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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章 写“反标”被抓

十年河西 墨玉 5036 2021-04-06 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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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时,罗进川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江城市。在他看来江城市犹如一座巨大的坟墓。那些灯光恰似坟墓上的磷火在眨着鬼眼。那绕城而过的岷江河似乎变得异常浑浊,那里面夹的不是泥沙,而是污秽的垃圾。他孤独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行人稀少,大部份商店都已关闭,墙上到处是红底黄字或红字白底的标语,那些标语多数是:

  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文化大革命万岁!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罗进川懵懵懂懂地走进市革委宿舍,来到自家大门前。只见门上贴着封条。旁边还写着打倒走资派罗林。罗进川一脚踹过去,将门踢得轰的一声。他一连踢了几脚,那门不断地发出沉闷的响声。罗进川捡起一个石头向门上的锁砸去。一只大手将他举到空中的手紧紧地捉住,耳边响起了炸雷:“干啥子,敢到这里搞破坏?”

  他扭过头去,见那人是带他长大的张妈的老伴张大爷。张大爷一直是市委宿舍看大门的。他盯着罗进川惊诧地说:“你是小川?”在路灯下张大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漂漂亮亮的小伙儿如今衣衫破烂、肮脏、双眼下陷、脸色黑黄、头发蓬乱,简直就象从牢里逃出来的罪犯。

  罗进川叫了一声:“张大爷。”

  张大爷迟顿地说:“你回来了。别踢门了,到我家去吧。”他把罗进川带回家。老伴见昔日她带大的乖川儿如今变成这样,心痛地流着泪说:“咋整成这个样子?乡下苦,也要爱惜自己。爹妈不在,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忙着去烧水、弄饭,倒洗澡水。张大爷拿来了自己的背心和外衣。他把衣服递给罗进川催他快去洗澡。罗进川在脱自己衣服时,张大爷看到了他背上有条条伤痕,双胳膊上也有无数条青紫色道道。张大爷心情沉重了。他走进厨房,紧张地对老伴说:“他可能犯了啥事,周身都是伤。”

  张妈惊慌地赶忙把窗户关上,对老伴说:“不管他犯了啥事,先让他住两天,歇一下再说。”

  老汉皱着眉瓮声瓮气地说:“怕要不得,被别人看到,我们就脱不了关系。”

  罗进川只轻轻地擦了一下没受伤的部位。那木板门不隔音,两个老人的话他都听到了。

  张妈把罗进川叫到跟前,从床草里拿出一个纸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有一张手帕,手帕里包有几枚毛主席像章,另外还有一封信。罗进川看到是父亲写的,就急忙将信拆开,看着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上面写着:

  川儿:

  你妈妈走了。我也要离开这里到干校去改造。到哪里?现在还不知道,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你了!

  毛主席说文化大革命是触及灵魂的大革命。我的灵魂是有罪的,文革初期没有正确的认识。我检讨自己内心确实有不少封、资、修的东西,过去也错误地执行了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我要感谢党,感谢毛主席对我的批判挽救。我要坚决地站在毛主席一边,站在左派一边。

  川儿,你要坚决听毛主席的话。在广阔的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脱胎换骨地改造自己。……

  罗进川看到这里,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情。他心想:老爸,你是被斗昏头了!他将信慢慢地撕成了一条条碎片。他说:“张妈,这几枚毛主席像章就留给你们作纪念吧,我还有好多个呢。”

  大概是下半夜了,罗进川悄悄地穿好衣服,垫着脚蹑手蹑脚地开了门,离开了张大爷的家向街上走去。他迷迷糊糊地在街上走着。街上一片死寂,昏暗的灯光下照着他孤独的长影子。从一条黑洞洞的胡同里突然跑出一个极其肮脏破烂的人来。他边跑边喊着:“好哇!就是好哇!文化大革命好来就是好哇!坚决搞好斗批改!坚决搞好斗批改!”他身上还挂有十几个造反派的各种红袖套。罗进川仔细一看,原来是洪涛。这洪涛搞大联合时进了领导班子,后来搞三结合时没有他。听说被他吊打过的公安人员一直在清查他。罗进川心想:他怎么就成了疯子呢?是真疯还是假疯?罗进川追到他面前,看到他老长的头发象叉头扫帚,上面似乎糊满了浆糊。一张皮包骨头的脸象刚从煤灰里钻出来似的,一双眼框里嵌着死鱼眼似的珠子。他象野狗似的在街上东跳西撞。罗进川跟着他一直来到岷江河边。

  疯子不见了。罗进川站在岷江河的大桥上,呆呆地望着滔滔翻滚的江水。沉静的夜,笼罩在死一般的黑暗中。右侧是闪着鬼眼睛的江城市,左侧是黑沉沉起伏不断的山脉。岷江河好似张着大口想要吞掉一切。罗进川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是一九六六年底,一个寒冷的夜晚,母亲突然从县上回来了。他听到母亲在跟父亲争执。母亲声音很高,她说:“我没有罪!我过去所做的一切都是按上面的精神办的。现在发动起一些不明真象的群众想斗谁就斗谁,想打谁就打谁,到底还按不按宪法办事?乱打人就是犯法!”

  父亲压低了嗓子说:“你小声点好不好?运动来了躲不掉,只有跟着跳。何苦硬拼?”

  母亲说:“你别责怪我了。我已经太累!太累!”

  他悄悄地站到门口。母亲看到他就说:“川儿,过来。”他走过去,在灯光下见母亲脸色青黄浮肿。母亲却把脸转过去用背对着他说:“这场运动打击面太宽,可能要死很多人,你千万别参与打、砸、抢。要爱护自己的身体,多学一些本事,今后不要当官。”母亲喉头阻塞了。过了一会儿她说:“去睡吧,安安稳稳地睡。”

  他第二天起床,枕边放着母亲的一件毛衣和一只手表。下午就听到人们在说,昨晚天快亮时,马县长跳岷江河了。

  罗进川望着那吞噬一切的江水,想到母亲可能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过去的一些情景──天安门见毛主席,斗走资派,打武斗,跳忠字舞,……一幕幕地在脑海中闪过。他觉得人生原来竟是如此:被愚弄!被暗算!被宰割!被凌辱!

  沉痛和烦恼使他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他来到桥下捧起清凉的江水,洗绦着自己的脸和头,想让江水冲掉自己的苦闷,让凉风吹走胸中的烦恼。

  哈哈!——哈哈哈!——有人在身后发出冷笑。在这更深夜阑之时,在这空旷的大桥边,罗进川突然毛发直竖,心被提到了嗓子。他大叫一声:“谁?──”他迅速地向周围寻找那发笑的人,见疯子正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一双眼睛射出两点白光。疯子再次发出使人感到撕心裂肺的哈哈——哈哈哈——的笑声。罗进川大吼一声:“不准笑!——”疯子闪着两点白光,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向大桥侧面走去,默默地钻进桥洞。

  那儿堆了不少破烂。疯子钻进去后,罗进川借着大桥上的灯光在水中的反射,看到桥洞里堆满了残破的大字报和废报纸。疯子息了一会儿,又拿起笔来,端着一个装墨水的烂碗到桥墩上写标语。罗进川看到疯子在写: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罗进川感到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推着他跑到疯子身边。他从疯子手中夺过排笔,在桥墩上飞快地写着:打倒愚弄全国人民的野心家和阴谋家!!!他看了看又在下面写上罗进川宣几个字。他把笔甩还给了疯子,也象疯子一样打了两个哈哈。一种强烈的渴望袭击着他。他希望让人马上看到这条标语。他为找到了发泄内心的痛苦而激动不已。他的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翻腾。

  天还未亮,扫地的老太婆发现了那条标语。很快,一辆警车开来将罗进川抓走了。

  经过了那晚上的急风暴雨之后,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三个女知青苦闷的心中又增添了无限的牵挂和烦恼。一连几天,叶粒老感心神不宁,晚上做着恶梦,白天又一阵阵心惊肉跳。她在心中默默地祷告:苍天有眼啊!但愿他们平平安安,顺顺当当。邱老三说四五天就可回来,可是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了,怎么还不见他们的踪影?

  王云霞已经睡了,叶粒还在外面那间屋子的油灯下看书。唐素芳心神不定地坐在床上。至从康毅上了木筏,她的魂就时刻地跟着他。这几天她简直如坐针毡。她把一个伍分的硬币往上抛,心中默念着:麦穗这边为凶,国徽那边为吉。她一连抛了三次都是国徽那边在下,她非常沮丧地想,还来最后一次。她闭着双眼往上抛,心咚咚地跳着,慢慢睁开眼睛,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在敲门。她紧张地侧着耳朵听着。叶粒问:“是哪个?”

  “是我,邱老三。”

  唐素芳急忙从里面奔出来。王云霞也听到响动急忙从床上爬起来。叶粒高兴地叫起来,“天呀!你们总算回来了!”门打开了,只见邱老三一个人,提着一个包包溜进屋来。在灯光下,她们看到邱老三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显得憔悴,疲倦,头发象一堆乱草,一双眼睛焦躁不安。他低着头坐在长凳上不说话。她们焦急地催问:“他们呢?”

  邱老三抬起头来,眼里含着泪。他沉痛地说:“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他们!这次出去闯倒鬼了,倒了大霉。”他把那晚木筏被打翻,以及在市管会的情况都告诉了她们。她们听说人都还活着,被揪起来的心,梢梢放下了一些。没想到邱老三又告诉她们,罗进川写“反标”被抓起来了。

  这消息使她们感到极其震惊。叶粒惊叫了一声:“怎么弄成这样?——”她顿感天旋地转,心里一阵阵绞痛。她浑身发抖两眼发黑,身子沉重地直往下滑。她两脚发软一下栽倒在地上。王云霞着急地叫起来:“她昏过去了,快──怎么办啊?”

  邱老三慌忙和王云霞一起将叶粒抬到床上。邱老三多少懂得一些救急的方法,忙掐叶粒的人中。她醒过来了。邱老三留下了罗进川叫他带来的手表和毛衣,以及康毅给的三十块钱和唐素芳给他织的毛衣走了。唐素芳气愤康毅把她给他织的毛衣也退回来了,她流着泪,狠狠地撕扯着那件毛衣。 十年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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