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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宅院落里。
灯影昏暗。月色却很好。
朦胧月光笼罩着的葡萄架下,立着一位面目洁净的少女。
她头发披散,衣衫狼狈,望着手中的墨绿色笔记本沉默不语。
挣开蒋妍后她回来得太晚,现在凌晨三点多。
手机关机,身上没有现金,住不了宾馆,学校寝室楼大门也已经锁了,无法去余槿那里借住,只好回来这里。
只是她把钥匙落在余槿那里了,进了宁宅院门却进不去房子大门。
举目四望,整栋小洋房上层空间都是黑沉的,只有一楼大厅透出点点光亮。
这是宁卿定的规矩,无论家中有无人在,只要到了晚上,客厅必须亮着一盏灯。
也不知道宁染是在网吧打游戏没回来,还是已经关灯睡着了。
要是没回来,喊名字也没用,要是睡着了,她也就懒得再打扰了。
于情于理,她还是安安分分待在院子里,将这段天未明间残余的一个多小时捱过去吧。
一把藤椅,够了。
妆哭花了,披帛丢了,头发也乱作一团。
顾鸳随意的用手梳了梳,没皮绳,就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什么,松开手,狠狠瞪着左手手腕绑的仓促松散的黑色绸带。
顾鸳解开绸带,盯着那丑陋的线形粉色疤痕瞧瞧嗅嗅,她又低低笑了起来,好似疯魔了一般。
她用绸带束好头发,往藤椅上躺倒,宽大袖子垂落遮住手腕,白日里的飘逸素丽,在这时候却显得单薄。
自己身体本来就畏寒,现在倒好,手心脚心都是凉的,大脑都被冻的有些麻木。
她并不惧怕黑暗,只觉着冷,便把自己四肢蜷缩起来,抱着那本墨绿笔记本细细翻阅――
记忆的断层,最开始出现的时间段ta并不记得,只是那种伴随而生的恐慌感反反复复纠缠不去,再不得安眠。愿。无梦。四月初九。
……
“有一天。”小王子说,“我看了四十四次落日。”ta读到这里,说很喜欢这句话,拿笔画了长长黑线,说等到ta第四十四次有了离世的念头时,就不必再等下去。ta想要水葬。六月二十四。
……
因为顾忌着周围的人看自己的脸色,那会影响ta不够坚毅和不那么洒脱的心志,这不好,所以这一瞬,就当自己瞎了吧。六月十八。
……
ta想看到一片没有尽头的田野。独自走在不平整的田垄上,不停的走着,走着,没有看见一个人。只有微风,只有天际。八月十三。
……
ta简直不能想象,一个活在俗世间的人,怎么能把自己张扬的这么令ta心生欢喜。ta不得不由衷敬佩Ladygaga。《狩猎场》。九月初九。
……
今天遇到一个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眼睛里是尘世不及的干净所在。四月十二。
……
觊觎之心,是一种尤其可怕的感觉。一月十五。
……
ta问,人为什么没有翅膀。可能出生时是有的,只是后来,被世俗折断了。七月二十二。
……
破宫。见红。腹痛不止。禁辛辣豆食。饮温热纯奶。食粥。人较往常虚弱,懒怠,不多动。情绪起伏不定,易低落,易蠢。十二月三十。
……
第二日,血涌。有雨,忘带伞了。一月初一。
……
上善若水心如止水。上善若书心如止水。上善若水心如止水。上善若水心如止水。
……
佛说彼岸,无生无死,无苦无悲,无欲无求,是个忘记一切悲苦的极乐世界。渡过彼岸,方得超脱。可ta说,ta不需要超脱,也不愿意安渡彼岸,有生有死,有苦有悲,这是人间。九月初一。
……
可能。并非有多喜欢ta,就是那个时候,那个点,ta就那样子出现了,一眼之差,也就由不得说喜不喜欢了。想象不受控制,于是就着了魔了发了疯了。也就认了。五月二十九。
……
如果,ta说爱ta,这一定是真的,但ta必须明白ta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是全心全意的。六月三十。
……
忽然明白过来,原来ta未曾说出口的表白,竟然是ta唯一可骄傲的勇敢。只此一次。再不会了,再不愿了。七月初一。
……
ta的骑士出嫁了。九月十五。
……
如果去爱一个人,为ta生为ta死,不一定非要有婚姻,只是让ta有足够勇气遗弃所有的过往,就是幸。但,ta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爱上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在相互坦诚的夜里,平静说出,ta早已经破损不堪的事实。六月初六。
……
ta被赠予了一套古裳,月白天青,宽袖襟口绣着莲纹,说衣服品性像ta,所以恋慕天青色的种种,恋慕刺绣。九月初四。
……
ta说,人之一生,唯一不可为的是后悔。因为无路可退。六月二十四。
……
顾鸳手指随意勾到那一页就看到哪一页。
她看着自己过往笔记之中流露的七情六欲,如同一个局外的观察者,冷漠凝视着这些仍有稚嫩软弱的心绪表达。
说到底,人与人的缘分从来太浅,纠结难受的都是人体里的记忆因果,是血肉里自带的基因,与头顶上冷漠凝视这个世间的精神无关。
突然地,指尖停留在写满黑色字体的最末,续接着的是一段陌生的,有别于之前笔迹的殷正字体。
深蓝色的,茕茕锵锵,字里行间有玉碎之音:想和她跳一场舞,在种满了葵花的黑暗中,有光洒下来,萨克斯轻吹着,白玫瑰的伊甸园里突然开出了一朵禁忌的血色。十月初四。
顾鸳指尖轻颤,抱着日记本,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将要睡眠的身体因为惧冷而瑟缩着。
从上方俯望过来,是小小的柔弱的一团白色,在暗绿色弥漫的院落里显出十二分的可怜无依。
二楼主卧,宁染房间。
无尽黑暗中隐约有一些月光透过未曾完全拉拢上的窗帘透进去,照住了窗台边立着的,一双极阴郁的眼眸。
果不其然,第二天,顾鸳感冒了。
这感冒一起就连连纠缠了她大半个月,直至秋季校运会都过去了,也没见好。
她不习惯看医生打吊瓶,也不喜欢吃那些药片,所以这么长时间里就一直坚持着早晚喝开水,也戒了垃圾食品,暗暗祈祷身体素质过硬,能自己扛过去。
早起从余槿寝室里换了衣服,扎好头发,系好腕带,还顺带拐走了一卷纸抽带进了教室,鼻子红红的,止不住的往外冒鼻涕。
脖子上更是围着余槿用来过冬的厚实黑色围巾,遮了大半张脸,只剩一双有气无力的眼睛露在外面探知路况,免得迷迷糊糊直接给撞树上了。
范小杰从来是踩点到的,所以没在位上,魏微从前排走过来要说什么,顾鸳摇摇头,随手在桌子里抽出一张草稿纸,在背面写上,“我没事。”
魏微点点头,坐回了原位。
顾鸳就趴在桌子上,盯着课桌昏昏沉沉熬过了一整天。
午间休息的时候捱到了一字楼,往石亭扶栏处一趴,也是一副要死不活的颓废样子。
正坐在石桌前翻看乔蓝天物理笔记的王婉清抬头看了一眼,神态清闲的挑一挑眉,“怎么还这副霜打茄子样,见鬼了?”
顾鸳虚弱笑笑,一点不期待能从这个现实主义者身上得到安慰,“感冒加重了。”
王婉清凌厉的目光把顾鸳来回扫视一遍,“难得,高中三年还能见你病一回,恭喜了。”
顾鸳眼巴巴看着她。
“说话!”
王婉清最不耐烦她这副欲还休的委婉作派,太过矫情。
“《荒岛奇案》我看完了,今天出门太赶,忘了带过来……”
“说正事!”
“呃,我就是觉得好久没见你,想你了。”
“你果然病了,还病得不轻,需要我帮你给精神病院打急救电话吗?”王婉清拧眉,十分不爽的盯着顾鸳,“哪里学来的歪风邪气,笑得真难看!”
顾鸳顿时扯掉了笑皮,面无表情道,“我今天心情很好,非常好。”
王婉清立即皱眉,乍看到顾鸳失了笑的脸,恍然以为看到一张失真的黑白相片。
“需要我安慰?”
顾鸳偏头想了想,“不要,我好了。其实,刚刚一过来看到你在这里,我就觉得好多了。”
王婉清冷哼一声,“这是因为你空虚寂寞冷,需要人陪。”
顾鸳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这曲解能力,她服了。
晚自习结束回到余槿寝室,她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给宁染打了电话,依然显示关机。
好似整个人间蒸发一样。
她挠了挠脑袋,准备明天再回去宁宅看看,都这么久了没回去也没联系上人,她有些不放心。
但眼前,最麻烦的事情显然不是这一桩。
晚自习第一节课,文学社例行会议结束后,弯曲的石子路上,顾鸳把自己缩在大围巾里,吸着鼻子看着拦路的少年,隐忍着困意。
“学弟,你能不能消停点让我歇个几天?”
霍湘君微笑着摇摇头,顶着一个香菇头懒洋洋的跟在后头,“姐姐,你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如果不这么做,你根本不会理我的。”
“你——看得还真透彻。”
顾鸳气结,脑袋更加发晕发胀。
她之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不喜欢姐弟恋,她是个同,她与他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可能性。
哪想这个才高一的小学弟根本就铁石心肠,完全不在乎她说了什么,一心就跟在她身后。
就这么跟了一个多月,也是神经了。
难道现在交流代沟的年龄差已经缩减到这种程度了么!
顾鸳咬牙,神情疏离的把前辈姿态端起,“学弟,那么多高一漂亮女生你不追,直接跳过了高二来追高三,脑子不正常就去看精神科,别在这里浪费你和我的时间。”
“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喜欢你’这件事,现在应该文学社全社都知道了。”
霍湘君萌软着一张脸,完全无视了顾鸳的高冷气场,笑得理直气壮,“再说,姐姐你不过大我两岁,就是大我二十岁,也一样,世界上那么多姐弟恋,我怎么就不能追你了。”
顾鸳揉揉额角,“这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根本不可能喜欢你。当然,这是我的原因,与你无关。”
“总要试过才知道。”
霍湘君上前一步,语气铿锵,面有绯色,望向顾鸳的眼神却无比坚定。
顾鸳一时无言,只是看着这个脸庞仍留有稚嫩痕迹的少年,这样纯净美好的年华与模样,不知怎么的,心就痛了一下。
然后,在少年天真执拗的表情里,这个被全校学生公认为冰山面瘫脸的少女,缓缓低下了头,再扬起时,苍白脸颊有笑意莫名。
“你来得太晚了。”
少女如是说。
“什么?”
这话转的突兀,霍湘君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鸳拢起落在面颊上的头发,别至耳后,笑得温柔,然后低头很不客气的的捏着纸巾擦拭鼻涕,鼻音浓厚,声音哑而变调,“学弟,快下课了,你不需要赶第二节晚自习吗?”
“姐姐――”
霍湘君喊她。
他想起中考头一天。
他满怀期待的走在这座他选定了的校园里,设想着与她再次相遇的场景,一遍又一遍。
但在道路转角,一条种满枫树的宽阔校道的长椅上,他却意外的提前见到了自己朝思暮念的人。
意料之外,无限惊喜。
她眉目低垂的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像是在出神的思考着什么人生重大哲理一般,侧脸苍白而迷人。
“姐姐!”
他欢喜的奔到近前,看到少女下意识抬头,那一瞬,满目欢喜皆为她所刺痛。
少女在笑,温暖浅笑。
却有泪,从微红的眼眶滑落,眼睛里是少年有限的经历中从不曾感觉到的――凄美。
无关容貌,韵味天成。
可是,她好像,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 以她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