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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韦素园君

鲁迅散文 鲁迅 2813 2021-04-06 0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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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小峰出给我的一个题目。

  这题目并不出得过分。半农(半农,即刘半农(1891—1934),江苏江阴人。作家、语言学家,历任北京大学教授,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院长等。)去世,我是应该哀悼的,因为他也是我的老朋友。但是,这是十来年前的话了,现在呢,可难说得很。

  我已经忘记了怎么和他初次会面,以及他怎么能到了北京。他到北京,恐怕是在《新青年》投稿之后,由蔡孑民(蔡孑民,即蔡元培(1868—1940),号孑民,浙江绍兴人,教育家。“五四”时任北京大学校长。)先生或陈独秀先生去请来的,到了之后,当然更是《新青年》里的一个战士。他活泼,勇敢,很打了几次大仗。譬如罢,答王敬轩的双

  信(双信,1918年初,《新青年》为推动文学革命运动,由编者之一钱玄同化名王敬轩,搜集社会上复古派反对新文化运动的言论,写信给《新青年》编辑部,再由刘半农写回信逐一批驳。两封信同时发表在《新青年》第4卷第3号。),“她”字和“牠”字的创造(“她”字和“牠”字的创造,刘半农在1920年6月6日作《她字问题》,文中提出中国字中应增加“她”字作第三位阴性代词,并增加“牠”字,以代无生物。),就都是的。这两件,现在看起来,自然是琐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单是提倡新式标点,就会有一大群人“若丧考妣”,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时候,所以的确是“大仗”。现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约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单是剪下辫子就会坐牢或杀头的了。然而这曾经是事实。

  但半农的活泼,有时颇近于草率,勇敢也有失之无谋的地方。但是,要商量袭击敌人的时候,他还是好伙伴,进行之际,心口并不相应,或者暗暗的给你一刀,他是决不会的。倘若失了算,那是因为没有算好的缘故。

  《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

  所谓亲近,不过是多谈闲天,一多谈,就露出了缺点。几乎有一年多,他没有消失掉从上海带来的才子必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艳福的思想,好容易才给我们骂掉了。但他好像到处都这么的乱说,使有些“学者”皱眉。有时候,连到《新青年》投稿都被排斥。他很勇于写稿,但试去看旧报去,很有几期是没有他的。那些人们批评他的为人,是:浅。

  不错,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它的深浅来了;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

  但这些背后的批评,大约是很伤了半农的心的,他的到法国留学,我疑心大半就为此。我最懒于通信,从此我们就疏远起来了。他回来时,我才知道他在外国钞古书,后来也要标点《何典》(《何典》,章回小说,清代张南庄(署名“过路人”)编著,共十回。清光绪四年(1878)上海申报馆出版。1926年6月,刘半农将此书标点重印。鲁迅曾为之作题记,参见《集外集拾遗》。),我那时还以老朋友自居,在序文上说了几句老实话,事后,才知道半农颇不高兴了,“驷不及舌”(“驷不及舌”,语出《论语·颜渊》,据朱熹《集注》:“言出于舌,驷马不能追之。”),也没有法子。另外还有一回关于《语丝》的彼此心照的不快活(《语丝》第4卷第9期(1928年2月27日)曾发表刘半农《林则徐照会英吉利国王公文》,其中说林则徐被英人俘虏,并且“明正了典刑,在印度舁尸游街”。不久有读者洛卿在《语丝》第4卷第14期(同年4月2日)发表来信,指出这是史实性的错误。刘半农从此即不再给《语丝》写稿。)。五六年前,曾在上海的宴会上见过一回面,那时候,我们几乎已经无话可谈了。

  近几年,半农渐渐的据了要津,我也渐渐的更将他忘却:但从报章上看见他禁称“蜜斯”(1931年4月1日北平《世界日报》刊登刘半农同记者的谈话,说他不赞成学生间以蜜斯互称,并曾在他任院长的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明令禁止,他认为蜜斯之称带奴性,不如用国语中的姑娘、小姐、女士等。蜜斯,英语Miss的音译,意为小姐。)之类,却很起了反感:我以为这些事情是不必半农来做的。从去年来,又看见他不断的做打油诗,弄烂古文,(指刘半农1933—1934年间发表于《论语》、《人间世》等刊物的《桐花芝豆堂诗集》和《双凤凰砖斋小品文》等。参看《准风月谈·“感旧”以后(下)》。)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长叹。我想,假如见面,而我还以老朋友自居,不给一个“今天天气……哈哈哈”完事,那就也许会弄到冲突的罢。

  不过,半农的忠厚,是还使我感动的。我前年曾到北平,后来有人通知我,半农是要来看我的,有谁恐吓了他一下,不敢来了。这使我很惭愧,因为我到北平后,实在未曾有过访问半农的心思。

  现在他死去了,我对于他的感情,和他生时也并无变化。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我愿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免使一群陷沙鬼将他先前的光荣和死尸一同拖入烂泥的深渊。

  八月一日。

  (原载1934年10月《青年界》第6卷第3期,后收入《且介亭杂文》) 鲁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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