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鲁迅散文

《二十四孝图》

鲁迅散文 鲁迅 6511 2021-04-06 02:30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鲁迅散文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

  自从所谓“文学革命”以来,供给孩子的书籍,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虽然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竭力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北京现在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吓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开河记》,宋代传奇小说。记隋炀帝令麻叔谋开掘卞渠的故事。其中有麻叔谋蒸食小孩的传说。)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正确地写起来,须是“麻胡子”。那么,这麻叔谋乃是胡人了。但无论他是甚么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还有限,不过尽他的一生。妨害白话者的流毒却甚于洪水猛兽,非常广大,也非常长久,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这些话,绅士们自然难免要掩住耳朵的,因为就是所谓“跳到半天空,骂得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指陈西滢1926年1月30日在《晨报》上发表的《致志摩》一信中议论鲁迅的话,陈说:“他常常的无故骂人……可是要是有人侵犯了他一言半语,他就跳到半天空,骂得你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而且文士们一定也要骂,以为大悖于“文格”,亦即大损于“人格”。岂不是“言者心声也”么?“文”和“人”当然是相关的,虽然人间世本来千奇百怪,教授们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陈西滢在1926年4月17日《现代评论》第3卷第71期上发表《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十部著作(上)》中说:“我不能因为我不尊敬鲁迅先生的人格,就不说他的小说好,我也不能因为佩服他的小说,就称赞他其余的文章。”)的特别种族。但这些我都不管,因为我幸而还没有爬上“象牙之塔”(“象牙之塔”,原为法国批评家圣佩韦(Saine-Beuve

  1804—1864)评论同代诗人维尼(A. Vigny

  1797—1863)的用语,后比喻脱离现实生活的艺术家的小天地。)去,正无须怎样小心。倘若无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来罢。然而在跌下来的中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遍:——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拙的《儿童世界》(《儿童世界》,由商务印书馆编印,供高小程度儿童阅读的周刊(后改为半月刊)。1922年1月创刊,1937年8月停刊。)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精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忆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以为他幸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学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像(魁星像,魁星,古代天文学中所谓二十八宿之一奎星的俗称。魁星像略似“魁”字字形,一手执笔,一手持墨斗,上身前倾,一脚后翘,好像正在用笔点定科举的中考者。旧时学塾初级读物的扉页上常刊有此像。),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

  在书塾以外,禁令可比较的宽了,但这是说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样。我能在大众面前,冠冕堂皇地阅看的,是《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文昌帝君,传说四川人张亚子死后成了掌管人间功名禄籍的神道,称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相传为张亚子作,是一部宣传因果报应的迷信画集。)和《玉历钞传》(《玉历钞传》,全称《玉历至宝钞传》,题称宋代“淡痴道人梦中得授,弟子勿迷道人钞录传世”,是一部宣传迷信的书。),都画着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是触犯天条的,即使半语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当的报应。这所报的也并非“睚眦之怨”(“睚眦之怨”,意即小小的怨恨。语出《史记·范雎传》。陈西滢在1926年4月10日《现代评论》第3卷第70期上发表《杨德群女士事件》一文,影射鲁迅说:“因为那‘杨女士不大愿意去’一句话,有些人在许多文章里就说我的罪状比执政府卫队还大!比军阀还凶!……不错,我曾经有一次在生气的时候揭穿过有些人的真面目,可是,难道四五十个死者的冤可以不雪,睚眦之仇却不可不报吗?”下文中的“‘公理’作宰,请酒下跪”等,也是嘲讽陈西滢、杨荫榆等人的。参见《华盖集·“公理”的把戏》、《华盖集续编·杂论管闲事·做学问·灰色等》等文章。),因为那地方是鬼神为君,“公理”作宰,请酒下跪,全都无功,简直是无法可想。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然而究竟很有比阳间更好的处所:无所谓“绅士”,也没有“流言”。

  阴间,倘要稳妥,是颂扬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笔墨的人,在现在的中国,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谈“言行一致”(大谈“言行一致”,陈西滢1926年1月23日在《现代评论》第3卷第59期的《吴稚晖先生》一文中说:“言行不相顾本没有多大稀罕,世界上多的是这样的人。讲革命的做官僚,讲言论自由的烧报馆,讲平民生活的住别墅,坐汽车……”这里“烧报馆”是指1925年11月29日,北京市民在反对段祺瑞的示威中烧毁晨报馆的事件。)的时候。前车可鉴,听说阿尔志跋绥夫(阿尔志跋绥夫(M.

  Л.

  Apцыбащев,1878—1927),俄国小说家。著有《沙宁》、《工人绥惠略夫》等。)曾答一个少女的质问说,“惟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见,他们其实倒不如死。”于是乎有一个叫作密哈罗夫的,寄信嘲骂他道,“……所以我完全诚实地劝你自杀来祸福你自己的生命,因为这第一是合于逻辑,第二是你的言语和行为不至于背驰。”

  其实这论法就是谋杀,他就这样地在他的人生中寻出欢喜来。阿尔志跋绥夫只发了一大通牢骚,没有自杀。密哈罗夫先生后来不知道怎样,这一个欢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寻到了“什么”了罢。诚然,“这些时候,勇敢,是安稳的;情热,是毫无危险的。”

  然而,对于阴间,我终于已经颂扬过了,无法追改;虽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确没有受过阎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贴,则差可以自解。总而言之,还是仍然写下去罢:

  我所看的那些阴间的图画,都是家藏的老书,并非我所专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画图本子,是一位长辈的赠品:《二十四孝图》(《二十四孝图》,元代郭居敬编《二十四孝》,辑录了古代二十四个孝子的故事。后来的印本都配上图画,通称《二十四孝图》。)。这虽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说,鬼少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有,使我高兴极了。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但是,我于高兴之余,接着就是扫兴,因为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

  “人之初,性本善”么?这并非现在要加研究的问题。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候实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的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负米”(“子路负米”,子路,姓仲名由,孔丘的学生。他服侍父母时,自己吃着粗劣的饭菜,为父母到百里以外去驮米。),“黄香扇枕”(“黄香扇枕”;黄香,东汉安陆(今属湖北)人,九岁丧母,他尽力伺候父亲,夏天父亲睡觉他给摇扇,冬天用自己体温给父亲暖被窝。)之类。“陆绩怀橘”(“陆绩怀橘”,陆绩,三国时吴国人。他六岁时外出做客,主人给他橘子,他揣在怀里,回家给母亲吃。)也并不难,只要有阔人请我吃饭。“鲁迅先生作宾客而怀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母。”阔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稳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笋”(“哭竹生笋”,三国时吴国孟宗的故事。唐代白居易编《白氏六帖》中说:“孟宗后母好笋,令宗冬月求之,宗入竹林恸哭,笋为之出。”)就可疑,怕我的精诚未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但是哭不出笋来,还不过抛脸而已,一到“卧冰求鲤”(“卧冰求鲤”,晋代王祥的故事。《晋书·王祥传》说他后母“常欲生鱼,时天寒冰冻,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乡的天气是温和的,严冬中,水面也只结一层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样小,躺上去,也一定哗喇一声,冰破落水,鲤鱼还不及游过来。自然,必须不顾性命,这才孝感神明,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那时我还小,实在不明白这些。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是“老莱娱亲”(“老莱娱亲”,老莱,相传为春秋时楚国人。《艺文类聚·人部》记有他七十岁时穿五色彩衣诈跌“娱亲”的故事。)和“郭巨埋儿”(“郭巨埋儿”,郭巨,晋代陇虑(今河南林县)人。《太平御览》卷四一一引刘向《孝子图》说:“郭巨,……甚富。父没,分财二千万为两,分与两弟,己独取母供养。……妻产男,虑举之则妨供养,乃令妻抱儿,欲掘地埋之。于土中得金一釜,上有铁券云:‘赐孝子郭巨。’……遂得兼养儿。”)两件事。

  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躺在父母跟前的老头子,一个抱在母亲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样地使我发生不同的感想呵。他们一手都拿着“摇咕咚”。这玩意儿确是可爱的,北京称为小鼓,盖即鼗也,朱熹(朱熹(1130—1200),字元晦,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宋代理学家。)曰:“鼗,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咕咚咕咚地响起来。然而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子手里的,他应该扶一枝拐杖。现在这模样,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叶,便急速地翻过去了。

  那时的《二十四孝图》,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僊(小田海僊(1785—1862),日本江户幕府末期的文人画家。他画的《二十四孝图》是1844年的作品,曾收入上海点石斋书局印行的《点石斋丛画》。)所画的本子,叙老莱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常取水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大约旧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诈跌”。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是凡有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然而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如此虚伪。师觉授(师觉授,南朝宋涅阳(今河南镇平南)人。所著《孝子传》八卷已佚。后有清代黄奭辑本,收入《汉学堂丛书》。)《孝子传》云,“老莱子……常著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太平御览》(《太平御览》,宋太宗命李昉等辑成的类书,共一千卷,现多已散佚。)四百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却一定要改得他“诈”起来,心里才能舒服。邓伯道弃子救侄(邓伯道弃子救侄,邓伯道,晋代平阳襄陵(今属山西)人。《晋书·邓攸传》载,石勒攻晋的战乱中,他全家出外逃难,途中曾弃子救侄。),想来也不过“弃”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须说他将儿子捆在树上,使他追不上来才肯歇手。正如将“肉麻当作有趣”一般,以不情为伦纪,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老莱子即是一例,道学先生以为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至于玩着“摇咕咚”的郭巨的儿子,却实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兴兴地笑着;他的母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说明云,“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刘向(刘向(约前77—前6),字子政,西汉沛(今江苏沛县)人,经学家、文学家。所著《孝子传》已佚。现有清代黄奭和茅泮林的辑本。)《孝子传》所说,却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给了两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没有到三岁。结末又大略相像了,“及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上云: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

  现在想起来,实在很觉得傻气。这是因为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老玩意,本来谁也不实行。整饬伦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绅士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何况现在早长大了,看过几部古书,买过几本新书,什么《太平御览》咧,《古孝子传》(《古孝子传》,清代茅泮林编。辑录古人散佚的《孝子传》多种,收入《梅瑞轩十种古逸书》。)咧,《人口问题》咧,《节制生育》咧,《二十世纪是儿童的世界》咧,可以抵抗被埋的理由多得很。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我委实有点害怕: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摇咕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虽然未必实现,但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

  五月十日。

  (原载1926年5月25日《莽原》第1卷第10期) 鲁迅散文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