏见他,会不会是吐蕃一役有了消息,江内监言下之意,天子心情仿佛不大愉悦,莫不是战况不如预想之中顺利?
也难怪尹绅毫无意识,他行事历来光明磊落,对待工作也是勤勤恳恳,自信未犯过失,闹得大清早天子便诏见他施以责问,故而当跪拜见礼,听江迂代为喊免之后,他便气定神闲跽坐在旁等待天子开口,也就直到江迂退下,好半响没听见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天子的态度今日有些吊诡,盯着他的目光也太持久与锐利了。
难道是因为忽然换了胡须样式,天子有些看不顺眼?
就算如此,也不至于心塞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吧?尹绅实在有些难以抵抗这满怀恶意的逼视,眉梢略略颤动一下,居然“反客为主”——横竖眼下也没有旁人,莫如调侃几句缓和气氛。
这也不怪尹绅胆大妄为,对于他们这几个潜邸旧臣,贺烨从来便甚是宽容,除了邵广从始至终尚觉拘束,如陆离、贺湛及尹绅,与贺烨私/处时颇为随意,有时甚至放诞,天子非但不以为忤,甚至颇为鼓励。
故而尹少卿便又举揖:“请圣上训诫,圣上这样沉默下去,臣担心神思游离,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君前失仪可是大罪,还望圣上体谅。”
皇帝陛下正调动情绪,打算来个五雷轰顶,险些没被这句调侃搞得走火入魔,将“五雷”引炸在自己的腹腔里。
好半响才能开口说话:“朕方才打量尹少卿,浓眉、小眼,额嵌沟壑,天庭既非饱满,地阁不显方圆,更不称面廓锋锐,你也不比朕年长几岁吧,长安五子中,仿佛你年纪最轻,怎么看着,竟如此苍老?”哼,就是个其貌不扬之辈,真不知有什么本事迷惑同安,引诱得同安对他死心踏地。
尹绅一听这话,就越发觉得吊诡了:“圣上这才发觉臣并非风流倜傥、丰神俊逸?可臣虽其貌不扬,往常也不注重修饰,看着确比实际年龄老成,却还没到苍老地步吧?圣上是觉臣之仪容,不能胜任鸿胪寺少卿之职?圣上这可是在以貌取人,前些时候,北辽使臣访周,臣负责接待,可与使臣言谈甚欢,臣之博学风范,赢得使臣心折,圣上不用怀疑,圣上慧眼能识英杰,知人更能善任。”难道果然是过去那连髯有碍观瞻,引起了物议与质疑,原本天子今日是要训诫,没想到竟及时改过,那训诫之言说不出口,才如此阴阳怪气?
“尹少卿入职鸿胪寺没有多久,奉迎功夫却见长啊。”贺烨嘴角直抽。
“不敢,臣可不是揶揄谄媚之流,早前所言,一字一句都发自脏腑。”尹绅依然一本正经地发挥着他的诙谐。
皇帝终于炸了:“朕懒得与你废话!”
尹绅立即眼观鼻鼻观心,作洗耳恭听状。
却听一句:“朕听说,你与内眷阮氏,看似琴瑟和谐,实乃貌合神离?”
尹绅立即瞪圆了他那双小眼,把诺大疑问写在脸上:“圣上这话……这该从何说起,圣上明知臣自与内子成婚以来,便是相敬如宾、同心同德,论相貌论门第,臣虽不及内子,幸运则是内子绝非虚荣之人,更加不会以貌取人,内子看重,乃臣品行才华,臣得良佐,更是如获至宝,未知圣上是听哪个小人搬弄唇舌,妄加揣测?”
“朕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若坦诚与阮氏貌合神离,朕会为你另择良配。”皇帝陛下冷笑道:“爱卿可得想好了,既是事关你终生美满,更涉及是否欺君!”
尹绅二话不说便回应:“臣不敢欺君,臣对内子之心,亦如臣对圣上之心,日月可见天地可证,若有一丝虚假,人神共谴、天地不容!”
说完竟然直视天子,眼睛也不眨一下。
君臣之间忽然成了大眼瞪小眼的情境,尹绅固然觉得越发吊诡,贺烨也实在更犯狐疑。
就他的本事,当然能够判断出尹绅这时的话,是发自内心还是源于虚伪,不由有些相信江迂的判断,难道当真是同安在自作多情?
但皇帝陛下的考验并没有就此终结,神情更显冷肃:“尹少卿夫妇,既是伉俪情深,又因何引诱同安,骗惑同安竟然称誓,非君不嫁?”
“啊?”尹绅这回彻底坐蜡了,心中叫苦不迭——这还真是无妄之灾,他什么时候引诱骗惑同安公主了?天子也不带这么冤枉忠良吧!——下意识便想辩驳,又突然意识到否定“诱骗”之说,便是指责同安公主中伤,天子好像不具帮理不帮亲的崇高美德,故而脖子一梗,就又说了一字……
“呃。”
贺烨几乎暴跳如雷:“啊?呃!这就是尹少卿给予朕之回应?!”
“圣上息怒,臣大觉惊愕,心神俱震,乃至灵魂出窍,一时之间,实在无法冷静应对。”尹绅话一出口,又醒觉过来这态度不够端正,苦着脸说道:“臣实在不敢相信,贵主乃龙血凤髓、玉叶金柯,竟如此厚爱于卑微之臣,圣上容臣些微时长,让臣检讨一番言行,若真有诱骗之罪,不敢请恕,甘当重惩。”
贺烨无语,眼睁睁看着尹绅跽跪在那儿,苦思冥想。
但皇帝陛下这时心中却越发清明了。
尹绅如果是卑劣小人,那么十载之间,他参涉不少密要,有的是机会向太后告密,太后若知自己心怀二意,早便斩草除根,尹绅立下大功,自然可以飞黄腾达荣华富贵,根本就不需要靠着引诱同安,谋求所谓的显达。
另有一种可能,便是尹绅真与同安日久生情,但因为责任与担当,不肯抛妻弃子,发乎情止于礼,但如若真是这样,难免心虚,今日面圣,被当面诘问,他还哪里胆敢调侃放诞,要么急着辩驳,要么顺水推舟方合情理。
公然索讨时间容他斟酌言辞应对?这太不合情理。
贺烨怒火虽平,心中却越发郁躁,哪里能够当真宽限时间?不过十余息,便又冷冷质问:“检讨完了没?”
“回圣上,臣检讨过了,确信多年以来,虽奉圣上之令,多有开导贵主莫再悲怨过昔,而应随遇而安,为释贵主心结,未曾远避以示恭敬,然,确然不曾居心险恶实施诱骗之劣行,想是贵主自幼受圣上影响,亦具慧眼,不因臣其貌不扬便鄙夷厌恶,而对臣之饱学忠恳心生认同,然而臣乃有妇之夫,怎当贵主立誓非臣不嫁?圣上闻知,雷霆震怒亦乃情理之中,可圣上明鉴,臣万万不敢诱骗贵主错许终生,圣上替贵主不平,无可厚非,但也不能……诱骗之罪实在恶劣,恕臣不能冒认。”
贺烨:……
“尹少卿,你还真狡诈,知道在朕面前埋怨同安,会触怒于朕,便干脆说是朕在冤枉好人,难道就不怕朕问你大不敬之罪?”
“圣上心胸广阔,历来明辨是非,自是不会怪罪臣诉之真言,再者,臣也的确不敢欺君,在臣看来,欺君之罪,才是罪该万死。”尹绅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一本正经地拍着马屁,完全没有谄媚之色,而一派光风霁月。
皇帝陛下也的确吃这一套——仿佛他的确是心胸广阔,明辨是非,就算偶尔护短,这也是人之常情。
今日受诘问者,如若换成邵博容,那还不闹得脸红脖子粗,君臣双方都不能下台,尹绅果然比邵博容要圆滑,好在是内心方正,不会因为圆滑而失气骨,让他担任鸿胪寺少卿之职,的确是知人善任。
贺烨便看尹绅那张粗眉小眼的面容,突然觉得顺眼了许多。
“朕相信尹少卿,不敢欺君,也罢,难得同安看得上你,朕便开恩,许你二妻并嫡之权,若你应许,朕加你开府仪同三司,封你元配正妻阮氏国夫人邑号,如何?” 望族权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