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画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劳者自歌——丰子恺散文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代画
马路旁边有一件很触目的东西,可以入画。屡次想画,然而画兴阑珊,提不起笔来。不画又难过,就写一篇文章来代画吧。
每次走过附近马路旁边的画廊,总看到这样的光景:装潢华丽布置精美的画廊上,照耀着闪亮的电灯。电灯所照明的玻璃窗里展示着社会主义先进国家的人民的光明幸福和平美丽的生活状态。离开玻璃窗五六尺地方的人行道旁边立着一根电线木。电线木脚上靠着一架小巧的人字梯。一根很粗的铁链条束住电线木和梯脚。一把很大的铁锁锁住铁链条的两端。———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一点也不触目,何必大惊小怪?———和我一同走路的朋友听见我说它触目,怪我多事。他又质问我:垃圾箱箕踞在人行道上,废物桶矗立在马路旁边,里面都包藏着各种各样的很龌龊、很肮脏的东西,你倒不讨厌它们,而对于这架很美观很干净的小巧的人字梯反而嫌它触目,是何道理?我回答他说:异哉!我所见的和你完全相反呢。我觉得垃圾箱和废物桶都很美观、很干净;而这架小梯却很龌龊、很肮脏;非但触目,甚至惊心呢!请你想一想:为什么要有垃圾箱,为什么要有废物桶?因为我们要享受美味的食物,要度送清洁的生活,所以要垃圾箱和废物桶来接受我们所废弃的东西。垃圾箱和废物桶是使生活美化的,是使生活幸福的,是可爱的。因此我觉得它们都很美观、很干净。然而这架梯表示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要用铁链条束住呢?为什么要用铁锁锁住呢?这把铁锁上方的两只钉好像两只睁圆的眼睛,下方的一个钥匙孔好像一张撑开的嘴巴。它用这副狰狞的面目来对付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一切行人。它疑心每一个行人都是偷梯贼。它侮辱所有的行人,包括我和你在内。而你还要称赞它很美观、很干净?据我所见,这东西不但触目,竟又惊心。我们的同类中,一定存在着表面雅观而内心丑恶的分子,因此马路上有这件东西的出现。这不是触目惊心的东西吗?你看,这东西同在闪亮的电灯光中展示着社会主义先进国家的人民的光明幸福和平美丽的生活状态的画廊多么不调和!我的朋友语塞。
我想起了三十年前所作的一幅画:两间贴邻的楼房,楼上都有阳台。一个阳台上站着一个男子,身穿洋服,两手搭在栏杆上,正在向楼下闲眺。隔壁的阳台上坐着一个男人,背脊向着邻家的人,一手靠在栏杆上,正在远眺。两个人中间的界壁上装着一把很大很大的铁扇骨,每一根扇骨的头都很尖锐,好像丈八蛇矛的头。这幅画的题目叫做《邻人》。这也是我在马路上看到的光景。记得三十年前这张画发表在报纸上的时候,正是日本军阀肆力侵略中国的当儿。那一天我到北四川路底的内山书店去买书,有一个日本顾客看见了我,不知怎的认识我是这画的作者,就悄悄地向内山完造先生讲了些话。内山完造先生就苦笑着,展开那张报纸来,皱着眉头问我:“他想问你,这两个邻人就是中国和日本吗?”那个日本顾客就看着我等候答复。我漫然地答应了一声“soudeska”。这一句日本话在这时候真得用,又唯唯,又否否。中国话没有相当的译法。勉强要译,只有用古人的话:“其然,岂其然欤!”这幅画中的两个邻人真像那时的中国和日本,所以应该唯唯。然而我作这幅画的动机里还含有更深更广的意义,比邦交恶劣更为深广,超乎时事漫画之上,所以又应该否否。我这幅画所讽喻的主要是人生,是广大的人生,邦交等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现在我所看到的用铁链条锁住的人字梯,和那把铁扇骨一样触目惊心。没有作画,没有冠用像《邻人》之类的画题,不会引起人们的褊狭的鉴赏,也不会被看作时事漫画吧。假定要画出来,我准备不用画题。然而不用画题便是“无题”。无题教人联想起李商隐。我这幅辛酸丑恶的漫画,怎么可以僭用风韵闲雅的“锦瑟无端五十弦”和“凤尾香罗薄几重”的题名呢?这样说来,如果作画,必须另外考虑画题。
烧了几支牡丹香烟,喝了一杯葡萄酒,忽然想出了一个画题:“人间羞耻的象征”。太辛酸了,太丑恶了,要不得,要不得!隐约听见耳朵边有恳切的低语声:“要得,要得!中国在进步,人类在进步,世界在进步。只要大家努力,这把铁锁终有一天会废除,这个人间羞耻的象征终有一天会消灭!你从前所作的讽刺画上不是有一个‘速朽之作’的图章吗?希望你在这幅画上也盖上这个图章,希望它速朽。”我也语塞。
1956年12月5日在上海作。 劳者自歌——丰子恺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