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经济周期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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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经济周期的隐藏决定力量
第14章 经济周期的图景
对每位经济学家而言,最可怕的噩梦莫过于和其他人同时发表划时代的新理论。然而,这样的事情还是发生了。1930年,亨利·舒尔茨、简·丁伯根、翁贝托·里奇这3位经济学家各自发表了后来所称的“蛛网理论”。这3位学者的理论都是用德文发表的,而且,丁伯根与里奇甚至是在同一份杂志上发表了研究相同问题的论文!
蛛网
他们的思想其实很简单。设想有一群农民,要决定用多大比例的土地来种植马铃薯。如果某一年的马铃薯市场价格非常高,那么每一个农民都会抢着种植更多的马铃薯。但是到了第二年,当他们在市场上销售那些堆积如山的马铃薯时,过量供给将会大幅度压低价格。经历失望之后,他们便减少种植马铃薯,这样做的唯一结果是减少下一年的马铃薯供给,从而使其市场价格再一次上涨。这样,他们一直在努力地进行调整,却永远不能获得令人满意的结果。
很清楚,对于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这一假说而言,这个蛛网设想造成了不止一次的扭曲。亚当·斯密假设商人能够很快判别有利的市场机会并获得收益,而这是正确的。但是,有两个因素会造成整个系统的震荡:一个是从投资到产出之间的时滞问题,另一个是制订竞争计划的信息是不完整的。显然,这两个条件都符合实际情况。
图14-1 蛛网理论。该图显示,进入市场销售的生猪数量总是比生猪-玉米价格比率的增长滞后。这说明,贫困农户一再受到按当前条件决定将来产量这种模式的戏弄。
蛛网描述了商品市场的一种现象。然而,细想起来,它实际上与约翰·斯图尔特·穆勒1826年所提出的一般经济理论非常相似。如果市场上存在太多对价格水平不满意的竞争者,他们同时决定削减各自的供应量,那么就会出现一个“经济蛛网”。或者,许多公司由于受到未料到的高价格刺激,比如说面对某个新市场,就决定对该市场进行生产设备投资。这种错误被称为“竞争性幻觉”(穆勒则称之为“竞争性过度投资”),那么它显然也会导致生产过剩。我们引入蛛网这个概念后,就可以这样说:当某个重要部门出现地方性的蛛网现象后,它可能会推动整个经济,使人们与各种产业在群体心理学的黏合作用下,一起陷入一个巨大的蛛网。甚至如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学家所提出,在中央银行努力对货币供应进行适当调整的过程中,也有可能出现在蛛网中挣扎的情形。
挪威的膨胀
蛛网理论的重要之处实际上并不是对信息不足的假设——毕竟,这个假设无足轻重,而且已经渗透到所有的经济周期理论之中。(如果每个人都对一切了如指掌,投机者就将通过套利交易立刻把周期消灭掉。)这个理论的重要之处在于它提出了时间滞后性。该理论表明,在一个非常简单的系统中,甚至某些非常简单的时滞也会导致系统的明显波动。但是,蛛网并不是对这种内在不稳定性作出简单解释的唯一例子。另一个例子是所谓的“造船业周期”。1938年,挪威教授约翰·恩纳森发表了一篇论文,《挪威造船业的再投资周期及其证明》。在这篇经典文献中,他描述了所观察到的挪威造船业的一种现象:在船舶建造业出现一轮繁荣之后,每间隔一段时间建造业水平似乎也表现出了明显的“回声”现象(见图14-2)。他选择对挪威产业进行调查是经过仔细考虑的:首先,该产业有很好的统计描述;其次,挪威的船队规模位居世界第三;再次,挪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损失了大约一半的船只,而后在1920~1921年仅仅两年的时间里,又重新建造了大部分船只。他所得到的曲线表明:
存在一个明显的5年周期,其巅峰年份分别是1884年、1890年、1895年、1899年、1906年、1912年、1916年、1920年、1925年和1929年。
似乎有理由假设船只的修理或者销售造成了这些回声——在这两种情况下,时间间隔都取决于船只发生严重磨损与消耗的平均时间长度。为了弄清情况,他对那些刚刚出售旧船只而后又购买新船只的业主进行了调查。他把这类投资称为“置换”。在置换情形中,他发现存在一种很明显的模式,在初次购买之后的第9年达到高峰,并且到第19~20年再次出现——这与朱格拉周期和库兹涅茨周期的长度相同。换句话说,因为这些交叠置换回声,所以产生了5年周期现象。由此,在投资与再投资之间存在一个时滞,它和蛛网现象非常不同,但也能够导致系统性的波动。就像蛛网现象一样,这种时滞现象至少可以部分解释经济周期中的拐点。恩纳森写道:
在我看来,纯粹的再投资周期理论似乎很好地解释了拐点是如何发生的,以及它如何自动地发生。
图14-2 挪威造船业的回声现象。图形显示了挪威船主的所有船只建造、置换和新投资的情况。上一幅图涵盖了1883~1913年的情况;下一幅图则是1902~1932年的情况。在船只置换与建造上似乎存在一个明显的5年周期。
在经济周期的研究方法论开始转变的10年里,经济学家提出了蛛网理论与回声理论。此前,大多数经济学家都强调用米切尔式的“耗竭”来解释经济拐点问题。照此说法,经济增长遵从自我增强的趋势,直至出现某些耗竭机制的阻碍,经济增长才会停止。对经济处于高位阶段的拐点,可以通过资本匮乏(货币理论)、缺少储蓄(投资不足)、生产资源或需求不足(过度投资)等加以解释,而经济处于低位阶段的拐点则大都可以看成是与之相反的情形。由于存在大量便利而且有利可图的投资机会以及各种创新,人们会到处进行积极投资。至此,人们已经描述了越来越多的有助于形成拐点的内在过程,并且通过简明的数学模拟就能最好地说明这些内在过程的作用机制。瓦尔拉斯、帕累托、马歇尔、费雪以及其他许多经济学家已经对经济学作了数理化的整合,但是今天,几乎每一个经济学家都在运用数学模拟方法——至少时不时会用到。他们正在为“计量经济学”铺平道路。
夜行列车分析
完整的计量经济学模拟思想通常与荷兰人简·丁伯根(即蛛网理论的三位贡献者之一)和拉格纳·弗里希联系在一起。如果运用丁伯根和弗里希的计量经济方法对经济进行模型化处理,首先要努力把调节经济的规则描述清楚。这不能用语言来描述,而是把每一个规则描述成一个数学方程式,就像马歇尔当初为了加强自己对经济学的理解所做的那样。这种方程式都是“恒等式”,可以简单地定义其中某个变量的构成——例如,定义“国民生产总值”。或者,它也可以是一种数量关系,比如国民生产总值(GNP)和消费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列出关于GNP的方程式:
GNP=C+I+G+X-M
其中:
C=个人消费
I=私人投资
G=政府采购
X=出口
M=进口
在这个方程式中,GNP是恒等式。定义完这个方程式之后,下一步便是估计参数值。比如,可以从现有的信息来预测以下参数值:
私人投资(I)=1000
政府采购(G)=1200
出口(X)=800
当涉及消费和进口参数时,你会发现有点棘手,因为这些参数尤其依赖于GNP——而GNP又恰恰是需要估算的。因此你可以定义这两个参数各自与GNP之间的关系,可以采用历年尽可能多的数据,或者找到相关数据的平均值来计量。这里我们假设你经过研究库兹涅茨和米切尔的美国历年数据,发现存在如下的历史相关性:
消费是GNP的70%,或者C=GNP×0.70
进口是GNP的15%,或者M=GNP×0.15
在此基础上,你总共得到3个方程式。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可以对其作简单合并后代入参数值。现在,这个方程式变成了下面的形式:
GNP=GNP×0.70+1000+1200+800-GNP×0.15
即GNP=3000+0.55GNP
计算得出GNP=6666.7
瞧,这有多棒!然而,现实情况当然要比这复杂得多。起初,重要的初始经济方程式的数据会很大,而且有些方程式中存在指数、平方根等等。不管怎样,当你掌握了全部的方程式后,就要一步一步地进行整合,直到最后剩下一个较大的方程式。这种消元的过程被称为“夜行列车分析”,因为你会经常发现此前在白天行进的列车上从未被注意到的相互关系,但这些关系一定是真实的。当你研究数学的时候,可能一开始会获得一些新的东西。有时候这些新东西非常好,可以用它们作为构建一个新理论的基础材料。
不管怎样,下一步的工作便是将模型动态化,可以通过构建微分方程来实现,也可以把未来条件下具有先导性、同步性和滞后性的各种元素彼此联系起来。最后一步工作是用统计数据来检验模型,力图发现某种模式。这就是经济模拟研究的两位先驱者之一拉格纳·弗里希的真正过人之处。
木棒与摇摆木马
拉格纳·弗里希1895年生于奥斯陆的一个金银匠家庭,父亲名叫安东·弗里希,母亲叫拉格纳。小弗里希最初打算子承父业,于是便在奥斯陆著名的大卫·安德森作坊里当学徒。但是很快,他的母亲就强烈感觉到这份工作不能满足他追根究底的喜好,所以坚持让他去读大学。他成了经济学家,后来又学习了数学,随后就开始沿着瓦尔拉斯与帕累托的路径整合经济学与数学这两门学科。他提出将这门混合学科称为“计量经济学”。
1930年,他与熊彼特、费雪一起创建一个计量经济学论坛,于是“计量经济学会”便诞生了。首要的问题就是寻找资金支持,但是,结果令人惊奇。有一位股票经纪人想要更好地理解经济市场的基本性质,这个人就是阿尔弗雷德·考尔斯。他不仅仅是一位股票经纪人,还是论坛报业公司(Tribune Company)的第二大股东,他已经连续多年发表关于股票市场预测的时事通信。但在1931年的一天,他做了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情:他给订阅通信的读者写了一封信,表示认为股市预测已经失灵,所以要停止这项服务。同时,他并不认为其他人可以做好市场预测的工作,在研究了其他时事通信所预测的记录之后,他发现这些预测全都非常糟糕。因此,他决定投入经济科学的发展上来。在对自己的市场模型的复杂性进行了一番深入研究之后,有一天,他拨通了在印第安纳大学工作的数学家哈罗德·戴维斯的电话,问了戴维斯一个不同寻常的问题:你能创造一个数学模型来描述包含24个不同变量的系统的行为吗?
戴维斯回答说,他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都想要这样一个模型,但是,原则上他可以帮这个忙。于是他们决定见面谈一谈,面谈的气氛非常融洽。他们商议的结果是,由富有的考尔斯为计量经济学会提供赞助。此外,考尔斯还提出赞助学会出版一份杂志,并且设立“考尔斯委员会”,以支持计量经济学方面的工作,组织安排各种科学研讨活动。他所赞助的杂志名为《计量经济学》,拉格纳·弗里希担任该杂志的编委。
第一期《计量经济学》杂志在1933年面世。弗里希撰写了编者按,说明该杂志的宗旨在于把抽象的理论与对实践的观察二者结合起来,这样理论才不至于脱离现实。他宣称,杂志将聚焦于一般的经济理论,也将涉及经济周期理论、统计理论与统计信息。其时,弗里希已经对引发经济周期问题的基本原因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像之前的诸多经济学家一样,他专心钻研了以往商业波动的有关图表资料。从大多数的图表来看,经济周期实际上似乎表现出某种程度的规律性——虽然这种程度有限。当然,这种规律性尽管并不能用日期来准确预测,但还是比纯粹的随机现象要有规律性。因此,经济周期并不表现为纯粹的“噪音”;它们是独立的“事件”,是需要进行单独解释的现象。弗里希想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弄清楚经济周期为什么呈现出相对的规律性。难道是因为存在造成周期重复发生的简单的内在动态,或者是因为经济过了一定间隔就会受到外部冲击(像杰文斯所提出的可疑的“太阳黑子”理论)?他虽然并不相信这些解释,但又该如何解释这种相对具有规律性的现象呢?他做了多个模型,直到最终认为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因此,1933年的一天,他坐下来开始撰写自己的论文。
刺激与传播
他的这篇题为《动态经济学中的传播问题与刺激问题》的论文,已经成为一篇研究经济周期理论的经典文献。这并不是因为其所论述的问题非常复杂或抽象(实际上并不复杂或抽象),而是因为他首次清楚地说明了一系列的随机冲击如何刺激经济出现看似有某种规律性的波动,换句话说,也就是经济如何从混乱中产生秩序。他请读者思考,假如用木棒随机敲击一个摇摆木马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木棒敲击的动作快速利落,然而,随后的木马运动则完全不同。它是周期性的,而且会持续较长的时间。他后来继续提供了一些带有经济变量的简单数学模型,以说明经济冲击(“刺激”)是如何造成周期(“传播”)的。弗里希经常向他的学生们演示这个理论,他会教你如何把一系列完全随机的冲击添加到他的模型之中。结果则是随机冲击产生了周期性的运动,这种周期性的运动与引发它的冲击截然不同,而且更有结构化的特点。最有趣的观察结果则是:
·周期性波动的振幅依赖于冲击的强度……
·……但每次周期的时长又与内在的传播机制存在更为紧密的关联。
在经济是否稳定这个问题上,弗里希所持的意见几乎与同时代的其他任何经济学家都不相同。他相信经济自身是稳定的,当且仅当存在外部冲击时,摇摆木马才会出现摇摆。如果没有木棒的敲击,那也就意味着不会有周期,但在现实中,总是存在大量类似木棒敲击的情形;由于这些大量的外部冲击,摇摆木马也就总在以一种具有周期性但又复杂的模式摇摆。
计算尺与坐标纸
对于拉格纳·弗里希与简·丁伯根来说,运用数学模型方法有一些明确的理由:
·它们能够揭示现有的理论是否完善;
·它们将使经济学家对理论的阐述完全明晰;
·它们为找出理论家之间的思想差异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方法;
·它们使得对任何理论的检验成为可能。
简·丁伯根运用他的方法对经济周期进行了模型化处理。如果他仍然运用瓦尔拉斯的原始方法,就需要大量的方程式(他的同事帕累托曾经估计,瓦尔拉斯在处理100个人交易700种商品时就使用了70699个方程式)。丁伯根有一个优势:当时已经建立了一些相当确定的宏观经济关系——当然这也并不全是凯恩斯的功劳。因此,必需的方程式数量就大大减少了。
他首先试图处理本国的经济。准备好计算尺与坐标纸之后,他开始为荷兰经济建立一个数学模拟模型。他知道这项工作并不容易。首先,要运用魏克塞尔的阶段分析,就需要深刻理解经济动态关系。举例来说,如果消费依赖于收入,那么它依赖的是过去的收入、当前的收入抑或是预期的将来收入?其次,他不能只是运用一大堆方程式,即使这些方程式都是正确而且切题的。变量的个数必须等于方程式的个数,这样他就能够分离任何一个变量,并且检测其模拟现实的情况。然而,最大的挑战还在于其全盘思考的精髓,如果他在某个地方犯了一个明显的错误,哪怕是唯一的错误,那么全部的结果也将是一个彻底的错误。这就像把科学本身摆到了检查台上一样。经济学家是否理解经济系统的全部重要方面呢?计量经济学将会给出说明。
国际联盟的一个项目
对于子孙后代来说,很显然他们并不理解经济系统的全部重要方面。但是丁柏根发表于1936年的研究结果仍然是一座科学里程碑。他的经济系统包含24个方程式,其中有8个恒等式。把估计的参数值代入这些方程式之后,就可以估计整个系统的行为。这引起了国际联盟的注意,它有一个长期的研究项目,即在6年前就已经开始的研究解决经济周期问题的方案。国际联盟挑选了两位荷兰经济学家来承担该项研究任务。冯·哈伯勒负责调查与评价现有的全部经济周期理论,后来他在1937年结集出版了《繁荣与萧条》。后来,丁伯根负责运用统计数据来检验这些理论是否符合现实。丁伯根把全部现象进行了分组,然后检验围绕每一组的假设。1939年,他发表了两篇论文公布研究结果。得出的结论认为,到目前为止在大多数部门中,对总投资波动最重要的解释是利润波动。
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对丁伯根的第一篇论文作了评论。他很不愿意写评论,但一旦写出来,就能成为经济学史上被引用最多的文献之一。下面是一段摘录:
丁伯根教授显然不急于作过多的断言。只要他能够继续下去,他就有足够的准备而且很乐意去经历一段长长的路程,最终则会带着让人动容的谦逊姿态,承认其结果可能毫无价值。他最糟糕的地方就是过分沉迷于他所从事的工作,而不愿意花一点点时间去判断这项工作本身是否值得去努力。他喜欢算术胜过逻辑,这一点表现得如此鲜明,所以我请求他宽恕一个多年来对统计理论有体会的人从反面所作的批评。
他指出丁伯根的方法存在一些弱点,例如,必须要了解每一个重要的参数,识别隐藏在实际结构下面的虚假振荡。还有,丁伯根所作的线性假设也是不切实际的。他认为,从本质上讲,只有在假设受到其他外生周期推动的情况下,丁伯根的模型才能解释经济周期。要想解释经济内在的拐点,丁伯根还需要引入非线性的相互关系。凯恩斯总结道:
我有一种感觉,丁伯根教授可能会大体上同意我的评论,但是,他对此作出的反应则是雇用另外10位计算员,并在计算中淹没他的悲伤。
这正是他做的事。他雇用了若干计算员(即从事手工计算的人),并在1939年发表了分析美国1919~1932年经济波动的经济周期模型。这一次,他利用明斯基与金德尔伯格所提供的线索,在模型中加入了金融部门,用一系列方程式描述了有关债券、股票、货币利率与货币供给的行为。整个模型包含了48个方程式(是荷兰国家模型方程式数量的两倍),结果认为存在时长为4.8年的周期振荡,且只在连续的兴奋状态下才成立。但是,这个模型并没有受到多少人的关注。诚然,这个模型似乎也表现得很不理想,例如,它不能解释大萧条。
然而,凯恩斯并没有就此停止。当丁伯根在1940年发表对他的评论的回复时,凯恩斯对丁伯根作了一番礼貌性的评论之后,便对计量经济学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评:
就人的才能所及而言,没有谁会把自身的安全托付给巫术。
事实上,凯恩斯所接受的经济学基础教育并不十分广博。他在剑桥大学的4年时间主要花在了数学和其他一些爱好上。相比之下,他自身的商业与货币管理的经历很可能比一般的学院式教育对他的影响要深得多。这些经历使他认为,现实太过复杂,以至于用宏观经济方程式并不能正确地将其模型化。就在丁伯根公布他的美国经济模型的同一年,有一篇文章也郑重地提到了经济的复杂性。该文的作者是一位24岁的哈佛大学毕业生。
两个领域的融合
1939年,阿尔文·汉森已经是哈佛大学的一位老教授,他开始考虑一个重要的问题。汉森是美国凯恩斯主义的领军人物,他非常希望整合凯恩斯的思想和早前的古典经济学。因此,他问自己最出色的学生保罗·萨缪尔森,是否能够设计一个可将凯恩斯主义的乘数与古典经济学的加速原理进行整合的理论框架——加速原理是克拉克较早提出的,但也有斯皮索夫、罗伯逊、米切尔、阿夫塔里昂、庇古以及哈罗德等其他经济学家的功劳。
激起汉森和他学生兴趣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加速数与乘数在原则上是两个简单的概念,但是没有人研究过把这两个简单概念融合在一起可能会发生什么情况。合成矢量的动态学会表现出振幅减弱的周期吗?或者是加快增长?或者出现完全不同的情形?会与所观察到的事实完全符合吗?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就真正遇到麻烦了!年轻的萨缪尔森于是开始设计一个简单的表格把模型中的这两种效应结合起来。他设定的一些规则如下:
·政府支出每年固定在“1.00”;
·消费总是等于上一年国民收入的一半(当时,经济学家发现“消费倾向”更多受到过去收入的影响);
·投资总是等于当年消费较上一年消费的增加额的一半(这符合凯恩斯关于投资者使用后视镜而非望远镜的假设),这种消费增长与投资之间的关系用术语来表示,就是“加速数”;
·总的国民收入等于政府支出、消费和投资之和。
表14-1说明了在这个简单的模型中所发生的情况。
表14-1 乘数与加速数的合成
这些是萨缪尔森计算的数字。第6、7、8期的投资为负数是因为边际效应,意味着每年政府额外支出1.00,将使投资在第6~8年比在政府从未尽力刺激经济的情况下还要低。
该表用固定参数(消费倾向为0.5;加速数为1.0)表示了经济的时间进程。按照萨缪尔森设定的规则,该模型表明,如果受到持久的财政刺激,国民收入会经历振幅减弱的周期(周期振幅减弱直至最终消失,这与蛛网系统的行为恰恰相反)。这些波动产生的基本原因是萨缪尔森在方程式中插入了时滞,即投资与消费依赖于过去的收入,而不是现在的收入。
然而,萨缪尔森并未就此止步。他用自己的参数值,即边际消费倾向与加速数,在这个模型中又进行了一系列实验,被称为“因子分析”,结果如图14-3所示。
图14-3 萨缪尔森对乘数与加速数模拟的因子分析。横轴表示加速数,纵轴表示消费倾向。图形显示了不同行为的因子合成的边界。A区表示稳定,B区表示振幅减弱的周期,C区是爆炸性的周期,D区则是极端性的增长。
于是,这位年轻的毕业生找到了教授所提问题的答案:依赖两个参数的实际值,该模型中的收入表现出以下4种情形:
·稳定
·振幅减弱的周期
·爆炸性的周期
·极端性的增长
新古典综合
萨缪尔森的文章成为后来出现的“新古典综合”理论的滥觞。这是20世纪发展起来的一个新的思想脉络,它有4个基本的简单假设:
·所有人(或者是所谓的“代理人”)始终是理性的;
·建立经济行为模型的最佳方法是,对单个代理人如何最大化其自身收益进行模型化,然后把这些单个行为加总即可得到宏观模型;
·自由市场机制为实现经济协调提供了最佳的解决之道;
·自由市场通常本身较稳定。
新古典模型主要受到古典模型的启迪。理性人将其快乐原子最大化来创造一个达到自我平衡的系统(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从个体开始,经济被模型化:个体行为的总和创造了总量行为(瓦尔拉斯与帕累托)。
该理论在科学与实践上表现出了一些优点。一个明显的优点就在于其精妙的模型方法基础。任何以模拟最小个体行动为基础的模型,比起那些依赖宏观层面总量假设的模型,如凯恩斯和弗里德曼所建立的宏观模型,都可能更加准确,而且更富弹性。其次,该系统能够发现自身的均衡。可以改变模型中的任何参数,在经过一段过渡期之后,它就会达到一种新的均衡。这意味着,对任何问题都可以找出明确的答案,比如:“如果我们把税率提高3%将会产生什么影响?”另一方面,其假设应该切实简明,这是为了使模型具有实用性。例如,它的基础假设包括人是理性的,市场是有效的——凯恩斯对此有些不赞同。新古典综合理论经过多年的发展,按照保罗·萨缪尔森(1955年)的说法,“其大概的理论轮廓后来已经被经济学者广泛接受,除了大约5%的极端左翼和极端右翼之外”。
阿罗、德布鲁与新古典理论
诺贝尔奖得主肯尼斯·阿罗与杰勒德·德布鲁在1954年发表的著名论文《竞争经济中均衡的存在》,是新古典理论的一个里程碑。他们这篇论文证明了亚当·斯密所说的“看不见的手”是存在的。然而,许多经济学家都质疑这个假设的现实性,最后阿罗甚至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新古典理论家假设市场是理性和有效的,这一事实并不意味着他们假装经济周期是不存在的。他们作出有关市场有效性和理性人的假设,同时也观察到因为受到一系列的外部冲击而造成的经济周期,这些冲击就像拉格纳·弗里希的“木棒”敲击一样,它们彼此之间绝对是连贯的。最基本的假说是来自市场外部的冲击本身引起了波动。但是,新古典学者在解释这些波动时,认为冲击因素并不是自由市场经济运行的内在因素。
货币因素或真实因素?
像马歇尔、魏克塞尔与冯·哈耶克,早期的新古典理论家也假设经济周期主要是由货币供给变化造成的(然而,这个假设并没有使哈耶克也成为新古典经济学家,因为他不相信理性人与有效市场)。早期的新古典经济学家在解释经济周期时把焦点放在货币因素上,这包括以下两个途径:
·假设存在相对价格的混淆。增加货币供给将提高所有产品的价格。然而,单个生产商可能错误地以为只是自己产品的价格在上涨并带来了利润(相对的价格上涨),而事实则是所有产品的价格都在上涨;
·假设混淆了价格变化的“持久性——暂时性”。人们并不理解货币供给的变化,因而也不知道价格上涨是持久性的还是暂时性的。
然而,新古典学派解释经济周期的焦点渐渐地并越来越多地转向了“真实”因素(即非货币因素)。
新古典理论背景下的“均衡”与经济周期
新古典理论研究经济周期的方法中包含初始的波动来源和传播机制,这个传播机制能够放大并将初始波动传递给经济的其余部分。若假设“货币因素”或“现实因素”是波动的主要来源,则该理论中的“均衡”概念指的是传播机制。
真实经济周期理论
真实经济周期的概念并不新奇。例如,杰文斯在其失败的“太阳黑子”经济周期理论中就曾经提出过这个概念,而且斯皮索夫与熊彼特的创新浪潮理论也是如此。
新古典学派的真实经济周期理论的基本假设是,经济周期主要是由真实因素冲击造成的,例如技术创新、习俗改变、战争、政治变革、自然因素等(主要关注供给方面的冲击——某些产出方面的变化)。这些模型并没有假设经济对于受到的冲击会作出相应的反应。其假设是,经济内在的传播机制能够把外部冲击效应转化成更有规律、重复发生的收缩与扩张运动。然而,它的理论方法则是新奇而古怪的:它认为经济总是处于均衡状态,甚至在经济处于很大波动的情况下也是均衡的!
该理论的解释非常简单:市场是有效的,而且总是在搜寻新的均衡点。我们所看到的是,经济时不时地受到冲击之后,每次都会沿着短期的路径变动,所有这些短期变动都代表了在那个时点上可能达到的最佳均衡位置。经济波动是简单平稳而且不断“循环”的,因为存在一个自然、平衡的传播机制来针对冲击作出反应。我们可以把真实经济周期称为“浮动的瓦尔拉斯均衡”。这种研究方法的吸引力在于它保持了新古典均衡模型及其微观经济学基础,而且仍然可以解释经济周期。
当代率先明确地试图描述真实经济周期理论的文章刊载于1982年11月的《计量经济学》杂志。这篇论文是芬恩·基德兰德和爱德华·普雷斯科特的合作成果,基德兰德在匹兹堡的卡内基-梅隆大学任职教授,普雷斯科特在明尼阿波利斯联邦储备银行研究部担任顾问,同时也是明尼苏达大学的经济学教授。这篇论文的标题是《置备资本的时间和总量波动》,它描述了所谓的“真实经济周期”模型——此前拉格纳·弗里希所介绍的木棒与摇摆木马模型,即经济周期是由外部冲击造成的,而经济的周期性运动是由内在的传播机制造成的,这种冲击效应受经济系统影响,产生一阵阵涟漪。
风中的摇摆
尽管真实经济周期模型无论从理论或者模型的视角来看都很完美,但它却引起了异常多的批评。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普雷斯科特1986年提交一篇有关真实经济周期理论的论文,哈佛大学的教授拉里·萨默斯随即撰写了回应文章《对真实经济周期理论的一些质疑》。后来萨默斯于1999年担任美国财政部部长——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经济管理职位。萨默斯在回应文章中表达了与真实经济周期理论相反的观点:
这些理论否认了一些命题,但在许多学院派宏观经济学家以及所有对经济进行日常预测与控制的人看来,这些命题是不言自明的。他们断言,货币政策对实际经济活动没有作用,财政政策也仅仅通过刺激效应而产生影响,经济波动则完全是由供给方面而非需求方面的冲击所造成的。
他还继续写道:
如果这些理论是正确的,就意味着紧随凯恩斯革命发展起来的宏观经济学应该被完整地封闭在历史的垃圾箱里。而且,他们还表明,当代宏观经济学家的全部工作几乎都毫无意义,比占星术好不到哪儿去。
萨默斯还认为普雷斯科特模型中的参数也不正确:
普雷斯科特的经济增长模型并非是对现实的不可思议的表述。但要说明的是,其模型参数完全受制于经济增长,而且在我看来,其对微观经济的看法似乎也是一个粗糙的夸张说法。这让人联想到它就像松开的帐篷在风中摇摆一样。
除了认为其参数是错误的,他还指出,要识别哪些外部冲击造成人们所经历的实际经济周期也有困难。每一次经济增长和每一次崩溃或者衰退都应该有外部原因,但是这些外部原因却无处可寻。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内部非线性因素似乎成了更显而易见的解释。他解释了真实经济周期的理论家们为何出错:
·真实经济周期的支持者们会通过平均生产率的统计数据来测度技术创新……
·……但是,以探访企业为基础的研究表明,经济下降期间的生产率出现了典型的下滑,这不是由于外部冲击造成的,而是因为企业选择留住员工,共同等待经济繁荣。
让萨默斯不能接受真实经济周期理论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这些理论家即使在没有引入价格数据的情况下,居然也宣称其理论经过了“检验”。价格数据将会显示是供给方面还是需求方面造成了冲击,但如果没有价格数据,就无法获知结论。最后,他认为有效市场出清的假设在萧条时期是极不现实的:
让我们看一下任何有关美国大萧条时期的生活情况的记录。企业生产出其想要销售的产品,工人们想要在市场上以劳动交换产品。但是,这些简单的交易却没有发生。在1929~1933年间发生科技水平下降的背景下,坚称这种情形是帕累托最优简直是荒唐,在大萧条时期,即使全要素生产率也是下降的。实际发生的情况是交易机制失灵了。
萨默斯的另一种解释是,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表明某些机制的存在经常导致交易机制与信贷市场的崩溃。
真实经济周期理论的支持者们声称其理论方法的关键意义在于,为经济周期的研究提供微观经济学基础,而且这个基础符合主流的新古典经济学。但是,像拉里·萨默斯这样的反对者则声称,这些理论家们为了适合模型需要,而不得不进行如此多且如此粗略的抽象与简化,从而使其结果与现实之间几乎毫无关联。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清除任何造成其模型内在不稳定的因素——任何正向反馈环等等,这些正向反馈环我们在研究实际问题时随处都会碰到。他们对造成大部分经济波动的大多数因素却视而不见。
均衡存在的问题
萨缪尔森只是把两个简单的现象整合在一起,并且说明了其共同行为是多么复杂。但是问题在于,迄今为止所提出的经济周期理论包含了对至少5种不同非线性的反馈现象的描述:
·正向反馈环。恶性循环,在此循环中,某个特定事件会刺激另外一个事件,反过来,后一个事件又会刺激最初的事件。这种例子包括早期的动量贸易理论(穆勒、马歇尔),以及自我订购理论(像克拉克的加速数和梅茨勒的存货循环)。
·回声效应。耐用资本货物(如轮船)或者消费品(如汽车)的投资聚集。恩纳森的轮船建造周期就是这种回声效应。
·瀑布式反应。带有内嵌放大器效应的链条反应。这是典型的大众心理理论,留待后面讨论。很显然,熊彼特就曾经谈到创新蜂聚的第二波效应要比初始的刺激强大得多。
·时滞。当前行动或事件的效应将会在一段时间之后呈现出来的现象。这类现象的例子包括蛛网(丁伯根、里奇)和加速数(克拉克),还有许多消费不足与投资过度理论(霍布森、巴拉诺夫斯基、斯皮索夫、卡钦斯、福斯特、卡塞尔、罗伯逊、霍特里、费雪、凯恩斯、冯·米塞斯、冯·哈耶克)。
·去抑制器。潜在的负向反馈过程被正向反馈过程暂时阻止的现象。有关动量贸易的心理学理论中有这类因素,自我订购现象(克拉克、梅茨勒)也有。
反馈概念
非线性反馈说明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存在着复杂的统计相关性。一般所描述的许多反馈现象可以分成两类:“正向”与“负向”。正向反馈现象是推动经济系统偏离平稳趋势的运动。相反,负向反馈现象则拉动经济系统回到平稳趋势上来。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是一个负向反馈的概念,其他对经济周期拐点的明确解释也属于负向反馈的概念。
但是问题在于,我们所发现的反馈现象还只是冰山一角:那些似乎合理的理论与规则,其数量的迅速增长让人感到害怕。在复杂的合成动态学既定条件下,怎么可能发展一套理论来描绘包含全部行为的清晰图景——更不用说用它来进行预测了?难道是资本主义的选择过程创造了如此复杂的系统,以至于没有人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吗?试想一下,如果循环适合链条反应,其中有些反应被放大,形成了瀑布,所有反应又都受制于回声,而整个麻烦的事情又都附带有许多时滞和去抑制器!这真是可恶至极!
我们对经济周期的理解在日益清晰,这并不是堆积越来越多的数学规则就可以解决的,需要有人穿透迷雾发现真理。像萨缪尔森的模型所展示的那样,还有更加新奇的世界潜藏在模拟程序的清晰逻辑背后——那是一个有待我们继续努力探究的世界。但是,就在丁伯根与萨缪尔森的两篇文章发表的同一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越来越多优秀的科学家都被迫转向军事研究。
宏观经济模型
劳伦斯·克莱因在1946年发表的《宏观经济学与理性行为理论》一文中率先介绍了“宏观经济学”这个概念。克莱因介绍了建立宏观经济模型的团队工作方法:一大群科学家一起工作,共同创造出有着数百个或者数千个方程式的总量模拟模型。大规模的经济计量模型通常包含至少100个方程式,这些方程式代表了宏观经济行为的不同方面,还有一些被用来定义以及代表外部输入与约束的条件。它们有各种各样的形式,但是,典型的现代模型是非线性的而且非常复杂,其典型做法是把新凯恩斯主义模型(假设市场是无效率的)与新古典模型(假设市场是有效的)二者合成起来。一些非常知名的研究经济周期的商业模型有:数据源公司的模型(DRI模型),雷曼兄弟的模型,大通的计量经济学模型,沃顿计量经济学预测与联合模型(沃顿模型),以及劳伦斯·梅耶合伙模型(LHM&A模型)。最为知名的公共模型包括NBER模型,以及把几个地方性模型联合起来创造一个国际性超级模型的LINK项目。LINK项目发展很快,早在1987年其所包含的方程式就已经超过了2000个,代表了79个宏观经济模型。 经济增长新动力(套装共1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