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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 王得后
当我们接受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约请时,即已意识到,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其中难点颇多。
首先,要从鲁迅杂文集中分离出一部分散文,就非易事。鲁迅确实说过,他的杂文集是“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体,各种都夹在一处”,“杂”编而成;(鲁迅:《且介亭杂文·序言》。)那么,我们将其中的文章再作文体的分类,自然是有根据的。但鲁迅又确实明确地将“随笔”(这是“五四”散文的“正宗”)称之为“杂文中之一体”(鲁迅:《徐懋庸作〈打杂集〉序》。),这又怎么说呢?我们查检了《鲁迅全集》中的有关论述,发现鲁迅通常又将“杂文”称之为“短评”(鲁迅:《热风·题记》。)、“短论”(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序言》。)、“杂感”(鲁迅:《写在〈坟〉后面》。);他一再表示,期待着着重于“‘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鲁迅:《两地书·一七》。)的,“近于议论的文章”(鲁迅:《两地书·三四》。)逐渐多起来。可见,在鲁迅的心目中,“杂文”的主要特质,一是偏重于“论”(议论,评论,批评),二是“短”。而“随笔”,当鲁迅将其归于“杂文”中时也是注重它也是一种“短论”这一面,在他更全面地来讨论“五四”各种文体的发展时,他是明确地将“取法于英国的随笔”的作品称之为“散文小品”的(鲁迅:《小品文的危机》。)。这里,鲁迅所说的“散文小品”,也即五四时期周作人所提倡的“美文”;据周作人所下的定义,“美文”是与偏于“批评”、“学术性”的文学论文相对的,它是“记述的,是艺术性的”,“这里边又可以分出叙事与抒情,但也很多两者夹杂的”(周作人:《美文》。)。我们现在所采用的,正是周作人的“二分法”:将偏于“议论”的散文归之为“杂文”,而将偏于“叙事与抒情”的散文称为“美文”,或“小品文”,或“散文小品”。
但这也只是大致的划分而已。事实上,即使是“偏于叙事与抒情”的“散文”,也很少有不发议论的;而“偏于议论”的“杂文”,免不了要以叙事引出议论,因议论而抒情。鲁迅更是如此:他是一位真正的思想战士,好发议论几乎成为他的天性,议论渗透于他的一切文体创作中,他的小说(如《头发的故事》),诗歌(如《赠邬其山》)尚且掺有议论,更何况散文。我们甚至可以说,浓厚的议论色彩本身,即构成了鲁迅散文的艺术个性,这与“释愤抒情”(鲁迅:《华盖集续编·小引》。)也成为鲁迅杂文的个性特色一样,都是显示了鲁迅思想、艺术上无羁的创造活力的。鲁迅说过,“我是大概以自己为主的”(鲁迅:《华盖集续编·新的蔷薇》。),在思想、艺术的创造上,鲁迅从来都是从“自我”——有利于达到自我的创作目的,有利于自己创作个性的发挥出发,而从不顾忌《文学概论》之类的教科书里的清规戒律。在鲁迅创造的艺术殿堂里,不仅小说、杂文、散文、诗歌、戏剧这些不同文学体裁,就是文学、哲学、历史、伦理学、心理学这些社会科学的不同部类,也都在互相融合渗透。其实,这也是五四时代的特点:“五四”文体革命,文体自觉意识的加强,主要表现在人们对文体“现代性”的自觉追求上,即是注重划清“新诗”与“旧诗”、“话剧”与“传统戏曲”、“现代小说”与“传统小说”、“美文”与“传统散文”之间的界限,而对于各文体之间的关系,倒反是更强调它们之间的渗透、融合,而并不热衷于划清界限(明确各自质的规定性)。因此,鲁迅才有长篇小说也可以“带叙带议论,自由说话”(参看冯雪峰:《鲁迅先生计划而未完成的著作》。)的主张,并有意识地介绍“用戏剧似的形式来写的新样式的小说”(鲁迅:《译文序跋集·少年别·译者附记》。);周作人也曾郑重提出了“抒情诗的小说”(周作人:《晚间的来客》译者《附记》,载《新青年》第7卷第5号。)的概念,指出以为小说必有情节、人物,是一个“陈旧的观念”,他在对其所提出的“美文”概念作具体解释时,也一再强调,“美文”是介于“小说”与“诗”之间的文体,甚至说“若论性质则美文也是小说,小说也就是诗”(周作人:《美文》。)。因此,我们在鲁迅自编的小说集里,看到《兔和猫》、《鸭的喜剧》、《社戏》这样的介于散文与小说之间的作品,甚至还有《起死》这样的戏剧体的作品;在鲁迅称为“散文诗”的《野草》里也有《我的失恋》这样的分行写的“诗”及《过客》这样的可供演出的戏剧体作品,都不足为奇,正是反映了“五四”时期的文体渗透、融合现象。我们在编选鲁迅散文和鲁迅小说这两个选本时,也曾有过将前述作品从有关小说集与散文诗集中分离出来的考虑,但为了完整地体现鲁迅及“五四”时期对于文体融合的自觉追求(这种追求对于今天的创作仍不失其启示意义),我们最后仍决定尊重作者的编选意图,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与《野草》的作品编入“鲁迅小说”与“鲁迅散文”中(“散文诗”周作人曾称之为“诗与散文中间的桥”,我们也归入“散文”的大范围内)。
还需要说明的是,鲁迅杂文集中有大量的书信、序跋、日记、读书笔记,按中国传统分类,应归于“散文”,周作人在《美文》一文中也有“中国古文里的序、记与说等,也可以说是美文的一类”之一说,但在以后一般人运用“美文”这一概念时,似又不包括“书信、序跋、日记、读书笔记”,而专指“叙事、抒情散文”。本书的编选采用了“从众”的原则,也不选入;自然还有篇幅的考虑。
尽管有以上讲到的种种困难,我们仍欣然接受了选编本书的建议,原因之一是,鲁迅生前曾有过一个在《野草》、《朝花夕拾》之后,再写(编)一本散文集的计划,并正开始着手:鲁迅在1927年7月写完了散文集《朝花夕拾》的《后记》以后,又于同年10月、12月连续写了《怎么写》与《在钟楼上》二文,并引人注目地加上了“夜记之一”与“夜记之二”的副标题;据鲁迅后来在《三闲集•序言》里说明,这二篇《夜记》虽写于1927年,却没有编入1927年的杂文集《而已集》,“是因为原想另成一书”。这将是怎样一本书呢?从这二篇已写成并发表的“夜记”看,似乎是一本新的散文集,但不同于《朝花夕拾》的“旧事重提”,更着重于现实的抒写,即所谓“将偶然的感想,在灯下记出”(鲁迅:《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诀·附记》。)。但鲁迅很快就陷入各种“围剿”阵中,忙于短兵相接的各方作战,写《夜记》的计划只得暂时搁置。在1932年编的杂文集《二心集》里,却突然收入一篇题为《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诀》的未完稿,副题上赫然标明“夜记之五”,“附记”中又说明此文作于“前年”即1930年,在此之前,还做过“一篇半”,“先讲些日本幕府之磔杀耶教徒,俄国皇帝的酷待革命党之类的事”,尽管文章未做完,“连稿子也不见了”,却说明鲁迅仍念念不忘再写一本散文、随笔的计划。在鲁迅逝世以后,我们又从冯雪峰、许广平的回忆中得知,鲁迅生前“计划而未完成的著作”,就有一本“诗的散文”;据说,鲁迅病后写的《“这也是生活”……》、《死》、《女吊》、《半夏小集》四篇,曾“另外放在一处”,“准备写它十来篇”(“已有腹稿的两篇”是“关于‘母爱’”和“关于‘穷’”的),“成一本书,以偿某书店(即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文债”,书名仍旧是《夜记》(冯雪峰:《鲁迅先生计划而未完成的著作》,参看许广平:《鲁迅〈夜记〉编后记》,许广平曾将前述四文,与《且介亭杂文》及其二集、末编中选出的十篇,合编成《夜记》一书,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于1937年4月出版。)。冯雪峰说:“这计划倘能完成,世间无疑将多一本和《朝花夕拾》同类的杰作,但他来不及完成了。”(冯雪峰:《鲁迅先生计划而未完成的著作》,参看许广平:《鲁迅〈夜记〉编后记》,许广平曾将前述四文,与《且介亭杂文》及其二集、末编中选出的十篇,合编成《夜记》一书,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于1937年4月出版。冯雪峰:《鲁迅先生计划而未完成的著作》,参看许广平:《鲁迅〈夜记〉编后记》,许广平曾将前述四文,与《且介亭杂文》及其二集、末编中选出的十篇,合编成《夜记》一书,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于1937年4月出版。)这确实是无法弥补的历史的遗憾。但我们想,如能将鲁迅已经写出的《野草》与《朝花夕拾》集外的散文(它们都分散收入鲁迅各杂文集中)汇集起来,或许可以部分地实现鲁迅的遗愿,这自然是极有意义的。
而研究者与读者也因此获得了一个机会:从整体上来观照鲁迅的散文,对它的不同于鲁迅小说、杂文的独立特色与价值,作出更全面、也更准确的科学分析与评价。
鲁迅坚持将他的计划中的散文集称作“夜记”,这个事实是应该好好想一想的——我们的讨论就由此开始吧。
鲁迅有夜间写作的习惯,这是人们都知道的。深知鲁迅的萧红在她的《回忆鲁迅先生》里,这样写道——
全楼都寂静下去,窗外也是一点声音没有了,鲁迅先生站起来,坐在书桌边,在那绿色的台灯下开始写文章了。
许先生说鸡鸣的时候,鲁迅先生还是坐着,街上的汽车嘟嘟的叫起来了,鲁迅先生还是坐着。
有时许先生醒了,看着玻璃窗白萨萨的了,灯光也不显得怎样亮了,鲁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里那样黑大。鲁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旧坐在那里……
与鲁迅有过密切交往的增田涉却又有这样的观察——
有一次夜里两点钟的时候,我走过他所住的大楼的下面,只有他的房间还亮着灯,那是青色的灯光。透过台灯的青色灯罩发出的青色的光,在漆黑的夜里,只有一个窗门照耀着,那不是月光,但我好像感到这时的鲁迅是在月光里……在月亮一样明朗,但带着悲凉的光辉里,他注视着民族的将来(增田涉:《鲁迅的印象》。)。
萧红看到的鲁迅“灰黑色”的“背影”,增田涉感受到的“悲凉的光辉”,都是直逼鲁迅灵魂深处的,让我们悚然,深思。
鲁迅写过一篇《夜颂》;他说,“爱夜的人”中,“有闲者,不能战斗者,怕光明者”之外,还有“孤独者”(鲁迅:《夜颂》。)……
世上究竟有几个人真能懂得“孤独者”内心真实的痛苦?他不仅苦于“人人之间各有一道高墙,将各个分离,使大家的心无从相印”,更苦于不能如实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披
真实的心……”(鲁迅:《我要骗人》。)。
人们却总是忽视、遗忘(或不懂?)鲁迅的如下自白——
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我为自己和为别人的设想,是两样的。所以者何?就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确,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试验,不敢邀请别人……(鲁迅:《两地书·二四》。)。
所以我说话常不免含胡,中止,心里想:对于偏爱我的读者的赠献,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个“无所有”……(鲁迅:《写在〈坟〉后面》。)。
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有时批评说,我的文章是说真话的。这其实是过誉,那原因就因为他偏爱。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大约只要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也行。但现在我并不。因为,我还没有这样勇敢,那原因就是我还想生活,在这社会里。还有一种小缘故,先前也屡次声明,就是偏要使所谓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几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上……(鲁迅:《写在〈坟〉后面》。)。
这确实显示了鲁迅的思想与文学的深刻矛盾与复杂状态:他的“所说”,因“为别人的设想”、“为使敌对者(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几天”与“为自己”而异——“为别人”,或为“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或为“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在做着好梦的青年”(鲁迅:《呐喊·自序》。),或“不恤用了曲笔”(鲁迅:《呐喊·自序》。
),或“处处给与一种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诱导”(许广平:《两地书·五》。);“为敌人”,则主张打壕堑战,故意地“含胡,中止”,“措辞也时常弯弯曲曲”(鲁迅:《华盖集·题记》。),既是自我保护,也不愿让敌人快意于自己真实的痛苦。只有“为自己”,鲁迅才发表一点真正属于自己的极端黑暗、冷酷的内心体验,吐露一部分自我真实的灵魂与“血肉”——但也只是“一点”、“一部分”而已;不仅因为“我”自觉地不将心里的话说尽,更因为从根本上说,“我”的(以及人类的一切)“所想”与“所说”都是相背离的,即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敏感的读者从前述引述中,或许已经看出鲁迅所采用的各种文体在功能上是有所分工的:大致说来,他的小说与杂文偏于“为别人”与“为敌人”,而他的散文(特别是其中的散文诗)是更偏于“为自己”的。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里曾经说过,“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见”,而作为五四时期文学的“个人性”与作家的“人格”的最集中的体现,即是“五四”的散文;周作人也曾称小品散文为“个人的文学的尖端”,“文学发达的极致”。(周作人:《冰雪小品选·序》。在鲁迅所翻译的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Essay》里也称散文随笔为“自己告白的文学”。)因此,鲁迅的上述选择实际上是体现了五四时期的时代选择的,同时又是符合散文这类文体的特质的。
这样,鲁迅的散文也就获得了一种独立的地位与价值:比之鲁迅的小说与杂文,它更多地、也更直接地“说出”鲁迅真正所想,显示只属于鲁迅的“黑暗”的思想,“冷酷”的人生体验,露出“灵魂”的“深”和“真”。也就是说,恰恰是鲁迅的散文,相对真实、深入地揭示了鲁迅的“个人存在”——个人生命的存在,与文学个人话语的存在。
我们也因此理解了鲁迅将他的散文命名为“夜记”的深意。鲁迅早就说过:“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黑夜,在日下和在灯前,常常显得两样。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他还说,“只有夜还算是诚实的。我爱夜,在夜间作《夜颂》”(鲁迅:《夜颂》。)。这《夜颂》正是鲁迅散文中的一篇;可以说,当鲁迅在黑夜,灯前,“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独自面对“赤条条”的“自我”时,他便开始写散文了。
于是,鲁迅的散文也就有了自己的独特话题:关于“爱”与“死”的体验与思考。1936年,大病中的鲁迅曾引人注目地写下了以《死》为题的文章,并引用了史沫特莱为珂勒惠支版画集所作序的一段话:“她早年的主题是反抗,而晚年的是母爱,母性的保障,救济,以及死”,这几乎可以移用来说明鲁迅的散文及其与杂文主题的分工的。鲁迅又曾这样介绍珂勒惠支的一幅版画:“《妇人为死亡所捕获》。亦名《死和女人》。……‘死’从她本身的阴影中出现,由背后来袭击她,将她缠住,反剪了;剩下弱小的孩子,无法叫回他自己的慈爱的母亲。一转眼间,对面就是两界。‘死’是世界上最出众的拳师,死亡是现社会最动人的悲剧,而这妇人则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一人”(鲁迅:《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序目》。)。这幅画,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鲁迅散文的象征与缩影:这里的“妇人”、“慈母”无疑是“人间至爱者”的象征;鲁迅本人即是这“人间至爱者”中最伟大的一个。在他的散文里,鲁迅不仅真诚而真率地写出了他自身作为一个“人间的至爱者”从生到死的生命的、精神的历程,而且十分感人地写出了他所目睹的像他那样的“人间至爱者”的“死”:长妈妈(《阿长与山海经》)、父亲(《父亲的病》)、徐锡麟、范爱农(《范爱农》)、刘和珍(《记念刘和珍君》)、毕磊(《怎么写》)、柔石(《为了忘却的记念》)……,可以说鲁迅散文中最动人的篇章都是表现“人间至爱者为死亡所捕获”主题的,而由此升华出的诗的散文,如《女吊》、《雪》、《死火》、《秋夜》、《这样的战士》等等,更无一不是鲁迅散文中的精粹(我们曾经做过这样的统计:鲁迅《野草》24篇中,有18篇写到“死”,《朝花夕拾》中有一半篇目在回忆死亡,鲁迅最后一年所写的散文里也有一半以“死”为题材。)。与此交织一起的,是鲁迅对无所不在的“无爱”的麻木(鲁迅早就说过,缺乏“爱”与“诚”是中国国民性的最大弱点(见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并且一再呼吁,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热风·随感录·四十》)。)的悲剧性审视,对于中国人生命的被漠视,“死”之无意义、无价值的冷峻的剖析,又构成了鲁迅散文的另一个侧面,使得前述“人间至爱者为死亡捕获”的主题表现更为丰厚。在鲁迅散文中,既弥漫着“慈爱”的精神、情调,显示出鲁迅心灵世界最为柔和的一面(这是鲁迅“披甲上阵”的杂文中较难看到的),又内蕴着一种十分深沉、深刻的“悲怆”:这“慈爱”与“悲怆”互为表里,构成了鲁迅散文的特殊韵味。
对于鲁迅,“爱”与“死”,这首先是一个最富于“个人”色彩的话题,我们发现,鲁迅的散文创作,有两个高潮,即写作《野草》与《朝花夕拾》的1924年至1926年间,以及着手写《夜记》创作计划的1936年,都是他个人生命面临着疾病与死亡的威胁,心境最为“芜杂”(鲁迅:《朝花夕拾·小引》。)、阴暗、寂寞的时刻,一方面产生了“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鲁迅:《朝花夕拾·小引》。)来的心理与情绪的需求,要用“爱”(特别是“母爱”)的呼唤来医治心灵的创伤,平息内心的痛苦;另一方面,则是更冷峻地面对与思考人生的最后归宿,以达到个体生命的某种升华与超越。因此,鲁迅的散文都是直接取材于自身的人生经历与心灵历程,不仅那些回忆性的散文(《朝花夕拾》及晚年所写《女吊》、《我的第一个师父》等)都是受着“思乡的蛊惑”、“反顾”童年之作,即使是那些现实性很强的散文(如《记念刘和珍君》之类),带有较浓议论色彩的随笔(如《灯下漫笔》之类),也都是或直接记叙自身的经历,或从自己的耳闻目见以至亲历谈起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鲁迅的散文,具有某种“自叙传”的性质;如果根据作品所记述的内容,按时间作一排列,鲁迅散文自身就构成了一部活生生的鲁迅生活史与精神发展史,鲁迅散文的这种“文献”价值,早已为研究者所注目,这里可以不必多说。我们所要强调的是,隐藏于“自叙传”背后的鲁迅的精神本体;正是关于自身经历中的“爱爱仇仇”与“生生死死”的体验与思考,不仅体现了鲁迅个人思想的博大与深刻(这是别人所难以企及的),而且表现了鲁迅将最大的“爱”之“热烈”与最大的“死”之“冷峻”两个极端交织于一身的情感、心理与性格特征。——郁达夫曾经说,五四时期所强调的文学“个性”原是指“个人性与人格的两者合一性”而言(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序》。);那么,关于“爱”与“死”的独特话题本身,也是最鲜明地显示了鲁迅的个性的。
同时,毫无疑问,“爱”与“死”也是最具有“人类性”的话题。鲁迅早在五四时期即已指出,“爱”是“离绝了交换关系”的“人”的“天性”(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在晚年时,更一再强调“母爱的伟大真可怕,差不多盲目的”(冯雪峰:《鲁迅先生计划而未完成的著作》。)。而“死”更是人类的共同归宿,人类生存的基本命题。可以说,“爱”与“死”都是“人生里最基本的事实,最单纯的,最普通的,最平庸的,最近人情的经验”(徐志摩:《我的祖母之死》。)——于是,我们在鲁迅散文所选择的“爱”与“死”的话题里,看到了“个人性”与“人类性”的统一,而这种统一正是“五四”新文学所自觉追求的:周作人在影响很大的《人的文学》里即强调“人”具有“个人与人类的两重性”,并曾把“新文学”规定为“是人类的,也是个人的”文学(周作人:《新文学的要求》。)。
对于鲁迅,无论“爱”,还是“死”,都首先是一个现实的话题。他所生活的时代是血的屠戮的时代。五卅运动工人市民血流南京路上,“三•一八”惨案青年学生横尸执政府前,清党运动中“精干”的革命者尸沉江底,三十年代白色恐怖里纯真的诗人被秘密处决。鲁迅说他三十年中,“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他“埋得不能呼吸”,“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也是在血的屠戮现实中,鲁迅看到了真正的“爱”的闪光。当他得知三位“沉勇而友爱”的女性“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他感到了“惊心动魄的伟大”(鲁迅:《记念刘和珍君》。);当他忆及柔石献身革命时仍不失眷恋母亲的拳拳之心,想到了“一个母亲”“献出她的儿子”的“悲哀”,不禁肃然起敬(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正是从“血泊”中“看到了微茫的希望”(鲁迅:《记念刘和珍君》。),才使鲁迅提起笔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鲁迅的散文也是“血写的文章”。这样,鲁迅以“爱”与“死”为话题的散文,不仅与那些从“血泊”中寻出“闲适”的“小摆设”(鲁迅:《小品文的危机》。)有了质的区别,而且也不同于仅仅“咀嚼着身边的小小的悲欢,而且就看这小悲欢为全世界”,“感觉范围颇为狭窄”的“有意低徊,顾影自怜”之作。(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鲁迅的散文有极强的现实性与具体性:他所观察、体验、思考的是作为“人类”、“世界”一分子的“现代中国人”的“爱”与“仇”,“生”与“死”。因此,他的笔下展现的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他不仅为前述“中国人间至爱者的死”而放笔直书,“就如悲喜时节的歌哭一般”(鲁迅:《华盖集续编·小引》。);他从现实伸向历史的纵深处,苦苦思索、追寻中国人的生存(死亡)方式、意义与命运,他于是发现了:“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中国的历史不过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与“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交替,“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鲁迅:《灯下漫笔》。)他还发现,中国古代的“圣君,贤臣,圣贤,圣贤之徒,以至现在的阔人,学者,教育家”已经和正在试用各种名目的麻醉剂,使中国国民“甘心永远去做服役和战争的机器”,他们的这种努力却终于不免于失败,(鲁迅:《春末闲谈》。)等等。直到去世前,鲁迅还在“论暗暗的死”,并“试一推测死者的心,却一定比明明白白而死更加惨苦”,进而发现了中国人的现实处境比但丁笔下的“地狱”更为“残酷”、可怖;但丁“还是仁厚的了:他还没有想出一个现在已极平常的惨苦到谁也看不见的地狱来”(鲁迅:《写于深夜里》。)——仅仅举出以上几个“发现”,就足以使麻木的中国人惊醒,这正是鲁迅的目的:他是希望中国能多有几个“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真的猛士”的(鲁迅:《记念刘和珍君》。)。因此,鲁迅的散文,也自有它的批判的锋芒。在他的关于“爱”与“死”的体验与思考中,总是同时展开着对于摧残人类天生的“爱”心的封建旧伦理、旧思想、旧制度的批判性审视(《二十四孝图》、《五猖会》、《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对于以人的生命作“血的游戏”的暴君、愚民、正人君子们的猛烈抨击(《记念刘和珍君》、《怎么会》、《为了忘却的记念》、《写于深夜里》、《狗•猫•鼠》、《淡淡的血痕中》等),以及对自己幼小时候无意中参预了“精神的虐杀”的自我否定与忏悔(《风筝》)。鲁迅曾说,散文小品也会有“更分明的挣扎和战斗”,“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鲁迅:《小品文的危机》。)在这一点上,它与作为“匕首”、“投枪”的杂文是存在着内在的一致的,它们都同属于鲁迅:“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鲁迅:《革命文学》。)
郁达夫在论及五四时期的“现代散文”时,曾指出,其“特征”之一是“人性,社会性,与大自然的调和”,“作者处处不忘自我,也处处不忘自然与社会。就是最纯粹的诗人的抒情散文里,写到了风花雪月,也总要点出人与人的关系,或人与社会的关系来,以抒怀抱;一粒沙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就是现代散文的特征之一”;(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前述鲁迅散文的现实性以至批判性,也是可以作为郁达夫这一论断的证明的,这可以说是一种时代的文体特征。鲁迅的特异之处在于,他不仅与大多数中国现代作家一样,密切关注现实,紧张地思考着现实社会人生及其出路,而且能够将这种思考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从而达到对于现实的某种“超越”——这正是鲁迅同时代的散文家所难以企及的。这首先表现了鲁迅对于“人性”、“人”的本质的一种独特把握;早在本世纪初,鲁迅即已在《破恶声论》里指出,“夫人在两间”,“倘其不安物质之生活,则自必有形上之需求”,“虽中国志士谓之迷,而吾所谓此乃向上之民,欲离是有限相对之现世,以趣无限绝对之至上者也”。正是出于对“超越”现实的精神追求的自觉,鲁迅在体验、思考现实的人生痛苦时,更将其升华到对于“人”自身的存在困境的体验与思考:于是,在《朝花夕拾》、《夜记》之外,又有了《野草》,并在其中集中了鲁迅最“黑暗”的思想,最“悲凉”的体验。正是在《野草》里,响彻着鲁迅痛苦而焦灼的询问:“你是怎么称呼的?”“你是从哪里来的呢?”“你到哪里去?”——回答只是一个“我不知道”(
鲁迅:《过客》。)。你生存的立足点在哪里?“黑暗”中么?“黑暗又会吞并我”;“光明”中么?“光明又会使我消失”;“彷徨于明暗之间”么?“然而我不愿”——终于“彷徨于无地”(鲁迅:《影的告别》。)!你将怎样生存?搏斗么?“但暗夜又在哪里呢”(鲁迅:《希望》。)?——“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你“终于不是战士”(鲁迅:《这样的战士》。)!你生存着为谁?为自己么?“我的青春”早已“耗尽”;为他人(例如青年)么?“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鲁迅:《希望》。);为着“希望”与“爱”么?早是“一无所有”:“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鲁迅:《希望》。)。应该说,这都是关于“人”的存在的根本性焦虑:“人”失去了其存在的根本依据、目的和意义。于是,又转向了对于“死”的追问:“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前面?前面,是坟”(鲁迅:《过客》。)——唯有“死”的归宿才是“人”所面临的唯一必然性。然而,“这是哪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我”仍然“全不明白”,“待我自己知道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鲁迅:《死后》。)——不仅“生”不由己,连“死”也无法自己选择,而且“死后”还有新的迫害,嘲弄与利用——“死”并不是“生”之荒诞与痛苦的结束,而是更大的痛苦与荒诞的开端(鲁迅:《死后》。)……。对于“人”自身的“生”(“爱”)与“死”的思考、质疑竟至如此严峻,又如此彻底,充满如许浓重的孤独、悲凉、荒诞,以至绝望的色彩,但生存的力量也就来自这震撼人心的“彻底”,在思考的结论达到“绝望”的极致,连“绝望”本身也是“虚妄”之后,就达到了“超越”,并挣扎出一种抗战、奋进的力量:“过客”明知终点是“坟”,仍要“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鲁迅:《过客》。);不仅在不计成败,不问收获的“闯”(“走”)的过程中寻找“人”的生存意义,而且因为对必然的“死”的极端归宿的正视,而获得一种精神与行动的自由。“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鲁迅:《野草·题辞》。):鲁迅正是从“死亡”中感受到生命的存在(“它曾经存活”)与充实(“它还非空虚”),于是,他始终执著于正在走向死亡的现实的“绝望的抗战”,“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鲁迅:《野草·题辞》。)——这是经过“死”的冰谷的“冻灭”以后,在孤独、悲凉、徨惑、荒诞、绝望……的冰水浸泡之后,仍然保留下来的生命的火种,它就是真正强有力的。而且,在鲁迅的“绝望的抗战”的人生哲学体系里,鲁迅的“爱”的主题也有了深化、丰富与发展:于是,在《野草》里,我们听到了这样的呼喊:“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鲁迅:《过客》。)——这里,对于“爱”的“布施”的警惕,惊恐,拒绝,以至对于“所爱者”的“咒诅”,都根植于更广大、更深刻的“爱”。鲁迅说:“人在天性上不能没有憎”(鲁迅:《〈医生〉译者附记》。),“爱憎不相离,不但不离而且相争”(鲁迅:《〈幸福〉译者附记》。),“爱”的主题与“憎”的主题、“复仇”的主题,在鲁迅的笔下,互相依存、渗透,又互相搏斗、排拒,纠缠为一体,他追求的是俄罗斯的“异常的残忍性和异常的慈悲性”的结合(鲁迅:《〈医生〉译者附记》。)。《野草•颓败线的颤动》里那位“垂老的女人”的感情世界及其表达方式才是真正“鲁迅式”的:“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这里,情感的多层次性,大爱与大憎的互相渗透、补充,无序的纠缠与并合,是属于“现代人”的;于是,鲁迅散文中“爱”的话题与“死”的话题一样,都获得了一种“现代性”。
鲁迅的散文不但有独特的话题,更有其独特的话语方式——而且都出于他的独特的生命体验。
鲁迅在1936年大病初愈以后曾勉力作《“这也是生活”……》一文,写下了他从生命的“无欲望状态”中挣扎出来、有了“转机”以后的一次顿悟:半夜,他突然叫醒许广平,想“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了动作的欲望……
在鲁迅恢复了“生命”的感觉时,他首先感到的是“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也即生命的群体性,从与群体存在的血肉联系中,发现与肯定了个体生命的存在。正是出于对“人”的生命的群体性的高度自觉,鲁迅才时时感到“人人之间各有一道高墙,将各个分离,使大家的心无从相印”(鲁迅:《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的被“隔绝”的寂寞与悲哀,并由此而谈到了“创作”:“人感到寂寞时,会创作”,“创作总根于爱”,“创作虽说抒写自己的心,但总愿意有人看。创作是有社会性的”。(鲁迅:《小杂感》。)这就是说,鲁迅是由生命的群体性体验而自觉意识到并强调文学的社会交流、沟通心灵的功能的;这种渴望用口和笔进行心灵的交流的欲求,在五四时期觉醒了的人们中间是极为普遍,而且是十分强烈的。由此而产生了风行一时的“闲话风”的散文。鲁迅正是主要倡导人之一;鲁迅翻译的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一书中关于Essay(随笔)的论述,据郁达夫说,是五四时期凡“弄弄文墨的人”都曾读过,并深受其影响的(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鲁迅译文集》第三卷:《出了象牙之塔·Essay》。)很明显,“闲话风”即从“任心闲话”一语而来;鲁迅的《朝花夕拾》,以及收入杂文集里的随笔、回忆性散文,都是这类“闲话风”散文的典范之作。
“闲话风”,首先是“谈话”:或“如熟人相对,娓娓而谈”(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或如鲁迅在《门外文谈》里所描述,“虽然彼此有些认识,却不常见面的寓在四近的亭子间或搁楼里的邻人”,坐在一起,乘凉,“谈闲天”(鲁迅:《门外文谈》。):这就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氛围:自然,亲切,和谐,宽松,每个人既是“说话者”,又是“听话者”,彼此处于绝对“平等”的地位。——这讲话者与听话者,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平等”关系,恰恰是对那些以权威、启蒙者自居,我“说”你“听”,我“启”你“蒙”,强制灌输的所谓“布道”式、“演讲风”的散文的一个历史的否定与超越。鲁迅对这类充满封建帝王的专断色彩、法西斯主义的霸气的新、老八股文可谓深恶痛绝,在他的散文里,尽管处处可以感到作者思想的深遽,但绝无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之态,却时时显出平易近人的风姿。他的散文,从不将某一固定的现成结论强加于人,而总是将自己在探索过程中的矛盾,困惑向读者一一展示,正像有些研究者所发现的,他很少说“我知道”,而更多地讲“我怀疑”、“我不知道”(韩毓海:《审美人生——超越启蒙主义的鲁迅》,原载《鲁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6期。),因此,他的散文并不像一条铺设好的“高速公路”,直奔某“一”预设的结论,而是随处闪出一些“三岔口”,闪出无数的可能性(参看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写在前面》。),他的目的,是要诱发出读者(听者)更“多”的联想,发现,议论与诘难,他对读者(听者)的要求是精神的互补,而非精神的趋一(归依),从而形成了他的散文所特有的“开放”的而非“封闭”的结构。鲁迅的散文并因此充溢着一股真率之气(在鲁迅回忆童年生活的散文里,就更充满了“个体生命的童年时代”与“人类文化发展的童年(原始)时代”所特有的“天真”之气。),他总是向读者(听者)作“掏心窝”的精神对话,即他自己所说的,“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鲁迅:《作文秘诀》。):这岂只是“作文的秘诀”,更是“作人的秘诀”,他的散文的艺术魅力其实正是来自他的人格魅力的。
“闲话风”的另一面是“闲”,所谓“任心闲谈”,所谓“任意而谈”(鲁迅:《我和〈语丝〉的始终》。),以至鲁迅一些散文标题中所强调的“(灯下)漫笔”,“(春末)闲谈”,都是首先指作家主观心态的闲适与从容。鲁迅说,五四时期的散文小品,“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常取法于英国的随笔,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鲁迅:《小品文的危机》。);那么,这种“雍容”也是有时代性的:由于“五四”是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精神自由开放的时代,因此,“五四”那一代知识分子在“挣扎和战斗”,精神上充满紧张、沉重、严峻、激烈的同时,也还有洒脱、放纵、从容、闲适的另一面,在这一点上,与魏晋时代知识分子集“清峻”与“通脱”于一身,确有相近之处(正是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对魏晋知识分子的精神与文学风貌作了这样的概括。)。鲁迅也是如此;他也并非只是一味的紧张、沉重与严峻。他的杂文与散文小品仿佛也因此有了某种分工:如果他的杂文作为“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鲁迅:《且介亭杂文·序言》。),更有一种内在的紧张与逼促;他的散文小品却是“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鲁迅:《朝花夕拾·小引》。)的产物,就自然显出一种洒脱,闲适,余裕从容的风姿(这自然是相对而言,在鲁迅散文小品中也有激烈斗争的产物。也不乏紧张、逼促之作。)。与这样的心态、风姿相适应,所谓“闲谈”、“漫笔”自然也是表示着一种笔墨趣味。这不仅指题材上是“漫”无边际,而且是行文结构上的“兴之所至”的“随”意性——有人常说,散文的“奥秘”就在于“散而不散”(形散神不散),所谓“放得开,收得拢”,据说鲁迅也有“要锻炼着撒开手,只要抓紧辔头,就不必怕跑野马”的经验之谈(转引自李霁野:《漫谈〈朝花夕拾〉》,原载《人民文学》1959年第10期。),这自然都有道理;但所谓“不散”(“神不散”),所谓“收得拢”,都是在随意闲谈中,自然形成的,就好像我们在平时胡吹乱侃之后,在回味中,却发现了其中仿佛有某个中心话题,这都是“无心插柳自成林”的,一旦刻意“设计”,经心规划,那就失了神,变了味。“兴之所至”才是这类“闲话”、“漫笔”的真正“趣味”所在,读者不妨将《朝花夕拾》中的《狗•猫•鼠》一文细细琢磨一番,或许可以读出其“真味”来。“闲话”更是一种语言趣味,即追求语言的“原生味”,鲁迅曾经说过,如果把“只隔一层薄板壁”的邻居的“高声的谈话”如实记录下来,“删除了不必要之点,是可以成为很传神的文学语言的(鲁迅:《看书琐记》。)”。在某种意义上,鲁迅的“闲话风”的散文正是他的这种设想的实践,或如鲁迅自己所概括,“听闲谈而去其散漫”(鲁迅:《关于翻译的通信》。),“比口语简单得多,大致却无异”(鲁迅:《门外文谈》,鲁迅在《关于翻译的通信》里提出“博取民众的口语而存其比较的大家能懂的字句,成为四不像的白话”,也是类似的意思。),其实质是要用“日常语”去写“日常事”、“日常心境”,最大限度地保留原生形态的“生活”本身所具有的丰富性、生动性与复杂性,而尽量减少加工中的简化与纯化。这自然又是从更好地发挥“沟通心灵”的文学功能的目的出发的。
但对于鲁迅,还有另一面的生命体验与文学要求。
在《影的告别》里,“我”如是说:“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墓碣文》里一再地呼喊:“……离开!”在《写在〈坟〉后面》里,鲁迅坦然承认:“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逐旁人……就是我一个人也行”。在《怎么写》里,他如此写道:“一切星散……除我以外,没有别人”,“只我独自倚着石栏,此外一无所有”,“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烈如酒,令人微醺……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
这是对“孤独的个体”的存在体验,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自我孤独”:对于“自我”的存在,对于“自我”与“他人”、“世界”的一切关系都产生了根本的怀疑,却宁愿“驱除了旁人”,“独自”举起投枪,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一如“孤独的雪”“在凛冽的天宇外,闪闪地旋转升腾”(鲁迅:《雪》。);“落尽叶子”、“一无所有”的树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奇怪而高的天空”(鲁迅:《秋夜》。)……
于是,不再需要(甚至是拒绝)交流,不再对“心灵的沟通”寄以奢望;文学由“外”转向“内心”,转向对“个体生命”的体验与升华……
鲁迅创造了一种不同于“闲话风”的新的话语:1919年在发表一组类似《野草》的散文诗时,他命名为“自言自语”,在效仿者日益增多以后,又有人以“独语”称之(参看何其芳《画梦录》中的《独语》。)。
“自言自语”(“独语”)是不需要“听者”(“读者”)的,至少说,它并不关注他人的“听”或“读”,与“闲话风”散文千方百计地创造作者与读者之间亲切、和谐、宽松的气氛,以便进行“心灵的交流”相反,“自言自语”(“独语”)则自觉地将读者推到一定“距离”之外,甚至是以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紧张、排拒为其存在的前提:唯有排除了“他人”的干扰,才能径直逼视自己灵魂的最深处,捕捉自我微妙的、难以言传的感觉(包括直觉)、情绪、心理、意识(包括潜意识),进行更高、更深层的哲理的思考,是名副其实的自我心灵的“探险”;有人称《野草》是“心灵的炼狱中熔铸的鲁迅诗,是‘人生苦’的体验、探索中升华出来的鲁迅哲学”,所强调的正是《野草》所特具的“独语”的这种“自我审视”的性质。
“独语”的创造者无疑都是“孤独者”,他自然绝无从容、闲适的心境,他的主观心态另有一种内在的紧张,焦灼,“自我审视”实质上带有某种“自我挣扎”的性质,连“独语”创造本身也是一种“挣扎”。因此,当鲁迅创造《野草》时,它必须满足两方面的要求:为与读者(听者)产生距离,对于读者,它必须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为显示自我的“孤独”,并从中“挣扎”出来,它必须创造一个与“现实世界”对立的、自我心灵的升华的“别一个世界”。这就是说,如果“闲话风”的创作以切近日常生活的原生形态为上乘,要尽可能减少艺术的加工;“独语”则恰恰以“艺术的精心创造”为其存在的前提,它要求彻底地摆脱传统的写实的摹写,最大限度地发挥创造者的艺术想象力,借助于联想,象征,变形……以及神话,传说,传统意象……创造出一个既与“现实世界”对立,又是陌生的“艺术世界”。于是,在《野草》里,鲁迅的笔下,涌出了:“梦”的朦胧、沉重和奇诡,“鬼魂”的阴森与神秘;奇幻的场景,荒诞的情节;不可确定的模糊意念,难以理喻的反常感觉;瑰丽、冷艳的色彩,奇突的想象,浓郁的诗情……和《朝花夕拾》的平易、自然相反,《野草》充满了奇峻的“变异”:不仅其所创造的“艺术世界”是现实的“变异”,而且其语言也是日常生活用语的“变异”,集华丽与艰涩于一身,甚至文体自身也发生了“变异”:《野草》明显地表现出散文的“诗化”(以至《野草》又被看作是“散文诗”)、“小说化”(如《颓败线的颤动》)以至“戏剧化”(如《过客》)的倾向。然而,正是这无穷变幻的艺术的“变异”给创造者自身带来极大的“趣味”;我们读《野草》,甚至都可以感觉到鲁迅,这位孤独的艺术家在进行艺术的变异、创造时的陶醉感,或许正是这种陶醉可以多少缓解他内心的孤寂吧。
然而鲁迅又一再申明,他并不希望青年读他的《野草》——《野草》原只属于他自己。在这个意义上,“独语”正是最“个人化”的话语。但《野草》却因此而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读者,更准确地说,人们越具有“人”的“个体意识”的自觉,便越倾心于《野草》的“独语”话语。而“人”作为“群体存在”与“个体存在”的统一体,在它因“群体存在”的体验而倾心于“谈话风”的话语同时,也必然有趋向体验“个体存在”的“独语”的内在要求:这都是“人类”的本性,并不可偏废。我们由此而更深刻地领会了前述“五四”新文学的要求:文学“是人类的,也是个人的”(周作人:《新文学的要求》。)。
本书注释工作由彭晓丰、刘云同志担任。 鲁迅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