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认知斯坦——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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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认知斯坦——一个梦
认知自大程度较低的人不一定缺乏自信,他可能只是对自己的知识持怀疑态度。我将这种人称为“认知者”,将念念不忘人类认识错误的境界称为“认知斯坦”。
一些“认知自大”程度较低的人常常不引人注目,比如一个在鸡尾酒会上手足无措的人。我们天生不会尊敬谦卑的人。现在考虑一下“认知谦卑”。想象一个极度自省的人,他由于知道自己无知而饱受折磨。他缺乏白痴的勇气,但有少见的说“我不知道”的勇气。他不介意看上去像一个傻瓜,或者更糟,像一个完全无知的人。他犹豫,他不愿意犯错,犯错造成的结果令他痛苦万分。他反省,反省,再反省,直到他在身体和精神上都筋疲力尽。
这不一定意味着他缺乏自信,他只是对自己的知识持怀疑态度。我将这种人称为“认知者”,将念念不忘人类认识错误的境界称为“认知斯坦”。
认知者蒙田先生
38岁时,蒙田(Montaigne)隐退到法国西南部乡下的一处房产中。“蒙田”在古法语中是“山”的意思,这也正是这座房产的名字。那里今天以波尔多葡萄酒闻名,但在蒙田的时代,没有多少人将他们的智慧和心思投入红酒中。蒙田有禁欲主义倾向,对享乐没有什么兴趣。他打算进行一系列不大的“尝试”,也就是写一些文章。“文章”一词包含了尝试性、猜测性和不确定性的意味。蒙田精通经典知识,并希望对生命、死亡、教育、知识和人性中一些不无趣味的生物学特性做一点思考。(例如,他想知道残疾人是否性欲更强,因为他们性器官中的血液循环更丰富。)
他书房的阁楼上刻着希腊语和拉丁语的谚语,意思都是人类认知具有脆弱性。透过窗子,可以看到附近环绕的山丘的美景。
蒙田的正式研究对象是他自己,但这只是为了方便起见;他不像那些公司管理者那样喜欢写传记夸大自己的荣誉和成就。他主要对发现自己感兴趣,也试图让我们发现他,并向我们展示哪些事物可以被一般化——一般化到整个人类。他书房里刻的那些话中有一条来自拉丁诗人特伦斯(Terence):Homo sum, humani a me nil alienum puto(我是人,人类的任何事对我来说都不陌生)。
对于我们这些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来说,蒙田的著作令人耳目一新,因为他完全接受人类的局限性,并且懂得没有哪种哲学是有用的,除非它考虑到我们根深蒂固的局限性,即我们的理性的局限性——那些使我们成为人的局限性。他并没有超前于他的时代,更确切地说,是之后的学者(那些鼓吹理性的人)落后于时代。
他是一个喜欢思考和反复思考的人,他的思想不是在安静的书房中冒出来的,而是在马背上。他会长途骑马,回来时便有了思想。蒙田既不是神学院的学者、纸上谈兵的专业人士,也不是这两者的结合。首先,他是一个行动者。在为了仔细研究他的生命而退隐之前,他做过地方行政官、商人和波尔多市市长。其次,他是反教条主义者,是富有魅力的怀疑主义者,是一个会犯错、迷糊、有个性、内省的作家,最重要的,他在古典传统下希望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假如他生活在另一个时代,他会成为经验怀疑主义者,他有皮罗主义者的怀疑精神,也有塞克斯都·恩披里克的反教条精神,尤其是他知道在做判断时要谨慎。
认知斯坦
每个人都有心目中的乌托邦。对许多人而言,它意味着平等、公平、没有压迫、不用工作(对有些人而言,要求可能更低,但并不一定更容易达到)。对我而言,乌托邦就是认知斯坦:一个所有人都是认知者的社会,一个认知者能够当权的社会。它将是一个以承认无知而不是承认有知为基础的社会。
可惜,人们不可能通过承认自己会犯错来显示权威。很简单,人们需要被知识蒙蔽。我们天生就要追随那些有能力把人聚在一起的领导者,因为身处集体当中的优势能够战胜孤军奋战的劣势。绑在一起走向错误的方向比独自走向正确的方向更有利。那些追随武断的白痴而不是内省的智者的人把他们的一些基因传给了我们。这在一种社会病态中表现明显:精神变态者能够吸引追随者。
你会不时地碰到智力超群的人,他们能够毫不费力地改变主意。
请注意黑天鹅现象在下面表现出来的非对称性。我相信,对于某些事你会非常确信,也应该如此。你对“证伪”比对“证实”更有信心。卡尔·波普尔被指责用一种具有进攻性而自信的口吻写出提倡自疑的文章(不赞同我的怀疑经验主义的人经常向我提及这一点)。幸运的是,我们学会了很多怀疑经验主义的方法。黑天鹅事件的非对称性使你对“什么是错的”有信心,而不是对“什么是对的”有信心。卡尔·波普尔曾经被问到“能否证伪证伪”(也就是说,人们是否可以怀疑怀疑主义)。他的回答是,他会把那些提出比这个问题聪明得多的问题的学生赶出课堂。波普尔的确很难对付。
过去的过去,以及过去的未来
有些真理只有孩子能看到,成年人和非哲学家囿于现实生活的琐碎,不得不操心“严肃的事情”,于是为了一些看上去更重要的问题抛弃了洞察力。其中一项真理是关于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巨大差异。由于我一生都在研究这一差异,我现在对它的理解比儿时更深,却不如儿时生动。
你能够把未来想象为与过去“相似”的唯一办法就是假设未来是过去的精确计划,因此是可预测的。如果你确切地知道你什么时候出生,你也能确切地知道你何时死去。未来存在随机性,而不是你所认知的过去的确定延伸,这是我们的思维所不能把握的。随机性对我们而言太模糊了,无法作为一种事物类型存在。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存在非对称性,这太神秘了,我们无法自然而然地理解。
这种不对称的第一个结果是,在人们的思维中,过去和过去的过去之间的关系并不能反映出过去和未来的关系。这里有一个盲点:当我们考虑明天时,我们不会用考虑昨天或前天的同一方式。由于这种内省的缺陷,我们没有从过去的预测与之后的实际之间的差异中学习。当我们想到明天时,我们只是把它当作另一个昨天。
这个小小的盲点还有其他表现方式。去动物园的灵长类区,你能够看到我们的近亲在它们的幸福家庭中过着自己繁忙的社会生活。你还会看到一群群游客笑这些低等灵长类动物身上与人类近似的地方。现在,假设你属于一种更高等的物种(比如“真正的”哲学家,真正的智者),比人类高级得多,你肯定会嘲笑人类对灵长类动物的嘲笑。显然,那些被猴子逗乐的人不会立刻想到会有某种物种像他们俯视猴子一样俯视他们,假如想到了,他们就会自怜,就会停止发笑。
因此,在人类认知过去的机制中,有一种因素使我们相信事物有确定的解决办法,因而没有想到我们的先人也曾以为他们有确定的解决办法。我们嘲笑别人,却没有想到不久的将来,别人也同样有理由嘲笑我们。
这种关于未来的思维障碍还没有被心理学家研究和命名过,但有一点像孤独症。一些患孤独症的受试者能够掌握高等数学知识或技术知识。他们的社交技巧很差,但这不是问题的根源。孤独症患者不能以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不能以别人的立场看世界。他们把其他人当作没有生命的物体,就像机器,被明确的规律驱使。他们无法进行诸如“他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这样的简单思维活动,正是这种能力的缺乏妨碍了他们的社交能力。(有趣的是,患孤独症的受试者虽然很“聪明”,但也无法理解不确定性。)
正如孤独症被称为“精神盲性”,我们把无法动态思考、以未来观察者的角度自我定位的状态称为“未来盲性”。
预测、错误预测与幸福
我遍寻所有认知科学的文献,希望找到对“未来盲性”的研究,却一无所获。但在关于幸福的文献中,我却发现了对能够使我们愉快的长期预测错误的研究。
这种预测错误的机制如下。你打算买一辆新车,它会改变你的生活、提升你的身份,使你每天上下班的路途像度假。它如此安静,你甚至无法辨认引擎是否在工作,因此你可以在公路上听拉赫曼尼诺夫(Rachmaninoff)的《夜曲》。这辆新车将永久性地提高你的快乐程度。人们每次看到你时都会想,嘿,他有一辆不错的车。但你忘了,上一次你买车时,你也有同样的预期。你不会预想一辆新车带来的效应最终会消失,而你将再次回到初始状态,和上次一样。你将新车开出展示店之后几个星期,你将开始对它丧失新鲜感。假如你预料到这一点,或许你根本不会买它。
你即将犯一个已经犯过的预测错误,而反省的成本是如此之低!
心理学家针对愉快事件和不愉快事件都进行了这种错误预测的研究。我们高估了这两类未来事件的影响。我们似乎处于一种强迫自己这样做的两难境地中。这种两难境地被丹尼尔·卡尼曼称为“预期效用”,被丹·吉尔伯特(Dan Gilbert)称为“幸福感预测”。并不是我们愿意错误地预测未来的幸福度,而是我们没有从过去的经验中进行归纳性学习。在预测未来的幸福状态时,我们没能从过去的错误中学习,这证明了我们的思维障碍和扭曲。
我们在总体上高估了不幸事件的影响持续的时间。你以为你的财富或当前的地位遭受的损失将是灾难性的,但你很可能错了。更可能的情况是,你将能适应任何事情,正如你面对过去的不幸时所做的那样。你可能会感到痛苦,但不会像你预期的那样糟糕。这种错误预测可能存在一种目的:刺激我们采取重要的行为(比如购买新车或努力致富),防止我们冒不必要的风险。这是一个更为一般化的问题的一部分:人类喜欢不时地自我欺骗。根据特里弗斯的自欺理论,这会使我们以更有利的方式走向未来。但自欺在其自然领域之外不是一种值得期待的特点。它防止我们冒不必要的风险,但我们在第六章看到,它无法为我们阻挡现代风险的洪流。我们不害怕这些风险,因为我们根本没有觉察到,比如投资风险、环境危机和长期安全。
赫勒诺斯与反向预测
如果你是一位先知,你为平凡的人类描述未来,那么人们会根据你预测的准确性来评价你。
《伊利亚特》中的赫勒诺斯(Helenus)是另一种先知。他是普利安(Priam)与赫卡柏(Hecuba)的儿子,他是特洛伊军队中最聪明的人。他在遭受折磨后告诉亚该亚人(Achaeans)如何攻破特洛伊(显然,他没有预测到他本人也会被攻破)。但这还不是使他与众不同的地方。赫勒诺斯与其他预言家不同:在完全不知道任何关于过去的细节的情况下,他能够极为精确地测算过去。他进行的是反向预测。
我们的问题不仅在于我们不知道未来,还在于我们不知道过去。如果我们想要了解历史,就极其需要像赫勒诺斯这样的人。让我们看看为什么。
融化的冰块
下面是我的朋友亚伦·布朗和保罗·威尔默特进行的想象实验。
任务1(融化的冰块):想象一块冰以及它在接下来你打扑克牌的两个小时里会怎样融化。努力想象冰化成一小摊水的样子。
任务2(水是从哪里来的):假设地上有一小摊水。现在努力用思维的眼睛重现形成这摊水的冰块的样子。请注意,这摊水不一定来自冰块。
第二个任务更难。赫勒诺斯肯定是有一定本事的。
这两个过程的差别在于:假如你有正确的模型(以及一些时间,并且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你能非常精确地预测冰块将如何融化,这是一种毫不复杂的工程问题,比弹子球问题容易多了。然而,从一摊水可以反向想象出无数种冰块形状,假如你确实曾经有与冰块有关的记忆的话。第一个方向是从冰块到一摊水,我们称之为正向过程。第二个方向,即反向过程,复杂得多。正向过程通常存在于物理学和工程学中,反向过程通常存在于不可重复、不可实验的历史过程中。
正是使我们无法把煎过的鸡蛋还原的力量使我们无法改写工程学历史。
现在,让我在正向、反向问题中增加一点复杂性,即加入非线性假设。我们借用一下前一章洛伦茨的“印度蝴蝶”的例子。我们已经看到,一个复杂系统中的微小输入能够产生非随机的巨大影响(视具体情况而定)。新德里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可能是导致北卡罗来纳州一场飓风的确切原因,即使飓风两年后才会发生。然而,对于一场在北卡罗来纳州观察到的飓风,你是否能够找出准确原因值得怀疑:有数十亿小事可能导致它的发生,比如在廷巴克图扇动翅膀的蝴蝶,或者在澳大利亚打喷嚏的野狗。从蝴蝶到飓风的过程比从飓风到蝴蝶的相反过程简单得多。
普通人对这两种过程的混淆简直达到了灾难性的程度。这种“印度蝴蝶”的比喻至少愚弄了一位电影制片人。例如劳伦·费罗德的法语电影《偶然》(或者《蝴蝶振翅》)鼓励人们关注能够改变他们生活的小事。一件小事(一片落在地上引起你注意的花瓣)可能导致你选择某个人而不是另一个人做生活伴侣,所以你应该关注这些非常小的细节。这位电影制片人和批评家都没有认识到他们在进行一个反向过程。每天会发生上兆亿件小事,我们不可能对它们逐一关注。
再说不完全信息
找一台个人电脑。你能够用电子数据表格程序生成一个随机序列——一系列我们称之为历史的点。这是如何做到的呢?计算机程序能够使用非常复杂的非线性方程式产生看上去随机的数字。方程式很简单:如果你知道它,就能预知这个序列。然而,要人类求出这个方程并预测之后的序列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说的是用简单的单行计算机程序生成几个数据点,而不是构成真实世界历史的成千上万同时发生的事件。也就是说,即使历史是由某个“世界方程式”生成的非随机序列,只要人类没有求出这个方程的能力,它就应该被认为是随机的,并且不应被冠以“确定性混沌”的名字。历史学家应该远离混沌理论以及求方程式的难题,而只去讨论世界的一般特点,并了解他们不可能知道什么。
这将我带入关于历史学家的一个更大的问题。我将实践的根本问题总结如下:虽然理论上随机性是一种内在特性,但在实践中,随机性是不完全信息,也即我在第一章所说的迷雾。
不从事随机性工作的人不会明白其复杂性。通常,在哲学家(有时候是数学家)听我谈论不确定性和随机性的会议上,他们会向我提出最不相关的问题,比如我所说的随机性是“真正的随机性”,还是伪装为随机性的“确定性混沌”。真正的随机系统确实是随机的,而且不存在可预测的特性。混沌系统有完全可测的特性,但人们很难找到,所以我对他们的回答是双重的。
1.这两者之间不存在重要差别,因为我们永远也区分不出来,差别是数学上的,不是现实中的。如果我看到一名怀孕的女性,她的孩子的性别对我来说是纯粹的随机问题(两种性别各50%的可能),但对她的医生不是,他可能已经为她做过超声波检查。
2.一个人谈论这一区别,这表明他从未在不确定性的条件下做过有意义的决策,这正是他没有认识到在现实中不可能区分这两者的原因。
随机性最终只是反知识。世界隐藏在迷雾中,而表象在愚弄我们。
他们的所谓知识
关于历史,最后再说几句。
历史就像博物馆,人们可以进去看过去的收藏,感受昔日的魅力。它是一面奇妙的镜子,你可以看见我们的自我叙述。你甚至可以利用DNA分析、追踪过去。我很喜欢文学史。古代历史能够满足我建立自我叙述、自我认同和与我(复杂的)东地中海的根源建立联系的愿望。我喜欢古老的、不那么精确的书胜过喜欢现代书籍。在我反复阅读的书中(对你是否喜欢一个作者的终极检验就是你是否重读他的书),下面这些作者的名字印入了我的脑海:普卢塔克(Plutarch)、李维(Livy)、苏埃托尼乌斯(Suetonius)、狄奥多罗斯·西库路斯(Diodorus Siculus)、吉布(Gibbon)、卡莱尔(Carlyle)、勒南(Renan)和米什莱(Michelet)。与今天的著作相比,他们的著作显然是不规范的,这些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是奇闻逸事,充满虚构成分。我知道这一点。
历史能使我们陶醉地以为了解了过去,满足了我们讲故事的愿望(确实),只不过是非常有害的故事。人们应该极为谨慎地学习。如果没有谨慎的态度,历史显然不是一个理论化和生产一般知识的地方,也不会对未来有所帮助。我们能从历史中得到负面认知,这一点是无价的,但同时我们也得到了太多知识的假象。
这使我再一次想到美诺多托,以及如何对待火鸡和如何避免被过去欺骗的问题。经验主义的医生对待归纳问题的方法是了解历史,而不是将它理论化。学会阅读历史,吸取所有可能的知识,不要对奇闻逸事皱眉,也不要建立任何因果链条,不要试图过多地求方程,但如果你这样做了,也不要大张旗鼓地提出科学观点。请记住,经验怀疑主义者尊重习惯:他们把它当作默认状态、行为的基础,但仅此而已。他们称这种对待过去的明确方法为结语主义。
但大部分历史学家持有不同观点。想一想代表性的反省式历史著作——爱德华·哈莱特·卡尔的《历史是什么?》。你会发现他公然把寻找因果关系当作他工作的核心部分。你还可以上溯至更早:被视为历史之父的希罗多德在一部著作的开篇定义了他的目的:
记录希腊人和野蛮人的活动,“尤其是,最重要的,给出他们互相争斗的原因(此处为我的强调,原文未强调)”。
你可以在所有历史理论家那里看到相同的目的,不论是伊本·赫勒敦、马克思还是黑格尔。面对历史,越想超越叙述,从而做到最低程度的理论化,我们的麻烦就越大。我们受叙述谬误的毒害如此之深吗?
我们也许需要花上一代人的时间让怀疑经验主义历史学家懂得正向过程与反向过程的区别。
正如波普尔批评历史学家对未来做出预测一样,我刚刚展示了历史方法在认识过去时的不足。
讨论了未来(以及过去)盲点之后,让我们看看面对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令人欣慰的是,有非常务实的方法可以为我们所用。接下来让我们探讨这一点。 经济增长新动力(套装共1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