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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 燕七便要站起来。可叶五却按住了他的肩膀：“等等。”

　　“等什么？”燕七不耐烦道。

　　“你瞧，周公子。”

　　燕七循声看去，只见周逊犹自坐在椅子上, 饮着茶。他手指极白, 像是某种古典的玉石。叶五道：“你当周公子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可那……”燕七有些恼怒, 嗤了一声, “他就这样忍气吞声？”

　　“不是忍气吞声, 你瞧他们, 似乎都将周公子认成了周采。”

　　“那又如何？”

　　“周公子或许听见他们这么说, 反而觉得正中下怀。”叶五抱着手道, “你就别添乱了。”

　　燕七还是意难平, 他虽然坐下, 却瞪着外面的人。

　　他想，同是周家人, 怎么这群人对待周公子的差别便这么大？周逊还全不如周采那般讨厌呢！

　　不知不觉间，原本极为抗拒周逊的燕七，也对周逊多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而叶五却不如他那般想法。他只是看着周逊。

　　周逊还在喝茶。他手指漂亮, 手腕也细而美。他垂着睫毛，薄凉的唇被茶水润泽成嫣红的色。黑发垂着，似乎外面的议论都与他无关。

　　一个端端正正的玉石雕的般的美人。

　　他听着窗外的那些议论, 当真没有任何想法？他明知道，这些人将他认成了周采, 却不去解释？他……叶五看着周逊, 这样想着，他在想什么？

　　下一刻, 周逊突然抬起眼来, 他看向正看向他的叶五, 对他微微一笑。

　　那笑里没什么笑意，而是一种察觉了什么般的，心照不宣。

　　叶五见了他这一笑，很突兀地便出了一身冷汗。

　　天越发暗、也越发闷了。周家旁系们的车马向着周家老宅汇齐。老管家也抱着账本，由长长的走廊步入周家会客、招待用的主堂明石堂。

　　还没进明石堂，他便看见四周围着的丫鬟仆人们。老管家皱了皱眉头，他身边的男仆就呵斥众人：“都围着做什么？规矩呢？”

　　众人顿时如鸟兽散状。老管家听见他们便走，还便在说：“少爷果真气度不凡。”

　　“大少爷真好看……”

　　“不愧是朝廷大官……”

　　老管家心里也得意起来。他对男仆道：“老太君那边呢？”

　　“老太君的马车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不出多少时间，便到了。”

　　“那便好。”老管家满意地点点头。

　　天越发地阴了，明石堂里点了灯。老管家抱着账本们走入门槛，便看向那灯下的、坐在上首位的年轻人：“大少爷……”

　　灯火晃了晃，老管家的眼也闪了闪。

　　灯下的年轻人，黑的发，羊脂玉般的面容，眼眸深黑，一袭青衣，嘴唇如笑般勾起。怎样看都是漂亮矜贵，气度不凡。

　　可那……

　　一阵雷轰轰地在远处响起，老管家手里的账本落了一地。他再也绷不住脸上的笑容，颤声道：“是你？！怎么是你来了？”

　　“怎么？”那人道，每个字都咬着音，像是觉得很有趣似的，“周家，我来不得吗？”

　　“你……”老管家急促地吸入几口气，眼珠几乎要蹦出眼眶来，“绛卫护送……绛卫怎么会护送你来？你不是应该在王府……在王府里……你怎么还能回来？”

　　周逊看着他，像是在听某个笑话似的：“老管家，这是你说的。”

　　他用手指敲了敲乌木的桌面，似乎在回忆：“周家，是养大你的地方。你再不肯承认，也是在周家长大的，没有周家，便没有你这条命，不是么？当初，我被诬赖摔碎祖母牌位、被从江州赶出、被赶往京城时，你是这样说的吧。”

　　他歪着头，鬓角一缕黑发如瀑布般而下，神情像是觉得很有趣般，又像是面无表情：“在那之后，我想过许久。在京城里周宅里，我想过许久，在夫人容不下我，令我去王府暂住时，我想过许久。在后来进了王府，老太君要将我从族谱上除名时，我想过许久。如今——”

　　他翘了翘嘴唇，道：“在回江州的路上，舟车劳顿，我也想了许久。”

　　管家的嘴唇发颤着，他看着灯下的周逊——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下，他看上去仿佛是活着的艳鬼、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美人。艳鬼说到最后，对他笑笑道：“现在，我觉得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因此……”

　　“我便回来，尽孝了。”

　　第一声雷炸响于天际，而后便是歇斯底里的风声。而老管家也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发出了声音。

　　“小卢，小卢，快去！”他嘶声道，“叫族人们别过来，叫老太君别来……”

　　“你来不及了。”周逊淡淡道。

　　他扶了扶自己的耳垂，道：“你方才没听见么？我听见了，密密麻麻的车轮声。”

　　“已经在，周府门口了。”

　　“他们来了。”

　　周逊坐在木椅上，端起茶杯，漆黑的双眼看着他。老管家张口结舌，他听见族人们吵吵嚷嚷步入周宅的声音，看着这坐在上首位的不速之客。他道：“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周逊道，“你应该问你自己。”

　　他将茶杯放回茶几上。

　　“你自己，做了什么。”

　　数十名族人由门外的许多车轿里涌入了明石堂中。他们来自周家的各系各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因此才能受到通知，在这里齐聚一堂，以待瞻仰周府未来的家主——大少爷的风姿。

　　天上快下雨了，他们匆匆忙忙在通报声中站入明石堂的檐下，没有一人想要淋雨。老管家看着厅外密密麻麻的人群，他喉咙发紧，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阻止。

　　“里面坐着的，就是大少爷？”

　　“那几名官老爷，瞧着有些眼生……”

　　“那红色的官服……是绛卫啊！”

　　“皇上直属的鹰犬，怎么都到了这里来？！”

　　“还愣着做什么？”周逊轻笑道，“让大家都进来吧。今日大家齐聚一堂，可不是为了在此淋雨的。”

　　燕七站起来。他看着外面黑压压的人群，不知为何，此事明明同他无关，他却觉得无比痛快：“周大人叫你们都进来。”

　　他用的是“大人”而非“公子”。

　　众周家人于是鱼贯而入。老管家看着这一幕，嗓子发干，无法阻止。人们站了满堂，才有几人认出如今坐在上首的并非周采。他们看着这个和周采长得有几分相似，却迫人得让人难以逼视的年轻人，面面相觑几眼、又或者看一眼老管家，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别让人站着。”周逊道，“拿椅子来，让大家都坐下。”

　　再次进入明石堂的便是之前在外面围观的丫鬟与男仆了。他们认出来此人并非周采，却同样不敢置一词，几乎是本能般的接受了这面生公子的命令。他们搬来椅子，低声请每一位客人坐下，所有周家族人们毫无声息，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周逊甚至让人给老管家搬来了一张椅子。老管家站在那里，如木头般不肯坐下，燕七便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了下去。

　　老管家也落座。丫鬟男仆们这才出去了。直到走了很远，他们也不敢有声音。

　　直到一人道。

　　“我认出方才那名公子了，方才那个公子……”她惊恐万状道，“长得好像……三年前离开江州的，周逊少爷……”

　　她是方才说“庶少爷”的那人。

　　“这下不错，所有客人都到齐了。”黑压压的明石堂里，只有周逊在饮茶。他看着在座的所有人，勾着唇角道：“如今只差一人——便是我的曾祖母，今日的老寿星。”

　　说着，他展开一只手臂，手背所指的方向，便是明石堂内唯一的空座。

　　也是他预留给周家最地位崇高的老太君，曾祖母的座位。

　　“这场寿宴，等她来后，便能开始了。”他道。

　　窗外云层翻滚，无数雨云积累在一起，雨要落下来了。

　　周逊续了两遍茶，两名绛卫站在他的身边。周家的族人们坐在木椅上，他们看着窗外风起云涌的天色，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在第二道雷即将落下前，老太君的车马停在了明石堂前。

　　头发花白的老太君穿着丝绸衣服，在婢女的搀扶下顶着伞，走进了院子中。她的脸上并无在拜佛中半途被打断的不满，反而尽是笑容：“乖孙孙，我争气的乖孙孙，回来了呀——”

　　这个场景着实是有些滑稽的。明石堂里气氛沉重犹如灵堂，而向它走来的老太君的脸上还带着喜气洋洋的笑意。因此直到老太君走入明石堂中，她才发现了这个场景的，诡异所在。

　　而她终于抬头看向上首之位时，坐在那里的年轻人，也对她弯了一下嘴角。

　　那一刻，她混浊的眼里，终于看清了那人。

　　“是你！”她嘶声道，额头的青筋也在跳，“是你这个贱种？你这个小贱种，怎么也配坐在这儿！我的曾孙呢？采儿呢？”

　　“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她喊着，“把那个小贱种给我拉下来！”

　　可是没有一个人有动作——或许是敢上前去。过去一呼百应的老太君在此刻失了效。所有的人们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不敢吭声，不知怎的，他们都不敢面对此时的周逊。

　　“老太君，坐吧。”周逊只是笑笑道，“今日是来替您祝寿的，可别伤了身。”

　　“你！”

　　“老太君，坐吧。”

　　那两个深红衣服的官员半强迫半搀扶地让老太君坐下。老太君看着周逊，气得发抖：“你在搞什么鬼？！贱种，我的采儿……”

　　周逊碰了碰茶杯盖，似乎对她的话语充耳未闻。

　　这个她最厌恶的曾孙，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人齐了，那么，可以开始了。”周逊道。

　　他看向窗外，滚滚云烟中，第二道惊雷正打下来。老太君被这道雷吓了一跳，原本还骂着的嘴，也闭上了。

　　可周逊却在此时勾起嘴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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