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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霞怀孕了,肚子里的小生命在悄悄地长大。新生命的躁动,使她说不出是兴奋甜蜜还是新奇。她知道公公婆婆都盼着抱孙儿。她不想让他们过早地知道,也不愿象那些小媳妇们一样,怀了孕就娇滴滴起来。她没有过大的妊娠反映,只是肚子里的小家伙儿跟她抢食,食量日见增加起来。
何家人吃饭规矩较多:不许将筷子伸到别人筷子上方或下方去夹菜,不许在菜碗里乱挑,不许一筷子夹很多菜,不许饭桌上嘻嘻哈哈,不许嚼得很响等等,等等。婆婆吃饭慢咽细嚼,显得斯斯文文。王云霞很不习惯这些臭讲究,但也不敢放肆,平时只得跟着装斯文。那天,她用肉票买回了一斤肉。煮好后,她就馋得吞口水。肉还在锅里她就拈了一块放到嘴里。在饭桌上,她也想忍忍嘴,但不知怎的,筷子老往那碗肉里伸。她以前每顿只吃一碗饭,最近吃一碗老感饿。那天她吃了一碗又去添笫二碗,把锅里剩的饭都添到碗里。公公、婆婆、何茂尧都下桌了。她将桌上的剩菜全倒在自已的碗中,呼噜,呼噜地大粗咀大嚼起来。公公不舒服地扫了她一眼,心想咋这样粗鲁?真没家教!婆婆也白着眼睛看她。婆婆的眼光停留在她脸上渐渐地柔和起来。凭她生了几个孩子的直觉,她发现王云霞的气色有些改变,脸上隐隐有妊娠斑。王云霞吃完饭收拾碗筷进了厨房。婆婆也象猫一样跟进厨房。她亲切地说:“云霞,你的月经怕好久没来了吧?”
王云霞淡淡地说:“有几个月了。”
“啊呀!咋不早说。”婆婆动手帮着洗起碗筷来。
下午婆婆硬拉着王云霞到市医院妇产科检查。医生说怀孕已四个多月了。婆婆说还得去打B超。婆婆去交了费,打完 B超,医生说很正常。婆婆问医生是男还是女?医生说看不清,其实医生已看到是女孩儿了只是不便说。回家的路上婆婆只管传授如何保胎、养胎。她说,单位上的重活儿千万不要去干。也不要再骑自行车去上班和买菜了。平时多吃蔬菜,也要吃些水果,不要吃造火干硬的东西,不能吃羊肉和鲤鱼,那东西吃了娃儿要扯羊咡疯、鲤鱼疯。多吃鹅蛋娃儿皮肤才白,等等,等等。王云霞突然成了家里重点保护的大熊猫。全家人的脸上都挂上了笑容。婆婆的哮喘病、心脏病似乎都好了,王云霞心里却酸酸的感到难受。
恢复高考的消息,使曾经当过知青和还在乡下的知青们都激动起来。10月20日报纸上才发布消息,12月10日就要考试,仅有五十天的时间。人人都跃跃欲试,争分夺秒地看书学习。王云霞知道叶粒要去参加高考,跟她一起招工到群众艺术馆的一些勤杂工,也有一个高中生和一个初中生打算要去高考,可她偏偏又怀了孕。她烦躁不安地想:我就当一辈子的勤杂工么?我就一辈子围着锅边转,待奉公婆和丈夫么?她不甘心。她也是一个有抱负的人呀!在群众艺术馆这个文化氛围很浓的单位,她深刻地体会到虽然在批判臭权威、臭知识,但许多人的内心还是崇敬有真才实学的人,对不学无术、装腔作势的人从骨子里反感和蔑视。招生年龄放宽到三十岁。她已三十了,失去了这次机会将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了。她思前想后,决定不要孩子。她知道这种想法会招来公婆丈夫以及自已父母的竭力反对,但不管怎样,她决定要去参加高考,去博一博这最后的希望。
王云霞象做贼似的瞒着公婆丈夫和亲友,偷偷地到市医院要求医生给她引产。医生说:“都六个多月了,你又是初产妇,引产非常危险。”王云霞不顾一切地哀求,并向医生说明了她是为了去参加高考。医生虽然很同情她,但还得按医院制度办。医生说关系到她的生命安危,责任重大,你若一定要引产,得写一个一切责任自负的申请,还必须要有家属签字。手术时间安排最快也得到下周。
王云霞回到单位办公室,立即写好了申请,拿出数学书用报纸遮档着悄悄地看。还没看完一页,电话铃响起来,她刚放下电话,一大群参加市书画创作研讨会的人报到来了。她要负责接待和安排住宿,她一刻也停不下来了。
下班回到家,吃过晚饭她就进自己寝室看书。一会儿何茂尧进来,她急忙拿着书跑到厕所里。今晚,她不想在家跟他谈引产的事,她怕公婆参和就更不好办了。她蹲在厕所里看了一会儿,何茂尧来敲厕所的门了,说咋半个多钟头都不出来?怕她昏倒在厕所里了。她只得脱衣服上床了。何茂尧也上床了,他挨过来抱着她,伸手摸她的肚子。她将身子缩成一团,只管躲着说:“你不要模,看把他弄痛了。”何茂尧知趣地移开了。她装着很快地睡着了,静候着何茂尧的鼾声。一会儿何茂尧睡着了,她就轻手轻脚地起来,用一块布将15w的灯泡围起来,只留中间的一点亮光照着看起书来。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来,将书从她手中抽出去了。何茂尧翻着她看的数学书说:“半夜都在用功,你难道还想去高考?”
王云霞心想,反正都要找机会跟他谈,干脆现在就跟他明说。她说:“茂尧,我这一辈子最希望的就是能读大学。过去我们被担误了,现在有了最后一次机会,我想去试试。”
何茂尧把书丢到一边说:“读了大学又怎样?还不是要过日子。你都快当妈了还想那些不实际的。时光不可扭转,耽误了就耽误了,没有办法。”
“不,我们暂时不要这孩子,我想去引产。我希望你能理解和支持我。”她把写好了的申请拿出来,要何茂尧在上面签字。
何茂尧拿着那张纸看着说:“这主意不错,杀死自己的儿,还唆使我也当帮凶。我能签吗?除非我是天下的大混蛋,自私鬼!”
“不要说得那样难听,我今后会跟你生儿的。我不能就这样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我也应该有理想有追求。”
何茂尧忍不住发起火来。他说:“我还真没想到你是一个极其自私的理想主义者。我还指望你支持我的事业,当好贤内助,没想你搞的是釜底抽薪。你想去读大学,读出来就能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也不想想自己都是三十岁的女人了,你到底还能干啥? ”
王云霞觉得何茂尧是以居高临下,轻视她的口气在说话。她气愤地说:“凭啥我就该支持你的事业,你就不该支持我?我们是平等的吗?你们家就是大男子主义!三十岁的女人咋啦?你不也是三十几的男人吗?”
何茂尧气势汹汹地说:“你被耽误了,这帐能跟我算吗?你想拿掉我们的骨肉,你就是无情无义的女人。我决不会答应!我还会给医院打招呼,谁打掉了我的孩子,我就要找他算帐!”何茂尧回到床上,顺手将那本数学书甩到地上。他说:“你能当居里夫人、吴建雄吗?人家象你这年龄已经有相当成就了。我家没嫌你没文化,你应该知足。”
何茂尧的话象鞭子一样抽在王云霞的身上。她气得嘴唇发抖,心想他和他的父母其实都瞧不起她,只把她当成了做家务和生儿育女的工具罢了。在这个家里她早己失去了自我,受了社会的屈辱还将永远地受家庭的屈辱。她下定决心即使不打掉孩子,也要去参加考试。
1977年12月10日,王云霞穿着一件又宽又大的衣服,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遮盖着大肚子来到考埸,这让叶粒也感到惊讶。她对叶粒说:“她的产期还有一个月,考不上认命,考上了她就把孩子交给别人带。”叶粒真没想到十年后她俩还能在一块儿考试,而且又在同一个考室。
好在是冬天,人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衣。王云霞将棉衣贴着肚子的地方剪掉了,外面罩上宽大的衣服,不细看倒不显眼。肚子上只有薄薄的一层,前两场考试她已感到胎儿在肚子里冻得叫屈,使劲地伸胳膊蹬腿儿。她边做试题边用一只手按着肚子,用手抚摸她、温暖她。她心里念着乖乖儿忍着点,等考完了就好了,妈妈是不得己啊!下午还有一科就考完了,她刚拿到卷子,就感到不对劲。宝贝儿耐不住想冲出来了,象绞割一样的疼痛开始了。最初象闪电一样很快就过去了,渐渐阵痛加强加长,间隔时间愈来愈短。她咬着嘴唇想:挺住!挺住!一定要挺住把试题答完。她把嘴唇都快咬破了,一阵巨烈的疼痛使她全身痉挛发抖。她终于忍受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安静的考室里突然有了响动,两个监考老师都向她走过去,见她满脸是汗,扭动着身子就轻声地问她怎么了?她埋着头,挥了挥左手说没啥。监考老师刚离开,她的肚子又剧烈地痛起来。
叶粒做完了试题,检查后没发现有差错就交了卷。她望了一眼王云霞,见她咬着嘴唇在看试卷。叶粒刚走出考室,王云霞就踉跄地跟着出来了。叶粒见情况不好,急忙搀扶着她,大约过了两分钟疼痛减轻了,叶粒扶着她急忙向外走去。
吴晓红没报名参加高考,她知道自己成绩差考不上,可她还是不甘心,想了解到底考了些啥?就提前下班来到考埸大门口。她见叶粒扶着王云霞走来。王云霞痛得捂着肚子想往地上蹲。吴晓红见王云霞那疼痛的样儿就知道怕是要生了。她说:“不能往地上蹲,看把胎位弄倒了,快——快到医院。”叶粒和吴晓红扶着王云霞往市医院走去。沿途王云霞再也忍不住撕心的阵痛,大声地呻吟起来。她觉得天地变得灰暗起来,自己快要死了,到医院检查时,宫口已开了三公分,医生说马上要早产了。吴晓红叫叶粒快去把何茂尧找来,她在那里陪着王云霞。
叶粒走后,吴晓红对痛得要命过关的王云霞说:“你这样了,还跑去考啥?你男人,工作啥都有了,也来跟叶粒这样一无所有的人争。那些还在乡下的知青可惨了!”
王云霞很难过地说:“我……我不想依靠任何人,我要靠我自己。”
何茂尧急匆匆地和叶粒一起来了。他看到王云霞痛得满头汗水只管呻唤,也不知分婉有多痛苦,只担心娃儿可能保不住了。他非常气愤王云霞不听劝阻,不顾娃儿,不顾全家人的利益,太自私!他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当着叶粒和其它人的面愤怒地说:“真是自讨苦吃,谁叫你去考试?你把娃儿给我弄死了,我可不得饶你!……”
吴晓红见何茂尧只管指责王云霞,还说不得饶她,心想,你不就是老五届大学生吗,有啥了不得的?文革初,最早闹起来的是你们,到处煽风点火的也是你们。最高指示也说要叫你们下乡,可你们却逃脱了,现在就该高人一等了?她愤怒地走过去,站在何茂尧跟前,大声武气地说:“你在说些啥狗屁话?她命都快搭上去了,你还怪她!你们这些没下过乡的都不晓得好歹!”何茂尧马上闭了嘴,捺了她一眼,急忙走过去搀扶王云霞。叶粒很担心王云霞,心里很难受,己忘了下午考试要开始了。吴晓红对叶粒说:“你快走,下午考试要耽误了,你还在这里干啥?”
王云霞扑过来抓住叶粒的手,凄厉地哭喊着:“就这最后一科了!——我要去考试!——”何茂尧和吴晓红都掰着王云霞的手。吴晓红大叫着:“你不要命了!?快——快松手——别把叶粒耽误了!——”王云霞松开了手。吴晓红拉着叶粒往外走。叶粒流着泪扭过头来看着极其痛苦的王云霞。何茂尧心想,叶粒离开后,王云霞也许就会安静下来。他也叫起来:“你快走——快走啊!——”
经过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王云霞早产下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婴儿呱呱诞生后,王云霞顿觉全身轻松。当婴儿睁开了眼晴,用小嘴吮吸她的乳汁时,初为人母的王云霞突然觉得她怎么竟舍得不要她?小宝贝是她的生命!是她的一切!她流着泪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着小宝贝粉红柔嫩的脸。她可以失去一切,但决不可以失去她!
叶粒到医院里来看王云霞,来时曾想在她跟前决不提谈考试。王云霞正在奶孩子。她说:“我不后悔上不了大学了,我一刻也离不开她了。她多可爱啊!”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婴儿的头,眼晴久久地注视着婴儿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她说:“她今后不会再象我们一样地当知青了。我一定要让她读大学!”
叶粒感叹地想着,当了母亲的王云霞的变化真大啊!她已没有再安慰她的话了。 十年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