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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二十九日的《自由谈》里，唐弢（唐弢，浙江镇海人，作家、文学史家。）先生曾经讲到浙东的堕民，并且据《堕民猥谈》（《堕民猥谈》，应作《堕民猥编》，作者不详。清代钱大昕编纂的《鄞县志》中，引录该书有关堕民的记载：“堕民，谓之丐户，……相传为宋罪俘之遗，故摈之。丐自言则云宋将焦光瓒部落，以叛宋投金故被斥。……元人名为怯怜户，明太祖定户籍，扁其门曰丐。……男子则捕蛙，卖饧……立冬打鬼胡，花帽鬼脸，钟鼓戏剧，种种沿门需索。其妇人则为人家拗发髻，剃妇面毛，习媒妁，伴良家新娶妇，梳发为髢。”（卷一《风俗》））之说，以为是宋将焦光瓒的部属，因为降金，为时人所不齿，至明太祖（明太祖，即朱元璋（1328—1398），濠州钟漓（今安徽凤阳）人，元末农民起义领袖，1368年推翻元朝，建立明朝。），乃榜其门曰“丐户”，此后他们遂在悲苦和被人轻蔑的环境下过着日子。

　　我生于绍兴，堕民是幼小时候所常见的人，也从父老的口头，听到过同样的他们所以成为堕民的缘起。但后来我怀疑了。因为我想，明太祖对于元朝，尚且不肯放肆（明初对待元朝残余势力实行剿抚兼施的政策，如将捕捉到的元帝之子买的里八剌封为崇礼侯，遣使祭奠元主爱猷识理达腊等事。鲁迅说明太祖对元朝“不肯放肆”当指这类事情。），他是决不会来管隔一朝代的降金的宋将的；况且看他们的职业，分明还有“教坊”或“乐户”（“教坊”，从唐代开始设立的掌管教练女乐的机构。“乐户”，封建时代罪人妻女被编入乐籍者，名称最早见于《魏书·刑罚志》。两者其实都是官妓，相沿到清代雍正年间才废止。）的余痕，所以他们的祖先，倒是明初的反抗洪武和永乐皇帝的忠臣义士（朱元璋死后，皇太孙朱允炆继位，不久燕王朱棣造反，称永乐帝。忠于朱允炆而反对永乐皇帝的有景清、铁弦、方孝孺等，他们的家属和族人多遭杀戮或被贬为奴（未见有贬为堕民的记载）。反抗洪武（即明太祖）的忠臣义士，所指不详。）也说不定。还有一层，是好人的子孙会吃苦，卖国者的子孙却未必变成堕民的，举出最近便的例子来，则岳飞（岳飞（1103—1142），字鹏举，河南汤阴人，南宋爱国将领，被投降派宋高宗、秦桧杀害。）的后裔还在杭州看守岳王坟，可是过着很穷苦悲惨的生活，然而秦桧，严嵩（秦桧（1090—1155），江宁（今南京）人，曾任南宋宰相。严嵩（1480—1567），江西分宜人。明世宗时曾任太子太师。两人都是祸国殃民的奸臣。）……的后人呢？……

　　不过我现在并不想翻这样的陈年账。我只要说，在绍兴的堕民，是一种已经解放了的奴才，这解放就在雍正年间罢（据清代蒋良骐《东华录》载：雍正元年（1723）九月“除绍兴府堕民丐籍”。），也说不定。所以他们是已经都有别的职业的了，自然是贱业。男人们是收旧货，卖鸡毛，捉青蛙，做戏；女的则每逢过年过节，到她所认为主人的家里去道喜，有庆吊事情就帮忙，在这里还留着奴才的皮毛，但事毕便走，而且有颇多的犒赏，就可见是曾经解放过的了。

　　每一家堕民所走的主人家是有一定的，不能随便走；婆婆死了，就使儿媳妇去，传给后代，恰如遗产的一般；必须非常贫穷，将走动的权利卖给了别人，这才和旧主人断绝了关系。假使你无端叫她不要来了，那就是等于给与她重大的侮辱。我还记得民国革命之后，我的母亲曾对一个堕民的女人说：“以后我们都一样了，你们可以不要来了。”不料她却勃然变色，愤愤的回答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千年万代，要走下去的！”

　　就是为了一点点犒赏，不但安于做奴才，而且还要做更广泛的奴才，还得出钱去买做奴才的权利，这是堕民以外的自由人所万想不到的罢。

　　七月三日。

　　（原载1933年7月6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鲁迅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