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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很好,冬日晴朗的午后,空气不那么凉。日光穿过镂空嵌琉璃的殿顶静静泼洒下来,斜望过去,能看见半空中无数浮动的,金色的粉尘。
“对于上国所遇的难处,不知国主有何高见?”
冠服俨然的使官拄着旌节,和颜悦色看着膳善国主。国主到现在才发现,见了很多次的上国使节,笑起来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国主摸了摸额头,“膳善国依附上国,向来是上国最忠实的属臣……还请尊使替孤指条明路。”
使节略沉默了下,高深一笑,“指路不敢当,在下多年往返上国与贵国之间,说句托大的话,和国主算得上半个朋友……”
国主听了忙摆手,“岂止岂止,尊使过谦了。”
这是附属国的客套话,使节并不在意,只是对插着袖子感慨:“昔日战神,横扫六合无一败绩,何等风光。如今却要遁入空门,实乃国之损失,社稷之大不幸!太后得知后夙夜难寐,思之再三,才命小臣出使贵国。国主,这可是一次绝佳的机会,太后娘娘说了,只要劝得楚王殿下回头,一应旧俗全可打破。国主想,仅凭连年上供,哪里能够长久。还是联姻的好,连了姻就是自己人,上国自然对贵国多加拂照。”
国主忽然缄默了,视线慢慢游走,望向殿外如钩的流云。
一应“旧俗”,指的是膳善国女子不可为正妻的规定。
这片土地上,零星分布着十二国,其中天岁最强,膳善最弱。当年国主还是皇子的时候,太师在他面前放了两张地图,一张玉山林立,黄沙千里,是膳善的山河图。另一张以粗壮的黑线勾勒,大国小国相接,像手艺不佳的厨人做的饼子,表面烤得参差错落,斑斑驳驳。
太师管第二张图叫“寰宇”,让他找膳善所在。彼时国主还不识字,胖短的手指杵在巴掌大的那块疆域上,“这里。”
太师露出欣慰的笑,“殿下胸有大志,幸甚幸甚——这是天岁国,我们膳善……”太师比划了一下,“小了那么一丁点。”
国主听了,转而指向鸡蛋大的那块疆域,“这里?”
太师强颜欢笑,“再……小那么一丁点。”
于是国主把手指挪到了豆大的那块疆土上,“难道是这里?”
太师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颤巍巍掐了掐小指的指尖,“再……小那么一丁点。”
国主难以置信地看向芝麻大的那一块,见国土之逼仄,写下两个字都异常艰难,当即眼泪就下来了。
是的,膳善就是这么小,还不及天岁的一个州郡。至今能立国没有被吞并,得益于祖辈忍辱负重,历年不断向天岁输送各种填房、爱妾、暖床婢。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不公平,国土狭小就算了,生而为人的先天条件也注定处于弱势,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曾经国主的愿望,是成为平平无奇的小国中的一员,然而老天不给他这个机会,偏要膳善国名扬天下。膳善何以出名?一是盛产美玉,二是盛产飧人。
何谓飧人?这十二国内有三类人,大部分是普通人,剩下的两类,一谓之“飧”,一谓之“镬”。也许乍说难以理解,但只要留意,从字面上就能看出端倪。老祖宗对于称谓的确立,真是不走半点弯路,顾名思义,飧是晚餐,镬是煮肉的容器。这两者的关系,大抵就是猎物和捕食者的关系。飧人甜美,对镬人充满致命的吸引力,并且镬人天生没有味觉,只有飧人能打开镬人的味蕾。
尝一尝,这个词儿香艳又满含血腥暴力。当国主弄明白其中缘故的时候,对于膳善两个字,也有了更深的理解。
可口的小吃,老实的食物,悲哀,实在太悲哀了!
天岁的镬人无定员,产生随机,小小的膳善,就算全员飧人,也难以满足天岁庞大的胃口。好在天岁有严格的律法,保证镬人不得进犯膳善国,当然也有另一条规定,天岁人不得娶飧人为正妻,毕竟香喷喷的小食,作为爱妾更符合国情。
然而没想到,这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定还有被打破的一天。国主惊讶之余开始飞速盘算,膳善国确实需要一个有地位、有能力的大国女婿。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国主还在犹豫什么?”使节大力怂恿,“如果楚王不是战神,如果战神没有看破红尘,太后怎么会孤注一掷?国主登基后三次向上国敬献美人,每次都号称是公主,但没有一位货真价实,大家心里都有数。楚王出身尊贵,国主这次可不能再以次充好了,在下听说,扜泥城中有位丹阳公主,是国主一母的亲妹妹?”
国主咽了口唾沫,“确……确实。不过公主自小体弱,且脾气娇纵不好相与……”
后面的话,国主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使节挑起眉毛,笑容里全是“你看着办”的深长意味。
这就是人在屋檐下的无奈,国主纠结了很久,最终妥协了。在安顿完使节过后,命人把公主叫来,忽然想起父王临终前的嘱托,内心充满了痛苦的撕扯。
膳善在列强眼里轻如鸿毛,这样的小国,想存续下去,只有紧紧依附上邦大国。代价当然必须付出,先帝对他的要求并不高,只有一点,别让自己的至亲成为那些镬人的盘中餐。再不起眼的皇族,也有他们的骄傲。
国主当时满口答应,他想总不会有这一天的,膳善国皇族中出产飧人的几率本来就低,目前只有一位公主,他觉得自己一定有办法保护这个妹妹。
谁知……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上邦大国的楚王竟然要出家。国主摸着滚烫的额头,他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公主说了。
惠风和暖,艳阳高照,殿宇前甬道两腋的池水如同两块镜面,折射出天顶逶迤而过的云朵。
国主颓然坐在大殿一侧的圈椅里,过了很久,听见甬道尽头传来清脆的铃声,有些心虚地抬起眼,看着那个穿着红地联珠对鸟纹锦衣的姑娘,从水波那头款款走来。
公主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烟雨,据说母后生她之前,梦见了一场杏花微雨。女人总是执着于这种小情调,可惜国主给妹妹准备的几个好养活的名字,一个都没用上。不过公主的美丽,确实没有辜负母后的期望,她有春雪做的骨肉,辛辣火热的身条和五官。她是个矛盾体,这种长相天生携带无数绮丽的遐想,男人觉得是个梦,女人觉得是个恐怖故事。
其实飧人和普通人没什么不一样,国主心酸地想,无非大美,对于镬人来说,可以破解那种不会要命,但又无法摆脱的痼疾。
高级的病人需要高级的解药,国主看着公主的眼睛,觉得很难开口。挣扎了很久,才深吸一口气,说:“你跪下,我有件事求你。”
做惯了国主,连求人都高高在上。公主侧目看他,国主发现有语病,重新打扫了下喉咙道:“那个……今日上邦大国派遣使节入膳善,带来一个消息,你猜是什么?”
公主摇头,纤浓的眼睫下,眼波澄澈如海。
国主无措地扣着膝盖骨,努力组织语言,“也不是多要紧的事,上国的楚王想出家,太后不答应,打算从我们这里选出一位能人异士,规劝楚王打消念头。”
公主聪慧,立刻就明白了,“楚王是个镬人?”
国主脸上讪讪,答案显而易见,毕竟膳善国哪来的能人异士,能拿的出手的,除了玉匠就是飧人。
“飧”这个字眼,公主向来很排斥,它就像烙在脸上的烙印,提起这个字,立刻便让人联想到案板上的肉。既然镬的暗疾需要飧来治,为什么飧要叫飧?叫天人、元君、谪仙子,不好吗?
国主语重心长,“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为了膳善的繁荣安定,皇妹你就去吧,孤封你做镇国长公主。”
公主想了想,这些虚名,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天岁是上邦大国,膳善除了依附它,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自己作为公主,为国赴汤蹈火也是应该的。不过她并不了解飧人以身伺虎的细节,战战兢兢问:“那个镬人,不会吃了我吧?”
她的眼睛,是世上最明净的眼睛,不管那张脸有多妖艳,只要那双眼睛望向你,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坦荡。
国主说不会,“镬人又不是茹毛饮血的蛮夷,他们只是没有味觉。换句话说,飧人是调料,只要他舔你一口,保管他重拾做人的乐趣,一猛子扎进滚滚红尘里,再也不想出家了。”
公主不太相信,“舔我一口,有这么大的功效?”
国主颔首,“绝对上头。”
公主松了口气,抚掌说:“那容易,想办法让他舔一口,我就可以回到扜泥城,继续当我的公主了。”
国主开始思量,到底是自己没有解释清楚,还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尝一口不过是开门的钥匙,其后的狼血沸腾才是重点……阿弥陀佛,要不得要不得。
“孤想,既然舔都让人舔了,干脆留在上国,继续发展感情吧!”国主真挚地牵住了公主的手,“上国的楚王,是令十一国闻风丧胆的人物,可能因为造的杀业太多,忽然大彻大悟,才想遁入空门做和尚。我们膳善国,实在是太小太微不足道了,正需要这样一位盖世英雄撑腰。况且上国太后松口,只要你劝得楚王回头,就破格让你当正妃。”
国主觉得前景不错,公主却吓得腿软,“楚王杀人如麻,你居然想让我嫁给他?”
国主尽量劝说,“他已经弃恶从善了,恶人穿白衣,才叫有魅力。”
公主的双眸蒙上了一层泪雾,“还有转寰的余地么?”
国主说没有,“上国点名要丹阳公主,孤也不敢弄个人来冒充你,所以只有请皇妹勉为其难了。”
公主听罢,长长叹了口气,本以为能安安稳稳躲在这王城里,不必像其他飧人一样沦为贡品,如今看来是太乐观了。
也罢,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豁出去了!
公主掖掖衣襟,昂首走出了大殿。人活于世,哪个不是重任在肩。
国主没想到妹妹居然这么好说话,顿时打了鸡血一般,运足了气朝外喊:“皇妹,烟雨啊,为了你个人的前途和膳善国的荣耀,只能成功,不许失败!记住了,要当楚王妃,不当暖床妾……”
话还没说完,门外飞进一只一拃长的绣鞋,不偏不倚,正砸中了国主的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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