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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此度见花忆君归

大明皇妃(共3册) 莲静竹衣 74778 2021-04-06 0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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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

  此度见花忆君归

  第十一章 月夜知己心

  许彬亲自为受伤的女子料理了额头之上的撞伤,敷了一层上好的秘制伤药,包好之后又让若微细细查看并处置了她伤在隐处的创口。

  外伤处理好之后许彬又开了方子,交由白纻下去熬制汤药。

  不多时,白纻领着两名粗使丫鬟抬着沐浴用的木桶进入室内,这时许彬又对着白纻细细叮嘱一番,这才走出小院与赵辉同去前厅落座。

  而若微则依旧守在此处,看着白纻领着人在木桶中倒入一桶一桶的热水,只是这热水似乎也是掺了草药的。

  白纻与丫鬟将受伤女子先用热水将身上的血污擦拭干净,再扶她泡在药浴之中,为她轻拭着备受蹂躏的身子并刻意用药水冲洗着下体。

  这让若微感到十分新鲜,看白纻她们熟练的动作,面上的波澜不惊和郑重之色,心里觉得真是奇怪透了。

  泡了约半个时辰,才将女子扶出,擦净身子又换上干净的衣服,将她重新安置在床榻之上,又喂了内服的汤药。

  “这药?”若微似乎心存疑虑。

  “被人强占了身子,并不是最悲惨的,如果怀上仇人的孩子,那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白纻的声音极为清冷。

  若微一向伶俐,居然此时竟无言以对。

  从始至终,白纻都没有看若微一眼。直到忙完,她才对着若微说道:“姑娘,这儿有我们守着,请姑娘移步,随绿腰到妙音斋休息。”

  若微见躺在榻上的女子气息渐匀,也放下心来。她点了点头跟着绿腰穿过回廊,走过花园,来到月牙池畔的那座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院落中。

  记得那年在月儿池畔凉亭中饮宴,咸宁公主醉酒就是在此处休息的。若微站在门外,不禁稍稍有些愣神儿。

  绿腰推开房门:“姑娘请吧!”

  若微步入其中,只见正厅、东里间依如过去一般无二。她穿过客厅来到西间,一眼望去,紫檀木书架上还是满满的书籍。房间四角的花架子,仍然是常青的合果芋、绿萝、竹柏,而正中的琴桌、琴椅、古琴和墙上的琵琶,一切一切,都没有变。

  只是书案边上,多了一只青花瓷缸,里面放着许多字画。难道这许彬又添了新的爱好,喜欢字画了?

  刚要伸手去拿,只听身后绿腰说道:“姑娘,已备好热水,请姑娘沐浴更衣,早早休息吧!”

  “好!”客随主便,若微也乏了,泡在散发着淡淡木香的浴桶里,任由热水洗净自己身上的尘垢与疲惫,也不知泡了多久,仿佛要睡着了,这才听到绿腰在外面轻唤:“姑娘,是否要再加些热水?”

  “不必了!”若微从水中起身,拿起浴桶边上小藤几案上放置的洁白的浴巾,将身子和头发擦干净,伸手要拿自己的衣裳,又觉得今日在山中被那恶人胁迫都弄脏了,皱着眉头刚要为难,就看到屏风前面的小桌上摆着一套簇新的裙装。

  这难道是给我预备的?

  若微刚一迟疑,门外又响起了绿腰的声音:“姑娘,那套绿色的衣裙和里衣都是新的,姑娘请放心穿就是了!”

  好个贴心的丫头。

  若微换好衣服,站在那张玳瑁彩贝镶嵌的梳妆台前,对镜一看,竟然惊了,绣着白色牡丹的绿色抹胸,腰系绿烟水纹百花裙,外罩浅碧色软纱的披帛。这里怎么会偏偏有这样一套与那晚一模一样的衣裙?

  镜中的自己,优雅如故,妩媚如故,只是看似相同,却又仿佛差了什么?

  是哪里不一样了?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只觉得心乱如麻。

  绿腰派人将浴桶搬走,又收拾了房间,点了熏香并将锦被铺好。“姑娘早些休息吧!”绿腰脸上的笑容淡极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柔美。

  绿腰的温柔与体贴,恭敬与周到,就像那晚侍奉咸宁公主一样。

  只是当日,咸宁公主醉了,而今日,她没有醉,她清醒极了。

  于是她心里像燃起一团火,突然拉住绿腰的手:“姐姐,我要见许公子!”

  “要见公子?”绿腰仿佛并不意外。

  “我……”若微还想要为自己找个堂皇些的借口,可是绿腰已从案上拿起一盏八角玲珑水晶宫灯:“姑娘请随我来!”

  “啊?”若微心想,难不成连自己深更半夜想见他,他也猜到了?他到底是人是鬼?

  心中藏着一千一万个谜,只等着他来解,跟随绿腰走在幽静的园子里,心咚咚地跳个不停。

  诒燕堂与妙音斋隔湖相望,就像横亘在夜空中的牛郎星与织女星。

  诒燕堂内,早已送走赵辉的许彬,沐浴更衣之后,躺在床上小憩,羽娘从外间入内,手里拿着一个绿莹莹的小瓷瓶,坐在许彬床前的圆凳之上,刚一打开盖。

  许彬就睁开了眼睛,“你来了!”

  羽娘未曾开口,笑意满莹,看着他脸上与脖子上的十几条血印子,带着几分嬉笑之色:“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羽娘自然是放心不下,立即赶过来给公子疗伤了。”

  许彬微微皱眉,并不答话。

  “这是玉露凝肌丸,还是公子秘制的呢,羽娘帮公子擦上吧,三两日后就可恢复玉面如初!”羽娘刚待上手。

  “不用!”许彬把头扭向里侧,就像一个别扭的孩子。

  羽娘的手在他的面前稍稍一顿,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便轻轻放在他的胸口之上:“公子其实早已将她镌刻在心里,所以这脸上,留不留痕迹,怕是没那么要紧了吧!”

  “咳!”许彬被她说中心事,更是有些恼羞成怒,索性以折扇掩面。

  羽娘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香炉中升腾起沉香的袅袅轻烟,精致的居室在黑夜里分外的静谧,而甜丝丝的香气沁人心脾,舒适极了。

  两人半晌无语之后,羽娘才缓缓开口:“那个毒疖子总算自己冒头了?”

  许彬一把将脸上的折扇拿上,狠狠丢到地上:“万没有想到险些伤了若微。”

  “若是早知道如此情形,公子还会以此计逼他现形吗?”羽娘脸上笑意全无,眼中是冷冷的寒光与仇恨。

  许彬看着她,平日里素衣淡容的她今儿却上了浓妆,烟眉秋目,凝脂猩唇,一身玫瑰色裙装,外边搭了件水红色纱衣,两只金蝶耳坠挂在脸颊边灿烂耀目,此刻的她明丽动人,艳惊四座。但是在许彬看来,只是觉得更加心痛:“你,今儿待客了?”

  羽娘深深吸了口气,执拗地问着:“公子还未答我?”

  许彬对着她的目光,不想有半点相瞒:“我,不知道!”

  “不知道?”羽娘腾地一下站起身:“他丧尽天良,做尽了坏事,又害得一代名臣谢大人……竟在雪地里活活被冻死。你不是一向要锄奸扬善吗?为了一个她,你就改了主意?你就犹豫了?后悔了?”

  许彬拉起她的手,刚要劝慰,只听门口响起绿腰的声音:“公子,若微姑娘来了!”

  羽娘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许彬讪讪之后,暗自松开了手。

  在绿腰与若微进入室内的一霎那,羽娘远远地站在下首,恭敬如同仆役。

  若微看到羽娘,十分惊喜:“羽娘姐姐!你也在此!”

  羽娘面上依旧是得体而亲切的笑容,摇曳着曼妙的身姿走上前牵起若微的手:“听说许公子受了伤,被猫儿抓伤了脸,这不,就连夜赶着送药来了。”

  “啊?”若微的脸立时红了起来。

  羽娘将药瓶塞到若微手中:“只是公子一直不愿意上药,怕是想让这痕迹天长地久的留在脸上呢!”

  此语一出,不仅是若微,就是许彬的脸也微微泛红。

  他眼中含着嗔怒之意,立即起身:“我们厅里说话!”

  羽娘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好妹妹,公子交给你,姐姐要先行一步了,店里还有难缠的客人,我得赶紧回去,咱们有机会改日再叙。”

  未等若微开口,羽娘就匆匆离去。

  绿烟也悄然退下。

  整个诒燕堂的大厅里就剩下若微与许彬两个人。

  两人相对而坐,都觉得似有千言,又不知从何讲起。

  若微拿着手中的药瓶,想了想便站起身走到许彬面前,拔开盖子,用食指轻轻挑起一点儿药膏,不容分说就涂在许彬脸上的血印子上。

  那动作有些霸道,并不轻柔也不温存。

  仿佛像是跟谁赌气一般,可是在许彬看来,却觉得她就如同济世的仙子,心中暖极了。涂完了脸上,若微又用手轻轻托起他的下颌,微微蹲着身子低下头,在他脖颈之处轻抹着。她态度肃然,小脸紧绷,手指轻颤,迷人的体香一阵一阵袭来,许彬有些难以自持,两个人离的太近了,许彬甚至听到她的心跳得飞快,仿佛要飞出来似的。

  只是她,美好得不容任何人侵犯,哪怕是自己心里也不能有丝毫的亵渎。所以,他闭上了眼睛,任由她给他脸上、脖子上那十几条血印子上药。

  “好了!”

  她娇滴滴地笑了,一句话,将两个人都释放了。

  许彬睁开眼睛,看着站在对面,周身被月光涂上一层柔和光晕的她,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是头发!”

  “什么?”她歪着头,仿佛没听清。

  “与那年一样的衣裙,只是当日,你的青丝斜斜的挽起一缕,像是一轮弯月,而余下的那些如瀑的黑亮秀发随意披散在身后,显得飘逸绝尘。今儿,你只是束起一缕,将满头青丝肆意而散,所以不同!”许彬靠在梨花木圈椅里静静地说道,那神情就像品评一件心爱的瓷器或者古玩,有珍视,有欣赏,还有些若微看不透的情绪。

  不行,若微使劲摇了摇头。心里立即警钟长鸣,暗暗告诫自己,你已经有了瞻基,就不能再为别人感动。许彬再好,也是不可以的。仿佛此时才明白什么叫“既生瑜何生亮”,她转过身推开了大门,望着皎洁的月光,声音悠远而清亮:“今儿你给那位姑娘喝的药是什么用处,我知道!”

  许彬望着她玲珑的背影,没有打断她。虽然他早已想到,她为何要来这儿,又要对他说些什么,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若微狠了狠心:“那药,我是说同样作用的药,我也喝过!”

  “若微!”虽然早有准备,但他还是不忍心让她重提旧事,再经受一番心灵的磨砺。

  “你知道,你早就知道,所以你才让羽娘给我送来那两粒丸药!”若微有些激动,她的声音也微微有些轻颤:“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我已非璞玉之身,又何值你如此费心对我?”

  许彬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后,此时他很想将她拥入怀中,但是他忍住了,只是将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正因为如此,我才更钦佩,也更珍视于你。”

  若微猛地转过身,千万次的想过,她将实情相告之后,他的表情与回答。但是他还是让她惊讶了。

  看着她充满意外的眼神儿,许彬笑了,轻轻拂过她额前的一缕青丝,那动作中没有轻视、没有亵渎,没有情欲,只是一份珍视。

  “喜欢你,因为你至善至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许彬也是凡夫俗子,不能免俗。可是爱你入骨,是因为你至诚至真。在皇宫大内那样虚伪肮脏之境,还能保持真性情,任性又直率,这是多么难得。你会那样,不是轻浮,也不是抗争,只是对真情的一种执着与即将永远失去之前的告别和纪念。”淡淡的笑容始终保持在他的脸上,眼中的真诚与疼惜毫无掩饰,让人感动万分。

  若微眼中一热,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只想要投入他的怀抱,这世上原来还有一个人,不需要自己对他说什么,甚至经年才能见上一面,可居然竟会是如此的懂她。

  这样的他,自己该如何面对?

  她再次转过身背对着他,她的身子微微有些发颤,半晌之后声音中带着哭音:“那两丸药,我没吃!”

  许彬并不惊讶,仿佛一切都意料之中。

  “你若还想有朝一日回到宫中伴他左右,你就必须服下!”许彬的话语清冷而坚定,仿佛金科玉律,不容置疑。

  许彬轻轻靠近她,拉起她冰冷的小手,似乎是要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暖着,那只是片刻的错觉,若微感觉手中多了两丸药,随即,他的手就离开了。

  “最后两颗,丢了,就再也没有了!”他的声音又恢复如常,温暖得如同自家的兄长。

  因为背对着他,所以他看不到她脸上早已清泪纵横,她手上稍稍用力,蜡壳裂开,将两粒红丸放入口中,仿佛赌气一般用力嚼着,好不容易费力地吞下,一旁已经恰到好处地递上热茶一杯。

  若微没有去接,眼泪成串地落下,她真的想不明白了,既然有瞻基的青梅之恋在前,又为何还要有这样的知己相遇?与瞻基是钦定的缘分,与许彬是不经意间的邂逅,然而邂逅似乎比钦定更让人心碎神伤。

  在许彬眼中,此时的她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他将茶杯放在案上,走到她面前,转过身,用衣袖轻柔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好了,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山上!”就像哄孩子一样的口气。

  若微破涕而笑:“可是,那位姑娘怎么办?”

  “放心,官家会找寻她的家人,定会妥当安置的!”今晚的许彬如同变了一个人,温柔的语气和举止让人无端有些晕眩。

  “还有,那个大恶人呢?”若微提起凶徒,又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不由寒颤连连。

  “放心,那个人,就是官府不办,我也会将他生擒!”许彬眼中露出一股杀气,与平日里的文士作派大不相同,吓了若微一跳。

  许彬立即恢复常态。

  “对了,那人拿着一个铁爪,我想以铁爪为兵器防身的人定是不多,可从这方面下手去查访!”若微明眸微闪,细细思量之后又说道。

  许彬看着她:“除了行医,还想当女捕快不成?”

  若微脸一红:“我哪有?我是想让你们早些抓着他,好为民除害!”

  “好了,我送你回去休息!”许彬拿了一件外袍,为她披在身上,牵着她的手走出诒燕堂。

  若微此时并没有拒绝,经过这个晚上,仿佛她和许彬已超脱了男女间狭隘的私情,心底生出的情,是知己还是生死契阔?她也说不清,没有一个词语可以来定义这份感情。

  只是从此,她终于可以坦然面对他,不会矛盾、也不会自责和排斥,因为她知道他是离她心灵最近的人,也许今夜一别之后,两人各守天涯永不得见,可是彼此却如比肩而立。

  心是最近的,而身却不得不刻意远离?

  要这样吗?

  同样的思绪也在困扰着许彬。

  握在自己手中的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就像轻轻托起的美人的那颗水晶心,究竟还是进退两难。

  许彬在心底默默叹息。这样的月夜,究竟还是要辜负了。

  “你说,依大明律例,他会被判什么刑罚?”若微突然问道。

  许彬牵手佳人,走在月下的亭苑之内,原本心情就是忽明忽暗尚在踌躇之间,却听她如此煞风景的问话,一时没有对答。

  而她却脱口而出:“若是罚得轻,还不如抓住以后,直接阉了,即惩戒了他又能彻底了结!”

  许彬停下步子,目光久久地盯在她的脸上,似笑非笑。而她这才意识到这样的话原本就不是女孩子该说的,脸上立时红透了。

  第十二章 前路谁与共

  天还未亮,若微就被绿腰唤起。

  “若微姑娘,公子吩咐,若要在观里早课开讲之前到达,这会儿就要请姑娘起身了!”绿腰笑意吟吟如春风拂面,让人看了就觉得心情大好。

  若微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拿起衣裙就往身上套。

  绿腰忍不住笑了:“姑娘真是爽利,一叫就醒了,原本还以为姑娘要再缓缓呢!”

  若微听了不由心中暗想,谁叫这里不是我家呢?要是在我家的话,娘亲不叫过三遍,连拉带拽我才不起呢。

  穿好衣裳、洗漱之后,绿腰又帮若微梳头打扮。妆台前,绿腰抚着若微一头油亮乌黑的秀发,啧啧赞道:“姑娘的发质真好,今儿想梳个什么发式?”

  若微想了想:“弯月髻吧!”

  绿腰眼眸微眨,立即会意。一双巧手上下翻飞,不多时一个出尘俏丽的弯月髻就梳好了。若微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如今衣裳与发髻都如两年前一模一样,可是看起来,还是有些不一样。不会吧,是老了还是多了些沧桑?

  想也想不明白,一双眼睛微微眨着。绿腰看她对着镜子照来照去,还以为她顾影自怜,孔雀心思呢,所以这才催道:“姑娘,请去诒燕堂,公子等姑娘用早膳呢!”

  “你家公子这么早也起来了吗?”其实若微这一整夜,几乎都没怎么睡着,刚闭上眼睛,许彬的身影就浮现在眼前,赶也赶不走。一整夜就是在跟他的影子打架,害得眼睛都有些红肿。

  绿腰秀眉微扬:“公子一向早起!”

  “哦!”若微点了点头便跟着绿腰来到诒燕堂,才发现这早膳并未摆在厅里,而是设在东里间。包金丝的碧烟罗云纱窗下,侍女们把黄梨缠丝的方桌抬至罗汉床榻之上,在桌上摆放着碗、筷、汤、菜、粥等各色精致的食物与器皿,一切都放好了,正巧若微进门。

  可她环顾室内,却没看到许彬。若微立即探着脖子,一双眼睛眨来望去,看看东间,又瞄着西间。

  却不想他居然从屋外而来,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花草间露水的清香,一身如雪的白袍,被汗水轻浸,手上提着一把镶金嵌玉缀宝石的长剑。

  “你做什么去了?”若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剑锋,生怕看到一点儿血污,难道他一大早就找人对决去了?

  “今儿起的早,林间舞剑去了!”许彬将长剑一掷,屋中侍立的白纻立即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捧走了。

  事实上许彬也是一夜未眠。此时静静地看着若微,那碧衣白裙、弯月发髻把他生生地晃晕了。就似月牙池中的一枝新荷,这样的她还一脸娇憨以一双美目紧紧地盯着他,就像是将他放在炙火上烤,又像是磁石引着他向前。可是他知道自己此时又偏偏什么都不能做,于是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所以故意沉了脸训道:“愣着做什么,快吃饭,我换件衣服就来!”

  “唉。别换了!”若微嘟着嘴,脱口而出:“一个大男人,这么计较做什么?练剑换一身衣裳,一会儿去看病人,又要换一身。外出还要换,你累不累?就是你不累,给你洗衣服的人也累了!”

  身侧侍候的丫鬟们纷纷投来震惊的目光,虽然公子一向善待下人,可是他清冷孤傲令人难以亲近,就是羽娘、绿腰和白纻这些近身侍候的人,也不敢这样跟他说话。

  许彬听了却仿佛十分受用,仿佛受她如此这般的教训,才觉得格外亲切。他的眼中立即闪现出少有的温和,紧紧盯着若微,生怕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生动与娇媚,半晌之后才对众人说道:“都下去吧!”

  “是!”

  众人退下,只剩下许彬与若微两个人,面对面用餐。

  “我给你盛碗粥!”若微刚要伸手,就被他拦下:“我来!”脸上是不容相否的坚定,盛好一碗粥放在若微面前,又往她的碟子里夹了些爽口的小菜,直到那碟子满得像一座小山,才停下筷子。

  若微脸上原本含着笑,见他如此,又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心酸,许彬的神态仿佛就像那年自己离开家的前一晚,继宗也是如此,明明心里不舍得,还故作镇定地为她做这个忙那个。此念一起,又勾起无数前尘往事。

  两人均是各自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静静地想着心事。

  这一餐饭,没有想象中的暧昧与亲热,吃的极为安静,以至于立于室外侍候的丫环们都疑心,两人就那么面对面坐着,根本没有进餐。

  然而,一阵女子凄历的哭声突然打破了这份宁静。

  许彬眉头微皱,若微侧着耳朵听了听,立即丢下筷子。

  “是她?”若微站起身就往外跑,却被许彬自身后拽住:“刚吃完饭,慢慢走!”

  说完竟不容辩驳地将她的手牢牢握在自己掌心里,牵着她出了诒燕堂,来到昨晚为那受伤女子疗伤的清静小院内,若微这才发现,小院也有名字:“冰心阁!”

  “一片冰心在玉壶?”若微自言自语。

  白纻从里面匆匆走了出来,见着许彬,深深一拜:“公子,那姑娘醒了,刚一醒就想撞墙自尽,被我们拦下之后又想咬舌,绿腰与红袖在里面看着她,现在只是一个劲儿的哭!”

  许彬点了点头,原本这种事情通常都是羽娘去料理的,可是如今……他还未及表态,若微已经冲了进去。

  “姑娘!”若微站在床前,伸手去拉她的手。

  “不要理我,让我去死!”她用力甩开若微的手。

  “你想死?”若微沉了脸,声音如冰:“就因为被恶人欺负了,失了贞,失了洁,就觉得没脸见人了?你要这么想,那你去死好了!”

  守在伤者身旁的绿腰与红袖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若微。心想这若微姑娘看起来蕙质兰心、聪明伶俐,怎么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不是您巴巴的把人救回来的吗?如今怎么又激人去死?

  “好,苏玉就求你们不要管我,让我死好了!”那女子痴痴呆呆的,眼睛盯着不远处案上的花瓶,似乎下一刻就要冲过去,再撞一个头破血流。

  “好,我们都不管你,反正你是个糊涂人,自己要做千古罪人,关我们什么事?”若微面色肃然,小脸紧绷,话语冰冷。

  “罪人?”那女子泪眼朦胧地听到她这样说,眼中立即一片茫然,怔怔地看着若微不知所措。

  “对呀,如果你死了,你父母、亲人自然为你伤心欲绝。你即是不孝,其罪一。再者,你一死倒是帮了那个欺负你的大恶人的忙。他还可以去作恶害人,还会有更多的姑娘受到你昨日所受的凌辱。原本对她们而言这一切是可以被阻止的,就是因为你的懦弱与自私,才会让恶人继续横行!此罪二。这两条大罪,还不够重吗?”若微言之凿凿、斩钉截铁。

  那女子细想之下,渐渐明白:“你,你是想让我去指证那个赵辉?”

  “我不知他是不是赵辉。我只知道昨日为了救你,我也差点儿被他凌辱。你欠我一个人情。所以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还我这个人情,你都要做完这件事,做完以后,你要死要活,没人管,随你的便!”若微瞪着她。

  “你,你是昨天那个?”那女子这才想起来,原来面前这个美丽少女便是昨日山上出手相救的那个小僮:“如此,我便先不死了!”

  嘻嘻,若微心中乐开了花,而面上只得强忍着:“你叫苏玉?那你家住在哪里?”

  “我……”她踌躇着,眼神儿空洞而悲凉。家人,她真的还能活着去见自己的家人吗?想着想着,抑制不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若微自然知道她心中的顾虑,又柔声细气地劝道:“你如果一时难以面对家人,也可在此暂住,但是也要想办法给家人送个信,让她们放心。咱们可以说你是在下山路上扭了脚,在这里疗伤。否则你家人定是要急死。”

  苏玉连连点头,哽咽着:“小女名叫苏玉,城西苏记布店是我家的产业!”

  “苏记布店?”南京城中,若微只知道秦淮河和晚情楼,于是她扭头看着许彬,许彬微微颌首。

  那就是知道了,若微又想起心中还有疑虑不吐不快。所以坐在床边,帮苏玉理了理微乱的秀发:“那苏姑娘,你昨日为何独自上山?”

  “我?”苏玉这才娓娓道来:“昨儿,我也是鬼迷心窍了,听府中的小婢说他如何貌比潘安,如何……所以,我就求奶娘,骗了爹娘,就说去栖霞山求福。然后……”

  “然后就去金川城门,看他?”若微不由插着嘴,说实话,她真的想不明白,传言会有如此大的魅力。

  苏玉满面通红,又带着深深的恨意,突然扬起手,狠狠打了自己两记耳光。若微立即拉住她的手。

  “是我自甘下贱,才有此劫!”苏玉把头深深埋在被子里,失声痛哭。

  若微想劝又不知如何劝好,侧身看着许彬。许彬面色清冷,一副事不关己的超然。若微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轻轻拍着苏玉的背:“苏姑娘,你别伤心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接着说呀,看过之后,又怎样了?那赵辉真的很好看吗?”

  苏玉轻轻抬起头,紧紧咬着下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点了点头。

  “那后来呢?”若微心中十分好奇。

  “后来我和奶娘就去栖霞寺进香,回来的路上,遇到那人……”说到此处,她再次泣不成声,昨日的惨痛经历浮现眼前,又急又痛,竟然昏了过去。

  “苏玉,苏玉!”若微声声急唤。

  许彬上前为她搭脉。

  “怎样?”若微眼巴巴地看着他。

  “无恙,一时昏厥。时辰不早了,我先送你上山。让她先歇一歇。晚些时候,官府的人还要前来问话!”许彬脸上如冰般冷峻,再没有了昨夜的似水柔情,目光在若微脸上稍稍一扫,就向屋外走去。

  以车马行至半山腰,弃车而行,一路之上,两人又是相对无言,直到过了栖霞寺,在通往三元观的岔路口,许彬这才止步。

  “好了,我就送到此处!”从这里可以远远地看到三元观的大门,许彬站在这儿不需移动半步便可以将她目送入观。

  若微却没有移步,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纯真笑容,眼里似乎有些难舍的情愫。这样的女子,总会轻易将男人的心抓得牢牢的。

  没用的,许彬狠了狠心,只望着远处的山色,忽视掉近在咫尺的她。

  她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白天和黑夜,同样的一个人会有如此大的反差。

  “我这次回去,可能会被重罚,也许会被禁足,可能再也不能出来了!”她呢喃着,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是自己心里在恋着他,还想见他吗?

  “我知道!”他负手而立,衣带飘飘。在他的眼中没有悲喜,也捕捉不到半点的依恋与怜惜,仿佛对面而立的只是一位从不相识的路人。

  若微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向上走去,只觉得这次上山,步子格外沉重,什么叫如负千钧,此时还深有体会。

  “如果案子有了消息,一定要想办法告诉我!”她突然喊着起来。是的,很大声,他应该能听到。然后她就拎着裙子跑了起来,虽然不多时就香汗淋淋,气喘吁吁,但是她依旧用力向山门跑去。

  身旁倒退的青松,耳边缥缈的风声,一切一切,都留在身后。

  他依旧负手而立,目送她跑入观中,姿态既不淑女,也毫无美感可言,就这样像一阵风一样在他的视线里消失。

  为何要跑?

  能跑开吗?

  许久之后,直至落花满身,他才悄然离去。

  第十三章 浮沉谁主宰

  三元观大殿之上,早上按例的早课和讲经说法结束之后,众人齐颂并叩拜玉华真人。若微长长松了口气,回来的太及时了,正好赶上入殿听经,看样子自己彻夜未归的事情没人发觉,正在暗自偷笑,准备等玉华真人退殿之后,就拉着紫烟与湘汀随着众位道姑向殿外走去的时候。只听殿里冷俏俏地响起玉华真人缥缈清丽的声音:“都下去吧,若微留下。”

  若微与紫烟湘汀面面相觑,都感觉有些意外。

  她还在思前想后,玉华真人话音又起:“丫头,还不快过来领罚?”

  完了!完了!肯定是露馅了!若微摆了摆手示意紫烟与湘汀悄悄出去。然后这才轻转过身,蹑手蹑脚地退了回来,跪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之上,低垂着眼帘说道:“求玉华真人恕罪!”

  玉华真人看着若微娇俏的身影跪在殿下,又看了看她身上的道服,心里不免涌起一阵难过。如此美丽聪慧的女孩定是父母亲人的心头肉、掌中宝。一旨皇命被宣入宫中,原本应该在家中享尽父母疼爱,拥有快乐童年的她却生生地被禁锢在宫中将近七年。而如今又莫名其妙的以花季之期被禁于这道观之中。现在,她就这样跪在自己面前,乞求恕罪吗?她又何罪之有?

  玉华真人实在有些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从莲花宝座上走了下来,伸手将若微扶起:“陪我到前面山门外走走!”

  “是!”若微看她脸上闪过一丝苦涩,仿佛有很多话要对人倾诉一般。于是扶着她两人来到大殿外,向山门走去。

  若微不知道,这是十五年来,玉华真人第一次迈步出了观门,虽然只是在十几丈外,却恍如隔世。

  站在观景亭中,满眼苍翠,寂静的山色,古朴的道观,似乎让她们的心情都稍稍平静下来。

  “昨儿,你一夜未归,去哪儿了?”玉华真人望着远处参天的柏树,那认真的神色,仿佛在细细品鉴着树冠上每一片树叶的差异。

  若微原本一路之上都在编着应对之语,但是此时看着她脸上的祥和与宁静,置身在这样清静圣洁的环境中,她竟然将编好的理由弃之不用,直接把昨日为何下山,而归途中遇到的事情悉数坦白相告,没有半分的隐瞒。

  说完之后,心中虽然忐忑但是却如释重负。

  “无量天尊!”玉华真人转过身,将若微紧紧搂在怀中。

  突如其来的亲切,让若微有些难以适应。

  半晌之后,玉华真人才轻轻放开了她:“我知道你是不会做不好的事情,所以昨夜你没有回来我并未声张也不想罚你。只是担心你遇到什么事情。好孩子,你心地纯善,自然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

  “玉华真人?你,你真的不责怪我?”若微大为意外。

  玉华真人摇了摇头,神情十分忧伤:“看着你,就像看着我的宝……”她稍稍顿住。

  “宝庆公主?”若微接语道。

  “宝庆?”玉华真人抓着若微的手臂,眼中又惊又喜:“你知道我的宝庆?”

  其实若微在宫中七年,也参加过大大小小许多次宴会,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宝庆公主,如果不是从许彬口中得知,她永远不会知道大明还有这样一位公主。只是现在,面对这样一位可怜的母亲,她平生第一次说谎了。

  “是呀,宝庆公主长的很漂亮,只是尊贵异常,平时只待在自己的宫中,旁人很难得见。我也只是在每年正月的宴会上才能见到她。听说她最早是由徐皇后代为抚育,后来徐皇后崩世,就改由王贵妃照顾。王贵妃为人极是和善,待公主极好!”若微把咸宁公主的境遇与衣食住行,起居情况娓娓道来,只不过将主角换成了宝庆公主。

  在她的叙述中,玉华真人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面上是令人不忍相视的悲凉与哀伤,而唇边却努力浮起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苦笑。

  就像月宫寂寞的嫦娥,又似对着银河默默垂泪的织女。

  那泪水一串串滴落在玄色的道袍之中,点点离人泪,悠悠慈母情,看得若微也鼻子发酸,眼圈发红,一时之间忘了台词。

  “好孩子,你怎么知道我是宝庆的……”她很想说,可是最终还是将那个称谓生生咽了回去,她有些痴狂地摇了摇头:“不是,我什么都不是……”

  “不!”若微从袖中掏出帕子,轻轻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你是宝庆公主的娘,永远都是,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观中,不管过了多少年,也不论你们能不能相见。你是她的娘,这是磨灭不掉的事实,更是割不断的亲情。”

  “若微!”此时的玉华真人,是脆弱的,她连连摇头:“好孩子,你一定是哄我的,宝庆也许根本就不记得我了。我离开她的时候,她才四岁,现在她都十九了,她怎么会记得我?而且,如果照你所说,皇上和贵妃如此疼她,她为何不能来此处看我?”

  说着,说着,她花容大变,一双眼睛痴痴呆呆地盯着若微:“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他,他怎么会那么好心,他绝不会善待我的宝庆。如果依你所言,宝庆今年都十九了,眼看就二十了,为何他还不为宝庆挑选附马?”

  那样高洁清冷,镇定自若的女子,此时只是一个痛哭流涕,伤心不已的母亲。

  若微看着她,就想起了自己的娘,她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怎么没选,皇上很早就替公主择附马了。只是咱们宝庆公主十分挑剔,一般的官家子弟她都看不中。皇上很尊重公主的意见,说是一定要让公主自己选一位满意的附马,万不能委屈了公主。”

  不知是若微的话起到了安慰的作用,还是玉华真人自己想明白了。此刻,她停止了哭泣,定了定神,眼睛凝视着山下皇城的方向。半晌之后,她脸上才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肃静,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若微,你知道吗?宝庆曾在童稚之时救了娘亲的性命。是她的天真可爱,让她的父皇在垂危之际以一丝怜悯留下了我的性命,除我以外,先帝三十四位有品级的妃子,二十名曾经侍寝却无册封的宫人悉数为他殉葬而去。从那时起,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宝庆赐给我的。可是她永远都不知道。我此生并无它求,只想让她幸福。我活一天或是活十年都无足轻重。我只希望,从小就可以挽救她人的宝庆,也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

  “主宰自己的人生!”若微在心中暗暗重复着这句话。天下的母亲,有一百个就有九十九个会祝福自己的女儿嫁得好,一生无忧。然而那只是美好的祝福。想不到玉华真人和自己的娘亲,她们的所言所行、心愿与期盼竟会是那样一致。就是苦与甘、坦途或是坎坷,她们似乎并不在意,她们希冀的,只是希望前路的选择,是掌握在自己女儿手中。

  这样的母亲,也许才是智者的大爱吧。

  此时的若微,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差别与意义,直到许多年以后,一场惊天浩劫之后,她才真正明白此话的真谛。

  南京皇宫御花园内,倚北宫墙用太湖石叠筑的石山“堆秀”,山势险峻,磴道陡峭,山上的御景亭原是帝王、后妃重阳节登高的去处,而山下不远处的的浮碧亭和澄瑞亭,都是一式方亭,跨于水池之上,两座对亭造型纤巧秀丽,为御花园增色不少。

  此时御景亭内,朱棣端坐其中,左右的宫女太监都远远的沿石阶而立,肃然宁静。

  朱棣自斟自饮,乐得自在。饮酒间隙,放眼望去,只觉得翠篁拂拂,朱亭峥峥,壁泉涓涓,宫中景致似乎美不胜收,却仿佛少了些什么。

  这时,正看到马云拾阶而上,入内之后刚要行礼,朱棣便大手一挥:“免了!”

  马云立即起身上前复命。

  “什么?”朱棣听后,两眼顿时射出冷酷凶狠的光芒。朱棣不会像其父朱元璋那样常常龙颜大怒,动不动就拍案怒斥,但是马云看到天子的双手放在腰间的玉带之上,骨节微微用力下按,他便立时明白了。

  纪纲的死期到了。

  这纪纲在靖难之战中,做战勇猛狠决,从而得到朱棣的青睐。朱棣称帝之后,初封其为锦衣卫指挥使,后因他在“景清一案”中护驾有功,又以“瓜蔓抄”的形式,为朱棣监视满朝文武大臣的言行,网罗朱棣不喜欢的大臣的罪名,办事效率超过三法司,故深得朱棣的宠信,又加封他为都督佥事,官至正二品。

  纪纲以草芥之身得志以后,便仗着皇帝的宠信与锦衣卫的特殊作用,不仅气焰嚣张,作威作福,更大收贿赂,欺男霸女。

  对此,朱棣不是不知道,只是有些不以为然。本着睁只眼、闭只眼,用他可用之处、略其瑕疵的原则,不予拘束。

  然而纪纲却不知收敛,更加变本加厉,弄得民怨日深,只是因为碍于他是朱棣的宠臣,地方官府对他也无可奈何。

  这一次,想不到却是他自己撞到了虎口。

  马云将若微在栖霞山上遇险差点受辱一事,避重就轻、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讲给圣驾听,即使如此,朱棣还是大为恼火。

  看他龙颜骇人,马云只得低着头,小声说道:“幸亏有惊无险!”

  “有惊无险?”朱棣脸上浮起阴狠之色:“还要怎样?”

  马云心中暗想,这纪钢也真是昏了头了,什么样的女子,竟然值得他追踪到栖霞山上去行凶?安知道先皇的张美人与若微都在山中的道观里清修,依皇上的性情,自然要派人监视。却还敢要跨越雷池,这个愣小子,这次我也帮不了你了,只怪你色令智昏,自己找死。

  这就是朱棣的高明之处,锦衣卫有三大都督,官二品,都直接听命于朱棣,而其手下又各有数名指挥使,为三品,每人统率上千名锦衣卫精英。其属下各有分工、互不干涉,也不许互通消息和泄露任务。也就是说,分属不同组别的锦衣卫,有可能在执行任务的同时,还被其他人监视着,再或者对决撕杀时,竟不知敌我双方原是同属圣命。

  马云主要负责皇室成员和皇宫大内的动向与安全,纪纲则负责监视百官,而还有一位,即是胡滢,名为兵部侍郎,暗为三都督之一,他的任务简单又艰难,就是要负责追讨建文帝的消息。

  “将纪纲投入都察院严审!”朱棣的目光如苍鹰一般紧盯着马云:“他还有什么恶迹,都要给朕查得清清楚楚!”

  “是!”马云明白,此语无疑是宣布了纪纲的死刑。

  身为锦衣卫,最重要的就是对信息的掌控,你可以藏而不报。因为何时上报,要看天子的心情,审时度势后再做决定。但是不报,并不意味着不知道。

  就像关于纪纲的罪行,马云心中早有一本帐。

  永乐五年,他协助司礼监在各地为朱棣选美时,就曾挑出数名绝色美人藏于自已家中私纳。

  永乐六年,查抄到已故吴王的冠服后,私自隐藏在家中,还不时穿在身上,命令左右饮酒祝贺,高呼万岁。

  永乐十年射柳比赛,纪纲学秦代的赵高指鹿为马,射失之后,反命锦衣卫镇抚庞英将柳枝折下来。并让众人大喊他射中了,然而可怕的是,在场众人竟无一个人敢出面纠正。

  永乐十四年,与武阳候薛禄为争夺一名绝色女道士,而用铁爪将位高权重,品级高过他的武阳候打得脑裂,几乎死掉。

  同年,浙江按察使周新等数十位大臣,因不满威胁,没有交上高额的贿金,而受到纪纲诬陷,以谋反罪被处死。

  不仅如此,近年来他还在家中私养了大批亡命之徒,暗中修建隧道制造了数以万计的刀枪、盔甲和弓箭,意图不轨。

  以上种种,人证、物证俱足,只是现在,马云十分担心,这些事情要是一股脑都直接呈报到御前,恐怕朝中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

  正在为难之际,又听朱棣说道:“若微那丫头也太不知分寸了,原是想送她到观中,好好收收性子。不成想,倒成了出笼的鸟。你去,派人去支会一下张氏,三元观是皇家道观,没有宫中特许,谁也不能自由出入!”

  “是!”马云立即俯首。

  “还有,你刚才说,是谁救了她?”朱棣半眯着眼睛,仿佛在记忆中搜索那两个名字。

  “金川门千户赵辉,吏部检讨许彬。”马云如实回话。

  “他二人怎么会在那儿出现?”朱棣听了,更是莫名其妙。

  “纪纲行凶,事引正是赵辉!”马云心中一震,看他面色此时仿佛渐渐和缓起来,须知越是如此,越要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龙吼咆哮起来。

  “哦?”朱棣脸上的神色就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阴冷肃穆,让人在阳春三月,却感觉冷风飒然吹过身侧。

  “赵辉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在金川城门巡视时,常引妇人观看,就如同晋时掷果潘安一般。纪纲一向自命不凡,恐是不服气,于是这才接连蒙面行凶,又嫁祸给赵辉。赵辉无端招致恶名,必是心中不甘,而官府又一直没有破案,所以他唯有自己处处留心,一心只想抓到真凶,洗清嫌疑!”

  朱棣点了点头,目光渐渐和缓:“照此看,赵辉倒是个有心之人。还有,那个许彬,又干他何事?”

  “这个?”马云迟疑了片刻,若是旁人,他必照直回奏,只是涉及许彬,他更是慎之又慎,小心回话:“是碰上的,还是受赵辉所托,尚不清楚。不过听暗衣成安说,许彬与赵辉情同手足,也许是应赵辉之请,出面相帮,也未可知。”

  “这两个人都给朕好好查查,查清楚些!”朱棣闭上了眼睛。此时他的思绪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名字,“宝庆?”

  自己的小妹妹,父皇七十岁时育下的幺女,只比瞻基大一岁的十六公主。

  “赵辉果然长得很美?”朱棣突然开口如同梦呓一般,天子的心事,就是跟了他数十年的马云,也参不透。

  马云绝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是。”

  “听你说来,似乎此人有勇有谋,还是性情中人!”朱棣又问。

  “是!”马云真不知此时皇上心中在想些什么。

  “就把宝庆许给赵辉吧!”朱棣脸上浮现起淡淡的苦涩。

  “这……”马云在圣前一向很有分寸,然而突逢此言,他还是失态了。

  “怎么?”朱棣龙目微睁。

  “赵辉只是守门千户,怕是难以高攀皇家公主吧?”马云照实回话。

  “哼!”朱棣闷闷地哼了一声,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马云立即退下。

  朱棣站起身,手执龙杯,凭栏远眺,一饮而尽。

  “父皇,儿子为你最宠爱的宝庆公主择的这个附马,你一定喜欢!”朱棣笃定地说着,公主下嫁,皇子皇孙纳妃,最讲门第,可是为何要门当户对呢,不过是借着联姻,恩赐功臣,或者是为了平衡政局中各方的势力。

  而这一次,朱棣却改了主意,那个自小密养在宫内,不与外人相交的小妹妹,纯善如水,不懂世事,就给她觅一个好男人,好好过日子吧。

  第十四章 何时妾心归

  永乐十八年,九月初九。

  栖霞山上,若微登高远眺,从这儿可以看到山脚下浩浩荡荡的队伍,似山峦般连绵不绝。旌旗招展,风声瑟瑟,成千上万的峻马上,哪一个身影才是瞻基的呢,她看不到,也辨不清。

  “与其一个人在这儿远望,为何不随他去呢?”他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若微回头望去,悄然一笑:“是你!”

  “是我!”他淡然回道。

  从永乐十五年被遣出宫,在这栖霞山上的道观中修行至今,已整整三年了,三年之中,除了湘汀与紫烟,见的最多的一个人,便是这个许彬。

  若微虽一身白色的道袍在身,却更显她婀娜的身姿,体态轻盈柔美像受惊后翩翩飞起的鸿雁,容颜亮泽莹光似秋天盛开的菊花,青春华美繁盛如夏天茂密的青松。

  偏偏这样绝色的她,此时脸上却有着一份无可奈何的幽怨,一双秀眉似皱非皱,面上表情似嗔非嗔,一声叹息之后才开口说道:“我的心早就跟他去了。只是可惜,恐怕我们今生再也无望相守了。别说是迁都北京,就是留守南京,在宫城之中、皇太孙府内又何尝有我容身之地?”

  许彬始终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树下,看着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悲,虽然她笑的时候,灿烂得像忽然绽放的玫瑰,耀眼得如天边的晚霞,但却是如此脆弱易逝。极致的美,瞬间而逝,而心底的悲哀则永远定格在脑海之中。

  若微静思不语时有一种天生的贵气,与年龄不符的优雅与淡定,让她看起来有些孤傲,但是许彬知道,她原本热情如火,张扬活泼,只是可惜,少年时期的宫中生活,过早地禁锢了她,也改变了她。

  “走吧!”许彬看着她,若隐若现的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去哪?”若微口里问着,而双脚已经不由自主地随他移步。

  “今日重阳,百花巷内,略备酒宴,静贞仙师可赏光否?”许彬眼中神情亦正亦邪,仿佛还带着一点儿嘲弄:“敢去吗?”

  他有着剑眉星目的完美面貌,修长挺拔的身材,然而他却像风一样让人捉摸不定,时而狂野不羁,时而温文尔雅,时而柔情似水,时而又如冰般冷峻。

  若微怔了怔:“为何不敢?”

  说罢,便紧紧跟在许彬后面。是的,被禁足了三年,如今瞻基都走了,自己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任性也罢,放浪形骸也好,再也不要这样委屈着自己,想做什么就做好了。

  许彬看着她脸上的神色,仿佛能参透她的内心,所以爆发出一阵朗笑。随后,就像是恶作剧一样展开轻功步履如飞,转瞬间便不见踪影。若微气恼地跺了跺脚,狠狠骂道:“死许彬,恶许彬,跑到那么快,到底想不想我去?”

  耳中即响起一阵传音:“本是为了你好,你我同进同出,不怕有多嘴的奴才把消息传到宫里,毁了你的清誉?”

  原来如此,若微笑了,许彬的心思自己真是摸不透,看似清冷如寒冰,可是不经意间往往又会流露出一种体贴与细致,只是一想到自己如今怎会有这般尴尬的境遇,又愁上眉头。

  百花巷内许彬府中的月牙湖畔,观景亭内。

  黄花梨木圆桌上是各色精致的小菜,玉壶里盛着芳香四溢的美酒杏花春,抬眼望去只见湖中渔火点点、波光粼粼,置身其中让人心情恬静,立时解去不少烦忧。

  目光一扫看到侍立在旁的白纻,若微仿佛又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儿,咸宁公主、羽娘还有许彬、瞻基、瞻墉兄弟,她们这许多人围坐在一起,品酒、投壶、吟诗,还有自己的踏歌舞,那是何等的快哉与美妙。

  而现在,景依然,而人已非。

  “若微!”远远的传来一声呼唤,虽然离的不近,却那般真切,若微猛地回转过身,看着两名侍女手持灯烛,头前引路,而后面姗姗而至的,正是咸宁公主和他的夫君,当朝附马宋瑛。

  “公主殿下!”若微很是意外。出宫已经三年了,一直待在栖霞山上道观里除了初时偷跑下山去城门口等娘那次以外,她几乎从未下山,与宫中的人更无半点联系。想不到居然在今日,在这儿,竟然会见到咸宁公主。

  “若微!”咸宁公主一把拦下正待俯身下拜行礼的若微,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中有怨,有恼,更有满心的怜惜。

  若微目光微闪,笑意连连,细细打量着婚后的咸宁公主。金黄色绣着凤凰的云烟衫,逶迤拖地黄色双蝶云形的千水裙,手挽碧霞罗牡丹薄雾纱。云髻峨峨,头戴着彩凤朝阳的珠钗,脸蛋娇媚如月,眼神顾盼生辉,气质雍容又略带娇气的绝代帝姬。

  “公主大婚以后,出落的越发标致了!”若微向以往那样与她嬉戏着。

  可是咸宁公主没有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若微,看她一身白色道袍,一支木钗随意而琯的长发,脸上不施粉黛,颈上与手腕还有耳孔处均无半点饰物,清新如斯、美则美矣,只是不由一阵心酸,眼中微红,险些掉下泪来。

  许彬见状,则拱手说道:“公主殿下和宋兄,都请入席吧!”

  咸宁公主这才神色稍缓,挽着若微的手坐下。

  宋瑛依旧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俊模样,只是身形微微发福。坐在若微的对面,他看看公主又看看若微,不由叹息道:“永乐十四年,为若微庆生,咱们也曾在此摆宴。当时还羡慕她与皇太孙琴瑟和美、是人间少有的一对佳偶。谁知事态弄人,到如今两厢分离,身处南北两地,不知何时才能聚首?”

  此语一出,桌上更是一片寂静。

  咸宁公主立即凤目一瞪,嗔怪道:“不会劝人就莫要开口。咱们原是来给若微解怀的,你如此说,不是凭白添堵吗!”

  宋瑛自知失言,连忙举起酒杯:“是是是,是宋某失言了。若微,我罚酒一杯,你别往心里去!”

  若微淡然一笑,也举起杯子:“附马爷说的哪里话?这杯酒应该是若微敬公主和附马的,昔日对坐饮宴的人中,还好你们是幸福的。附马与公主婚后生活甜美,民间早有称颂。若微感同身受,只是可惜,直到今日才能亲自送上祝福!”

  她举杯自饮,态度端庄镇定,他人看了,更不免唏嘘。

  酒过三巡,微醉薄醺的若微与咸宁公主在园内缓缓而行,身后不远处跟着许彬与宋瑛。

  “若微,你还想瞻基吗?”咸宁公主挽着若微的手,低声问道。

  “瞻基?”若微默然,这个镌刻在她内心深处的名字,每每想起,心中便隐隐作痛,“他,还好吧!”

  “好?”咸宁公主一声冷笑:“整个皇太孙府,犹如一座冰窖。皇太孙纳妃后出宫开府已过三年,府中一妃两嫔,还有淑女选侍诸姬,可是有谁能入他的眼?连瞻墉都得了一子一女,而瞻基府中还无半点消息。你可知,这是为何?”

  “瞻基!”若微如鲠在喉,只轻唤一声,便珠泪滚滚,不能自持。

  当年为了能让自己留在宫中,哪怕是皇太孙府一个小小的姬妾名号,瞻基想尽了办法去争取,然而结果如何呢?皇命终不能改,自己还是奉旨出宫,带发修行。

  临出宫时,瞻基差小善子送来“枣子和小乌龟”,意喻是盼她早归。可是如今整整三年过去了,等到的却是朝廷北迁,他举家先行,远赴北京的消息。

  临行前,瞻基差瞻墉悄悄给她送来一物,那便是永乐八年,初入宫时,他送给自己的第一件礼物,那个碧玉虎的镇纸。

  原本在他大婚之前,自己把入宫几年间,所有的赏赐与他的赠礼都封箱退回到太子妃处,可是偏偏他又捡出这个,差人巴巴地送了来。若微明白,在永乐八年第一次收此物时,她还不知道这小小的玉虎代表着什么。而如今,在瞻基远赴北京时,再次收到此物,她泪如雨下,是的,他,皇长孙朱瞻基便是属虎的呀。

  瞻墉带来了他的话,他说,只要你愿意等,总有一天我终会将一切原本属于你的加倍奉上。

  只是,若微,你能等吗?

  我能等吗?你何须问我?

  若微深深吸了口气,此时才是无奈至极。

  “若微,父皇已经下旨。明年正月初一,要在北京城中接受百官和各方使臣的觐见。至此正式迁都北京。现如今,父皇与瞻基已经先行北迁了,瞻基临行前,托我给你带句话!”咸宁公主语气中透着一丝殷切。

  “公主!”若微对上咸宁公主的目光。

  “你,还等吗?”咸宁公主目露怜惜之色,又满含期待。

  “他问我还等吗?”若微几乎哭了出来:“他居然要问我还等吗?”若微以帕掩面转身跑开,一直跑到湖畔柳下,以手撑着树干,身形微颤。

  咸宁公主立即追了过去,以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若微,若微。你别急,瞻基没有变心,只是三年未见,他,知道你在外面过的这样清苦,他怕你……”

  若微只是不语,心中有恨又不是该恨哪个。一时间泪水纵横,她呢喃自语:“瞻基,你明知道我会等的,却还要来问我?你这无疑是在我伤口上撒盐,你让我情何以堪?”

  “好了,好了……若微,你的心,瞻基是明白的!”咸宁公主扳过她的身子将她搂在怀里,轻拍她的背又抚着她的秀发缓缓劝道:“我对瞻基说过,如果他要是负了你……我就把你许给宋瑛,咱们俩从此相守在一起,还像以前一样形影不离、快乐度日,你看可好?”

  “啊?”若微听了,竟是破涕而笑。

  身后不远处的宋瑛听了,直呼:“惨兮!”

  咸宁公主转过身,狠狠瞪了一眼宋瑛:“有何惨的?省得你一双色眼总是在宫娥侍女身上打转,我把若微许给你,你该谢我才是!”

  宋瑛连连作揖行礼:“公主殿下,臣近日并无犯错,殿下莫要吓臣。若微如此天仙一般的模样,放在臣的身边,只许看,不许亲近,那岂不是如同凌迟之刑?”

  “许给你就是许给你,本宫可没说不许亲近!”公主把秀眉一扬,大度端庄。

  “公主不是说了,若是臣管不住自己,去碰别的女人,就把臣给阉了吗!”宋瑛说的一本正经,还有些神色紧张。

  若微与许彬听了,都大笑起来。

  咸宁公主恼羞成怒,松开若微的手,追着宋瑛好一顿捶:“促狭鬼,这原是你我闺房之中取笑的话,你竟也在外头胡吣,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宋瑛一边躲,一边连连讨饶。

  若微看着看着,面上笑意连连,心中烦闷仿佛已去了大半。

  妙音斋中,若微在三年之内,第三次步入其中。

  她醉了,面如娇花,躺在雕花大床上,头昏昏的,可是却难以入睡。

  恍惚中,他,坐在了她床前。

  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眼神儿就像一双温润的手,抚过她的眉,抚上她的唇,抚着她柔弱无骨的身子。

  是杏花春带给她的醉,还是她心底的悲?亦或者是他的注视让她羞涩不已,她的脸似流霞般红晕,精致的五官朦胧可人,眼波流转,风流极致。

  这样得她,在他面前,若想心如止水,那似乎是绝无可能的。

  将她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放在自己两手中间,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捂着,真想就这样相守到老。

  “这算什么?”她却像是突然醒来一样,“叭”地甩开了他的手:“我刚刚说过,我会一直等瞻基的,你又来做什么?可怜我?”

  可怜你?我有什么资格可怜你?许彬微微蹙眉,蹙起的不仅仅是一双剑眉,还有他的心。

  “这世上简直荒唐透顶了!”若微醉了,她一面笑,一面喊:“圣上竟然将宝庆公主嫁给那个淫棍赵辉,这简直是一种凌迟!”

  许彬的眼神宛如刀刃一般像是要刺穿她,或者说是要刺醒她。

  “宝庆公主虽然曾在童稚之时救了自己母亲的性命,却无力主宰自己的人生。不只是所嫁非人,居然是那个大恶人赵辉,他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嫁了这样的男人,也许她宁可自己当个寡妇……皇上是糊涂了吗?”若微居然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这是第几次看她落泪?许彬眼中渐渐浮起一丝柔和:“你不是一向自认敏慧巧思,对人对事,不以俗念俗礼相待?若微,这名与实,哪个才是最重要的?要知道,在这世上有太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和事。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反之呢?”

  她没有答话,只是默默流着眼泪。

  那神情委屈的,仿佛待嫁的不是宝庆公主,而是她自己。

  “赵辉勇猛果敢、文武兼修,更是南宋皇家后裔。配宝庆公主,绝不委屈。什么淫荡下流、变态恶毒?都是以讹传讹。去年在栖霞山上,苏玉姑娘遇险,所指的行凶之人那赵辉并不是真正的赵辉,而是锦衣卫纪纲!是他假冒赵辉之名,做恶施暴的。也只是在那次,他原本以为苏玉必死,才解下面巾以真面目示人的。”许彬索性将真相讲出,为她细细言明。

  “纪纲?”若微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靠在床栏上,为了驱走昏昏的睡意,她伸出纤纤玉指在自己手臂上狠狠拧了一下。

  “纪纲已被皇上查明法办,以凌迟之刑处置了。”许彬悠然说道,唇边是淡极了的笑容:“很多事情,听到的、看到的未必是真的。那日,在山上,在我之后出现的官家才是真正的赵辉!”

  “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那天咱们见到的那位千户大人,长的黑黑的,胡子长长的,怎么是美男子?”若微用力想去弄明白,但是似乎这里面的内情似乎太过复杂了。

  “不懂?”许彬看着她,眼中的神色耐人寻味:“你只要记住,也许有时候看到的、听到的坏人并不是真正的坏人。记住就好!”

  若微努力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着许彬,只是他的容貌为什么越来越模糊呢?

  渐渐的,她睡着了。

  看着她通红的小脸,匀称的呼吸。许彬将手伸在她的头下,轻轻将她的身子放平,又为她拉好锦被,就这样坐在她的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我说的话,你是否记住了呢?

  第十五章 心事终如愿

  永乐十八年葭月十六,月华初上。

  大明新都北京城外通州水陆码头“柳荫龙舟”是这条贯穿南北的大运河最北端的皇家专用码头。

  雕饰华丽的御船,浩浩荡荡的官船一字排开,有序地驶入港口。

  这是朝廷王孙贵戚与官员北迁的最后一批官船,因为大明永乐皇帝朱棣已经颁旨诏告天下,明年也就是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要在新落成的宫殿中接受四方的朝贺与觐见。因此,自永乐十五年至今,便开始了历史上著名的北迁。

  这一次,将是最后一批。北迁的官员与王孙们下了船,自有礼部及内务府的各级官吏在此候驾,直接迎上车马,再行进京。

  京杭大运河的漕运码头,一时之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然而一两个时辰过后,又重新归于平静。

  此时,一位锦衣公子在码头上迎风而立,目光殷殷。

  所有的官船都已是人去船空,而他要等的人,却还没有踪影,不由心焦如焚。

  此时,一阵婉转的琵琶曲悠然而起。音色纯粹、乐曲动人,锦衣公子立即神色微变,寻着那动人心弦的曲音,在岸上往来奔走。

  曲音戛然而止,一抹俏丽的身影出现一艘官船的甲板之上,她身披翠纹织锦镶毛的棉斗篷,内穿镂金穿花云锦袄和百蝶云缎裙,一手轻搭在一位年青公公的手上,美丽的大眼睛向四处打量着。头上低低挽了个堕马髻,又留出两绺头发娇媚的垂在脸颊两侧。挽得松散的发髻上插着个鎏金穿花戏珠步摇,旁侧垂着一串蜜蜡。

  北风吹过,衣裙飘飘,更显得她袅袅婷婷,娇媚风流而不失端庄。两名侍女紧随其后,分作两边,一人手捧琵琶,一人手擎八角宫灯停在船舱门口。

  “若微!”那锦衣公子低唤一声,立即狂奔过来。

  “奴才见过皇太孙殿下!”

  “奴婢湘汀、紫烟见过殿下!”

  小公公和两名侍女纷纷伏身下拜。

  而她,依旧俏生生地站在那儿,等着他一步一步临近。

  俊美如玉的容颜,经过三年的积淀,成熟了许多。这还是她的那个良人吗?她轻启珠唇,只轻唤了一句:“瞻哥哥!”

  如同十年前,初见时一般无二。

  瞻基紧绷着嘴唇,嘴角微微有些抽搐,眼中含泪,一把将若微搂在怀里:“若微,终于把你等来了!”

  贴在他的胸口处,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声,若微眼中没有泪。她仰起脸,晶亮动人的眼眸顾盼多姿,两只美丽的酒窝儿隐现在脸颊,依旧是醉人的笑:“你,怎么做到的?”

  原本当若微以为此生无望相守的时候,突然之间,小善子出现在她暂居的道观之中,说皇太孙朱瞻基得了皇上的恩旨,允许若微入皇太孙府,名号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孙嫔。

  虽然只是一个姬妾的身份,可是足以令若微欣喜若狂,这说明三年的光阴没有白等,终于可以和瞻基长相厮守了。只是欣喜过后又有隐隐的疑虑,如果可以,皇上为何不在三年前朱瞻基册妃分府时就下旨成全他们,而偏偏是在三年之后才允。这其中必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原由。一路之上,若微百思不得其解,所以见到瞻基,一开口便是此语相询。

  “若微,委屈你了!”皇太孙朱瞻基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松开臂膀,用手托起若微的脸,如同凝视着一件失而复得的传世之宝,眼中充满珍视与郑重。他又帮若微理了理鬓发,将棉斗蓬的带子系好,重新拉入怀中:“北京的冬天,天寒地冻的,真怕你受不了,快快随我回府!”

  朱瞻基与若微同乘一车,车底笼着火盆,车厢内温暖如春。瞻基将若微的手捂在自己的手心里,来回轻揉着:“咱们的府第在皇宫外东大街,知道你素来亲水,当初入府的时候便特意留了一个临湖的园子给你,早早就着人收拾出来,如今一切妥当,就等着你来了!”

  “瞻基!”若微轻唤着,对上朱瞻基的目光:“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真的!”朱瞻基拥紧了若微:“只是如今,只能让你顶着一个小小的太孙嫔的名号,实在是委屈了你!”

  “瞻基!”若微鼻子一酸,仍自强忍着:“能让皇上改章易弦,实在不是一件易事,你一定为此吃了不少苦头,我……”

  朱瞻基看着她,脸上浮起一个孩童般的笑容:“你知道吗?这次回来,你自己可说是责任重大呢!”

  “责任?”若微眉头微蹙。

  朱瞻基悄悄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若微立即羞红了脸,面如桃花一般,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娇唇,仿佛顷刻间便没了注意,过了半晌,才瞪着一双明媚的大眼睛看着他:“你,你怎么……”

  朱瞻基笑着揉了揉她的鼻子:“不如此,怎么能让你回来?不过,此次也多亏了王贵妃和小姑姑,正是她二人从旁劝说,皇爷爷才能恩准。”

  若微这才明白,瞻基纳妃三年,一妃数嫔,然而不管是谁他都退避三舍从不近身。如此一来怎么可能有喜迅传出?于是宫中上下便有人风传,皇太孙不能人道,有隐疾在身。

  朱棣对此心知肚明,也不点透。

  可是眼看着其他比瞻基还小的皇孙都有了子嗣,朱棣终于坐不住了。可是每每提及此事,瞻基总是一副恭顺异常的样子,绝口不提若微半个字。然而每每回到府中,依旧是独自安寝。身为天子的皇上可以管天管地,却不能绑着自己的孙子与妃子行房。

  正暗自气恼得不行,再加上王贵妃与咸宁公主从旁敲着边鼓,朱棣这才同意可以让若微回来,但是天子也有天子的条件,就是必须要为瞻基生下子嗣方能正式册封。

  瞻基低头看着依偎在怀里的若微,长长的睫毛覆盖在一双灵动的眼眸上,小巧挺秀的鼻子,薄薄的、坚毅的红色樱唇,如雪的肌肤,如画的黛眉,有些情不自禁地悄悄俯下头,在她的樱唇上吮吸着,芳泽如初,慑人心神。

  若微眼眸微眨,刚待抬眼,便被他紧紧钳制在怀里不得动弹。他如火的唇急不可待地吻上她的眼眉,吻上她的面颊,最终锁定她的珠唇。

  一双温润的手悄悄伸入斗蓬内侧,轻揉着她的细腰,渐渐向上,直至将那娇蕾握于掌中,轻轻揉捏,欲取欲得。

  “瞻基,瞻基!”她气息微喘,声声低唤。

  而他仿佛受到鼓励一般,他的唇一路向下,那棉斗蓬的带子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他的舌又索上了她如玉的颈子,用力地吸吮,仿佛诉说着这三年以来压抑的情欲与思念。

  扯开她的衣襟,露出细长的脖颈,胸前白嫩的肌肤微微显露,月色从窗子的缝隙中射进来,给她添了一抹柔和的光晕,如同羞涩的荷花,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

  朱瞻基醉了。

  一边享受着片刻的缠绵,一边低吟着:“小舟帘隙,佳人半露梅妆额,绿云低映花如刻。”

  然而就在此时,车子一顿。马车外有人低唤:“殿下,到了!”

  朱瞻基这才悻悻地停了手,只说了句:“走侧门,直接入府!”

  “是!”

  于是车轮碾碾,重新启程。

  若微斜靠在垫子上,一手托着腮,一手被朱瞻基紧攥着,似笑非笑的也不说话。

  瞻基直愣愣地盯着她,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

  车子再次停下,瞻基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伸手帮若微整好衣衫便推开车门跳下马车。随即又向车内伸出手,若微站起身,向外走了几步,没见马车旁边放置马凳,正在愣神儿之际,便被朱瞻基伸手抱下马车。

  刚要开口嗔怪,只见马车旁恭恭敬敬立着一群仆从侍女,于是立即缄口不言只俏生生地站在一边。

  朱瞻基目光一扫,不动声色地说道:“这就是孙令仪,你们的微主子。”

  “见过微主子!”

  “司音、司棋留下侍候,余下的都下去吧,明儿个一早再来回话!”朱瞻基神色清冷,不怒自威。

  “是!”于是众人纷纷退下。

  只留着小善子头前引路,名唤司音、司棋的两名侍女各执一盏宫灯分列左右。瞻基牵着若微的手,缓缓而行,一边走,一边略为介绍。

  “走侧门,马车可直接入府!”没走多远,就来到一座殿宇前面。

  此处南面有门殿三间,穿过门殿,迎面是一座二层小楼,卷棚歇山布瓦顶,上下围廊以苏画作装饰。小楼与门殿之间是个规整的方院,月台下两座石雕须弥座上设有铜鹤一对。院内石松苍劲挺拔,其中一棵南倾穿檐,枝繁叶茂若翳若盖,院周围廊壁上,还开有十面形态各异的什锦窗。

  若微抬眼看到门殿上方的匾额被遮了一块红布,不由面上生疑侧身转头看着瞻基以目相询。

  瞻基微微一笑道:“当初此殿落成时,拟了几个名字,长信居、采薇斋,沁心苑,迎晖殿。想来想去竟拿不定主意。又思忖着这里原本就是要留给你来住的,该让你来定。所以我选了一个名字,就在这正中匾额之上,你来猜猜,对与不对明日一早掀了红绸就知道!”

  若微心中一热,当下便明白了瞻基的苦心。自己这一猜即使错了,他找人连夜重做,明日一早揭晓答案时也定是对的。如此种种不过是想让府中上下都知道他们是心心相映的。只是瞻基究竟还是有些小看自己了。她凝神细品,低声轻诵:“我猜你最初是想用长信居……可是后来,最终还是觉得这迎晖二字最好,所以正中匾额上的字应是‘迎晖殿’!”

  瞻基目光微闪,伸手将若微紧紧揽在怀中,他嗓音轻颤对左右随从吩咐道:“取下红绸!”

  “是!”立即有人蹬着梯子逐阶攀上挑去红绸。

  借着淡淡的月光,众人抬眼望去,那正中匾额上面三个大字写的正是“迎晖殿!”

  若微怔怔地望着匾额,心中激动不已。迎晖,是把自己比成他心中的阳光?还是说她来了,他从此才得以有明朗的晴天?只是这份情太过厚重,让她内心深处有些难以承受。

  “若微,你喜欢才好!”瞻基领着若微缓缓移步来到廊下,手指东侧说道:“出围廊东便门不远处就是一座方亭,隐藏于山石之中,亭中有汉白玉石桌。夏天,你可在此抚琴;冬日,可在此观雪;秋时,临亭东望,满眼碧莲;春时南眺,绿野仙踪,景色怡然。而方亭之北就是我的书斋,你在亭上招手,我推开窗子就能与你对诗。”

  若微听着,仿佛身临其镜,已完全入迷。

  而瞻基又牵着她走向西廊:“从这里出西廊便门即是一处清幽的小院,墙开洞门如同满月,你可在院中练舞,也可从月亮门出去,或游船轻泛,或近赏湖光景致,如诗如画,岂不美哉?”

  “瞻基,”若微一声轻唤,如同梦语。

  瞻基握紧她的手:“这府中景致,日后再带你慢慢赏析,如今先回房沐浴更衣,早些安置才是要紧!”

  “嗯!”若微低声应着。

  瞻基紧挽着她的手进入小楼之中。

  小楼外表淡雅而室内陈设却十分精致,四处都列有精致的小摆设,芬芳的檀香味阵阵涌出,金、银、玉、瓷、古玩、挂屏可说得上是满目琳琅。

  “这?”若微一进门便怔住了。

  小善子立即上前说道:“这次为了迎接姑娘来,咱们爷可是把皇太孙府的库底子都拿出来了。这些家具摆设,原都是皇上赐给皇太孙和皇太孙妃的,是预备放在正殿之中的,这次都让咱们殿下给倒腾过来了。

  “小善子,多嘴!”瞻基微微一喝,面上有些窘意。

  若微抬眼看着瞻基:“这样怕是不妥吧,那胡氏必竟是你的正妃,我……”

  瞻基拉起若微的手,坐在榻上:“若微,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这三年,她在母妃和皇爷爷面前积下不少贤名。而我,对她虽一直不冷不热,可是她始终没有失德之举。所以在这府中,面子上,你须要让她三分。我自然是一心维护你的,可是也怕物极必反,如果传到皇爷爷和母妃耳中,怕是要连累你吃苦受责,所以……”

  若微点了点头:“我知道,虽然我入了皇太孙府,但是能不能长久?这作主的除了皇上、太子妃、就是她了。不管是皇家,还是普通的官宦人家,为妾自有为妾的规矩,如果我稍有越礼,那便是让你为难。”

  瞻基眼中一热,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只低语了一句:“我说过,总有一天,会把属于你的一切,加倍奉还!”

  第十六章 峥嵘初显逢

  皇太孙府内东侧宜和殿内。

  皇太孙妃胡善祥坐在妆台之前,对镜理妆。

  侍女落雪拿来一盏宫灯,取下灯罩,拨亮烛心,又放在一旁,轻声唤道:“娘娘,再等等吧!”

  “不必等了,卸了吧!”说着,胡善祥从头上取下那只金步摇,又摘下玉钗和翡翠耳坠。落雪面上微微一黯,这才上前帮她拆了发髻,那一头秀发如同黑色的缎子一样瞬间倾泄下来。

  脱下薄如婵翼的金丝银线织就的霓裳睡衣,重新换上一件朴素的雪绸中衣,走至床边,侍女梅影掀起幔帐,又在锦被中多放了一个汤婆子。胡善祥面上微微变色却不发一语,躺在床上拥着被子怀里抱着一个暖炉,脚下还放着一个汤婆子。

  一滴清泪缓缓从眼角流出。

  “汤婆子……”胡善祥喃喃低语,三年了,每到入冬,自己就要靠它来挨过长长的寂寞的冬夜。这名字是谁起的?不过是一个灌了热水为人暖床的瓷罐子,却偏偏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婆子,民间语,意思就是娘子、妻子的意思。原本是夫妻间相互依偎、相互暖床,到了她这儿,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太孙妃,在她的寝宫里夜夜居然只能依靠这个瓷罐子。

  胡善祥眼中的泪水越蓄越多,她下意识地一脚将那个汤婆子踢开,谁知轻微一声咕隆的声音,守夜的侍女立即警醒,隔着帘子问道:“娘娘,碰到什么了?”

  “无妨,踢到汤婆子了!”胡善祥语调尽量和缓。

  她真想把手中的暖炉与床上的汤婆子统统扔掉,摔个粉碎,可是她不能,因为她是皇太孙妃。三年来的谨小慎微,左右逢迎,终于得到宫中上下一片赞誉之声。如今,绝不能因为一时激愤莽撞行事白白丢了这个好名声,于是她紧紧咬着被角,任由泪水悄无声息地滑入被中,却不能露出半点儿声响。

  这宜和殿,原是皇太孙府除了议室待客的前殿以外的中心建筑,也是最华美的殿宇。

  这里是皇太孙与皇太孙妃的寝殿,可是皇太孙朱瞻基却一直住在东南侧的书斋之内,所以这正殿形同虚设。

  在正殿之后,东西两侧还各有几处殿阁和院落。

  皇太孙的两位有封号的侧妃,曹雪柔与袁媚儿都居在西侧,一个居月华楼,一个住香远斋。

  还有其他几位侍妾,统统居在西南角的碧晴院里。

  东边最好的一处独立成景清幽雅致的园子一直空着。原本众人以为那里离皇太孙的书斋最近,是他留给自己休息、待客用的。然而没成想前几日他突然命人仔细收拾出来,打扫一新之后亲自布置妥帖,又从库内调出许多陈设、摆件和崭新的家具。引得众人私下议论,不知是哪个说走了嘴,消息这才传开,原来是给一位姓孙的嫔妾预备的。

  如今,她虽然是午夜时分悄然入府,可是府内上下像一阵风似的都传开了。

  什么皇太孙亲自去码头相迎,不仅与皇太孙同乘一辆车辇,居然还破了府内的规矩,将马车直接赶入内院,而且,据说还是皇太孙亲自给抱下马车的。

  仆从及侍女们议论纷纷,原本冰冷而不苛颜笑的皇太孙,竟然也有如此深情款款、缠绵体贴的一面。

  下人们聊得起劲,不过当个新鲜事来过过嘴瘾,可是传到主子们的耳朵里就仿佛如芒在身、抑郁难平了。

  如今,夜已经深了。可是整座皇太孙府内不仅是皇太孙妃胡善祥辗转难眠,那月华楼上的暖阁之内,对坐品茶的袁媚儿与曹雪柔也在为此事唏嘘不已。

  袁媚儿一派娇憨靠着绣墩神态慵懒地歪坐一旁,伸出纤纤玉指从炕桌上的果品盒里捡起一块杏脯放在口中含着。

  曹雪柔见了,不由笑道:“妹妹可是有喜了,这阵子总是喜欢吃这样酸酸甜甜的东西!”

  “我若有喜,便离死不远了!”袁媚儿瞥了一眼曹雪柔,恨恨说道:“姐姐明知道我们几个还都是璞玉之身,这皇太孙从未近身,何来的有喜?”

  曹雪柔平白遭她如此抢白,却不能恼怒,只得端起桌上的茶浅浅地饮上一口,不再言语。

  可这袁媚儿却是个猫儿性子,说歹就歹,说好便好。见曹雪柔不语,自知礼亏,又开口圆场,借题说道:“姐姐,听说了没有?今儿殿下从外面迎回来一位佳人,安置在迎晖殿里了。听说一直到现在,殿下还没出屋呢!”

  曹雪柔面上如如不动,只淡然一笑道:“哎,想我们几个,姿色太过平庸又无才德,所以入不了皇太孙的眼。如今殿下能找到意中人,若真是早早生下一儿半女的,我们府里也就太平了!”

  “切!”袁媚儿不满地撇了撇了嘴:“姐姐这话,是说给外人听的。妹妹面前,何须如此虚妄?若真是旁人,倒也罢了。听说,这回入府的正是那年败在太皇妃手下的那个孙若微。”

  “哦?”曹雪柔仿佛初闻此事,面上有些惊诧,连连问道:“可是真的?那倒是奇了,明明是选退的才女,不是听说送到南京城郊的道观中为仁孝皇后祈福了吗?如今还能入咱们府中,这里面的缘故可是耐人寻味!”

  “说的才是呢!”袁媚儿也有些气闷:“我看皇太孙对她那才是情深意重。听说了没有?那所空着的殿宇给了她了,名字起的正是‘迎晖殿’。‘迎晖殿’我看怎么不直接叫作‘昭阳殿’?如今我才算看明白,这三年来殿下如此冷落咱们,原是跟上边较着劲,做给皇上和太子、太子妃看的。现在好了,上边刚一松口,这人立马就从南边给接过来了。看那样子,可不是对一个小小的令仪嫔妾,倒像是对待正经的元妃呢!这样捧在手心里捂着,我看,咱们往后的日子,恐怕还不如从前呢!”

  “嘘!”曹雪柔拿眼四下一扫,示意袁媚儿小心说话。

  “怕什么?”袁媚儿面上有些满不在乎:“不过咱们也不必犯愁,这天塌下来自有个高的在上边顶着呢。恐怕咱们的这位胡娘娘,现在才叫是百爪挠心呢!”

  “呵呵!”曹雪柔不禁掩面而笑,嗔怪道:“瞧妹妹说的。不过这三年也多亏了我们姐妹守在一起,互相说说体己话,打发些时日。要不这日子可是真难熬!”

  袁媚儿端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一双娇媚的俏眼转了又转,忽又说道:“姐姐,说正经的,明儿个早上去皇太孙妃处请安,如果遇到那个孙若微,你说我们该如何自处?”

  曹雪柔眼帘低垂,一双纤纤玉手轻轻摆弄自己的衣带,似是有些踌躇,许久之后才说了句:“我向来是个没主意的,妹妹要怎样,我跟着便是!”

  话虽如此,曹雪柔心中却另有打算。那孙若微既然是殿下心坎上的人,虽说是刚刚入府立足未稳,自己明着应是不亲不近、两下里都不得罪才好。可这私底下,还是应该与那孙若微多多走动、多亲近些才是正途。

  袁媚儿见她不语,也没了兴致,两人懒懒的又闲话几句,袁媚儿才起身告退,返回自己的香远斋。

  迎晖殿内。

  寝室的四个角落都放着火炉,炉上冒着蒸蒸的热气,让室内温暖如春。

  四周垂着层层纱幔的七宝床上,轻纱幔帐之内,正是一室迤逦,春光无限。

  若微静静地躺在床上,头枕在瞻基的臂弯里,长长的秀发遮去了她小半张脸,裸露在外的肌肤如雪似玉,柔肩似削成,细腰如弱柳。绫罗雪丝织就的几乎半透明的纱衣内,那完美的胴体莹白润红,精致娇美的五官如稀世明珠般耀眼。

  朱瞻基侧卧在她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就如同清晨一枝带露的梨花令他如醉如痴,悄悄拿起她的手,将她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含在口中,微微用力一咬。

  她便醒了,呢喃着低语了一句什么,却没有听清。

  “若微,你好美!”他不由自主地圈紧了怀中的美人,在她脸上偷偷亲了一口。

  而她睡眼惺松,冲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如习习的春风,似迷人的月色。她真的是好美,清丽出尘中散发着一种媚人的韵味,朱瞻基仿佛再一次受到鼓舞,他有些急不可耐地俯下身子,再一次吻住她如花般的娇唇。

  然而就在此时,更声响起。

  外面守夜的太监已经叫了两遍,若微伸手轻轻抵上他的胸口,笑意吟吟地看着他:“要去宫里给皇上和太子、太子妃请安了?”

  瞻基抓起她的手紧紧攥着又点了点头,而面上表情实在有些恋恋不舍。

  “我……我这次回来,是否要入宫谢恩呢?”若微犹豫半晌,还是怯怯地问了出来。

  “皇上面前就免了。母妃体恤,前两天就有交待说是让你先休养几日,待腊月初八,与胡妃一起入宫请安!”朱瞻基眼中流露出来的关切与宠爱安慰着若微,让她放下那颗稍稍有些不安的心。

  若微点了点头。当下即全然明白,她心中暗沉。腊月初八,一同入宫请安。这似乎是在对外宣称,自己与朱瞻基其它几位嫔妾一般无二,都是一样的待遇。是了,只有正妃才在大婚之后第二日清早入宫谢恩的,自己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侧室,说是领皇太孙四嫔之一令仪的名份,可是却并无正式的纳采之礼与册封之典。想不到太子妃处事依旧如此遵循章法,并没有为了自己而有所破例。

  想到此处心里不免有些难过,可是对着瞻基又不能表现出来,于是冲着瞻基毫不掩饰地露出一张俏丽的笑脸。

  瞻基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凑在她耳边低语:“今儿在家好好歇着,等我得了空,带你好好逛逛这紫禁城!”

  若微点了点头便坐起身来,刚待下床就被瞻基拦住:“你再多睡会儿,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的总要缓一缓。府内一切用度,只管找小善子去办。司棋、司音跟在我身边日子也不短了,最是妥帖,知道你不喜欢老嬷嬷啰嗦,所以指给你的都是些伶俐的丫头,你尽管差遣就是了!”

  瞻基说完披上外衣,掀开帘子走到外间。

  司音、司棋立即迎上来帮他整好衣衫,另有外面粗使的丫头奉上铜盆、手巾,侍候着梳洗清爽,又在饭厅用过早饭,净手之后换上朝服这才匆匆离去。

  若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索性不睡了。只轻唤一声,司音立即近前,伸手将帐幔挽起:“主子醒了,可再多睡会儿?”

  若微看她本是双十年华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人又长得极为清秀不由心生好感:“你是司音?那紫烟与湘汀呢?”

  “回主子,紫烟与湘汀昨儿歇在西小院了。这府里的规矩和惯例还没得空儿跟她们讲,所以这两天内室就有我和司棋侍候着。主子请放心,都是一样的。”司音一张巧嘴,说得很是麻利且句句都在点子上。若微听了很是受用,心中暗赞瞻基对自己真是事事上心,早早地安排妥当,就连这近前服侍的人都透着一股聪明乖巧劲儿,让人见了就不由地喜欢。

  想到这儿若微起身下床,环视内室。司音则扶她走到妆台前,一面又朝外面轻声唤道:“司棋,主子醒了!”

  “是!”外面一声应答。

  不多时,另有两名侍女进来侍候她梳洗。洗了脸,漱了口,司音又引着若微来到南墙下面两排金漆楠木雕花衣柜前:“主子,这里面是四季的衣裳,也是殿下早早差人备下的。主子看看喜不喜欢,殿下吩咐了,如果不合适,再命人去改!”

  若微抬眼一眼,夏季的梅花纹纱袍、娟纱金丝绣花长裙、丝绸罩衣、百褶如意月裙、撒花烟罗衫……又轻软又飘逸,款式和花色都是自己中意的。而冬季的云纹锦缎棉袍、紫绡翠纹棉裙,还有织锦的镶毛棉斗篷、白狐孔雀裘的披风、妆缎雪貂皮大氅,件件精美鲜艳、耀人眼眸。

  “让殿下费心了,一切都好!”若微心中非但不喜反而眼中渐渐湿润,人人都说皇子龙孙最是薄情,可是瞻基却是个例外。原本以为三年的不闻不问,是一种放弃。没成想,他是以退为进,居然真的为自己争来了一个局面。

  只是这样的情,这样的爱,在以后的日子里是福还是祸呢?若微突然一阵心慌,只觉得一股凉气窜入体内,冷嗖嗖的让人难以支撑。

  第十七章 残冬花更艳

  若微在花厅用早膳,湘汀与紫烟也前来服侍,此时她们身上都换了府内侍女的衣裳。

  湘汀站在一旁侍候汤水,看到若微面色白里透红精神却有些倦怠,暗想自然是昨天晚上与皇太孙久别重逢情浓似蜜,定是颠鸾倒凤纠缠了整晚。

  于是眼中含笑,与紫烟偷偷递了个眼色,紫烟不由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若微接过司音接来的帕子擦了擦嘴,眼睛盯着紫烟啧道:“吃个饭,你笑什么?”

  紫烟上前扶起若微低语道:“奴婢和湘汀姐姐是在笑,看姑娘这神情好像是乏得很呢!”

  若微细品她的话,不由面上飞红,狠狠瞪了她一眼。

  侍立在旁的司音则说道:“紫烟妹妹,以后这称呼可要改改了。在咱们园子里,主子面前回话唤姑娘或是尊称娘娘都行,可是出了咱们的院门到了前边,就只能称微主子,妹妹可要记牢了!”

  一句话,点醒众人。

  湘汀听了立即开口问道:“主子,司音说的极是。那如今咱们是不是该去前边,给胡娘娘问个安?”

  若微稍一犹豫,刚巧司棋捧着香茶自外面走了进来,她将茶盏奉到若微面前,微微一欠身说道:“照理说,微主子第一天入门,是该去前边问安的。可是殿下并没有交待,今儿一早临出门的时候,殿下还特意叮嘱让微主子多睡一会儿!”

  此语一出,众人皆有些踌躇。

  若微不禁心中感慨,瞻基处处为我着想,我又怎能让他为难?正所谓适者生存,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该来的总是要去面对。就算今日不去见她,难不成还老死不相往来吗?

  于是她站起身看着四名侍女淡然一笑:“还是去一趟吧,既然入了府,就要守这府里的规矩,总不能让殿下为难!”

  “是,奴婢帮主子更衣、上妆!”湘汀等人随若微又回到内室,不多时再出厅堂已打扮好了。

  绯红色的宫锦钿花彩蝶锦衣上衫配着同色的绯红百褶罗裙,外面罩着一层嫣红的薄丝蚕锦细纹罗纱,那领口处和腰带上还缀着几粒晶莹的北海珍珠,雪白的珠子一粒粒点缀在大红的锦缎上,显得很是惊艳。

  鞋子是软底的嫣红细罗宫纱锦缎缎面,上面绣着一双翩翩起舞的彩蝶,那双彩蝶是用了五彩镶金的金色丝线,绣工很是精巧,看起来栩栩如生。

  若微看了眼湘汀:“这衣服太过鲜艳了吧!”

  “无妨,昨夜主子始承恩,今朝穿红才是正理。我们虽是去请安,但是也不能太过做小!”湘汀从小长在深宫,对宫里女人间的各种较量早就烂熟于心,特意帮若微选了这身衣服。

  一头乌黑秀发梳成如雾的涵烟芙蓉髻,司棋在妆匣里挑来选去,最终拿了一支点翠嵌珠的凤凰步摇为她插在发间,又薄施粉黛,淡点绛唇。若微原本绝色,再加上这样精心的装扮,更显得美丽绝伦,叹为天人。

  临出门时,紫烟又抱着一件妆缎雪貂皮大氅给她披在身上,于是司棋、司音头前引路,湘汀在旁相伴,走出了迎晖殿。

  昨夜匆匆入府来不及细看,今早借着和煦的阳光,若微才得了空边走边瞧。这新建的皇太孙府的壮观与华美不输于东宫,头宫与摆宴、待客用的正殿均气势恢弘,殿顶铺着绿色的琉璃瓦,飞檐之下更有彩绘的金龙而殿门上的金钉与狮头扶手,华美仿如皇宫。

  黄瓦红墙、朱漆楹柱门窗和以青绿为基调配合贴金的彩画雕栏,虽不是皇宫,却有一种金碧辉煌的气势。

  此时虽是隆冬时节,看不到园内花木扶苏、碧波荡漾的盎然之态,可是府内楼阁耸峙、树木葱郁、奇石林立,也算景致怡人。

  宜和殿,是进入正门之后,头宫与正殿之后的第一座寝殿。

  道面铺着素面方砖,坡面铺的是莲花方砖,两边有石柱和螭首的青石勾阑。殿后东西两侧还有月华楼和香远斋,均以廊庑与前面的正殿相连。

  无论如何,这寝殿的位置,就表明了胡善祥正妃元配的身份。

  若微静立于门外,司音前行通禀。

  很快,司音退了回来,轻声说到:“主子,咱们进去吧!”

  于是轻移莲步,举止端庄,步入殿内。

  正殿中央是一张黄花梨木的圈椅,上面铺着厚厚的大红棉垫子还摆着两对大大的靠枕。胡善祥原本一只手半倚在几案之上,手上还拿了本书,见若微进来,面上微微带笑,身子向前探了探,却不急着开口。

  若微刚待行礼,身后却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两名绝色美姝一左一右携手入内。

  左边的,玲珑身材,面如桃花。一双杏眼,水灵动人。桔色的披风之内,是一身粉嫩的短袄棉裙,面上一派天真娇憨,艳丽无边。

  右边的,亭亭玉立,一张素颜,清丽幽雅。面上微微然带着几分笑意,身上是一件缎绣氅衣,只在下摆处露出淡青色的裙子一角,神色间似笑非笑,悄然而立,却有幽兰之姿。

  若微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必这两位就是他的侧妃,敬仪袁媚儿、恭仪曹雪柔。

  而自己则是令仪,同样是三品的侧妃,可是自己入门最晚,照理也是要向她们问安的。

  正在愣神之时,殿内自有侍女为她二人解去外衣,她二人冲着胡善祥同时道了个“万福”。

  “雪柔给姐姐请安!”

  “媚儿给姐姐请安!”

  “免了吧,快坐吧!”胡善祥回了一个颔首礼,即命人看座、上茶。

  若微等她们都坐下了,也前行几步,对着胡善祥行了一个万福礼,口中说道:“若微给皇太孙妃请安!”

  话一出口,室内便一片寂静。若微也觉得自己的问候太过清冷,但是若让她学那两位侧妃的样子冲着胡善祥喊姐姐,还真是有点儿叫不出口。

  胡善祥也怔了,原本她就没想到若微会来给自己请安。如今来了,便是把她逼到台上,究竟是该对她亲近些还是冷淡些,一时也没了主意。

  正是这时,站在胡善祥身后的苏嬷嬷开口了:“哎呦,看来这身边没个老人提携,真是不成。”她几步走到若微跟前,上下打量,然后又说道:“我说微主子,您第一天入门,这规矩自然与袁主子和曹主子不同,您得行跪礼!”

  说完,又招了招手:“落雪、梅影,快给微主子拿个厚点的拜垫来!”

  “是!”

  当那厚厚的簇新的垫子呈到若微面前时,若微不由一愣,难道说这殿里平时就没有人跪拜吗?这垫子如此新,仿佛从来没有人用过一般。她动了个心眼,别是里面被动过什么手脚。于是面上呵呵一笑,一派天真地说道:“既然如此,这头就要叩得响,跪也要实实在在的,谢谢嬷嬷,这垫子若微就省了!”

  说着便推开垫子,双腿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这一跪,殿中众人都有些意外。

  曹雪柔面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容,仿佛一切与她无关。而袁媚儿则是瞪大了眼睛,原本一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就是想着怎样与这个新来的劲敌对上一对。可是没成想,她竟然是如此没心眼,此时心中也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欣喜,总之是有些异样。

  高高坐在殿上的胡善祥看着她,不由想起了三年前在太子宫门口的那次遭遇,小小的若微,那时还不满十五,望着自己的目光却如刀似箭,硬生生地刺入自己的心房。她目光中流露出的那种鄙视与不屑,连同那句带着嘲弄的“恭喜”如同梦魇一般,让自己不能安枕。这样骨子里透着倔强与不驯的女子,真的会从此在自己面前伏首作小吗?

  胡善祥不由打了个寒颤,姐姐说的没错,死而不僵才最是可怕。也好,你装傻我就与你周旋下去。于是面上极是和颜悦色,立即站起身迎了下来,伸出双手将若微扶了起来:“妹妹怎可行此大礼,倒让本妃难以安坐,若非造化弄人,今日坐在殿上的,正应该是妹妹呀!”

  若微笑而不语,静立一旁。

  “妹妹坐吧!”胡善祥见她不答,也只好顺势而行又重新落座。

  一时之间,四下安静,不管是胡善祥还是若微,以及那两位侧妃,都不知该如何挑起话题。胡善祥只得端起茶盏,说了句:“这茶是前儿入宫时贵妃娘娘赏的,大家都尝尝吧!”

  于是,另外三人出于礼节,也举起杯子,慢慢品着。

  坐在若微上首的袁媚儿抬眼一扫,忽然便有了主意,她冲着若微展颜一笑:“早就听说,殿下有位青梅竹马的红颜知己,一直无缘得见。今儿一仰玉容,倒真是让媚儿看花了眼,若微妹妹真是如新荷映水,美似天人。”

  若微虽然自小入宫,看多了妃嫔间的假意奉迎、嘘寒问暖。可是身处其间,还是不能应付自如,只回了句:“哪里,袁敬仪过誉了!”

  袁媚儿仿佛碰了个软钉子,只是她并不气馁,目光一闪,突然惊呼道:“妹妹,今儿怎么穿了这身衣服来?”说罢,目光又转而对上了坐在正中的胡善祥。

  今日的胡善祥,穿了一身绛红色的长裙,外套金银丝线织就的华彩罩衣,一支累丝嵌宝的金凤簪斜插在同心髻上,与若微的装扮到有七分相像。

  只是若微的服饰精致幽雅,再加上逼人的青春与娇艳,倒显得胡善祥的装扮过于老成。

  而相近的服色,更是犯了尊卑的忌讳。

  若微刚待开口,身后的司棋则上前几步代为解释:“回皇太孙妃,昨日孙令仪已经与殿下圆房,新承恩泽,照例是该穿红!”

  只此一句,众人面上皆不好看。

  胡善祥端起茶杯,连饮数口,以此相掩。

  袁媚儿与曹雪柔对视一眼,脸上表情也多少有些抑郁。

  片刻之后,胡善祥才微微一笑,口里说着:“妹妹大喜。如此,倒是姐姐疏忽了。该给妹妹备上八珍补身汤才是,苏嬷嬷!”

  “老奴在!”苏嬷嬷立即躬身上前。

  “去吩咐厨房,给孙令仪多加些补汤!”胡善祥面上波澜不惊,眼中微微含笑,让人参不透她的心思。

  “是!”苏嬷嬷立即退下。

  袁媚儿顽皮一笑,冲着胡善祥撒娇道:“娘娘真是偏心,媚儿也想喝那八珍补身汤呢!”

  胡善祥笑而不语,曹雪柔则忽开尊口:“傻妹妹,这汤哪里是你我喝的。不是娘娘偏心,明明是殿下偏心才是!”说完,那目光便对上了若微的发髻。

  众人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若微发上戴着的那支“点翠嵌珠凤凰金步摇”,不由唏嘘不已。它以黄金为底托,凤身用翠鸟羽毛装饰,其眼与嘴均用红色宝石、雪白的珍珠镶嵌,两面还嵌着红色的珊瑚珠。凤身呈侧翔式,尖巧的小嘴上衔著两串熠熠生辉的珍珠串,这金步摇造型轻巧别致,选材更是精良,样式实属罕见。

  袁媚儿愣愣地脱口而出:“殿下还真是偏心呢!”

  若微听了,着实觉得无趣,又实在不想与她们周旋应对,随即站起身,再次深福一礼,告辞而返。

  第十八章 寂寂宫花红

  若微前脚出门,袁媚儿便开口说道:“娘娘,这孙令仪与殿下自小一起长大,有青梅之谊,人又长得如此标致,刚一入府便得专宠,怕是以后,娘娘不好驾驭吧!”

  胡善祥目光扫过袁媚儿,又看了看曹雪柔,只轻叹一声,并不接语。

  曹雪柔一向机敏,立即拉着袁媚儿起身告退,二人出得殿外,在府内园中缓缓而行,因为各人心中均有心事,故也不多言。

  只是走着走着,曹雪柔突然轻唤了一声:“不好”。

  “怎么了?”袁媚儿一脸疑惑地问道。

  “这耳上的碧玉坠子掉了一只,想是刚刚在殿里脱氅衣时掉的!”曹雪柔唤着身后的丫头:“锦素,快随我原路返回,仔细找找!”

  “妹妹是先回去,还是在此等我一会儿?”曹雪柔走出几步之后,又停下来问袁媚儿。

  袁媚儿想了想:“媚儿就在此处等姐姐,回去也是无聊,正好今儿日头足,在园里走走!”

  “也好!”曹雪柔点了点头,领着丫头锦素匆匆而返。

  袁媚儿站在假山石后,对着太阳儿独自发呆。

  忽地听到有两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于是立即闪在一旁,细听端倪。

  “碧月,你可是看真切了?”这像是府里的教养嬷嬷李嬷嬷的声音。

  “嗯,今早是司音铺的床。我特意到跟前看了,没有落红,而且我还巴巴地问了,是否要把殿下的里衣和褥单送去浆洗。司音说不用了,您想呀,照常理,昨儿个晚上,殿下和那位孙令仪明明是圆了房的,这府内的值守太监那儿都有记录,可是……”碧月欲言又止。

  “碧月,这话可万万不能对第二个人讲,主子们的事情咱们可不敢多嘴!”李嬷嬷细细叮嘱。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这才散了。

  袁媚儿不由喃喃重复着碧月的话:“没有落红、没有落红!”

  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如此,也算一个意外的收获。

  迎晖殿内。

  若微歪在西里间的暖炕之上,懒懒的有些没精打采。

  紫烟见了悄悄凑到跟前,一边小心地打探着神色,一边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前边,那胡妃给你脸色看了!”

  若微摇了摇头:“只觉得无趣得很,一想到日后少不得要与她们周旋应对、往来应酬,心中不免有些烦闷!”

  紫烟刚待开口相劝,就在此时,司棋一掀帘子近前回禀:“主子,苏嬷嬷来了,说是皇太孙妃让厨房特意给你熬的八珍汤!”

  紫烟面色微微有变,伸手扶起若微,“小姐……”

  “请她进来!”若微神态如常,不温不火。

  “是!”司棋又退了下去,再入内时,身后便是胡善祥身边的那位苏嬷嬷,只见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正中是一个炖盅。

  “孙令仪,这是我们娘娘体恤,特意让厨房给您熬了补身的,请令仪速速服下,老奴也好回去复命!”

  “多谢娘娘!”若微亲自站起身,走到跟前,从托盘中拿起炖盅置于炕桌之上,苏嬷嬷又呈上汤勺。

  若微掀开盖子一看,才见到这八珍养身汤的真面目。

  她面上带笑,搅动汤匙,缓缓服下,喝了一大半,才放下勺子。

  “谢苏嬷嬷跑这一趟,紫烟,替我打赏!”

  紫烟立即从隔壁屋里拿出一枚银锭子塞入苏嬷嬷手中。

  那苏嬷嬷自是欢天喜地,收了炖盅乐呵呵地退下。

  见她走远了,紫烟才低声埋怨道:“小姐也真是的,这入口的东西怎能拿起来就喝?”

  若微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身子向后一躺,靠在垫子上:“为什么不喝?怕中毒不成?傻丫头,像这样明目张胆地把吃食送过来,不过是博个贤名,再试试我罢了,放心,死不了的!”

  “小姐!”紫烟气得直跺脚。

  谈话间,皇太孙朱瞻基正好回房。一身明黄色缠枝宝相花纹织锦袍,袖口处用品蓝银丝边纹束袖收紧,腰缠玉带,举止中更显干净利落,头戴金缨展翅冠,冠上的两根小小的金尾羽微微轻颤极为精巧,冠顶镶嵌的珠子饱满圆润、颗颗晶莹。

  若微头一次看到如此正装打扮的朱瞻基,一时之间痴痴地瞅着,也忘了起身行礼。

  朱瞻基笑了,挨着她坐在炕上,拉起她的手啧道:“怎么才半日不见,人就变痴了,刚进门的时候听你说什么死不死的,如今又直愣愣地盯着我看,在想什么?”

  若微把头一歪,顺势依偎在他怀里,只说道:“刚才看到殿下从外面进来,一身正装,英气逼人、俊美绝尘,晃得人家眼睛都花了!”

  “说的可是真心话?”朱瞻基把她轻轻揽在自己怀中,让她的头贴近自己的胸口,轻抚着她的秀发,开口问道:“腊月初八也没几天了。到时候皇爷爷要在乾清宫内摆宴,后宫女眷、诸王府妃嫔都要奉旨领宴,到时候,我的若微一定是最耀眼的。”

  若微伸出手指在他脸上一抹:“羞也不羞,你的若微?我偏不让你如愿,一定画个大花脸,找件叫花子的衣服,保准让你丢人丢到极致!”

  “淘气!”朱瞻基抓住她的手指,叼在口中,用牙齿轻轻咬着。

  屋内的司音、司棋连同湘汀与紫烟均满脸羞涩,悄悄退下。

  若微倚在瞻基的怀里似睡非睡。瞻基搂着她的身子,只觉得柔若无骨、绵软可人,耳鬓厮磨间低语道:“前晌,到她那儿去了?”

  若微轻声“嗯”了一声。

  “见了面,可还好?”瞻基揉捏着她的玉手,抚着纤细的手指,似是随口一问。

  若微又“嗯”了一声。

  瞻基笑着在她手上打了一下:“问三句也不答一句,是乏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若微这才微微抬眼,道:“今日去宜和殿看到胡善祥。不禁想起那年荷花节,我们在南京城里同游玄武湖,原本已是尽兴,若不是瞻墉提议,我也吵着要去,咱们这才去了夫子庙边上的那家晚情楼,也才会遇到她。她效仿先贤,为自己当街择夫。瞻基,我在想……”

  “想什么?”瞻基盯着她的眼眸,面上微微带笑。

  “其实,如果她选中的不是你,以她的所作所为,也堪称不俗。我倒有些欣赏于她,也许我们还能成为朋友。可是偏偏,她看上的是你,是天随人愿,还是造化弄人?最后她真的和你结发成为夫妻……”若微眼中的神色有些茫然,如果说自己和瞻基是有缘的,那她和瞻基呢?也是缘吗?

  “若微,你知道的,我的心,从未变过!”瞻基目中流露出一种坚定,仿佛誓言一般,炯亮有神,不容人有丝毫质疑。

  若微浅浅一笑,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我知道,你用不着动不动就表态的。我是说,善祥也许是个兰心蕙质的好女子。只可惜入了你这皇太孙府,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今日一见,我和她都不免尴尬,相对自是无言。想想个人的处境,除了暗自唏嘘还能怎样?原本心中一直怨着她,可是一想这三年,你都把人家晾在一边不理不睬,也亏得她是个好性子,要是我……”

  瞻基不由一阵爽声大笑,伸手在若微鼻子上轻轻一刮:“若是你又当如何?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替她不平了?”

  若微瞥了一眼门口,叹了口气:“今儿在宜和殿还看到你另外两个侧妃,一个如空谷幽兰、一个似牡丹映水,都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想到你对她们不理不睬的,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是你终究是心里有我的,可是又不免替她们难过。对了,善祥知道昨天我们……刚刚还特意让人送了八珍养身汤来,倒让我有些难以承情!”

  “她,倒是有心了!”瞻基点了点头,心中也不免怅然,之前对胡妃与袁、曹两人的冷漠与置之不理,只是为了替若微争回一个局面的无奈之举。今儿一早入宫请安,母妃已经再三提醒,若真是为了若微好。从此之后,必须恩泽公允让府内妃嫔雨露均沾才能无风无浪、平安度日。只是三年未见,才刚聚在一起,总想着法子逗她开心,于是故意说道:“咦,瞧你今儿只见了一面,就把她们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一会儿我也过去好好瞅瞅,看看是不是如你所说,如此出色!”

  “哼!”若微扭过脸,轻哼一声。

  瞻基笑着扶她起来:“走,一道用过午饭,下午带你去城中走走,也好见见故人!”

  “故人?”若微眼眸一闪:“是瞻墉还是咸宁公主?”

  “还有附马,你这一路之上多亏他和公主暗中照应,正要谢他。今儿早上在朝堂外面碰见了,特意约到一处,下午同去瞻墉那里聚聚!”

  “好啊!”若微立即欢呼雀跃。

  第十九章 风翻晚照霞

  用过午饭,瞻基吩付湘汀:“给你主子准备两身轻软的里衣带上!”

  湘汀似是不明,又不能多问只好立即下去照办。

  若微抬眼望着瞻基:“怎么还带衣裳?”

  瞻基笑了笑只说着:“去了不就知道了!”又转身对司棋说道:“取那件带帽的厚貂皮雪狐大氅来!”

  “是!”司棋立即应着。

  若微一头雾水,眼巴巴地瞅着瞻基唤着丫头们准备这个、收拾那个的,又插不上嘴,只好一切随他。

  不多时,收拾妥当之后,瞻基见若微已然换好了装,又帮她理了理雪狐大氅的风帽,这件大氅既防风又保暖,他又伸手掂了掂衣角以示薄厚,感觉轻软暖和,这才放下心来。

  而朱瞻基则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头戴金冠,身穿绛纱棉袍。而是简简单单以通天冠束发,内穿一件嵌青纹提花蟒缎的棉袍系同色腰带,在外面披了件黑色貂皮大氅,若非那黑色的帽沿外镶了一圈白狐毛,倒显得十分的冷竣与英武。

  瞻基牵起若微的手,正待往外走去,忽然间只听外面有人回道:“殿下,袁主子来了!”

  瞻基与若微不由一愣。

  若微想了想,立即说道:“既然来了,就快请进来吧,外面天寒地冻的,别受了风!”

  “是!”

  身披桔色披风的袁媚儿缓缓步入殿内,一抬眼看到瞻基与若微携手立于门厅,脸上神情略有些惊诧,微微有些惊慌,一面立即福礼请安,一面娇笑连连:“只想着孙令仪刚刚入府,所以过来瞧瞧她,没想到殿下也在,可见是来的不巧了!”

  “无妨!”瞻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若微,态度十分和缓:“若微初入府中,你们多多走动、往来照应也正该如此!”

  袁媚儿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轻颤。这是入府三年以来第一次离他这样近,第一次听他这样和声细语的讲话。她微微仰起脸对上他的眼眸,这样的英俊,这般的人才,只是却不曾属于自己。心中暗流汹涌,又不好表现出来,只笑意吟吟道:“看样子,殿下与令仪是要出去?”

  瞻基代为答道:“是,若微初来京城,带她四处转转!”

  袁媚儿脸上微微一嗔,戏语道:“殿下可真是偏心!”

  瞻基一时语迟,也不知如何以对。

  若微则淡然一笑,拉着袁媚儿的手说道:“殿下才不是偏心呢,是若微吵着要出去看看这新都的繁华,要不,媚儿也一起去吧!”

  袁媚儿立即拍手赞道:“若微姐姐真是善解人意!”然而美目一闪,瞥了一眼朱瞻基,则吐了吐舌头,娇憨地说道:“我才不讨人厌呢,姐姐一句同去的话刚出口,殿下的脸就拉下来了。媚儿有自知之明,媚儿先告退了,改天再来看姐姐!”

  三言两语,口中就将称呼由陌生而冰冷的“孙令仪”变为“若微姐姐”,这一笑一嗔之间,仿佛与朱瞻基、若微相交多年。

  她这样的热情寒暄,若微自然也要相应以对:“好,媚儿有空就常来坐坐!”

  袁媚儿冲着若微与瞻基娇笑连连,又福礼退下,然而刚刚走到门口又回眸一笑,从身后丫头的手上取来一物,递到若微手中。

  若微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紫貂绒的昭君套。

  心中微微一暖。

  袁媚儿拉着她的手小声说道:“姐姐,媚儿的家就在京城南边的大兴县。自小长在这里,哪里好玩,哪里有什么好吃的,媚儿都清楚着呢。如果以后,殿下能开个恩典给媚儿,媚儿一定带姐姐去看看!”

  “好!”若微看她脸上一派天真,心情也十分愉快,连同上午在宜和殿中发生的小小风波带来的不快仿佛荡然无存。

  袁媚儿离开之后,瞻基脸上有些不自在,伸手牵着若微的手出了殿门,走到院外就看到一辆马车早早候在那儿,依旧是一把将她抱上马车,然后自己也跟着坐了进来。

  小善子坐在车驾之上,扬鞭催马前行。

  车厢内,瞻基把手也伸进了那昭君套内,口里说道:“其实这皮筒子,箱子里早就给你备下了,只是一时疏忽忘记吩咐她们取来!”

  若微笑了笑:“堂堂的皇太孙,心中所系的应该是江山社稷才是,女孩家用的皮筒子、步摇、脂粉,你费心准备这些做什么?”

  看着她的笑颜,如珍珠般熠熠生辉。

  朱瞻基不由轻叹:“我现在心里装的只有一个若微,哪还有旁的什么?只想一心一意好好待你,这三年里你一个人待在栖霞山上,你可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瞻基!”若微依偎在他怀中,气息如兰幽幽说道:“你的心,我都知道。”

  马车出了东华门,一直向北走了约有个把时辰才停了下来,只听到一阵爆竹声声,震耳欲聋。若微忙用手捂住耳朵,朱瞻基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又把若微抱了下来。

  若微抬眼一看,这是一座小小的院落,整座院子坐北朝南,正门在院子的东南角,迎面是一个福禄寿三星的砖雕,给这院子添了些祥和之气。门口两名青衣小童立即上前请安,而大门口站着的正是一脸憨态、笑嘻嘻地望着他们的二皇孙朱瞻墉。

  朱瞻墉上前几步,对上若微的脸,细细打量。

  若微稍一欠身,福了个礼:“二殿下!”

  “别,当不起,如今你可是我的小皇嫂了!”瞻墉的性子依如儿时那般直爽:“小姑姑她们都到了,就等你们了!”

  说着,便头前引路。

  走入院内,才发现这里原来别有洞天。

  前面是四合院的正院,正院连接着厅堂与寝室,然而从西跨院的角门处出去,便是后苑。后苑有各成一景的小园,其中有梅花千树组成的梅冈,还有杏坞和小桃园,长廊通道、假山瘦石、潇竹、卵石,小亭恰到好处地缀在各处。更奇妙的是那环绕其间的小溪中居然流淌的是淙淙的冒着热气的温水。

  若微甩开瞻基的手,几步走到溪边以手汲水,不由惊呼道:“天呢,这水居然是热的,难不成这北京城里也有温泉?”

  瞻墉哈哈一笑:“正是。怎么样?一会儿让你在这儿泡个温泉澡,全当你与皇兄重逢的贺礼!”

  瞻基站在一旁,悄然而立,只看着他们嬉笑,也不答话。

  此时,远远地走来几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咸宁公主,她身后如影随行的自然是附马宋瑛。

  “公主!”若微紧走两步,与公主紧紧相扶在一起,咸宁公主面上一片戏谑之色:“怎样,若微丫头,这新嫁娘的感觉如何?”

  若微毫不羞涩,直直地顶了回去:“公主又不是不知道。你若真的不知,那咱们就要好好考问考问你身后的附马爷了!”

  “哈哈!”宋瑛爽声大笑。

  瞻墉则叹了口气:“三年未见,若微的性子还是没变!”

  “殿下,酒菜都已备好,请入席吧!”管事模样的下人在一旁回话。

  “走走走,都去西花厅,今儿咱们好好饮上几杯!”瞻墉热情相邀,众人随着他走过长廊,穿过竹林,来到小山之上的一所暖阁之内。

  进了屋,瞻基帮若微除下外面罩着的雪狐大氅交到侍从手中,这才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衣,拉着若微一同入席。

  若微拿眼往桌上一瞄不禁笑了:“要说到吃和玩,谁也比不过咱们二皇孙!这寒冬腊月的,在这暖阁之内,围炉吃汤锅,真真舒服!”

  瞻墉听她夸奖自己则越发得意,嘴里哼着:“那是,这就叫作‘浪涌晴江雪,风翻……’”原本是想诵句诗来应应景,却不料正巧卡了壳,怎么也想不起后面的句子来。

  附马宋瑛则好意为他解围,续言道:“风翻晚照霞!”

  咸宁公主掩唇而笑:“叫你少时不用心读书,如今可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吧!”

  瞻墉不以为然,轻哼了句:“卖弄!”

  咸宁公主把眼一瞪:“你也卖弄一个,给我瞧瞧!”

  “汤锅”是生炭的小火炉上架一个铜制的锅子。里面煮着各种肉片和菜品,最早起于三国时代,是魏文帝提出的“五熟釜”。就是将一口锅里分成几格,加水后可以同时煮各种不同的食物,然后蘸着调味料吃,这样吃法十分鲜美。自唐宋以来日渐盛行。大都是在大雪纷飞的寒冬时节,与三五好友围聚一堂,谈笑风生又随性取食毫不拘束,所以食者心情会极为愉快,于是这样的吃法,就有了一个‘拨霞供’的美名,也才有了‘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这样赞颂的诗句。

  若微看着桌上那个架在小火炉上的双耳铜制汤锅,里面正呼呼地冒着热腾腾的水气,又看了看围座在桌前的几人,心中一时有些感触,不由又想起了远在胶东的亲人,听说父亲和继宗就在北京督建天寿山的工程,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正在暗自伤感之时,桌下一只手轻轻握在她的手上,那温润的感觉瞬间便安慰了她的情绪。

  于是,她兴致又起,隔着桌子问瞻墉:“今儿这汤锅,二殿下准备煮些什么?”

  瞻基晃了晃脑袋,一脸得意的说:“兔肉,是我前儿在山里现打的,把兔肉切成薄片,用酒浸了,等汤烧开了在汤中涮熟,再蘸着用豆酱、花椒、桂皮做成的调味汁,那味道才叫一个鲜,比什么羊肉、鱼肉强多了!”

  说着他微一示意,立即有人出去传话。不多时,切成薄片的兔肉和各色的青菜、蘑菇、冬笋纷纷端上桌,众人围炉煮酒,品着汤锅小菜,话说儿时的各种趣事,谈话之间,已然到了掌灯时分。

  吃完饭,天色已晚,公主和宋瑛起身告辞,而瞻基却没有动身的意思,若微刚要开口相问,就有丫头上前服侍。“去吧,二弟这儿水好,泡泡可以解乏!”瞻基目中闪烁着脉脉温情,此时她才明白,为何出门前瞻基特意叮嘱紫烟为自己备下里衣和中衣,于是便跟着丫头们来到暖阁内的西小间,推开房门往里一看。里面是一座水池,汉白玉砌成的池子,光可鉴人。池边一座小巧的孔雀铜铸,正昂首而立,口中还衔着一粒铜珠。

  “请令仪娘娘入池!”丫环说着便上前来欲侍候她更衣入浴。

  若微想了想,终究有些羞涩,遂说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你们在外面候着吧!”

  丫头们笑了笑,走到铜孔雀边上,取下铜球,那孔雀的嘴便露出一条缝隙,温泉水从缝隙中缓缓流入池中,犹如小溪潺潺,顿时令人心平气和,顿生雅意;而池内还有三处石鱼喷水,声音隆隆,飞沫翻涌,一时之间烟雾升腾,暖意四溢。

  丫头们退到门外。若微除去衣衫坐到池边,以脚试水顿感舒适,慢慢滑入水中,眼中一时被迷雾笼着,这眼中的湿意不知是热腾腾的水雾熏了眼,还是源于心中涌起的那份感动。

  从温暖如春的南京迁至寒冷的北京,抵京后的第一天,他就为自己做了这样的安排,若微泡在池中,让温泉水洗涤着她心中积蓄的全部委屈与怨恨,一切的一切,因为有他,才变得如此美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全身酥软,酣畅淋漓。

  这时才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叩门:“令仪娘娘,温泉水不宜久泡!”

  “好了,知道了!”若微这才从池中出来,在黄花梨木雕屏风后面,拿干净的毛巾擦拭净身子,又换好里衣和中衣。

  这时候才轻唤一声:“好了!”

  于是,外面侍立的丫头们又纷纷入内,引着她到外间的妆室细细打扮。

  两个小丫鬟手捧托盘,静立两旁。看到她们手上捧的翟衣凤冠,花钗九树,若微心中便立时明白了,她静静地坐在镜子前,任由另外两名侍女为自己上妆打扮,华丽繁复的服装,高贵端庄的发髻,钗环首饰,一切正是大明朝皇子婚礼的规格。

  当一切打扮妥当的时候,她被蒙上一块红色的盖头,手中攥着红绸一角由丫鬟牵引着走出内室。

  莲步微移,从西小间穿过回廊,走入正厅。

  从盖头的一角,可以看到身旁,他的官靴。

  他从侍女手中接过红绸的另外一端。

  只轻声说了句:“若微,我们不用礼赞,不用拜天地,只对拜可好?”

  若微并不答话,悄悄转身对上了他,而身子已经微微下福。于是,没有鼓乐,没有礼官的唱赞,她和他相对,深深三拜。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牵引着她的手,步入东里间的卧房,坐在铺着龙凤褥的床榻之上。

  他手拿称杆,挑下了她的盖头。

  满眼都是喜气洋洋的红色,窗子上贴着大红的喜字,香案上一对大红龙凤烛,室内铺着红色的地毯,床幢四周悬着重重的大红纱幔,一切的一切,如同一个新房。

  他亲自拿起两只连体圆筒酒杯,这杯子很是精致,外侧还雕着龙、凤的图案,他的手微微有些抖动,举着杯子递到若微面前,若微接过来,两人环臂对饮。

  若微的眼角涌出一滴晶莹的泪水。

  瞻基拥着她,怅然地说道:“对不起,只能给你这样的婚礼!”

  “瞻基!”若微只觉得更加委屈,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再也不愿抬起。

  第二十章 艳艳冬晴雪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入室内的时候,若微稍稍一动,随即缓缓睁开眼睛,正对上朱瞻基的一双俊目。他的眼神儿清澈明亮,在演武场上,那眼神儿如利剑般果敢、刚毅,而此时,那眸子中却闪过一丝忧郁和柔情。

  她嫣然一笑,眼中神色分明在问“你看什么?”

  瞻基看她粉面上一点朱唇,神色间欲语还羞。娇美如带露初蕊,眼波流转珠辉闪闪。光阴荏苒,她已出落得如此绝美出尘,可是在他眼中,仿佛依旧是往日那个一脸稚气的小女孩。

  瞻基从枕头下面拿起一个荷包,在若微眼前一晃。若微伸出莹白胜雪的素臂,一把抢了过来,拿在眼前细细一看,竟然是那年瞻基随皇上远赴塞外北征时,紫烟比着自己临的王维的《江干雪霁图》而亲手绣的荷包。

  若微的手指轻轻抚过荷包上的图案,那么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素净的藏蓝色布面,用墨绿色和褐色的线绣成的雪霁图,将那冷僻、孤傲、高洁的雪景展现的淋漓尽致,若微仰起脸,对上瞻基的目光:“你还留着?”

  瞻基点了点头:“当然,你送的每一个物件,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妥妥当当的留着!”

  “来!”瞻基把着她的手旋开那荷包上的珍珠扣子:“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若微朝里面一望,立即呆住了,仿佛难以置信一般,她伸手轻触手指上被一团青丝缠绕,“这是?”

  “这是三年前,你离宫前的那晚,在静雅轩你用梳子狠狠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后来你走了,我在你的房里静静坐了一天,最后将你梳子上的断发收了起来,就放在这个荷包里。”瞻基说到此处,微微一顿,从自己胸前垂着的一缕头发上用力一拽。

  “瞻基!”若微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朱瞻基将两缕头发缠在一起重新放回到荷包中,似笑非笑地看着若微:“如此,可放心了吧!”

  若微把头一扭,低语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呵呵!”瞻基笑而不语,翻身下床:“走,快起来,今儿带你去看冰嬉!”

  “咦!”若微好生奇怪:“殿下,怎么如今年纪大了,反而不忙了,今儿不用上朝吗?”

  瞻基笑而语:“你再不起来,我可真要去上朝了!”

  若微听了,立即满心欢喜地起身下床。用过早饭之后,瞻基便差人为她准备了一身男装,换好衣服,若微与瞻基、瞻墉一道出了庄园。

  若微坐马车、瞻基与瞻墉骑马走了半个时辰,再下车时已经到了西海沿子,虽然是寒冬腊月,这里却是一片喧闹。

  瞻基牵着若微,来到湖边。

  湖面早已冻得死死的,却成了一个天然的演武场。场内旌旗飘飘,场外四周围了黑压压的一圈人,大多是看热闹的老百姓。

  瞻墉看若微一脸兴奋,仿佛献宝一般,立即凑到身边为她讲说详情:“这冰嬉,原是民间老百姓冬天找乐子的玩意儿。朝廷北迁以后,皇爷爷为了让兵士们能勤加习武,这才下了旨意,定期让他们在冰上练兵。”

  “哦!”若微点了点头,不由转身对着瞻基做了个鬼脸:“我说今儿怎么得空陪我出来玩,原来还是领了差事,我猜你们原本就是要来检阅练兵的!”

  瞻基笑而不语,瞻墉则说道:“这就叫假公济私。噢……不,是公私兼顾、面面俱到、顾全大局……”

  “哈!”若微扑哧乐出了声:“咱们二殿下今天倒是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只是这词似乎用的不太恰当!”

  瞻墉一脸的不服气刚要回嘴,就在此时一时间鼓声大作,场外众人都停止喧哗,翘首驻足静静观看。

  原来,练兵开始了。

  身穿校官服饰的人高唱:“冰上武术!”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震耳的鼓声,在鼓声中,一个个身穿窄袖紧衣、束腿裤的兵士陆续上场,他们在冰面上飞速地滑行。绕场一周之后才滑入冰场中心表演出各种绝技。如大蝎子、金鸡独立、哪吒探海、双飞燕、千斤坠、朝天镫、卧睡春等,其动作变幻迅速,轻如飞燕、疾如鹰隼,看得令人目瞪口呆,惊险之处不由得让人拍案叫绝。

  若微站在场外踮着脚尖不停地拍掌叫好,而身后还有不少后来的民众往前拥着,瞻基与瞻墉怕后面的人将她挤倒,在她身后小心地护着,仿如一道人墙。

  令人惊叹的冰上武术结束之后。

  紧接着是“冰上射箭”。

  在冰场一侧树立着一座高达数丈的“霭杭”,也就是冰做的箭靶,上面悬着五色彩旗和彩带,兵士们列队滑行,至三十丈开外的红线之后,以各种姿势射击靶心。

  在滑行中射箭,原本就很难,冰上滑行的速度不亚于狂奔的骏马。策马而行方向还比较好控制,可在冰面上滑行于喘息之间便会偏离方向,原本滑行中射箭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更何况那靶子还是冰冻的,这就要求射箭者的臂力了得,才有可能在飞速的滑行中,将箭射入冰靶之上。

  若微一脸的兴奋,不停地欢呼,拍手。

  场外围观的百姓皆与若微一样,被这样的热闹与壮观之景所感染,一时之间,欢腾呐喊之声不绝于耳。

  当演武结束以后很多人还不愿离去,许多小孩坐在木筏子上被大人拉着就像一个冰车一样,他们尽情享受着大自然赐予他们最原始的快乐。

  若微看着冰上嬉戏的孩子们,一脸的羡慕。

  瞻基不由笑道:“看得眼都直了,莫不是也想坐在木筏子上,让我拉着你走?”

  “有何不可?”若微以手托腮,稍加思索,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二殿下,我给你想个新鲜的法子,你是否愿意一试?”

  瞻墉立即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若微这才说道:“以木材制成床框子的样子,在木床下面的四个框子处以铁条镶嵌。而木床上面还可置上篷帘、伞盖,铺着毡毯。这就是冰床,这样一个冰床可以坐好几个人,冰床前面可让人或者牲畜用绳子拖拉。然后咱们就在这冰床上面摆起酒席,边疾驰如飞,边饮酒观景,怎么样,我的法子妙不妙?”

  瞻墉听了,皱着眉头想了一想:“妙呀,太妙了!过几日皇爷爷要在北海检阅冰上演武。到时候让皇爷爷坐在冰车之上。皇兄,咱们再叫上瞻埈他们几个亲手为皇爷爷拉车,既尽了孝道又不铺张,这点子还新鲜,皇爷爷一定龙颜大悦!”

  瞻基在他肩头轻砸一拳:“就怕到时候皇爷爷说你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会吗?”瞻墉苦着脸,细细思索,仿佛难以决择。

  “好了,天色不早了,咱们早些回去吧!”瞻基挽起若微,就像场外走去。

  他们几人刚刚走到马车前面,还未及上马就听到不远处的一片湖面上,一阵喧哗与哭闹声。

  “小善子,去看看!”瞻基吩咐着。

  小善子匆匆跑过去一看,很快又跑了回来。

  “回殿下,是有个少年在湖边破冰凿洞取鱼,后来不知为何与‘幼军’中的一名校卫发生了争执!”小善子抬眼偷偷打量着朱瞻基的神色,果然朱瞻基神色一凛:“过去看看!”

  幼军,是永乐十三年起,皇上为朱瞻基在各地挑选的青少年随从,由兵部侍郎金忠负责训练,专属于朱瞻基的私人卫队。

  虽然小善子说的含糊其辞,但是一听此事牵涉到“幼军”,朱瞻基立即面色威然,紧走几步过去看个究竟。

  若微与瞻墉也紧随其后。

  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个身穿青色粗布棉袄、面色青秀的少年用手紧紧趴着一个筐子,面上已有经有了几道血印子,而身上的棉袄也有撕扯的痕迹,有些地方还露出了棉花。

  与他对峙的正是一名身穿甲胄的兵士,正指着他的鼻子开骂:“小叫花子,在这人来人往的道上挖坑捕鱼,害的小爷马失前蹄,一头栽在地上,你还有脸哭!”

  “军爷,此处平时就是捕鱼之处,并不是练兵之地也不是人来人往的大路。我在这儿捕鱼也有些时日了!”那少年声音微微发颤,可是话说的却十分在理。

  围观中的百姓,立即有人附和:“是呀,这孩子是一直在这附近捕鱼!”

  “我不管,你说吧,脏了小爷我的皮袍子,磕坏了我的腿,你说怎么赔吧!”那兵士脸上怒气汹汹,显然不肯善罢干休。

  听至于此,若微心里就明白了。

  刚要开口帮腔,那地上的少年仰起脸说道:“小的身无长物,有的只有今日打上来的这几条鱼,原是要到集上卖了,给娘看病的。如今都给了你,就算作赔礼!”

  “你说什么?”那人挥着马鞭子的手微微发颤:“爷的皮袍子,新上身的,就你这几条破鱼,能值几个钱?”

  “小的真的没钱!这鱼既然你看不上,那小的就拿走了。”那少年苦苦哀求无果,抱着鱼筐起身要走。

  那兵士立即恼了,大喝一声,一鞭子就抽在少年的头上。

  头上的棉帽子落在地上,包头布一散,一头乌黑的秀发瞬时倾泻下来。

  “原来是个女的!”兵士以马鞭抬起她的下颌,目光一扫,嘴角微微浮起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容:“也好,没钱,就拿你抵账!”

  说着,一只手就上来拉扯,那女孩也着实很是倔强,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你们这样,比昔日那些元人,又好到哪里去了?”

  “你说什么?你敢谩骂时政?”那兵士眼中露出凶光,手中鞭子高高扬起。

  鞭子狠狠抽下,那女孩却仰起脸,眼中充满恨意。眼睁睁地看着那鞭子像自己抽来,然而却最终没有落在自己的脸上,而是被身后突然伸出的一只手牢牢抓住。她诧异地转过身,他的影子沐浴在阳光中,俊朗如玉却面似寒冰、眸如深潭。他冷冷地盯着欺负她的那名兵士:“现在认错,还来得及!”

  “认错?谁要认错?”那兵士被他的气度与穿着震住了,然而很快就缓过神来又开口说道:“别管小爷的闲事,小爷是皇太孙的护卫,错与对,都轮不着你来管!”

  朱瞻基点了点头,指着她:“她在此捕鱼并不犯法。你路经此处自己不小心跌落马下。她说一声抱歉,又愿意让出鱼儿作为补偿,情理已然做足。你苦苦相逼,公开行凶,你可真你犯了身为兵士的大忌!”

  “你是谁,从哪儿冒出来的,也敢来教训小爷?”他嘴上依旧逞强。

  “不管我是谁,路见不平,人人皆可管。身为兵士,习武演练就是为了保卫疆土、护一方百姓,更应爱民如子才是。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为了一点儿小事就滋生事端。那天下百姓岂有宁日?”朱瞻基目光如炬,语气凌然。

  “嘿,今儿出来没看黄历,碰上硬茬子了。小爷我不懂这些大道理,懂的只是身上的拳脚功夫。怎么着?你想英雄救美,咱就练练!”

  瞻墉在一旁哼了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在谁面前称爷?你想练练?好,爷爷我就陪你练练!”

  说着把身上披风一脱,往若微怀里一塞,就与那人过上招了。

  正打着起劲,小善子领着一群人跑了过来。

  领头之人看那服色,该是一名千夫长,他见状立即跪下叩首:“下官参见皇太孙殿下、越郡王殿下!”

  只此一语,冰面上立即鸦雀无声。

  与瞻墉对打之人顿时僵住犹如一座冰雕,忘了动弹也忘了行礼。

  朱瞻基的目光环视四周,围观的百姓与赶来的兵士们纷纷下拜行礼,朱瞻基看了一眼那领队之人:“徐千户,此人是你手下吗?”

  “是,是下官驭下不严!”徐千户立即低下了头。

  “寻衅滋事,骚扰百姓,论军法,该如何处置?”朱瞻基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温度。

  “该重责五十军棍。”徐千户道。

  “好,那就罚吧!”外表儒雅潇洒的朱瞻基,此时的眼神冷峻而锐利,冷俏俏地让人看了有些畏惧。

  “是!”徐千户嘴上应着只是又悄悄抬起头,目光中仿佛有些迟疑:“现在?”

  “正是现在!”朱瞻基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镇定。

  “是!”

  于是就在这冰面之上,前一刻还是靠精彩的演武而博得阵阵掌声与喝彩的兵士们,此时都有些汗颜。

  在百姓的注视下,那个滋事之人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五十军棍。这五十军棍打下去,早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打完之后又被兵士拖出场外,在他身后是一道长长的红色印迹,印在白色冰面上的红色印迹是如此鲜艳,晃得人有些晕眩。

  “刚刚你说驭下不严?”朱瞻基看着徐千户,眉头微微拧在一起:“本王才是幼军的统领,真正驭下不严的,正是我。”

  “下官惶恐,下官认罚!”徐千户连连告罪。

  朱瞻基却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小善子,小善子会意立即从怀里掏出一锭元宝。朱瞻基拿在手中,走到那名怔怔发呆的女子面前:“这位姑娘,是本王驭下不严,让你受惊了。这银两你拿去,赔你的衣裳,还有买些药来冶你脸上的伤!”

  那女子并没有接那银两,对着朱瞻基盈盈一拜:“殿下仁爱,民女惶恐!”

  朱瞻基淡淡一笑将那锭银子放在她面前的鱼筐之中。

  此时他,脸上漾着温和的笑容,柔情似水,温文尔雅。 大明皇妃(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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