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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政治课的洪涛在教师办公室,收到了一封他大学时的同学从北京寄来的信。他急忙拆开,见上面写着:
洪涛:你好!
不知地方上是否己意识到,一场触及灵魂的革命运动已经来临。5 月25
日,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人贴出了大字报,指责校党委书记和北京市委搞修正主义。并说要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消灭一切牛鬼蛇神和一切赫鲁晓夫式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大字报贴出后被人撕毁了,可是内部消息说毛主席是支持这张大字报的。毛主席在三月中共中央常委扩大会议上的讲话指出:“现在学术界和教育界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掌了实权,社会主义革命越深入,他们越抵抗,就越暴露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目的。吴晗和翦伯赞等人是共产党员,也反共,实际上是国民党。各地都要注意学校、报纸、刊物、出版社掌握在谁的手里。要对资产阶级的学术权威进行彻底的批判。我们要培养自己年轻的学术权威,不要怕青年人犯‘王法’不要扣压他们的稿件。”
洪涛双手颤抖着,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你在来信中谈到在学校工作感到憋气。他们是用资产阶级的那一套,还有所谓升学率来压你,使青年人抬不起头。我感觉你那个学校可能已被资产阶级掌握了实权。
毛主席还号召地方造反,向中央进攻。说各地要多出一些孙悟空,大闹天宫。因此,我觉得你应当立即行动起来。
洪涛的前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赶忙把信收起来,看了看周围,见对面一个中年男教师正看着他。他心中蓦地一惊,觉得那眼睛已看到了他信上的内容,背心里冒出了冷汗。那男教师微笑着说:“小洪,收到北京的来信了,在毛主席身边的人咋说?有啥消息,说点给我们听听。”
他对那个教师称呼他小洪,而不是洪老师心中已有几分不满。他把头昂起来说:“消息倒有,和党报上说的一样,就是要狠批、狠斗学术权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他边说边往外面走。他几乎用小跑的步子回到自己的寝室。他把门关上,把那封信拿出来仔细地看着。又把六月一日《人民日报》那篇《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认真地研究起来。他终于弄明白了,不但要打倒专家、学者、权威,还应该打倒学校领导和其它领导。他们有可能是国民党。
“不要怕青年人犯王法,要多出一些孙悟空,大闹天宫。”他愈想愈激动。在这学校里,他的确感到很憋气。
洪涛毕业于师范学院政教系,去年才分配到江城一中教政治。他喜欢从事政治。他怀着满腔的热忱来到这个学校,谁知教师们似乎都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们暗里较劲的是取得的各种成就。老教师们都有些丰功伟绩摆在那儿,送走过多少毕业班啦,出版过什么书啦,发表过多少篇文章啦,当过多少次优秀班主任啦。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也不服气。他想着:同学说得不错,是资产阶级在掌权。他们认为自己有成绩,但骨子里是不干净的。我是共产党员,工人出身,从小受党的教育,和他们这些从旧社会来的人相比,是一张纯洁的白纸。党不依靠我们,难道会依靠他们?他热血沸腾起来,想到学校最近在工作组的领导下,把右派和有历史问题的,以及过去发表过反动文章的老家伙揪出来了,但还做得很不够,学校领导是在打死老虎保自己。党委书记兼校长司马惠兰是大资本家的女儿,解放前上大学时,据说是参加了党的外围组织,解放初期才参加共产党。这种人很有可能是混入革命队伍的美女蛇,实际上是国民党。他这样想着,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现在是党考验自己的时候来到了!为了革命,为了党,为了敬爱的领袖毛主席,就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应在所不惜!他站起来昂首挺胸地走出了自己的寝室。
晚自习铃打响了,教室里灯光明亮。洪涛带着问题,象黑色的幽灵在学校各处悄悄地巡视着。他走到高六六级五班教室外面,看到全班四十个黑脑袋都在埋着头看书做作业。黑板的左上角写着:“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以优异的成绩向党汇报。”黑板的上方贴着一排班上所得的各种奖状,两边墙壁上贴着一些名人警句:
一个人的价值应当看他贡献什么,而不是看他取得什么。
──爱因斯坦
没有任何力量比知识更强大,用知识武装起来的人是不可战胜的。
──高尔基
…………
洪涛又观察了好几个教室,见同学们都在认真学习。从高六六级一班传出了外号刘几何的讲课声音,他还在给同学们辅导数学。洪涛刚才的满腔热情变成了愤懑。他忧心忡忡地想:这学校还是一潭死水,很不正常,很不正常啊!同学们还在想着考试,升大学,看来资产阶级的习惯势力是非常强大的。他从报亭走过,看到那被打坏的玻璃,看到了那被打了×的照片。他激动起来,惊喜地想:这是有识之士干的,学生中已经有人觉醒!他的脚步轻快起来。他批判自己刚才在教室外面只看到表面现象,而没看到实质。毛主席教导我们要作认真的调查研究,要充分地发动群众,与资产阶级较量,是一场多么复杂艰巨的斗争!
运动的发展比他想象的还要迅猛,还要令他振奋。他跟北京的同学不断地通信,使他尽快地了解到了,除报章杂志和一些文件外的东西。如6月10
日毛主席在杭州同胡志明谈话:“北京是个独立王国,谁也不敢过问。这次是大大小小要整倒几百人,几千人。特别是学术界、新闻界、出版界、文艺界、大学、中学……
1966年5月29日,清华大学附属中学成立全国第一个红卫兵组织。之后北大附中也成立了“保卫毛泽东、保卫红色江山”的红卫兵,红旗战斗小组等群众组织。
1966年6
月12日,南京大学举行万人大会,批判学校党委书记兼校长匡亚明“压制革命”,把学校里的一些教授也揪出来斗争。
1966年6 月13
日,国务院发出《关于改革高等学校招生的通知》通知中认为: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办法,基本上没有跳出资产阶级考试制度的框框,这种考试制度必须改革。1966
年招生工作推迟半年进行。过去是业务第一,分数挂帅没有突出无产阶级政治。
…………
洪涛贴出了《打倒党委书记兼校长司马惠兰》的大字报。这张大字报贴在进校门最醒目的地方。大字报上司马惠兰四个字打了×。它象一枚重型开花炮弹在江城中学爆炸,引起了剧烈的震动。司马惠兰这个毕业于四川大学的女校长,在社会上享有崇高的声誉。江城中学在她的领导下成了省的重点中学。学校向来以又红又专受到社会各界好评。人们不仅尊重司马惠兰校长和江城中学的教师,就连学生出去,戴着那枚闪闪放光的校徽也有一种荣誉感。人们会说师高弟子强,
可是在洪涛笔下司马惠兰是资产阶级分子,修正主义头子,毒害贫下中农子女的刽子手,披着人皮的狼,……
我的天!司马校长从党的领导、教育家,一下子变成了阶级敌人!学校里许多教师愕然了。他们低着头走过,不敢抬头看那张大字报。学生们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那儿观看。有一个女学生小声地说:“学校不是为国家培养了很多人才吗?
为啥要打倒校长?”
“北大、清华这些名牌大学的校长、书记都有人贴大字报,都被揪出来了。”旁边有人说。
“是真的吗?现在小道消息真多。”有人疑惑地说。
旁边一个男生说:“我们应该相信党的喉舌,现在《人民日报》、《红旗》杂志都是支持造反的。”
又有人小声地说:“校长又不是地、富、反、坏、右,又没得具体罪行,即是有缺点错误也不该揪出来打倒。”
“你敢说她没得具体罪行!?”高六六级五班的罗永兴气势汹汹地瞪着眼,责问刚才说话的那个同学。他伸长着粗脖子,冲着那个同学大叫着:“她长期贯彻修正主义路线,压制工农子女,培养修正主义苗子。毛主席说:‘现在学术界和教育界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掌了实权,十七年来执行的是资产阶级的黑线。’……”
不等罗永兴说完,高六六级五班又一个长得又矮又瘦的男生武满仓大声地抢着说:“洪老师说得对。龟儿子把地、富、反、坏、右的子女都收进来了。贫下中农子女学习不好就抬不起头。我们班上就有那种想成名成家的白专分子。这就是方向路线问题。”
接着,又有其它班的同学跳出来控诉校长罪行。舆论很快就倒向了洪涛一边,一些人叫嚷.着,要坚决执行《人民日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精神,不但要把校长揪出来,而且还要把其它专家、学者、权威等牛鬼蛇神都揪出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一些想不通,或心存疑虑的同学害怕火烧到身上来了,只得管住自己的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地悄悄溜走了。
洪涛依然穿着那身皱巴巴的,打了几个补钉的蓝色中山服。脚上穿一双他母亲做的青色布鞋,大拇指处已经烂了一个洞。他用黑线粗针大线地缝了几针,总算把那个象眼睛一样的洞扯拢了。他整个儿给人的感觉是灰巴垅耸,没一丁点儿过人之处,看去就象学校里家境贫穷的农村学生。其实洪涛家境并不贫困,但他认为要永远保持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穿得好、吃得好容易变修。就是这个看去很不起眼的洪涛,现在却身价倍增、名声大振。老教师们望而生畏,看到他都躲避地埋着头,离得远远的。一些学生却争着向他靠拢,他们挤到他身边问这问那,好象他已经能代表毛主席的声音了。高六六级五班的吴晓红、罗永兴、武满仓等人就经常追随左右。
天气炎热起来,到处都象要燃烧、要爆炸似的。报纸上的每一篇激动人心的社论和消息都象一道神符,给人们带来了无比的魔力。同学们都积极响应造反号召,争当孙悟空。他们发誓要用自己的热血、生命,去保卫毛主席,跟着毛主席干史无前例的革命。学生们已自发停课闹革命,整天忙着张帖大字报、标语,散发红红绿绿的传单。学校象被通了洞的马蜂窝,往日安宁有序的校园现在变得一片混乱。学校的墙上、门窗上、树上到处横七竖八地扯着象鬼影一样随风飞舞的大字报。继打倒司马校长的大字报之后,横扫牛鬼蛇神的面更宽了,老教师们纷纷成了打叉的牛鬼蛇神。每天都有令同学们振奋的事情,许多人都被剥掉了“画皮”暴露在阳光之下。
几个学生正在将一副对联贴到教历史的王老师门上。上联是:假仁、假义、假慈悲,下联是真臭、真蠢、真迂腐。横批是私通和尚。在外语教师张明伦博士的门外贴着:
洋奴,洋奴,张明伦,
摇摇晃晃出家门。
抬头满眼大字报,
左瞧瞧,右瞧瞧。
咦!
吾不识中文
…………
旁边还画了一个像桌别林一样的滑稽漫画,。一个瘦老头, 身穿燕尾服,
头戴博士帽,两撇长长的八字胡,细长腿上一双又尖又大的皮鞋,手中还拿着一根拐杖。围观的学生多数都咧着嘴笑。
有人不解,王老师怎样与和尚私通?有人解释说他每年都要上峨眉山,跟万年寺的住持和尚讨教佛学。一个女生脱口而出,和尚又不是尼姑,这咋叫私通?旁边一个女生拉了一下她的衣角,瞪了她一眼。那个发问的女生伸了一下舌头,马上闭了嘴,急忙跟着那个扯她衣角的女生一道走开了。
武满仓和罗永兴拿着给班主任马老师写的大字报,在大字报林中四处寻找着宽敞一点而又比较醒目的地方。转了两转,他们将绳子扯到篮球架上,再把大字报别在绳子上。大字报的标题是:《揪出美女蛇马淑群》大字报上还画有一个盘卷着身子翘着头,伸出长舌的毒蛇,大字报上写着:
1.马淑群出身于反动官僚地主家庭,其父母都是资本家大地主,是剥削人民压迫人民的阶级敌人。她是反动家庭的孝子贤孙,又是从旧社会来的臭知识分子也是人民的敌人。
2.马淑群瞧不起工农群众,采取独身主义,想永保巴黎女士之青春。她曾经在大庭广众下跟流氓男人搂抱,……
3.马淑群仇视工农子弟。积极贯彻推行修正主义路线,提倡100
分万岁。她喜欢的是出身不好,所谓成绩好的白专学生。贫下中农子女成绩不好就受歧视,……
4.马淑群在课堂上放毒,宣扬封资修的东西,……
…………
一些人围拢过来,看着大字报上的内容,稚嫩单纯的脸上挂着笑。大家很感兴趣的是象瘦猴儿一样的马淑群,公然还想永保巴黎女士之青春,还和流氓男人搂抱。吴晓红挤进人堆,看到是罗永兴他们给班主任写的大字报,觉得内容不错,心里惋惜咋让他们抢了先!她急忙跑回寝室想让大家都来看。她兴致勃勃地在女生寝室外就在叫着:“喂,你们快去看呀,武满仓、罗永兴他们把马淑群这只老狐狸揪出来了,给她写了好多条罪状呢!”
寝室里只有叶粒、王云霞和汪丽秋。叶粒和王云霞都没吭声。汪丽秋正在给历史老师写大字报。她把报纸上批判《海瑞罢官》文章上的一些话硬往历史老师头上栽。她说历史老师上课就放毒。他大力宣扬封建帝王,忠臣孝子,不讲阶级斗争。他吹捧所谓的清官,象海瑞、包丞……她听说给班主任写了大字报,就停了笔,很感兴趣地问:“大字报贴在哪里?”
吴晓红说:“在运动场。”
汪丽秋转着园眼晴说:“唉哟!我早就想把她的画皮撕开。”
吴晓红说:“现在谁都可以这样说。可惜,你就是没撕开她的画皮。”
汪丽秋火了,心想你有啥了不得的,她马上顶回去:“你呢?别以为只有你最革命。”
吴晓红看到汪丽秋满脸怒气,便改口说:“好好,我也一样,紧跟毛主席做得不够。不过,我们只是认识问题,不象有的人是立场问题。停课闹革命这么多天了,有人一张大字报也不写。你说,这种人对革命到底是啥感情?”她急忙把矛头转向叶粒和王云霞。
女生宿舍里就她俩没写大字报。王云霞把脸扭到一边。心想:自己的爸爸的问题并没得到解决,必须管住嘴巴,不能让别人抓辫子。她只得装聋作哑,把要反击吴晓红的话也忍回去了。
吴晓红见平时嘴巴厉害的王云霞也不敢跟她争辩,汪丽秋也不再开腔,各自在写大字报。她翻着最近的报纸,心情愉快地哼起歌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最近她特别开心。平时,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装多了,装学习的地方就少了。她怕考试,怕老师,恨学习成绩好的同学。现在不上课了,不讲学习了,不受任何约束,也没任何顾忌了,想干啥就干啥,想批谁就批谁,多好啊!
叶粒已深感不安。同学们谈论的话题都是批谁、斗谁、打倒谁,好象一个个都成了天生的革命者。她似乎己快成为被批斗的对象了。她随时都感到无所适从,想写大字报又不知该写什么。她认为对老师有意见也不该落井下石踩痛脚。她没想到罗永兴、吴晓红等人对班主任会这样仇恨。其实班主任是很讲阶级路线的,对工农子女也很爱护。班上只有工人、贫下中农子女才能享受助学金。班干部也一再重选。前不久,班主任提出要由红五类(工人、贫农、下中农、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子女当班干部。撤销了她和王云霞的班委,由市委组织部长的儿子罗进川任班长,革命军人家庭出身的康毅等人任班委。
班主任马淑群,是一个四十刚出头的女教师。可她的外表看起来却象快五十岁的人了。她人很瘦,窄窄的肩膀,背又有些微驼,狭长的脸只有巴掌大,两鬓已开始斑白。可她的精神却很好,嗓音清脆响亮,一双不大的眼睛尽管是深度近视,却依然灵动闪光。她从事教学工作已快二十年了。学校把重点班的班主任重担压在她的肩上。这个班的各项工作,都走在了其它班的前面。她又即将送走一批毕业学生。她以分秒计算着同学们参加高考的时间。她同他们朝夕相处了三年。她喜爱他们,希望他们都不要像她一样,都有一个美好的将来。
洪涛那一炮,使马淑群的灵魂受到了剧烈地震动,她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斗争,虽然已事隔九年,但她记忆犹新。后来的大、小四清运动,每次都要整倒一些人。而这次,
首先是向学术界、教育界、文艺界、专家、学者、权威开刀。虽然自己算不上专家权威。但政治学习时,一些工农领导干部曾指出:你们这些从旧杜会来的知识份子具有两面性,身上不干净,带有旧社会的霉菌。她感到心惊胆战,惶恐不安。但想到自己工作一贯积极认真,只要自己态度端正,愿意接受批评教育,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向党和人民靠近,火就不会烧到自己身上。过去的运动不也安然地度过了吗?她想着要紧跟共产党走,立即组织学生认真学习批判《三家村扎记》、《海瑞罢官》等文章,高六六级五班依然应走在其它班的前头。
她拿着报纸走出寝室,见隔壁那个外语教师张博士,望着同学们给他写的大字报正咧着嘴笑。还在说:“OK、OK……”她认为张明伦这种洋博士是属于反动权威的一类,问题是严重的,心想,同学们给他写大字报,他公然不当回事,还笑得出来!她从他身边走过时,小声地说:“真不知世上还有羞耻二字。”
“Teacher马”,张老师叫着她。马老师装着没听见。只管往前走。“Teacher马——”张老师大声地叫着。“去看看吧,同学们送了你一根蛇。”
马老师止步了,眼睛向四处张望。她惊惶地问:“在哪儿?”张老师用手指着操坝里的大字报,又加了一句:“一根美女蛇。”
马老师的脚瘫软了。她知道张老头一定是指给她写了大字报。她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了。她折转身回到寝室,将门乒的一声关上。
下半夜,
校园里终于停止了沸腾,小将们忙了一天的革命,此时都上了床。马老师打着手电,悄悄地在大字报林中找着同学们给她写的大字报。她看到了那根盘曲的蛇。她掏出笔想把上面的内容抄下来。但突然意识到这样做不妥,如若被人看见,会说她心怀不满,在等着秋后算账。她匆忙地看了一遍,又弯着身子,用手电扫着周围,迅速地看了一下给“刘几何”还有语文、历史教师写的大字报。她像做贼似的逃回了自己的寝室。她把门轻轻关上,扑倒在床上,泪水立即充满了眼眶。她心里委屈极了,惶恐极了。他们说我是毒蛇,在放毒气。把我划为了阶级敌人!她想起了在整风反右时,她曾和一些年轻教师,批判学校一姓李的语文教师写了毒草文章。那时,他们也在大字报上画了一条毒蛇。后来,那人被打成了右派。她清楚地记得,校领导为肃清李右派的流毒,叫他站在学校的大坝子中央反省。他孤零零地垂着头,任烈日晒,暴雨淋,一些学生围着向他吐口水,扔石头。后来,李右派被送到农村劳动改造,没多久就死去了。这些年来,她一直胆战心惊,谨小慎微地工作,没想到也落得如此下场!
她又想到其它老师也有大字报。司马惠兰首先被揪出来,这一点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如若只把她一个人揪出来,她会一头撞到墙上。现在几乎所有的老教师都属于被剥掉画皮的一类。自己夹在中间也就不那么醒目了。她又意识到,感到委屈的这种思想也是很危险的。委屈就会不满,不满就会仇恨,那就无形地把自己摆到了与人民为敌的地位,只会走向绝路。对小将们的批判态度应端正,革命群众永远是正确的。
她又想到所有的纸张都可能带来杀身之祸。她害怕,从骨子里感到害怕。她紧张地从床上跳起来,清理自己的东西。她屋子里并没有太多的东西,一张写字台,一个不大的衣柜和一口箱子。衣柜里只有一些换洗衣服和旧棉絮。她从柜顶上搬下箱子,在里面找到了一本相册。翻开相册,第一页上的照片是她被母亲抱着,旁边坐着父亲。这是她保存的唯一有父母的照片。她爱自己的父母亲。但是,一个声音告诉她,父母是阶级敌人,这张照片无疑不能保留。她把照片揭下来。第二页上的照片是她在读中学时,穿着花连衣裙,头上用绸子扎了两个大蝴蝶结。这个打扮,一看就是资产阶级娇小姐,这也是不能留的。还有大学毕业时的全班集体照,班主任是右派,同学中也有两个是右派,这也是不能留的。她把不要的照片,过去的一些信件,以及一些日记本,备课本清成一堆。她用被盖遮上门窗,将这些点燃,烧毁。她看着这些东些变为灰烬,又将纸灰用白纸包着,丢到了女厕所的茅坑里,才感到轻松多了。 十年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