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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陛下

　　1 皇帝三部曲

　　在书店里遇见两本书，一本叫《皇帝》，另一本叫《伊朗王中的伊朗王》，作者是波兰记者卡普辛斯基［卡普钦斯基（Ryszard Kapuściński）］。前者是一九七八年的作品，英译也早在一九八三年面世，至于后者，一九八二年写成，英译本是一九八五年的新书。

　　这两本书，是卡普辛斯基《皇帝三部曲》中的两部，另外一部，还没有消息，当然也是写一位当代的领袖人物，而且是南美洲的暴君。卡普辛斯基，一九三二年波兰诞生，在华沙大学进修波兰历史，最初当国内记者，后来当波兰新闻社的驻外国通讯员，以发掘第三世界内战、革命和社会情况著名。他能够深入发掘事件的核心，写下不少关于波兰境内、亚洲及高加索等地的报道。一九八一年后已离开波兰新闻社。他曾长期在拉丁美洲、非洲及中东采访，搜集了许多资料，因此写下以领袖人物为中心的报道。

　　从已出版的两部书来看，卡普辛斯基采取的是报道的手法，但并非平铺直叙，而是通过各种文学的技巧。因此，两部书都可以当小说来读，尤其是《皇帝》，写的是非洲传奇人物塞拉西，全书用框架结构呈现，文字晶明，充满哀伤的气氛，反过来看《伊朗王中的伊朗王》，稍微逊色了。

　　《皇帝》（The Emperor）中的塞拉西，一八九二年七月二十三日诞生于埃塞俄比亚哈勒省，原名拉斯塔花里［拉斯特法里（Rastafari）]（追随者就叫做拉斯塔花里人），做了四十四年国王，死时八十三岁，结束了三千年长的王朝。表面上，塞拉西不失为一位英明的君主，因为他废弃了奴隶制度，开办学校，又送国内优秀青年出国留学，修桥筑路，呈现一片新气象，使西方国家对他另眼相看，联合国也以经济支持非洲。可惜，人们后来发觉，埃塞俄比亚竟有数十万人饿死，国王自己则豪华奢侈，关心狮子等宠物多于关心人民，终于在国人的反叛下倒台。

　　2 拉斯塔花里

　　追随塞拉西的人，自称拉斯塔花里人。十九世纪末，牙买加出现了一个叫做马科斯·加维的黑人，祖籍非洲，后来成为西班牙人的奴隶，带到牙买加做苦工。在牙买加，千千万万的黑人都有同样悲苦的身世。加维眼见黑人遭受奴役，于是创立世界黑人改进协会，宣扬“一个神，一个目标，一种命运”的讯息。

　　塞拉西一世即位，牙买加黑人大为震惊，他们相信这个人就是真正的救世主，埃塞俄比亚是黑人的伊甸园。于是，大家忽然有了新的宗教信仰，有了归属感，都要离开万恶的巴比伦，回到非洲去。依照拉斯塔花里人的见解，古代的巴比伦即是罗马，现代的巴比伦是整个奴役他们的西方白人国家。

　　在这个时刻，又有一个重要的人物诞生了，就是雷格［雷鬼］歌手鲍布·马里［鲍勃·马利（Bob Marley）］。他自己作曲，唱出黑人的心声，他号召黑人团结，引领群众展望非洲。雷鬼歌手们从不剪发梳头，他们把头发结成绳子，成为流行的形象。鲍布·马里的影响深入民心，一九八〇年，津巴布韦独立，特别请他到场演唱。鲍布·马里相信非洲的确是黑人的伊甸，可是，他多次到非洲，却发现那里的民生困苦，境况比牙买加更糟，理想因此幻灭。不少雷鬼歌手都吸大麻，鲍布·马里因而患上脑、肺、肝癌，三十六岁就离开了人世。

　　黑人民权运动中既有真正的信仰者，也出现过神棍，比如一个叫做亨利的人，印了一类卡纸，上面写满字，说是凭证在某月某日，到某处集合，就可以乘船回返非洲家园。卡纸每张售价一个先令，结果售出一万五千张。到了指定的一九五九年八月一日，罗莎莲大街上出现了上万黑人，许多人变卖当地的房产，以为可以回到伊甸去，事实上，船的影儿丝毫不见，骗徒被捕下狱。

　　一九三四年时，也曾有一个叫贺维尔的人，售卖塞拉西的照片，胡说是前往埃塞俄比亚的通行证。

　　3 塞拉西一世

　　塞拉西是拉斯塔花里人心目中的神；这意念的理据，来自圣经。这位埃塞俄比亚的第二百二十五位君主，也深信自己就是救世主，自认是所罗门的后裔，将带领非洲人脱离巴比伦。相信世界上少有别的君王有比他更长的名衔，他的称号是：国王陛下，帝王，塞拉西，我与我，埃塞俄比亚的尼格斯，耶的选民，五乘五，万王之王，万主之主，世界之光，圣三一的力量，犹太支派的征服狮子，我与我，国王，塞拉西。

　　我与我，是拉斯塔花里人的自创语，他们不叫“我们”，而是说“我与我”。雷鬼音乐中就充满许多这样的自创语。尼格斯，是埃塞俄比亚国王的专称，就像俄皇称“沙”，伊朗王称“夏”。耶是上帝，耶和华的简称代名词。其他的一些称号，则与圣经章节有关。五乘五，则是五个名衔计算在一起。

　　启示录里面有两处这样说：不要哭，看哪，犹大支派中的狮子，大卫的根，他已得胜（五章五节）；在他衣服和大腿上有名写着说，万王之王，万主之主（十九章十六节）。根据预言，塞拉西认为这些封号都是他的。而且，他自己和信徒都相信救世主是黑人。在圣经中，他们又找到例证。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虽然黑，却是秀美（雅歌，一章五节）。又在五章十一节里说：他的头发厚密累垂，黑如乌鸦。从这些经文看来，拉斯塔花里认为救世主是黑人，出生的地点，乃是非洲。诗篇六十八章三十一节又有：埃及的公侯要出来朝见上帝，古实人要急忙举手祷告。

　　拉斯塔花里人认为，埃及公侯朝上帝，因为上帝在非洲，而古实，即埃塞俄比亚。他们还深信，塞拉西本身就是神，而非神的代表或神的儿子。因此，一九七五年时，塞拉西在首都阿迪士阿巴巴［亚的斯亚贝巴］逝世，信徒们都不相信，他们说，神是不会死的。

　　4 框架的内容

　　波兰记者卡普辛斯基怎样来描绘塞拉西这个传奇的人物呢？他并没有当面访问过他，却在埃塞俄比亚深入探索，访问了许多其他人，尤其是那些曾在宫中服役的人，由他们来报道皇帝的生活。

　　第一名叙述者自称，他只是抹鞋仆从。皇帝有一头宠狗，到处撒尿，贵宾大臣如果觉得鞋子忽然一阵湿湿暖暖的，绝对不能声张，只得默默忍受，若无其事。而抹鞋仆人的工作，就是替他们抹鞋，这工作，他做了十年。

　　皇帝体重五十公斤，吃得极少，从不喝酒，睡在桃花木床上，几乎在床单间消失。他睡得也少，早上四五点起来，开始一天的生活。皇帝从没上过学，不看书，国家大事都由大臣向他口述报告，他的话也就是圣旨，这倒有个好处，既非白纸黑字，可以随时否认和改变。

　　早上，皇帝先到花园去散步。大臣就伴随左右，一方面报告政务，皇帝只是听，走到狮子和豹的笼子前，高兴的话，就亲自喂它们牛腿。见外国使臣时，他常常带着狮子，吓得使臣们魂飞魄散。有一次，一位外国使臣竟开枪把狮子打死了。

　　皇帝有二十七辆汽车，组成他的私人车队，他喜欢汽车，最爱劳斯莱斯。他从欧洲买回来第一架飞机时，几乎使他失势，因为子民认为飞机是撒旦的创造。

　　有一名仆从，在宫中二十六年，曾跟随皇帝到世界各地旅行，他只负责打理枕头。宫中储物室中，共有五十二个枕头，大小形状厚薄质料颜色都不同，每次皇帝端坐椅上，他就得立刻选择一个适当的枕头垫在皇帝脚下，这种工作，需要精密的计算和敏锐的眼光。除了携枕头的人，皇帝身边常出现一名携带硬币的人，每逢节庆，国王要向群众大撒金钱。结果，总是由警察高举警棍来收拾残局。

　　“咕咕”是另一名仆从的绰号，遇到重要的时刻，皇帝如果忘了转换活动程序，他就走出来，在皇帝面前鞠三个躬作提示。仿佛他是瑞士那种咕咕叫的鸟鸣钟。

　　5 埃塞俄比亚

　　塞拉西常常拿出伦敦版的《我的生活与埃塞俄比亚的进步》给外宾看，自称他为国家做了不少改革，对抗野蛮。他废除了斩手脚的刑法，设立国家刑部，死刑一律枪毙。他用自己的钱买了两部印刷机，创办了国内第一份报纸。他开设了第一间银行，带给埃塞俄比亚电力。他禁止奴隶贩卖和强逼劳役。他入口了第一辆汽车。他创办邮政服务。国内没有大学和学校，所以他送青年人出国留学。正是这些留学生回国一看，整个国家生了大病，不得不把皇帝推翻。

　　起初，西方国家对塞拉西的改革甚为欣赏，以为他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塞拉西自己也沾沾自喜，得到了联合国的经济支援后，更加一天到晚追求发展了。他不断在首都兴建桥梁、机场、医院、大会堂，全部命名为塞拉西。他把所有的外援资金花在发展建筑上，而这时，从外国回来的留学生，却看到人民的困苦。这算是什么发展，如果国内竟有全省人民饿死的事发生？事实上，埃塞俄比亚境内到处都是文盲，人们没有东西吃，没有鞋子穿，没有医生没有医院，全国各省都是无知、野蛮、卑贱、疾病的人。学生们看得很清楚，埃塞俄比亚资源少，物产不丰富，没有东西可以出口，难道可以永远只靠外援生存下去么？他们认为，发展必须与改革相辅而行，首先，必须给农民土地种植，发展农业，废除特权，实行社会民主化，终结封建制度。

　　埃塞俄比亚大量人民饿死的事传到了西方国家，各国的记者纷纷前来采访，塞拉西的政府还多方掩饰，皇帝则大宴外国来宾，豪华奢侈。但是，学生们带西方记者深入各省观察真相，伦敦电视台于一九七三年放映了一套该台记者拍摄的纪录片：《埃塞俄比亚：未知的饥馑》，揭露了十万人饿死的真相，举世为之震惊。于是，出现了一次大规模的救亡运动，食品空运救灾，医生护士前来治病。可惜，许多食物一入埃境，竟被藏入货仓，高价出售。

　　6 也支持革命

　　一九六八年，高詹省的一群农民和政府官员冲突，引发暴乱，消息传到王宫，国王几乎不能相信，他的子民不都是温驯、敬神的信徒吗？可是他忘记了一件事，农民没有东西吃了，而且税收又递增了。大学生和农民联结一起，到处示威，还焚烧公共汽车，因为国内的水、电、公共汽车公司，都是国王的私人财产。塞拉西下令把大学封闭，并且采取暴力镇压。

　　经济部长只知刮钱，对外国支援运来的粮食居然要抽进口税，而且在国内增收油税。国王最爱军队，埃塞俄比亚有三千万农人，军人与警察则有十万，国家拨给农业的经费是税收的百分之一，军警人员则高达百分四十。为了对付农民的暴乱，国王于是招募更多军人，又提高他们的薪酬，农民纷纷饿死，当兵的都发了财。可是沙达慕的军营中忽然也发生了动乱，因为水井干涸，长官禁止下属动用他的私人水井。

　　反叛的人数愈来愈多，连军人也接二连三反戈相向，并把国王的近亲、大臣一个一个捉去。渐渐地，官中冷冷清清，将领不见了，大臣失踪了，最后只剩下一名老仆从陪伴国王，在小教堂内给他朗读先知的话语。

　　一日清晨六时，三名军装人员进入宫内，先向国王鞠躬，然后宣读一份废黜国王的文告：国民对吾王尊信，认为此乃团结之征，然而塞拉西一世，却挪此权力、尊严及荣耀为一己之用，导致全国陷入贫穷、崩溃之境。况且，国王已垂垂八十二岁矣，再难胜重任。故塞拉西一世国王陛下当于一九七四年九月十二日逊位。政权由临时军委掌管，一切以埃塞俄比亚为重。

　　老人站起来，感谢各人，表示军人从没有令他失望。最后他说：如果革命对人民有益，则我也支持革命，不反对退位。他们带他离开，让他住在首都山上的迈尼力行宫中。侍候他的卫士，每天仍向他鞠躬致敬。

　　一九八六年五月 传声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