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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部

　　2012

　　第37章 阳光计划

　　玛丽·威尔默坐在简斯维尔市议会大厅，儿子康纳坐在她身边。这是2月的第二个周一，晚上7点，2012年第三次市议会即将召开。玛丽很少亲临现场观摩市议会运作，更不会带上孩子。但今天，大厅格外拥挤。玛丽开车从市中心，经每年举行劳动节游行的密尔沃基街附近的杰克逊街，前往市政府大楼。途中，她告诉最年幼的孩子、克雷格高中的十年级学生康纳，他能来真好，因为这是一个重要的夜晚。

　　在车上，康纳问母亲是否紧张。“紧张得发抖。”玛丽承认。

　　令玛丽紧张的原因是，州议会议程第一项将讨论一场全新的商业尝试。这次尝试价值不菲，提案金额高达900万美元。项目会在两年内兑现，是协助玛丽——以及经济发展联盟罗克县5.0战略的其他人士——实现简斯维尔复兴的关键。它被称为阳光计划。

　　就关键部分而言，该项目并不可靠。阳光制药技术公司是麦迪逊的一家初创企业，正研发一种全新技术，从铀中提炼一种医疗用同位素。这种同位素可以在医院应用于心脏检查的压力测试、癌症转移检查的骨扫描，还有28种其他诊断成像用途。而这种同位素——钼–99的全球供应持续走低，阳光公司跻身四家公司之一，得到了美国能源部的资助，会与其他三家公司共享2500万美元早期研发经费，寻找在商业上可行的制造钼–99的方式，改善供应不足的困境。

　　只是纯粹的巧合，四家公司中的另一家北极星公司计划在贝洛伊特建制造厂，戴安·亨德里克斯已经成为它的主要投资人。过去，这种不谋而合的野心肯定会引发两座城市的对抗，但现在有了政府鼓励，以及在罗克县5.0战略提倡的地区合作精神感召下，两家初创企业都在当地受到欢迎。也许，这里可以成为国内制造同位素的中心。企业联盟前进简斯维尔的主席约翰·贝科德形容这会“为罗克县的品牌形象打造与众不同的光环”。

　　当时，阳光公司只有十几名员工，资本投资不足，从未使用过同位素制造工艺，发展道路中还存在一系列不可忽视的政府障碍，比如美国核能管理委员会苛刻、复杂的评审。他们会评估阳光公司的制造方式是否安全，是否对环境有害，才会决定是否向其颁发联邦执照。没有执照，就无法制造。

　　尽管障碍重重，但阳光公司在简斯维尔的政治领袖中人脉广泛。这都得益于阳光公司创始人、首席执行官克雷格·皮尔弗。皮尔弗时年35岁，额头垂着棕色刘海，个性随和，聪明，拥有威斯康星州大学核工程博士学位。两年前，麦迪逊的一本商业杂志把他选入当地40名40岁以下“闪亮之星”的年度名单。从那时起，他开始推广未来在当地建制造厂的理念——在阳光公司准备就绪之后。

　　玛丽认为，阳光公司是个堪称完美的机遇。装配厂在三年前关门后，她和促进经济发展的地方官员不停奔走，争取提升简斯维尔的形象，打造经济多样化的商业项目。保罗·瑞安也是如此。从国会山回家休息时，只要罗克县5.0战略的经济发展经理詹姆斯·奥特斯坦给他某个CEO的名字或建议某种可能，他就随时准备给对方打游说电话。保罗明白，这里的商业机会有限，虽然大衰退在两年半前已经正式宣告结束，可还是没有太多公司考虑搬迁或扩张。“就凭现在的经济状况？我可不想冒这个险。”保罗记不清从多少CEO口中听过这句话。

　　保罗和皮尔弗谈过四次。他向后者描绘了简斯维尔的全景，当地的精神、地理资产、低廉的生活成本，如何在简斯维尔过上真正优质的生活——他经常滔滔不绝地向CEO们推销这一套。他还邀请皮尔弗共进晚餐，虽然皮尔弗没有答应，但保罗认为他会感激国会议员站在他的身边。玛丽和其他罗克县5.0战略的工作人员也在设法拉拢皮尔弗。此外，简斯维尔的经济发展官员与皮尔弗、阳光公司团队展开了真金白银的谈判——政府愿意为引入阳光公司砸下多少重金。

　　三周前，皮尔弗宣布，他将很荣幸把简斯维尔唤作家乡，“以雇主和企业公民的身份成为这里的一分子”。他从威斯康星州的三个城市中选中了简斯维尔，其他两个城市也跃跃欲试，希望阳光公司在当地建制造厂。

　　在所有谈判和诚挚的恳求之后，在保罗和罗克县5.0战略团队尝试招揽其他公司均以失败告终之后，玛丽对阳光公司所做决定的喜悦溢于言表。自始至终，罗克县5.0战略信奉的理念都与失业汽车工人不同。前者认为简斯维尔必须摆脱汽车制造城市的标签，打造21世纪先进的制造业中心，后者则仍期待通用汽车工厂起死回生。太浪费了，玛丽和其他5.0战略团队的同事如此认为。威斯康星州大学麦迪逊分校拥有一个研发园，距简斯维尔西北仅44英里，汇聚许多生命科学和其他技术领域的初创公司。那里的人整天琢磨如何创新，但新点子落实所需的制造项目没有一个选择简斯维尔。玛丽和其他5.0战略的同事参观研发园，和开发新技术的人聊天，解释简斯维尔迫切的多样化诉求，特别欢迎生物技术领域的公司入驻。如今，阳光公司来了。这家在麦迪逊成立的高科技公司，是第一家选择简斯维尔的公司。玛丽相信，阳光公司肯定会改变当地的生态。

　　这种喜悦从没有因为一些不明朗的事实而减少。阳光公司不会带来太多的就业岗位，皮尔弗表示他仅需要125名员工，与简斯维尔失去的工作机会相比微不足道。工作岗位可能在三年内落实或者更晚，主要取决于公司的资金是否充足，以及联邦政府的评估结果。皮尔弗总在回避这些工作会给简斯维尔当地人，还是会垂青其他地方更专业的科研人员。“他需要什么技术呢？”就业中心的鲍勃·博勒曼总在琢磨。鲍勃搞不清楚，如果阳光公司会引进在核工程领域拥有硕士或博士学位的人，皮尔弗怎么有信心吸引人才来这个蓝领城市定居？

　　尽管如此，皮尔弗开出的年薪——5万至6万美元，还是燃起了人们的希望。与过去相比，人们现在的工作时间更长，收入却更低。身为黑鹰技术学院负责教学的副校长，莎伦·肯尼迪眼看人们的希望水涨船高，不免有些担心。《简斯维尔公报》的一篇文章写道，阳光公司决定选择简斯维尔，而且皮尔弗很快会与黑鹰技术学院以及另一所技术学院的管理层会面，探讨开设新项目，培训核领域的技术人员。黑鹰技术学院立刻接到许多咨询电话。但是，还没有工作，还没有就业培训。在莎伦眼中，人们在试图抓住任何能够把握的一线希望。

　　还有一个问题。玛丽心中涌起的喜悦、城里的人因为125个回报丰厚的工作岗位燃起的希望，会迎面撞上另一个发人深省的现实——简斯维尔为引进阳光公司必须付出相当高昂的成本。这个数字刚在不久前揭晓。长期以来，玛丽和其他人都致力与皮尔弗、他的团队对话，向政府提供建议，但主要谈判由政府经济发展部门的主管负责。几天前，他向人们公开了具体细节。

　　多么让人震惊的细节！作为经济激励措施的一部分，市政府会捐出84英亩土地。那块土地价值1500万美元，位于城市南部，靠近机场，因为钼–99会在数小时内降解，需要尽快把刚提炼出的同位素通过机场运往全国各地的医院。那块土地毗邻一块224英亩的空地。后者正是玛丽和简斯维尔其他经济发展领袖的骄傲，因为它会在未来被打造成商业园。罗克县5.0战略为此支付了大笔咨询费，保障它一切准备就绪。这意味公司可以立刻动土建厂，随时入驻。这片未来商业园加上贝洛伊特的一小片园区，在威斯康星州是独一无二的。土地提前完成指定、认证，万事俱备，适用于制造、办公或物流。两年多来，它一直是罗克县5.0战略最大的卖点。虽然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公司愿意进驻。

　　简斯维尔对引进企业的渴望，让阳光公司获得了巨大好处。简斯维尔不仅捐出土地，还会为公司架设公用事业管线，为将来建造钼–99制造厂买单。而且，市政府会提供400万美元私人贷款，用于阳光公司未来的发展。包括土地、公用事业管线、建造成本的激励措施，会以减轻公司未来赋税的形式兑现。虽然这种公共融资方式备受争议，但目前正风行全国。它背后的理念是，希望假以时日，阳光公司不只以交税的形式偿还贷款。这笔钱不算在简斯维尔不堪重负的财政预算中。不过，单看它的规模，本年度全市的总预算为4200万美元，阳光公司的优惠即高达900万美元。激励措施出台的背景是，州长沃克在去年夏天不顾蒂姆·卡伦和全体民主党议员反对，在麦迪逊督促立法机构批准削减开支。这一决定直接导致简斯维尔从州一级获得的财政援助比前一年减少10%。

　　为了今晚的会议，市经济发展主管准备了一份坦率、详尽的备忘录，向公众一一罗列阳光公司享受的好处。正如玛丽和前进简斯维尔的建议，大部分激励措施会在阳光公司取得里程碑式的进展后逐一兑现。它们包括，证明公司的核粒子加速器运转正常，以及从联邦核能管理委员会取得建造工厂的执照。

　　这种做法是为了给政府资金提供某种缓冲，避免运气太差，导致投资失败。尽管如此，经济发展主管还是在长达40页的备忘录中指出，投资存在风险。备忘录列明的风险之一是，阳光公司、落脚贝洛伊特的北极星公司，以及另外两家获得联邦政府2500万美元资助的同位素制造公司，至今无法证明“研究能够应用于大规模制造”。备忘录还写道，简斯维尔和阳光公司协商的里程碑式进展，无法确保阳光公司在获得资金前实现“大规模生产”的技术突破。“公司的挑战会使本市的资金面临一系列风险，包括项目的经济回报、联邦监管、其他国家的竞争……以及应对环境问题的计划。”

　　换句话说，阳光公司充满不确定因素。

　　这是简斯维尔经济复苏的软肋。但是，这笔交易——900万美元的激励措施——现在是市议会的首要议程。因为它，玛丽才坐在观众席中，带着儿子见证市政府行动的关键时刻。

　　在玛丽看来，阳光公司是个显而易见的选择。因此，城里起初出现反对声音时，让她非常惊讶。但现在，她已经习惯了。今晚，她开车载儿子驶过市中心时，知道市议会内部因为这项投资分裂成了两派。公众中同样出现了两种声音。

　　10位市民登上议会的讲台发言，只有两人表示支持，这让玛丽沮丧又不安。一位支持者说，给阳光公司一个机会，让简斯维尔成为国家“生物科技的心脏地带”。8位反对者警告，可能出现财务风险，缺少核存储和处理的具体规划，以及其他公司可能因为不想与使用铀的公司为邻，拒绝迁入简斯维尔。

　　会议进行了近一小时，一直在现场的皮尔弗从议会大厅后排走到麦克风前。他不仅是一位聪明的核科学家，还是一位优秀的聆听者。他表示，人们对市政府和阳光公司的协议有许多疑问并不让他意外。他接着说，谈判之所以持续两年，正是因为当地官员相当谨慎，邀请了许多专家参与评估。

　　“如果我是简斯维尔公民——我很希望成为大家的一员，”皮尔弗说，“我会为拥有这样的市议会而自豪。”

　　皮尔弗的发言显然经过精心设计，为了取悦玛丽和所有努力游说公司选择简斯维尔的人。他大唱赞歌，简斯维尔是个好地方，拥有优秀的官员和领导，值得在这里做生意。

　　“阳光公司十分期待在简斯维尔打造未来。”皮尔弗说，“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公司。这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大事。”

　　虽然他流露了亲善的一面，但在关键问题上却十分强硬。一位议会成员问，如果为了让公众有更多时间了解这次交易，提出更多问题，将投票推迟数周会怎么样。

　　“推迟可能意味，”他语气平静，“让我们重新考虑其他选择。”换句话说，简斯维尔可能会失去阳光公司。

　　议会成员挨个向皮尔弗和阳光公司团队提问后，已经过了晚上9点，会议进行了超过两小时。现在该投票了。首先，两位议员分别发表讲话。他们的发言大致概括了人们在这件事上的分歧。这座城市一直为它的创业精神骄傲，乔治·S.派克申请了他的第一项钢笔专利，约瑟夫·艾伯特·克雷格说服通用汽车创始人买下他经营的拖拉机工厂，这里还从未面临如此艰难又关键的选择。

　　发言者之一是拉斯·斯蒂伯。他是简斯维尔警察局局长，也是议会主席。拉斯以玛丽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开始演讲，坚信阳光公司会改变这里的生态。

　　他如此阐释：“过去近100年来，简斯维尔都在生产汽车……不幸的是，那些好日子过去了，那股潮流一去不复返。虽然我们可以盼望工厂在某天重开，但事实是，到了我们该重新定义简斯维尔的时刻。这是一个我们能够抓住的机会，或许会定义我们的下一个100年……我真心相信，有时你需要做一个这样的决定，必须足够大胆。我理解，简斯维尔市政府会做出金钱上的重大让步，但我们看好阳光公司……我们还在观望其他可能来这里的技术公司，其他可能来这里的医药研究公司。我们正在打造一个拥有未来的地区。”

　　发表反对意见的是尤里·拉什金。尤里是议会中背景最复杂的议员。他出生在莫斯科，青少年时随父母移民到美国，8年前定居简斯维尔。他是一位音乐家、俄语翻译、电台主持人。4年前，议员尤里和他正在交往的乌克兰女友曾受到死亡威胁。城里为此逮捕了一个男人，把他送进监狱，而那个男人正是他女友的丈夫。

　　尤里对议会的工作非常认真。他认为，为阳光公司付出的成本太高，赌注下得太大，而公众的参与度又太有限。尤里的发言是一串漫长的隐喻：“我认为，我们正跨越一条不得不跨越的河流。因为我们需要经济发展，我们有一个很棒的公司，有一群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他们想建一座桥，而且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划，因为我们真的不得不过河……但这种材料从没人使用过，而且这种材料从没造过桥。”

　　议会成员投票时，会议时间已经过去了2小时21分钟。玛丽很担心。但结果是，4人投票赞成，一人弃权，只有尤里反对阳光公司。

　　玛丽匆忙走出议会厅，通过走廊，庆祝活动已经开始。几分钟后，她、阳光公司团队，过去两年曾为此努力的每个人，会聚在密尔沃基街上的爱尔兰酒吧——欧赖利和康韦的酒吧庆祝。酒吧离市政府大楼仅一个街区，吧台上展示着保罗·瑞安家族祖先的老照片，以及简斯维尔的其他爱尔兰“黑手党”成员。

　　玛丽现在才尝到大松一口气的滋味。如果投票反对阳光公司，她一定会深受打击。这样做不仅会断送同位素制造工厂的未来，还会挫伤罗克县5.0战略的愿景。从通用汽车到钼–99，他们走过了漫长的一路。

　　正想着这些，玛丽在派对人群中发现了皮尔弗的身影。她拨开人群，给了阳光公司创始人一个拥抱。 美国百年困局与当下危机（套装共10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