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者自歌(十三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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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者自歌(十三则)一劳者休息的时候要唱几声歌。
他的声音是粗陋的。不合五音六律,不讲和声作曲。非泣非诉,非怨非慕。冲口而出,任情所至。
他的歌是短简的。寥寥数句,忽起忽讫。因为他只有微小的气力,短暂的时间。
他的歌是质朴的,不事夸张,不加修饰。身边的琐事,日常的见闻,断片的思想,无端的感兴,率然地、杂然地流露着。
他原是自歌,不是唱给别人听的。但有人要听,也就让他们听吧。听者说好也不管,说不好也不管。“聋人也唱胡笳曲,好恶高低自不闻。”劳者自歌就同聋人唱曲一样。
1934年7月15日遥二中国画描物向来不重形似,西洋画描物向来重形似;但近来的西洋画描物也不重形似了。中国画描色向来像图案,西洋画描色向来照自然;但近来的西洋画描色也像图案了。中国画向来重线条,西洋画向来不重线条;但近来的西洋画也重线条了。中国画向来不讲远近法,西洋画向来注重远近法;但近来的西洋画也不讲远近法了。中国人物画向来不讲解剖学,西洋人物画向来注重解剖学;但近来的西洋人物画也不讲解剖学了。中国画笔法向来单纯,西洋画笔法向来复杂;但近来的西洋画笔法也单纯了。中国画向来以风景为主,西洋画向来以人物为主;但近来的西洋画也以风景画为主了。etc。自文艺复兴至今日的西洋绘画的变迁,可说是一步一步地向中国画接近。这一篇话其实只要列一个表。
1934年7月20日遥三古时称文人生涯为“笔耕”。今日称译著生活为“精神劳动”。我想,再详切一点,写稿可比方摇船。摇船先要规定方向和目的地。其次要认明路径的转折,不要走错路,也不要打远圈。打了远圈摇船的人吃力,坐船的人也心焦。方向,目的地,和路径都明白了,然后一橹一橹地摇去,后来工作自会完成。写稿的工作完全同摇船一样。
摇船的人有一句话:“停船三里。”即中途停一停船要花费时间,好比多摇三里路。因为停的时候不能立刻停,要慢慢地停下来;停过之后再开也不能立刻驶行,要慢慢地驶行起来,这一起一倒颇费时间。写稿也可以说“答话三百”。即写稿时倘有人问你一句话,你要少写三百个字。因为答话时要搁住了文思而审听那人的问话,以便答复。答复过之后要重寻坠绪而发挥下去。这一起一倒也颇费时间。
1934年7月22日遥四身体劳动的人疲倦时可教肢体完全不动,精神劳动的人疲倦时却不能教心思完全不想。故身体劳动可有完全的休息,而精神劳动除了酣睡以外没有完全的休息;衔着香烟闲坐的人方寸中忙着思维,携着手杖闲行的人脑筋里忙着筹算,不是常有的事情么?
精神劳动的人要休息,除了酣睡以外,只有听音乐。音乐能使人心完全停止思维筹算,而入陶醉状态。心虽然也在这状态中活动,但这活动不是想而是感。感动之极,有时也会疲劳;但这疲劳伴着趣味,不觉苦痛。在精神劳动者,不伴苦痛的心的活动已算是他的休息了。
可惜中国目下少有了可供精神劳动当作休息的音乐。其人倘患失眠症,或者被梦魔所扰,简直是四六时中不断地在那里劳动。
1934年7月23日夜遥五牵牛花这东西很贱,去年的种子落在花台里,花台曾经拆造过,泥曾经翻过;今年夏天它们依然会生出来,生了十几枝。
牵牛花这东西很会攀附。我在花台旁的墙壁上钉好几排竹钉,在竹钉上绊许多绳子。牵牛花的蔓就会缘着绳子攀附上去。攀附得很牢,而且很快。
牵牛花这东西很好高,一味想钻上去,不久超过最高一排竹钉之上。我在其上再加一排竹钉和绳。过了一夜,它又钻在这排竹钉之上了。加了几次,后来须得用梯爬上去加;但它仍是一味好高,似乎想超过墙顶,爬上天去才好。
这种花在日本被称为朝颜,它们只能在破晓辰光开一下;太阳一出,它们统统闭缩,低下头去,好像很难为情,无颜见太阳似的。
1934年7月24日遥六在杂志上发表大众美术的画,其实只给少数的知识阶级的人看看,大众是看不到的。大众看到的画,只有街头的广告画和新年里卖的“花纸”。广告画是诱他们去买物,不是诚意供他们欣赏的。专供大众欣赏的画只有“花纸”。
“花纸”就是旧历元旦市上摆摊,卖给大众带回家去,贴在壁上点缀新年的一种石印彩色画。所画的大概是旧戏,三百六十行,马浪荡,孟姜女,最近有淞沪战争等。有饭吃的农家,每逢新年,墙壁上总新添一两张“花纸”。农夫们酒后工余,都会对着“花纸”手指口讲,实行他们的美术的鉴赏。
可惜这种“花纸”的画,形式和内容都贫乏。这应该加以改良。提倡大众美术,应该走出杂志,到“花纸”上来提倡。
1934年7月27日遥七百货公司的木器部中有一种放置茶具香烟具的架子,其构造:用木板雕成一个黑人的侧形,其人作立正姿势,平起两手,手中捧一小盘。这小盘就是预备给客厅里沙发上的人放置茶具或香烟的。先施,永安,等百货公司中,都有这种木器陈列着。
我想用这家具时感觉上一定很不舒服。设想:我们闲坐在椅子上吸烟,吃茶,谈天;而教这个人形终日必恭必敬地捧着盘子鹄立在我们的旁边,伺候我们放置茶杯或烟蒂,感觉上难以为情。因为它虽然不是人,但具有人的形状,我们似乎很对他不起。
中国用具中的“汤婆子”,“竹夫人”只具有人的名称,并不具有人的形状。这借用人的形状的木器,是西洋货,西洋封建时代的遗物。
八一条河的两岸景象显然不同。
右岸多洋房,左岸多草棚。右岸的洋房中间虽然有几间小屋,也整洁得很。左岸的草棚中间虽然有几间平屋,也坍损得很。
右岸的街道是柏油路,平整清洁。左岸的街道是泥路,高低不平而龌龊。
右岸的人似乎个个衣冠楚楚精神勃勃,连人们携着走的洋狗都趾高气扬。左岸的人似乎个个衣衫褴褛,精神萎蘼,连钻来钻去的许多狗也都貌不惊人。河上有一爿桥。一个人堂堂地从右岸上桥;走过了桥,似乎忽然减杀了威风。
这条河在于沪西,河的右岸是租界,河的左岸是中国地界。
1934年7月28日遥九我梦见一只大船,在一片茫无涯际的大海上漂摇。船里的乘客,有的人高卧着,有的人闲坐着,有的人站立着,有的人连立脚地都没有,攀住了船沿而荡空着。
为了舱位不均,各处都在那里纷争。有的说高卧的应该让位,有的说闲坐的应该站起来,有的说站立的应该排紧些,有的说荡空的应该放下来,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声势汹汹,满船鼎沸。就中有少数人提议说:“我们是同船合命,应该大家觉悟,自动地坐均匀来,讨论一个最重大的根本问题:我们这船究竟开往哪里?”但是他们的声音细弱,有的人听不到,有的人听到了,却怪他们迂阔,说现在争舱位都来不及,哪有工夫讨论这种问题?
我在梦中希望他们的声音放大来。不然,我想,要到舱位终于争定了或终于争不均匀的时候,大家才会想起这根本问题来。
1934年7月30日遥十猪好像是最蠢最丑恶的东西。上海人骂愚蠢的人为猪猡。西洋画中描写猪的极少,中国画好像从来不曾描过猪。但日本画家中,却有关于画猪的逸话:名画家应举,欲写卧猪图,托一村妪留心找模特儿。一日,妪来报有猪卧树下,请速去画,应举匆匆携画具往,摹写一幅而归。翌日,有山乡老农来,应举出画示之。老农说,此非卧猪乃死猪,应举不信,驰往村妪处观之,见猪仍卧树下,果死猪也。
应举是有名的写实画家。这逸话正是表明他的写实手腕的高妙的。但我觉得那老农比画家更可佩服。画家只会依样描写,连死活都勿得知。
1934年8月2日遥十一坐在船里望去,前面是青青的草原,重重叠叠的树木。草原下衬着水波,树木上覆着青天,天空中疏疏地点缀着几朵白云。这般美景好像一幅天真烂漫的笑颜,欢迎着我的船。
过了一会,重叠的树木中间露出两个旗杆,和一角庙宇来。这些建筑的直线和周围的自然的曲线相照映,更完成了美好的构图。但这墙不是红墙,而是一道蓝墙;蓝墙上显出两个极粗大的图案文字“仁丹”,非常触目。以前欢迎我的笑颜,忽然敛容退却,让这两个字强硬地站出前面来招呼我。
这好像上海四马路上卖春宫的,商务印书馆门前卖自来水笔的,又好像杭州的黄包车夫,突然拦住去路,硬要你买。我想叱一声“不要!”叫他走开。
1934年8月10日于船中遥十二从茶楼上望下来,看见对面的水门汀上坐着一个丐婆和她的两个孩子。那丐婆蓬头垢面,伸长了头颈,打起了江北白叫苦求乞。那两个孩子一个大约七八岁,一个大约三四岁,身上都一丝不挂,在他母亲旁边的水门汀上,匍匐着,并且跟着他母亲的声音号啕。我只听见“老爷……太太……”,别的话我都听不懂。我注意那三四岁的孩子的皮肤很白嫩,和乳母车里的孩子差不多。
一个穿新皮鞋的洋装青年从水门汀的一端走来,他的屦声尖锐强烈而均匀,好像为丐婆的哭声按拍的檀板声。他昂首向天,经过丐婆之旁。
我亲看见那白嫩的小脚趾被那新皮鞋踏了一脚,小乞丐大哭失声。但那丐婆只管继续号啕,没有知道这事。
1934年8月13日遥十三在经营画面位置的时候,我常常感到绘画中物体的重量,另有标准,与实际的世间所谓轻重迥异。
在一切物体中,动物最重。动物中人最重,犬马等次之。故画的一端有高山丛林或大厦,他端描一个行人,即可保住画的均衡。
次重的是人造物。人造物能移动的最重,如车船等是。固定的次之,如房屋桥梁等是。故在山野的风景画中,房屋车船等常居画面的主位。
最轻的是天然物。天然物中树木最重,山水次之,云烟又次之。故树木与山可为画中的主体,而以水及云烟为主体的画极少。云烟山水树木等分量最轻,故位在画的边上不成问题。家屋舟车就不宜太近画边,人物倘描在画的边上了,这一边分量很重,全画面就失却均衡了。
1934年8月16日。 劳者自歌——丰子恺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