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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八年,年底的一天,天气湿冷,朔风凛凛雨雪霏霏。许多辆敞棚汽车披红挂彩地停在江城中学的操埸里。同学们知道天命不可违,都争先恐后地挤上汽车。罗进川见叶粒、王云霞和唐素芳拿着行李赶来,就立即跳上车,帮她们拿东西。田蒙也急忙跑过来要帮叶粒拿东西。叶粒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罗进川。站在旁边的唐素芳忙把行李递给田蒙。田蒙伸手来拉叶粒上车,叶粒吊着车厢一跃就翻上去了。唐素芳伸着手叫着:“田蒙,快帮帮我呀!”田蒙没伸手去拉,只将唐素芳的行李接过去,放到车前去了。叶粒将唐素芳拉上了车。唐素芳上车后就紧挨着田蒙站着。田蒙移动了一下脚,想到叶粒身边去。唐素芳说:“别乱挤,就站这儿。”田蒙感到唐素芳呼吸的气息吹到了他的脖子上,热呼呼,湿漉漉粘腻腻的。唐素芳在他耳边小声地说:“我要跟你下在一个生产队。今后,你在外出工,我在家煮饭。我保证做好后勤。”田蒙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怕叶粒产生更深的误会。心想,得设法离开她。他见叶粒的弟弟叶培和胡立超在另一辆车上。叶培正在劝小造反派徐春林下车,徐春林吊着车厢不愿下去。田蒙有了主意,他说要上厕所,就跳下了车。
临别,学校工宣队的师傅,和一些获得自由的教师,以及同学们的家长都来给大家送行。过去不同派的同学,也互相拥抱,热泪滚滚依依不舍。那个被批斗时一惯笑嘻嘻,有些玩世不恭的张老师,老泪纵横地和同学们一一握手,就象送别自己的儿女,嘱付大家要保重身体,永远乐观向上。他似乎已忘了同学们对他的残酷迫害。叶粒想起张老先生被批斗,吆麻雀,放牛等情景,就感到一阵心酸。
车子己经发动了,康毅举着一面写着扎根农村光荣的大红旗飞奔而来。他耸身一个箭步,跳上了叶粒他们那辆车。他将红旗插到车厢前,就跟罗进川拥抱在一起。大家都知道他不该下乡。他是学校三结合领导班子成员,要留在学校搞斗、批、改。他见许多人都泪流满面,就说:“年轻人要朝气蓬勃,不要死气沉沉,悲悲哀哀。我起个头,大家一起跟着唱。他唱着:“红旗高举,银锄肩上扛,战斗在农村,心向党。”只有少数几个人哼哼地跟着唱,许多人都不吱声。康毅只得停下来,叫罗进川和他身边的几个同学一起喊:“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唱,大家一起唱。”只有汪丽秋大声唱起来,大家依然不吱声。罗进川说:“康毅不是来给大家送行的,他也要跟我们一起下乡当知青。”许多人都鼓起掌来。有人才跟着唱起来:“三大革命当尖兵,贫下中农是榜样。为革命,上山下乡最光荣,灿烂的青春放光芒。……”唱着、唱着,许多人都泣不成声起来。同学们都异常激动,亲人和母校就这样远远地抛到了身后。
汽车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颠簸着。迎面一座高大的秃顶山上写着“农业学大寨”几个大字。每个字约有丈余。在秃山口处,有一个小镇,那就是西龙镇。西龙镇位于岷江河的西岸,是一个古老的小镇。过去的交通主要靠水路,大船下重庆、上成都要经过此地。船夫们要在这儿歇脚,卸一些货物。先只是一个码头,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小镇。街头临江,狭窄的街道弯弯曲曲又细又长,象一条饮水的长龙。街面用青石板和麻石铺成。房子多为木结构,最高的房子也只有一楼一底。街上平时比较清静,逢赶场天却非常热闹。
西龙公社就在这个小镇上。提着脸盆背着背包的知青们来到公社大门。几个公社干部站在门口鼓着掌说:“欢迎知识青年到我处安家落户。”
他们将知青们引进了公社会议室。知青们坐在一排排长凳上。有人说:“请朱书记给大家讲话。”
一个宽圆脸四十岁左右的汉子站在前面,他说:“知识青年来安家,是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这个,我们要欢迎。但是,我们要象自己的子女一样对待你们。但是,你们要与贫下中农同甘共苦打成一片。……”
王云霞用身子闯了一下叶粒小声说:“听他说但是,吓了我一跳,以为要来一个转拐,不想又转回去了。”
叶粒和其它几个知青都悄悄嗤嗤地笑了。朱书记讲完了,大家鼓掌。有人说:“下面请武装部长讲国际国内形势。”一个三十多岁,闭着嘴也露出两颗门牙的武装部长开口便是:“东风吹,战鼓擂,世界革命谁怕谁?如今世界革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越来越好。现在是东风压倒西风,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如今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在水深火热之中,需要我们去解救他们。我们要时刻不忘阶级斗争,时刻不忘世界革命。……”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知青们磨皮擦痒地耐着性子。有人在打哈欠,有人挤眉弄眼地笑,有人互相捏胳膊、扯耳朵。只有高大魁梧的康毅,挺着腰板端坐在罗进川身边,似在认真地听。他在知青中显得很突出。他主动要求下乡,放弃进三结合领导班子,是自觉革命的典范。他那身军装,以及所带的手表,小闹钟和小收音机也是一般知青可望而不可及的。在车上,一些男知青不主动跟他搭岔,一些女知青却把热辣辣的眼光射到他的身上。他倒显得神态自如,似乎对别人怎么看全不在意。
朱书记、武装部长到底讲了些啥,唐素芳一句也没听清。她呆呆地坐着,沉痛地想着田蒙耍了她,各自溜了。车要开了,她心急火燎地等着他。等车开后,她才见他在另一辆车上。那辆车没在西龙公社停下,却开到更远的公社去了。
武装部长的讲话终于结束了。一些吸着刺鼻的叶子烟,穿着破衣烂衫,挑着箩筐背着背篼的各生产队长,来接知青们回去了。
叶粒、王云霞、唐素芳、罗进川、康毅、高丽娟、吴晓红、汪丽秋等分配在红旗大队。几个农民象挑选牲口一样地打量着他们。一个农民首先提出要罗进川和康毅。他觉得这两个仔牛儿长得结实、高大,今后会是一把好劳力。
红旗大队革委会副主任,一队队长游树明,外号人称油子。此人三十岁左右,上过初中,曾在公社当过会计,因男女作风问题,受处分回到生产队。他在文革中造反,当了大队革委副主任。他个子比较矮小,但很结实。脸上大下尖,一双亮而圆的眼睛不停地转着。他想着要女知青,不要男知青。朱书记说:“油子,才给你解决了粮食问题,你无论如何得要三个。”
高丽娟走过去挨着叶粒、王云霞。唐素芳也急忙地走过来。油子转动着闪烁的眼睛指着高丽娟、叶粒和王云霞说:“书记下了指示,那我就要这三个吧。”
唐素芳心里正窝着火。她把脸盆和被子甩到凳子上说:“高丽娟是别个班的,不该跟她俩在一个生产队。我要跟她们分在一起。如果不同意,我马上就回去。”
朱书记说:“到哪里不一样?油子,你就要这三个吧。”他指着叶粒、唐素芳、王云霞。见书记这样说,油子也就同意了。高丽娟、汪丽秋和吴晓红分到了四队。
油子挑着箩筐,引着三个女知青向那座书有“农业学大寨”的山坡上走去。翻过这座大山,偶尔见到一些松树就象砍掉了胳膊的伤兵,下边的枝丫被砍光了,只有树梢上还有一点绿色的枝丫。隆冬的北风象刀子一样刮着,树梢被风吹得不停地摇摆,发出呜呜的声音。远处有几个放牛娃儿在山坡上放牛,他们迎着寒风大声地唱着:“红罗卜,蜜蜜甜,看倒看倒要过年,过年才有嘎嘎吃,还有拜拜钱。”
他们再往前走,东一座、西一座破旧的土墙茅屋里飘着炊烟,告诉知青们这里还有不少人家。地里的小麦、油菜枯黄地贴着地皮。又翻过一座山,老远见一伙男女农民在山头上,用钢钎锄头在开荒。他们见油子身后跟着三个背被盖的女知青,都把手中的活停下来,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一个烧着叶子烟四十岁左右的农民说:“看,油子领了三个女知青来了。”
一个叫鲍满珍的青年妇女说:“黄二爷,你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还老远,就绿起眼睛看,等过来了,你怕要咬人家一口。”
黄二爷楞了鲍满珍一眼说:“你在鬼扯些啥子?我是说,你们看,她们象不象来干事的?他们来了,一亩地能打多少还是多少,能增涨几斤?”
一个叫李二妹的回乡知青说:“人家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才肯到我们这穷旯旯里来的。”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农民接过去说:“全国那样大,其它地方为啥不走?非得鸡脚杆上剐油,还不是油子显屁股白。”他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在手心里,双手搓了一下,拿着锄头使劲干起来。
等他们走近了,那个鲍满珍高声地问:“油子,你给我们带啥稀奇宝贝来了?”
“我给你们带最高指示来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贫下中农最欢迎,只有地、富、反、坏、右才不欢迎。你们说对不对?”油子咧着大嘴望着大家笑。
三个女知青走到地边。大家都伸着脖子象看刚下轿的新媳妇那样地盯着瞧。尽管她们穿着很一般,叶粒穿着一件毛领蓝布棉大衣,王云霞和唐素芳穿着中式素花布罩衣,跟地里那些穿着开花黑油碴一样的破棉衣,打着赤脚的农民相比,就显得耀眼起来。有人说:“城里人硬是洋盘,你看她们脚上穿的是皮鞋,胶鞋,不象我们穿的是水巴笼草鞋。”见唐素芳手上戴着一副线手套,有人说:“牛嘴巴上戴着个牛嘴笼就吃不到庄稼。手上戴着个套子,咋个干活?”
鲍满珍跑到地边上围着她们转了一圈,仔仔细细地瞧着。她嘴里打着:“啧啧啧,哎哟!城里人大不同,细皮白肉的,风都吹得化。油子,你给生产队带回仙女儿了。”
黄二爷、曾三爷等黑着脸不吭声,把脸扭到一边。心想,又不是给你油子做老婆,长得好看顶屁用,还得要会干活。你油子就是花花肠子多。油子知他们的心意,赶忙说:“我响应了号召。”他把嘴巴向知青那边歪了一下——指吸收她们。“也找朱书记反映了生产队缺粮的难处,朱书记答应给我们批一些返销粮。一个人大约有这个数。”他伸出手,将五个指头捏在一堆。大家知道那是五十斤的意思。
黄二爷高兴地咧开牙巴说:“油子,你硬是有办法!”
李二妹白了黄二爷一眼说:“刚才你还在说啥呢?这会儿又变调了。”
“你懂啥子啊!人是铁,饭是钢,吃了几碗才硬邦邦。你没饿得好,多饿几天就晓得好歹了。”黄二爷教训起李二妹来。
山凹处有一间大瓦房,四周长着树木和竹林。油子和他分了家的父母以及兄弟,就住在这间比当地农民居住条件好些的地方。屋外走廊上放着箩篼、扁担、堂屋的土墙上挂着大小锄头、蓑衣、斗笠、镰刀等农具。堂屋里一张方桌的四周坐着三个女知青以及会计、保管和油子。桌上摆着一些菜,油子正在为三个女知青接风。
油子老婆──秀枝儿,二十七八岁,长得高高长长的,是个能干的女人。她正在忙里忙外地煮饭炒菜。桌子上放着炒胡豆、碗豆和牛皮菜等。油子提着个黑酒罐把红苕酒往各人面前的碗中倒。三个女知青都说不会喝,油子热情地劝着说:“没得关系,过去是学生娃,现在不同了,来来来——我这人最喜欢交朋友。只要你们今后和我们一条心,我保证不亏待你们。”
他转过脸去问保管、会计,“你们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那两个只管点头。
三个女知青用手捂着碗。叶粒说:“我们不会喝。谢谢游队长。”
王云霞也急忙说:“心意我们领了,但实在喝不来。”
油子给自己和保管、会计倒上酒说:“你们实在不领情,那就吃菜吧!”
他边喝酒边说:“人有人不同,花有几样红。你们和那些人不同。我们是朋友。那些人是黑桃性,要锤倒吃。”
半碗酒下肚,油子一双眼只管在三个姑娘脸上扫来扫去。嘴里和着酒味,喷出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来。“人不宜好,狗不宜饱。他们吃不饱,好!半饥半饱最好,饱暖思淫逸,饥寒起盗心。倒饱不饱,求事没得。”
会计和保管边喝酒边吸叶子烟,还不断地附和油子。唐素芳耐着性子给油子他们斟酒。叶粒和王云霞心里象吞了苍蝇一样的感到恶心。
油子说:“咋不吃菜?”他伸手去拖王云霞的衣袖,一双象老鼠一样的圆眼睛,醉醺醺地盯着王云霞那红彤彤的脸。王云霞象被什么狠扎了一下似的,本能地将身子一扭,站起来说:“要干啥?我已经吃饱了。”
叶粒也很惊慌地站起来,强忍着恶心说:“我也吃饱了。”
油子跟他老婆娃儿睡在里面一间屋子里。外面是三个女知青住的一间小屋子。油子一家人进进出出都要经过她们这间屋子。小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她们三个只得挤着睡在一张床上。山村的夜是宁静的。三个姑娘虽然很睏,却怎么也睡不着,走上新生活的美好憧景已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是无限的迷茫和忧虑。她们不断地翻身,用手抓刨着被跳蚤臭虫叮咬的地方。窗外猪圈牛栏里的臭味不断地弥漫进来。突然,她们听到屋角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接着就是喔——喔——喔——的陈阵长鸣。她们才知道鸡窝就在身边。接着,远近此起彼伏的鸡鸣和油子家的狗,远处的狗也跟着汪汪汪地投入了大合唱。她们听到里屋有响动,就赶快迷迷糊糊地起床,跟着油子上山改田改土。
她们来到一座光山坡,脱下棉衣就跟着社员挑石头,挖泥巴,积极地干起来。听社员讲,那原是长满松树的山丘。去年生产队为了学大寨造梯田,将树子砍掉把杂草剃光,在山坡上造了几亩梯田。可是这座山是红沙石,石块易风化,又不积水。夏天一阵大雨,上面的岩石垮下来,把梯田掩埋了,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今冬油子又要社员重新造梯田,说完不成任务交不倒差。于是,大家又只得把垮下的泥土弄平,在地边上彻上石块。社员们磨磨蹭蹭地干。她们却很卖力气,不知该均着点儿。日暮黄昏,她们已饿得头昏眼花、累得筋疲力尽。油子扛着锄头从山那边钻出来,站在对面山上,大声地吼着:“今天晚上开社员大会——!公布年终决算——!大家早起点啰──!”
油子话音刚落,社员们就各自带着工具回家去了。 十年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