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天写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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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天写稿从夏至到现在,半个多月以来,天好像生了大病。人们相见时第一句总是“你看今天有得好些吗?”回答的大概是“不见得!比昨天更热了!”或者是“连风都没有了”。至多是“稍微好些”。寒暑表上的水银好像一个勤勉学生的争分数,只想弄到Fullmark,或竟超出其上。
吾乡有俗语说:“陈抟老祖活了八百,勿曾见过黄梅水勿发。”可见陈抟老祖的寿命太短,眼界未广。假如他能活到今年,就说不出这句话。今年的黄梅时节,看来不是迟到,而是请假了。现在快到初伏,还是天天青天白日,浇上水去也不会落下雨来似的。河里、池里、田里,都已见底。草木禾秧快要枯死。正是“黄梅时节家家旱,枯草池塘处处泥”。
在这大热大旱的时候,我所感到困苦的,第一是笔头的易干。那枝羊毛笔必须一刻不停地工作;停了片刻,笔头上就干结,非润笔不可。只管要润笔也讨厌。于是我右手握笔,左手拿了储水的铜笔套等候着。等到停笔的时候,立刻把笔套进铜笔套管里,要写时再拔出来。然而这方法也不完全有效。到后来铜笔套管里储蓄着的水蘸干了,套了一会拔出来,笔头还是干结,写不出字。总之,在这样热的天气之下写稿,终非时时润笔不可。
润笔的地方,不外砚子和水盂。这两处的水,看似比我的笔端多得多,但也不能时时润我的笔,砚子里望去好似汪洋一片黑海,其实只有表面薄薄的一层水,底下便硬如石田了。在这样热的天气之下,这薄薄的一层墨水也很容易干燥;若是新砚子,这薄薄的一层墨水给它自己吸收还不够,哪里还有余沥来润我的笔?逢到这种时光,我只得拿笔向水盂去蘸。水盂中固然可以装很多的水,然而我的笔也不能每次蘸到。因为它的消费也很多:第一,每天被白日蒸发掉的水不少。第二,那只小猫阿花每天要来饮水一二次。这几天天气特别热,它又穿上那件翻转皮外套,热得厉害,口也渴得厉害,每天要来饮水三四次。虽然不是牛饮,但水盂的容量毕竟有限,禁不起猫饮三四次的。所以我把干结的笔放到砚子上,或者伸进水盂里,往往不得润湿,非另外设法求水不可。有时感觉麻烦不过,投笔而起,往有风的地方去乘凉了。旱年没得清茶喝,喝几口南风,或者西风,也觉爽快。
在这样大旱大热的天气之下,我希望换一种无须润的笔来写稿。换用外国式的钢笔、自来水笔吗?不行!外国人用的钢笔,需要润笔尤多!在平时,写了几个字,就非伸进墨水瓶里去蘸水不可;到了这样炎热的时光,其蘸水尤勤。任凭你用最新式的波罗笔头,写了一行字笔头也就干结。而且墨水瓶中水也特别容易蒸发。蒸发完了,非出几毛大洋去另买一瓶墨水不可。用自来水笔呢,凭着笔管里暗中储蓄的效力,似觉墨水源源而来,笔头不怕不润。然而橡皮管子里储蓄容易用完,用完之后,要求吸水更多。浅浅的墨水瓶还够不上给它吸,它非沉浸在满满的墨水瓶中吸一个饱不可。况且橡皮管里储蓄着的墨水,在这几天的炎暑期中,也不能顺利供给到你的笔头上来。往往在笔头上干结而阻滞墨水的来路,教你写不出字。故在这几天写稿,中国的毛笔和西洋的钢笔,自来水笔,都时时刻刻地要润笔,都是不适用的。
我想,无须润笔的,只有铅笔或木炭。铅笔用钝了要削,仍不免麻烦。只有木炭可以爽爽快快地一直用到底,没有什么润笔,吸水等讨厌的事。我们不要那种经过许多人工或装着许多机关的笔,我们可拿农人种在堤旁的柳枝,或者木匠劈下来的木条来,教它受火的洗礼,造成一种极真率,自然,而便利的笔。用这种笔,欢喜写的时候便写,应该写的时候便写,没有笔头干结的阻碍,也没有润笔的需要,写稿真是何等爽快的事!但稿纸上这种细碎的格子必须放大或除去。否则用这种笔写字仍受拘束;不受拘束时好像一种越轨行动。
1934年7月15日夜。 劳者自歌——丰子恺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