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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买菜回来了,菜篮子里都是叶粒喜欢吃的蔬菜。她还割了半斤肉,准备煮一顿可口的肉片汤给女儿补一下身子。进门见她哀号不已,知道她已彻底绝望。让她惊悸的是女儿从来没有这样发过脾气。只见她打开自己床头的一个小箱子,将她从小到大所得的几十张奖状撕得粉碎,抛向空中,飘洒得满屋都是。女儿气疯了,母亲急火攻心,突然感到胸部闷胀恶心,口中吐出了殷红的血,一阵晕厥使她倒下了。外婆吓得惊叫起来,慌忙去拉倒在地上的肖玉洁。叶粒看到母亲吐血栽倒了,急忙冲过去,将母亲从地上抱起来。刚才的悲愤没有了,有的是惊恐和担忧。她懊悔刚才不该大哭,让母亲受了刺激。
理智告诉她该立即把母亲送进医院。人力车早已被取缔——那是资产阶级压迫劳动人民的工具。的士还没诞生。她到学校伙食团借了一部人力架子车,将母亲放到架子车上,拉着向市人民医院走去。
来到市医院正遇到中午下班。叶粒挂了急诊,将母亲从架子车上抱起来,送到急诊室。医生问:“哪儿不好?”
母亲声音微弱。叶粒代她说:“刚才吐了血,昏倒了。”
医生测了血压,发现血压低于正常值,他皱着眉说:“现在下了班,只有等下午上班才能检查了。”她求医生快给想想办法,医生给她母亲打了一针,让她在观察室病床上暂时躺着。下午,医生开了好几张化验检查单:验血、查大便、小便、B超、心电图……她心急火燎地交了一次费,又交一次费,背着母亲楼上楼下到处奔跑。她把钱掏光,也还没检查完有些项目,她跟急诊室医生说:“母亲病情这样严重,看来得住院才行啊!”
住院床位很紧,看到她母亲奄奄一息的样子,医生还是开了需要住院的手续,叫她去找医院办公室,办公室主任看后说病床都安排滿了,不好办。叶粒急得哭了,哀求他帮想点办法。主任拿起话筒与住院部联系起来。他放下话筒说:“给你挤了一个位置,快去交住院费。”
她已腰无半文了。她沮丧地说:“我没钱了,能不能先住进去再交费?”
主任很厌烦地挥着手说:“能住院已经不错了,自己想办法去。”
她想起了母亲是公费治疗,该去找学校。她到观察室怏求医生帮照顾一下母亲,就小跑着向六中奔去。她大汗淋漓地找到了学校领导,为母亲请了病假,又去开了记账单。她回到家中,外婆惊慌地问母亲怎样了?她只说问题不大,拿了水瓶、牙刷、肥皂和母亲换洗的衣服就向医院奔去。医院已快下班了,母亲又吐了血。叶粒着急地跑上跑下,终于将入院手续办好了。天已经黑了,她用架子车拉着母亲向住院部走去,那是一个又高又陡的山坡,她身子快贴着地面,一步一顿,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拉上了山顶。
她把入院手续交给了值班护士。护士带着她去指了一张灰白色的床位,头也不抬地吩咐:“去交押金,领盆子和水瓶,到厕所旁边拿一个输液用的架子来。卫生要经常打扫,被子要叠好……”她把温度计递到叶粒手中就扬长而去了。
住院就是这样!?叶粒将母亲放到床上,把被子盖好,才有功夫看这间屋子。屋里一共有八张床位,里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大家川流不息。有人在给病人削水果聊天,有人坐在病床前打毛线,有人在走廊外面烧着煤油炉煮食物,有人在给病人洗脸抹背。叶粒才感到肚子饥饿,唇焦口燥。她看到邻床坐着一个织毛衣的姑娘面容较和善,就问她:“到哪儿可以打到开水?”
那姑娘说:“打开水的时间已经过了。我水瓶里还有开水,要喝就倒。”
叶粒将温度计插在母亲腋下好一阵了,那护士也不再来。估计时间已大大超过了,她拿出温度计,大声地叫起护士来。刚才那个护士黑着脸来了,气呼呼地从她手中一把拿过温度计,看了一下说:“大惊小怪,吼啥?”
护士出去了,再也没有人进来过问了。旁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说:“姑娘,别大呼小叫,惹恼了他们更没人理睬你了。你才来不懂这里的规矩。”
住院就是这样!她满以为住了院就有安全感了。母亲又昏厥过去了,想到母亲吐了那么多的血,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这怎么好?刚才那个护士和另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进来了。叶粒象见到了救星,忙迎上去用哀求的口气说:“我母亲今天吐了好多血,现在又昏迷不醒。麻烦你们抢救一下。”
那个护士正眼也没瞧她,只管东张西望大声武气地嚷着:“明天上级领导要来检查。快——立即打扫卫生。把窗子擦干净,地下扫干净。痰盂、便盆都拿去倒了,都赶快动手——明天有人问到啥,不许乱说,要说这里服务很周到,床单换得勤,开水有人送,还给病人洗头、洗脚。”她说完转身就走了。
叶粒看到那个男医生没答话也要转身走了,就跟着追出去,一直跟到了办公室。她说:“我母亲今晚可能危险!需要输血、止血输液。”
男医生说:“每个病人的家属都把自己的病人说得很严重。她在急诊室已经打了针,现在安静地睡着不是很好吗?”
“她不是睡着了,是休克了。求你去给她看看。”
“我是公社医院到这里实习的,作不倒主。”
“其它值班医生呢?”
那人说:“干革命工作去了。”
叶粒没法,只得回到病房,守候在床边。半夜过后,母亲的嘴唇动了,她伸出干枯冰凉的手紧紧地攥着叶粒的手,缓慢地说:“你不要伤心,苍天有眼,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总会有改变的一天!”
叶粒很难过地说:“妈妈,你不要管我,我已经不伤心了。你的病好了,我就高兴了。我不该把你气成这样!”
“我已经不止一次吐血了,没得啥,我口渴想喝水。”
叶粒给母亲倒来了半碗开水,试着不烫就将母亲扶起来喂。母亲刚喝了两口突然呛起来,嘴里喷射出血来。她将母亲轻轻地放到枕头上,哭着到办公室,大叫着救命──值班室的门打开了,那个护士冲出来,见又是她,秋风黑脸地吼着:“你在嚎啥?疯子!──”
“我妈刚才又吐了好多血,你们快抢救!要给她输血、给她用药输液止血。”叶粒自学过医书,懂得一些知识。
“你命令起我们来了!是你懂,还是我们懂?”护士乒的一声关上门。命令说:“疯子,不准闹。”
母亲又昏厥过去。叶粒摸着母亲的脉搏感觉快而微弱,她如坐针毡似的熬着,巴不得快到天明。天终于亮了,到处响着忙乱的脚步声。有人推开门进来,已换了另外一个护士。她指着叶粒和昨天打毛线的姑娘说:“去——把窗子再抹一遍。要用干净的湿帕子抹,然后再用干帕子擦。”她又指着其它人说:“还愣着干啥?——动作快些。不要因为你们这间病房影响了整个医院。”
叶粒虽然又饥又渴,又悲伤又疲惫,为了母亲,她忍着气爬上窗台抹窗子。八点多钟了,一大群穿白大褂的人终于出现在病房门口。叶粒正想迎上去,只听其中一个人在说:“大家欢迎领导光临检查指导。”有人带头鼓起掌来,其它人也跟着鼓掌,一些病人、陪医们也乖乖地跟着鼓掌。叶粒没有鼓掌,她把脸扭到一边。
被这群人簇拥在中间的领导,南腔北调地说:“看来医院的制度落实得不错嘛,卫生工作也搞得挺好。”他在病床前绕了一圈,问那个昨天跟叶粒说话的老太婆:“你得了什么病?医院里的服务怎样呢?”
老太婆说:“我得了哮喘病。医生和护士服务周到,就象对待亲人一样。”
那人连声说:“好、好,不错、不错。”他转身往外走,那一群人也跟着前呼后拥地出去了。叶粒追出去大声地说:“谁是负责这间病房的医生?快抢救我母亲!她吐了好多血,昏迷了。”
那伙人中有一个人转过身来,伸出食指在嘴前嘘了一声说:“别大声嚷嚷,医院里都是病人,需要安静,我们不能只为你一个人服务,你没看到我们正在忙很重要的革命工作吗?等一会儿。”
病房里那个老太婆只管给叶粒使眼色,小声地说:“姑娘,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耐心些。”
叶粒气愤地咬着嘴唇,鄙夷地盯着老太婆说:“说假话不脸红!”
母亲一直不睁开眼睛,身子更加凉了。叶粒焦急地盼着有医生来给母亲治病,快十点钟了也没见有人来,那伙人似乎还没参观检查完毕。叶粒顾不得一切了,她跑到办公室去大喊医生快抢救病人,办公室里没有护士也没有医生。她从二楼跑到三楼,从三楼跑到四楼。在院长办公室,那些穿白大褂的人正满满地坐了一屋,在听那南腔北调讲话。她在门口叫着:“医院不是救死扶伤的吗?求你们快抢救我母亲!她快不行了!”
大家都惊诧地盯着她。院长的脸色很难看,他怕南腔北调不高兴,想让她赶快离开,就叫一个姓张的医生去看看。张医生跟着叶粒跑回母亲身边。他用听诊器听后,又测量了血压,知道为时己晚,看到叶粒焦急的样子,还是叫着:“马上抢救──”
护士把装有血浆的吊瓶挂到了母亲床前的输液架子上,可是护士在母亲手背上连扎了几个针眼,吊瓶里的血还是不能通畅地输进去,护士慌了,喊来了张医生。张医生叫快输氧——叶粒深感大事不好,她急忙摸母亲的脉博,发现母亲的心脏己停止了跳动。她痛心疾首,双手紧紧地攥着母亲的手不肯松开。
母亲仅活了四十八岁就这样走了,走得那样匆忙,那样忧伤!这个祖祖辈辈为人师表,在教育战线上呕心沥血了近三十个春秋的教师,怀着对教育战线上黑白颠倒的无限愤慨,对女儿的无限担忧,在走向生命的终点时也没闭上眼睛!她还在期昐着苍天有眼,总会有改变的一天!” 十年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