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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年夏。
三天前的湘江回归让我们这个一向平静的小县城也沸腾起来,政府拨款筹办的烟火晚会、各单位搭草台班子东拼西凑起来的文艺汇演、诗歌朗诵会、活动接连不断,莫名其妙的鞭炮声在那几天里此起彼伏,就连县委大院门口也罕见的挂起了红灯笼。
空气里泛着一股无脑的喜悦味道,所有迹象似乎都在昭示着又一个百年盛世的到来。对于我,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来说,我只觉得这年夏天比起哪年都要来的浮躁。
我和父亲的关系在那年也降到了冰点。青春期特有的叛逆让我向一头狂躁的小野兽,叛逆而没有方向。戒尺对我没有了效果,对于父亲的暴力,我报以冷笑,然后是无休止的不知悔改和变本加厉。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过重的望子成龙之心和现实的巨大落差让父亲开始对我厌恶,直至演变到对我不闻不问。
父亲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总是把心事写在脸上。那段日子里,我在父亲脸上看到的是——哀莫大于心死。
那时候如果说我对这个家还有什么留恋,唯一的便是爷爷。
我喜欢爷爷,喜欢他身上那古色古香的气韵。爷爷写得一手好字,小时候分不得好歹,只记得那扑鼻的墨香让我迷醉,现在偶尔翻出爷爷的手书,才恍然发现,那几十张的手书上,临的都是王羲之的《丧乱帖》,字里行间都是笔走龙蛇的态势,王右军萧索丧乱的风骨被他仿出了八分。我实在想不到,当年爷爷心里竟然藏了如此深的悲怆。
那年爷爷的双手开始变为黑色,虽然还未溃烂,却也看的出异常。爷爷依然镇定,生活依旧。
我时常想,要是没有那件事,爷爷的怪病或许会缓上几年,爷爷却坦然的说,都是命数。
一切开始于李三宝的来访。
这个叫李三宝的男人是傍晚摸到我家来的。我开门的一刹那险些没有昏倒。李三宝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个头不高,黑黝黝的脸庞泛着红光,小身板有着庄稼人特有的健硕。他脑袋上戴着一顶没了红五星帽徽的解放帽,白色的确凉短袖衬衫,蓝色土布裤子,一双泥泞不堪的土黄色布鞋。他肩膀上抗了一个塞的满满的尼龙袋,腰杆却挺的笔直,似乎那袋东西没多少分量。
我正错愕,他先笑了,露出一口黄牙。
“茄子小叔!”他是一个大嗓门,声音沙哑。
被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喊叔,这还是头一次。我傻呆呆的站在那里,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他见我一脸迷茫,开始急了,嗓门更大了。
“茄子小叔,俺是李三宝啊!你在县医院出生的时候,俺还去看过你咧。你们陈家三代单传香火不旺,你出生的时候太爷给你取名陈加子,又看你五行缺木,就在那加字上盖了个草字头,改名叫了陈茄子!小叔,你看俺说的对不!”
他扯着嗓子说完,又眯起眼睛笑了。
这个乡下人说的一点儿没错,寥寥几句话点中了我的痛处。我叫陈茄子,茄子的茄子。我恨死了这个粗鄙的名字,就因为这个名字,我在学校里没少被人嘲笑,每次照相都是我的灾难。大家摆着V字手势刻意齐声高喊茄子的时候,最让我尴尬。为了改名字,我曾跟父亲大闹过几场,一向与爷爷不合的父亲却罕见的拿出爷爷来压我。
“这是你爷爷给你的名儿。”
父亲冷冷的一句话,我就没了闹下去的理由。
门口李三宝笑呵呵的站着,我皱着眉头不知道如何应对,我有点讨厌这个粗里粗气的乡下人。
李三宝的嗓门着实是大,正在庭院里练字的爷爷闻声踱着方步走了过来。李三宝见了爷爷,登时便挤开我火急火燎的冲了进来。
他冲到爷爷跟前,通的一下跪了下来,口中喊了声:“三宝曾孙给太爷爷磕头咧!”
接着便是几个头磕在红砖地上,额头正中磕出了红印。
爷爷激动的扶起李三宝,嘴唇抖个不停,喃喃着连声说好,泪眼婆娑,好一会才缓过神儿来,冲着屋里喊了声:“大忠,老家来人了!”
一向严肃的父亲见了土里土气的李三宝,立马抱在了一起。
李三宝抱着父亲,憨里憨气叫了声“忠爷爷”,吓的父亲连连摆手:“三宝哥,这辈分我可担不起啊,当年咱俩穿开裆裤的时候,一起在村里捅马蜂窝,你把我一脚踹进河里,自己来不及跳水,让黑马蜂蛰了个满脸花,这事儿我可还记着呐!”
李三宝摸着脑袋哈哈大笑,却仍旧强调着:“玩闹是玩闹,咱们小清村最重祖制,这辈分却是不能乱啊。”
他虽然高兴,说的却认真,话里带着庄稼人的执拗。
父亲没再接这个茬,热情的把李三宝让进了屋里。那天晚上,家里摆置了一桌好菜,父亲特地开了瓶好酒。
爷爷和父亲的高兴是打心里出来的。父亲两岁的时候便死了娘,那些年爷爷漂泊在外,几乎每年都不着家,偶尔回来一次,给父亲留下点钱,过上两日便又走了。那时候的父亲近似孤儿,好在小清村民风淳朴,东家接济他两天,西家接济他两天,就这么在小清村吃着百家饭长了起来。直到十五岁,爷爷回乡把他带到县城,在县城里定了居。
这些年俩人埋藏在心底的乡愁让李三宝的到来勾了。都是爷们儿,没那些长吁短叹,所有心思都存在了酒里,菜没吃两口,酒已经下去了半瓶。
李三宝酒意上涌,黝黑的脸上红光更盛了。自从进门以来,李三宝一直在扯着闲话,爷爷老了,父亲胖了,说的热情,听的多了便觉得不咸不淡起来。他似乎一直在隐藏自己的来意,可庄稼汉字耍心思,终究笨拙了些。爷爷几次问他小清村的近况,他支吾了几声好,便把话岔了开。爷爷不再多问,也跟着他扯起了闲话。这下似乎晃到了李三宝,庄稼汉的脸上写满了踌躇。
终于,又一杯酒下肚,李三宝呲起黄牙,皱皱眉毛,点到了正题。
“太爷啊,咱小清村这两年是越来越好哇。风调雨顺不说,该开的地都开了,庄稼年年丰收,村长还领着俺们开了个鱼塘,拣了好的鱼苗子来养,每年都能卖上不少钱啊。咱小清村以前在山沟沟里进出不变,现在家家都有了钱,修了条路。日子越过越好,大家伙就商量着,让俺来请太爷回去看看。算起来,太爷您已经接近二十年没回乡了吧。”
李三宝一脸殷勤。
爷爷抿了口酒,叹了口气,脸上多了一抹萧索:“三宝啊,我老了,走不动了,这舟车劳顿之苦,怕是经受不住了。这次你回去,替我给父老乡们们带好,告诉他们,我陈家子孙三代,愧对小清村的养育之恩呐。”
爷爷一席话,说的情真意切。
李三宝腾的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一脸无法掩饰的焦急,大嗓门又嚎了起来:“这怎么能行!村长让俺这次务必带太爷回去,俺就是背,也得把您背到小清村!”
李三宝的焦躁溢于言表,这个庄稼汉子,城府终究浅了点。
爷爷脸色陡然一冷,啪的把手里酒杯放在桌上,沉声道:“三宝娃子,我已经到了花甲之年,我吃的盐怕是比你吃的米还要多上三斤,这撒谎耍花花肠子可不是咱小清村实心汉子做的勾当,你给我说实话,小清村到底出了什么事!”
爷爷不怒自威,李三宝张口欲辩,一张脸涨的更红了,实在难为了这个老实人。他似乎想起什么,猛的站起身来,走到墙角把那尼龙麻袋拖了过来。
“太爷,咱小清村真的风调雨顺,这不,相亲们拖俺给您带的这些东西。若不是好年景,真凑不出这么多哇。”
他把那麻袋解开,把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
“这是村东头谷奶奶给您纳的布鞋,她说这鞋子通气,最适合夏天穿。这野菜窝窝是俺家自己蒸的,自家新打下的小米面,您老在城里吃惯了油水,吃点这个对身体有好处。还有这四条红尾大鲤鱼,二十斤的棒子面儿……”
李三宝把东西放在脚边,一件一件说着,爷爷睹物思人,眼眶又红了起来,正要说点什么,猛然间身子一震,猫下腰在麻袋的最底下翻出一块三尺长的小木片!
“飞筹竹签?!”爷爷失声惊呼。
李三宝一脸茫然的看着爷爷手里的小物件,似乎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爷爷浑身颤抖,竟似受了很大的刺激。
借着灯光,我和父亲凑过去仔细看了两眼。
那三尺长的木片通体暗黑,不知是什么木料所作,下部宽约一尺,上部是个箭头,似是古代衙门里的令箭,却又有区别。
那木片两面都写了字,我仔细看去,背面三个黑色王字,工整端庄的楷书,包蕴着一丝肃穆之气。正面是两个暗红色歪歪扭扭的大字,我睁大眼仔细辨认,不由得也是大吃一惊!
那赫然是用血写成的两字——“救命”!字迹潦草,在昏黄的灯光下,多了一丝诡异。
爷爷啪的把那物件扣在了桌上,声音又冷了三分:“三宝娃子,‘飞筹竹签’都到了,你还敢给我撒谎!”
李三宝一脸迷茫,极力分辨:“太爷,这东西俺真不知道是谁塞进来的,俺昨天装麻袋是真的没有见过……”
他说的诚恳,一脸委屈,不似撒谎。
爷爷彻底暴怒了,小半瓶酒摔在地上,登时酒花四溅:“三宝娃子,咱小清村里没有外人,你再敢给我撒谎,我就打断你狗腿!”
我从未见爷爷动过如此大的肝火,李三宝彻底崩溃了,通的跪在地上,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红印清晰可见,沙哑的声音里带上了揪心的哭腔:“太爷,您要救咱们小清村四十七户三百零六口人啊!咱小清村有大难了啊!” 符咒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