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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时光满春深 余音 10949 2021-04-06 0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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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十年前,我上高三。

  从办公楼走出来时,我手里紧紧握着成绩单,几乎要将其揉碎了。几分钟前,在身后的办公室里,方老头特意单独打印出我的成绩,还故意加粗了我退步名次的字体——一个猩红色的、张牙舞爪的“-270”。

  一想起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我就有些绝望。

  每天魂牵梦绕从不间断地折磨我的只有一件事,月考排名。永宁是全市最好的中学,许多人挤破头都考不进来。而我们这些围城里的人,并不比在外面苦苦张望又无法进来的人快乐多少。

  在我们这所一本上线率居高不下的学校里,出国率也紧随其后,每年提前拿到国外知名大学offer的人不在少数。虽然他们即将要去资本主义世界里逍遥了,可还要在离开前在应试教育最最重要的考试中留下让人望尘莫及的分数。

  学霸是种病,得治。人人都想超常发挥,一下子飞上枝头当凤凰,像我这样求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人并不多。

  全年级一共二十五个班,前二十个班都是理科班,有差不多一千三百人,每次月考完都会进行排名,而每次的排名就会直接影响到每个学生下次的考场和座位号。所以考试时走进哪栋楼哪个考场,你的成绩大概在什么层次也就一目了然了。

  在每年的高考中,前三百名的最有把握上国内一线大学。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名列前茅”的命,却总会走狗屎运赶上月考前三百名的末班车,每次也能走进所谓的尖子生专用考试楼,这都归功于我英明神武的大脑。只不过我底气从来不足,因为我没别人那么拼命,这前三百名的成绩,像是偷来的。

  可我还是成为了人人眼中的好学生,尽管看上去很高的总分都是语数英三门主课拉上去的,但我没资格抱怨压力大分数不理想,只好拿出浑身的演技来扮演好乖乖女的角色。

  我一直谨遵小心驶得万年船,可也有疏忽大意的时候。上次月考因为考前复习了整个通宵,英语卷子刚发下来,我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写就睡了过去。直到一个小时后猛地惊醒,临交卷前,我死皮赖脸地在座位上奋笔疾书了将近五分钟,监考老师差点儿把我连人带桌子扔出去,可我还是没法挽回这可以预料到的灾难性后果。

  没了英语保底,我整整退步了270名。

  方老头说,你考成这样,我面子上怎么挂得住啊?。

  呸,面子是自己挣的,哪里是别人给的。当然这些话我不敢当着方老头的面说。尽管是自己的失误,我还是在心里把所有的错都推到了方老头身上。

  杨惜雨一早就溜进老师办公室看了全班的成绩,在楼梯口看到我之后,像是准备好了似的跑过来:“路渔歌,亲爱的,你知道你的名次吗?”

  “我……不知道啊。”我的谎脱口而出,顺便一只手把已经被揉成一团的成绩单塞进校服口袋里。

  “四百三十八名!四三八!”

  我知道她没有恶意,可心里还是感觉很失落。不光是因为在这段没什么娱乐活动的紧张备考时间,“死三八”这个梗够同学笑话我好几天,更因为这次是我历史最低成绩,实在有损于我一直扮演的好学生乖乖女形象。

  人人都只关心自己的名次,我摔得太惨,没人在乎,自己却变清醒了。现在我在独木桥上被千军万马拥来挤去,再差一个趔趄就会掉下去,或者被踩成一团肉泥。

  我还不想死啊。

  “你呢?”

  “四百一。”杨惜雨和我是发小,我们从小在一个院子长大。她的成绩一直都在中等水平徘徊,这次竟然也排在了我前面。

  下午上课前成绩单已经贴到了教室后面,但我没有去看,看了也是“死三八”。

  第二次月考,我被踢出了“尖子生专用楼”,走进不熟悉的考场,数着考号找到自己的位子。我刚坐下,杨惜雨就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跑出来问我:“《五柳先生传》怎么默写?我没带书,快让我看看。”

  我被她吓了一跳:“咱俩一个考场?我怎么不知道?”

  “你考了那么销魂的一个名次,哪还有精力关注我的死活?”杨惜雨朝门口第一个位置努了努嘴,“坐第一排真不好,就算卷子没答完,也只能被强行抢走了。”

  “你哪有我倒霉?我是‘死三八’!”

  “你真的好会考啊,笑死我了!”杨惜雨笑得前仰后合,顺手拿起我的杯子喝了口水,“听说你上次在考场上睡得稳如泰山,临结束才……”

  “‘垂死病中惊坐起’是吧?”我不客气地抽出课本朝桌上重重拍下去,“别人拿这个开玩笑也就算了,你再对我这样,我就要哭死了。”

  说实话,我并没有释怀这个名次,可我也没有打算朝她认真发火,因为她是我的好朋友。

  我抢过杯子防止她一口气喝完,她被呛得连着咳嗽了好几声。直到她身后响起一个男生发出的“借过”声,杨惜雨才发现她霸占了过道。我一把扳过她:“别挡人家的路。”

  男生越过我俩,我身后传来凳子的响动。

  “课本借给我了啊。”杨惜雨一把抓起我的语文书逃窜。我也懒得去追了,趴在桌子上发呆。

  还有一分钟打铃时,监考老师抱着一沓卷子进了考场。

  我懒懒地抬头一看,居然是我的班主任方老头!他也在同一时间用眼神捕捉到了我,然后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磨磨蹭蹭地整理了一下书包才走上讲台,方老头还因此皱了皱眉头。我本以为是帮忙发卷子之类的差事,走到讲台前,他却把自己的茶杯递了过来:“把茶叶倒干净,帮我接杯热水。”

  我不情愿地拿过杯子,路过杨惜雨的座位时她正对着我笑,幸灾乐祸。为什么方老头一进门看到的是我而不是她呢?

  我还没走到开水房铃声已经响起来了,朝杯子里吐口水之类的事也不过想想而已,我只能一边在心里骂着方老头,一边冲洗着沾满茶垢的杯子,要是这次考不好,都赖他!

  返回考场时别人已经在答题了,我把水杯递给方老头,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拿出仅剩的一张卷子给了我:“这次好好答啊!”

  还用得着你提醒吗,我在心里冷笑。我拽过卷子,还没到座位就迅速浏览了一遍,看到默写古文的题是《五柳先生传》时,心里欢呼雀跃起来。

  考试进行了大约四十分钟时,我身后的男生小声叫了声“老师”。

  我下意识抬头,方老头在讲台上仰着头打瞌睡,嘴微张着。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只恨没有带相机拍下来。

  身后的男生一连叫了几声,方老头都没回应,我干脆清了清嗓子大声叫了声:“方老师!”

  方老头一哆嗦,警觉地站起来却一头撞到了黑板上,黑板被震得掉了一层粉笔灰。整个考场瞬间充满了笑声,尤其是杨惜雨,她贱贱地朝我挑眉毛,我默契地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了那句熟悉的诗“垂死病中惊坐起”。

  我内心充满了恶作剧和报复之后的快感。几秒过后,教室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某种神奇的容器吸走了声音一样又重新回到考场的气氛,我身后的男生这才开口:“老师,我的卷子背面没印上。”

  方老头显然没预料到这个麻烦,眉头拧成一个结:“怎么现在才发现?”

  男生艰难地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后就不再说话。方老头又开始了絮絮叨叨地教育,大致意思是考试前要仔细浏览试卷,不然得不偿失。浪费了几分钟,方老头才给巡考打电话多要了一份卷子。我心里暗暗幸灾乐祸,就算手脚并用也不一定能答完了吧,只怕这人比我上次还惨。

  我正想着,方老头敲了敲我的后脑勺儿:“认真做你的题!”

  我很讨厌方老头,不光是因为他每天操着一口带有浓重方言的英语给我们讲课,还因为他总是扒在教室的后门像幽灵一般偷窥,而且还单独打出我的成绩单来羞辱我。天知道下次他又会翻出什么新花样。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由自主就皱起眉头。

  巡考拿来了新卷子,教室里渐渐平息下来,方老头回到讲台却再也不敢睡了。

  因为怕再睡着,这次我专门准备了风油精。在风油精气味的刺激下,我不仅提前答完了卷子,还差点儿把整张卷子用风油精染成透明的。

  我突然很想转头看看后面的男生答了多少,是否答完了,却又突然觉得自己虚伪,明明刚才还暗喜,这会儿又假慈悲起来了。不知是否是我复杂的心理活动表露得太明显,我不经意瞟了一眼方老头,偏偏又和他对上了视线。这次他干脆朝我走过来,想要看我的作文。

  我当然不能让他看了!再说了,他看得懂吗?!我趴在卷子上,挡得严严实实。我装睡了好几分钟,一睁开眼,发现他居然还在我身边。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身边站了个幽灵在朝我招手:“来呀来呀。”

  还好这时下考铃声救了我一命,方老头返回讲台收卷子。

  交了卷的杨惜雨迅速蹿过来说:“我写出来啦!既醉而退,曾不‘色’情去留!”

  “那个字念‘lin’,吝啬的吝。”还没等我纠正,身后的男生就抢先说了出来,他收拾好东西,留给我们一个偶像剧男主角的背影。

  杨惜雨用手在空中写了一遍“吝”,良久才说:“我一直念‘色’情,从来都没人提醒过我!”

  “没准别人都在偷偷笑。”

  她不屑地说:“我错了就错了,关刚才那人什么事?谁认识他啊,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别再为自己找借口啦,文盲!”我拍了一下杨惜雨的肩膀,“走吧!”

  下午我来得很早,考场里只有一个人,是那个坐在我后面位置的男生。哦,就是早上那个卷子背面没印上的倒霉蛋。

  这么大的教室里只有两个人,而我们两个人并不认识也不打算说点儿什么,简直太尴尬了。我慢悠悠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书来看,一行字看了四遍都没记住。我不安地调整了几次坐姿,向后一靠——本想着会靠上后座的桌子,不料他的桌子和我凳子之间的距离太大,我一个后仰躺到了地上。

  后脑勺儿被震得发麻,我躺在地上已经够难堪了,更何况我两条腿还搭在凳子上。男生的头进入我视线上方。

  “你……”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我这才看清他的长相。很多年后,我仍然记得他那天的模样。他的脸即使倒着看都那么完美,浓眉大眼,双眼皮,睫毛很长,长在一张男生的脸上却一点儿也不违和。要怎么形容呢……我搜刮了本来就不怎么丰富的大脑词典,除了“英俊”找不出别的形容词。

  “我没事!”我的脸倏地红了,还没等他问就抢先回答了,然后放下两条腿自己挣扎着爬起来。

  我尴尬地坐好,脸上的温度不减反增,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心漏跳了一拍。

  十几分钟过去了,教室里居然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趴在桌子上,枕着胳膊,回想刚刚看到的那张脸。

  一,见,钟,情。

  心跳声大得好像都有回音了。他能听到吗?他可千万别听到啊。

  我们就这么安静地待着,我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教室里进来第三个人时,我吓了一跳,像是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但一想我什么都没做啊,这么心虚干吗?考数学时,我都心不在焉,就连方老头的存在都忘记了。

  我一心二用地答完了题,方老头却换了收卷子的方式,让所有人都出了考场,收完卷子后再进来拿书包。三十几个人挤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我故意朝男生附近的位置靠过去。他穿着烟灰色的毛衣,露出白衬衫的领。我正偷看得陶醉,杨惜雨跟了过来。

  “文言文翻译第二句你怎么写的?”

  我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随口答了:“嗯。”

  “问你怎么翻译的,你嗯什么嗯啊?!”

  “我就是喜欢嗯,关你屁事!”

  我赌气走到人比较少的一边,杨惜雨又跟了过来:“你发什么神经?”

  “对不起啊,我心情不太好……”

  “咱俩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再跟你计较这点儿小情绪,就太小气啦……”

  她这句话我依旧没听进去,心里想的是刚才的对话有没有被那个男生听到。我让杨惜雨离我更近一些:“咱们考场的名单在哪儿看啊?”

  “你看名单干吗?”她反问的声音很大,我突然间涨红了脸。

  “小声点儿!”我连嘴唇都不敢动,却还是咬牙切齿地威胁着杨惜雨。

  她白了我一眼,抬手指了指门上贴的名单:“白痴,自己去那儿看呗。”

  我真是太蠢了!名单明明就贴在教室门口,我居然没想到。我立刻对杨惜雨笑脸相迎,她却勾了勾我的下巴:“那你要想好怎么谢我。”

  “喂,你够了啊流氓!”我们笑着打闹起来。

  等方老头清点完了卷子,大家一窝蜂拥进了教室。我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杨惜雨在教室门口回头叫我:“你不走吗,路渔歌?”

  一股热血一下子冲上我的脑子,干得漂亮。杨惜雨声音那么大,身后的男生应该也听到我的名字了吧。

  我开心地应了声:“我还有事,你先走吧!”

  杨惜雨一脸狐疑,带着“你能有什么事”的表情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教室。磨蹭到教室里所有人都走了,我才放心大胆地去看门上的名单。“十八班,路渔歌”后面跟着的是“二十班,江枫”。

  二十班?同一层的二十班?靠近厕所的那个班?那个我每天要路过好多次的教室?

  十七班到二十班是理科班的最后四个班,屹立在高三教学楼最顶层,虽然不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可三年了,起码每个人都打过照面吧。

  可我从来没见过江枫。

  尽管心里有个疑问,却仍然不能阻止我的好心情,就连远离尖子生专用楼的考场也不那么讨厌了。我蹦蹦跳跳地回家,丝毫没担心考过的科目成绩和即将要到来的名次,或许下次方老头打出的成绩单字体更大,再退步个二百七十名又怎样。

  我学着日剧女主角的样子,对着车辆来往的大马路喊:“同学,不对,江枫,我爱上了你知不知道。”

  有一个出租车司机看着我说了句话,从他的口形判断,应该是“神经病”三个字。

  “你他妈懂不懂啥叫突如其来的爱情——”出租车扬长而去,我赢了。

  新的一周开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二十班确认江枫是否在。去厕所要经过二十班门口,我一个课间“上”了五次厕所才看清了江枫坐在靠窗的第三排。

  “听说二十班转来个帅哥!”在我确认江枫的位置后,旁边一个陌生的女生对她的同伴说。

  “别挤我!一会儿被人家发现了!”引起教室里几个人的注意后,两个女生推搡着跑下楼去。

  嘁,就凭你们,也配来看江枫?转念一想,我跟她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过去是不会“转念一想”的,我活得混沌又散漫,懒得刨根问底,懒得把事情搞得水落石出,认为它朦胧一定有它朦胧的道理,表面现象也有它存在的意义。

  可现在我会转念再转念,想把事情表面的那层面纱揭开。

  我站在原地,目光却刚好和朝门外看来的江枫对上。我一下红了脸,快速跑开,刚跑了两步,就被杨惜雨叫住,但我还是低着头继续往前跑。

  “路渔歌,叫你呢!”杨惜雨喊了两声我才停下,“你扭什么屁股啊?”

  “谁扭屁股了?你才扭屁股!”我涨红了脸争辩着。

  杨惜雨也不再和我较真,瞅准时机敲诈了我一顿饭:“请我吃过桥米线。”

  “你再帮我一个忙,我请你吃豪华状元米线套餐。”

  “你去帮我问问二十班最近是不是来了一个转校生。”

  “怎么?看上人家了?”杨惜雨坏笑着用胳膊肘撞我。

  我一躲,让她撞了个空:“算了……当我没说过。”

  杨惜雨转身就走,可是两节课过后她还是来告诉我,二十班确实是转来一个男生。

  “姓江,叫什么我没问,上学期就转学过来了。”她说完朝我投来“快夸我”的期待眼神。

  我无情地把头扭到一边。

  听到“江”字我就知道是他了,高二第二学期就转来了?从我们班到二十班门口,要走26步,而过去半年里,我每天起码要经过二十班门口8次,算起来差不多24960步,为什么从来没有遇到过他?

  最后,我还是对杨惜雨说谎了:“是我认错人了,我以为转来的是我同学呢。”

  “同学?你还有同学我不知道的啊?”我俩之间几乎没有秘密,我这个谎显然撒得水准不高。

  “是……小学班里的一个男生,感觉长得特像。”我心跳得厉害,怕被杨惜雨看出来,怕遭到狂风暴雨般地追问,什么时候喜欢的,对方知不知道,什么时候表白。

  “我早就说过你有脸盲症吧,你还不相信。”杨惜雨的注意力被窗台上一张宣传单吸引了。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回到教室后,月考卷子已经发下来了。我一直不知道一千多份月考卷子,老师们是怎么用一个周末就批改出来,并且统计排名然后再分班发放的,开挂了吗?

  语文135,数学140,英语148,理综……三门加起来的分数和英语一样。意料之中的惨不忍睹。

  我同桌韩江雪一把扯过我的卷子。

  “就凭这次的英语分数,方老头起码半个月不会冲你大声说话。”他翻着我的卷子,“你理综294?请受小弟一拜啊,这回年级第一非你莫属。”

  他一定是瞎了。

  “你放屁……”我伸手去抢卷子,拿到眼前,白纸红字——294。

  怎么回事?我又翻了翻卷子,伤心地发现分数并没有错,只是卷子上并不是我的名字。分卷子的人粗心大意,把江枫的卷子分到了我们班,他的卷子又和我的连在一起,就发到了我这里。

  原来他是这么优秀的人哪。 时光满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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