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立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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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立储
长孙无忌一听,顿时大惊失色。原来皇帝绕了一大圈,是在暗讽他包藏野心,拥立李治的目的就是想做权臣!
李世勣刚一回到玄甲卫衙署,便被桓蝶衣给缠住了。
昨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变,萧君默竟然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场,让桓蝶衣颇感蹊跷。此外,召集本卫人员聚宴本来便是萧君默的主意,可他自己却不露面,这绝对不正常。再者,玄甲卫往年上元节都不聚宴,偏偏今年一聚宴就碰上了侯君集谋反,这难道只是巧合吗?
桓蝶衣思来想去,觉得很可能是萧君默事先察觉了太子和侯君集的政变阴谋,然后才劝说舅父安排了这些事。这就意味着,舅父李世勣必定早就知道了一 切。
可是,他为何不提前向皇帝告发呢?
桓蝶衣百思不解,所以从昨夜到现在一直缠着李世勣追问不休。
“蝶衣,你别再纠缠了行吗?”李世勣一脸无奈,“此事纯属巧合,方才在宫里圣上也问过了,我也是这么答复他的。”
“那你就是欺君了!”桓蝶衣板着脸道,“你和君默两个人都欺君了!”
李世勣一惊,下意识地瞟了值房门外一眼,不悦道:“这种话你也敢随便乱说?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任性呢?说话也不过过脑子!”
“就因为过了脑子,我才会这么说。”桓蝶衣盯着他,“舅舅,您实话告诉我,您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君默手上了?”
李世勣苦笑:“有,我在外面娶了好几房小妾,一个比一个年轻貌美,都没让你舅母知道,现在君默拿它来要挟我了。这答案你满意吗?”
桓蝶衣气得跺脚:“舅舅,人家是跟你说正经的!”
“我也是跟你说正经的。”李世勣道,“现在这事你也知道了,你也可以来要挟我了。”
桓蝶衣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只好翻了个白眼,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刚一走到值房门口,差点撞上匆匆入内的裴廷龙。裴廷龙冲她一笑。桓蝶衣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远了。裴廷龙看着她的背影,无趣地撇了撇嘴。
看见裴廷龙进来,李世勣脸色微微一沉,佯装埋头整理书案上的文牍。裴廷龙上前见礼,李世勣“嗯”了一声,眼皮也没抬:“我让你去审侯君集,你审得如何 了?”
裴廷龙淡淡一笑:“回大将军,侯君集是被咱们抓了现行,其罪昭然,有目共睹,也没什么好审的,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裴廷龙仗着有长孙无忌这座大靠山,对李世勣向来不怎么恭敬。
“哦?他在朝中有没有潜伏的同党,难道也不值得审吗?”
“大将军放心,这个属下已经安排薛安他们在审了。”
“嗯,那就抓点紧。”李世勣仍旧一副忙碌的样子。
“大将军,昨夜之事,属下觉得有些蹊跷,不知当不当问?”
李世勣一听就知道他想问什么,冷冷一笑:“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不让你问 吗?”
裴廷龙也笑了笑,道:“大将军,属下想知道,昨夜召集弟兄们聚宴之事,是您自己的主意吗?”
“怎么,莫非得有圣上的旨意,或是长孙相公的授命,我才能聚宴?”李世勣语带讥讽。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只是想问,这事是不是左将军向您提议的?”
这些天来,裴廷龙一直在暗中调查萧君默,也派了好几拨人跟踪他,可要么被他给甩掉,要么就是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正自一筹莫展之时,便爆发了这场宫廷政变。在裴廷龙看来,昨夜伏击侯君集的行动,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蹊跷,疑点颇多,而萧君默昨晚都没露面,也颇为可疑。总之,裴廷龙隐隐觉得,李世勣和萧君默身上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是听谁乱嚼舌头?”李世勣终于抬起头来,面露不悦道,“这事是我的主意,跟萧君默无关。”
“属下还有一事想问:昨夜聚宴,弟兄们几乎都来了,为何只有左将军没有到 场?”
“他有私事要办,之前已经跟我告假了。”
“属下听说,前天左将军来找过您,还跟您闹了点不愉快,不知可有此事?”
“裴廷龙,你这是在审问本官吗?”李世勣拉下脸来。
“大将军不要误会,属下怎敢审问您呢?”裴廷龙毫无惧色,微微一笑,“属下只是想知道,左将军那天都跟您谈了些什么。倘若不是什么机密的话,属下倒也想听听。”
“机密倒是谈不上,只不过涉及本官的一些隐私。”李世勣盯着他,“右将军对此也感兴趣吗?你要是真想知道,本官也不妨告诉你。”
裴廷龙有些尴尬:“大将军说笑了,既然是您的隐私,属下怎么敢随便打听 呢?”
“那好。要没别的事,你就先下去吧。”李世勣翻开一卷文书,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裴廷龙却站着没动:“大将军,关于昨晚的行动,属下还有一个问题想请 教。”
李世勣面无表情道:“什么问题?”
“昨晚属下一到本卫,酒还没喝上几杯,您就把属下和大部分弟兄都召集了起来,并从后门潜入了尚书省,可见您一定是事先得到了什么情报,否则怎会有如此及时而周密的部署?”
“没错,本官的确是得到了情报。”
裴廷龙眼睛一亮。
“宴会开始之前,罗彪无意中发现有不明身份人员潜伏在尚书省外,立刻向本官密报,本官这才迅速做出了安排。”李世勣微笑地看着他,“快速反应能力,是本卫的基本素养。你到本卫的时间不长,对此还有点不习惯,本官可以理解。可你要是因此便胡乱猜疑,那就不仅是贻笑大方了,而且是居心叵测!”
裴廷龙被狠狠噎了一下,却又想不出别的说辞,只好讪讪一笑,抱拳道:“属下也就是随便问问,若有冒犯大将军之处,还望海涵。”
“好说。年轻人心思活泛没什么坏处,可凡事过犹不及,若是想得太多,就变成疑神疑鬼了。本官作为你的上司,不得不提醒你两句,这也是为你好。”
“是,属下谨遵大将军教诲。”
告辞而出后,裴廷龙意颇怏怏。凭直觉,他料定李世勣是在撒谎,可一时却又找不出任何破绽。
现在看来,萧君默很可能事先便掌握了太子政变的情报,然后才向李世勣提议,召集本卫人员聚宴,真正目的其实是伏击侯君集。
倘若这个猜测属实的话,那么问题就来了:萧君默到底是怎么得到这一重大情报的?按说这么大的事情,无论萧君默还是李世勣,都必须在第一时间向皇帝奏报,可他们为何没有这么做?如果说萧君默跟天刑盟必有瓜葛的话,那么这次的事件会不会也跟天刑盟有关?现在既然连李世勣也卷进来了,那么他跟天刑盟是不是也有干系?
忽然,裴廷龙想起了什么,立刻赶到玄甲卫的案牍司,从库房中调取了去年刘兰成案的卷宗,然后带回自己值房,仔细研究了起来。
半个多时辰后,裴廷龙覆上卷宗,嘴角浮出了一抹冷笑。
这件案子疑点重重。虽然这个刘兰成自己供认他就是玄泉,但裴廷龙还是觉得,他很可能只是个替死鬼而已。真正的玄泉,一定还潜伏在朝中。这个案子是萧君默一手经办的,会不会是他采用了什么手段迫使刘兰成自诬,目的其实是保护真正的玄泉呢?
又沉吟了片刻,一个大胆的念头倏然跃入了裴廷龙的脑海——萧君默要保护的这个人,这个长期潜伏在朝中且身居高位的玄泉,会不会正是李世勣?!
萧君默来到吴王府看望李恪,没想到他竟然不在屋里养伤,而是在庭院里练剑。由于右手手掌包扎着厚厚的绷带,他只能用左手持剑,加之腿上有伤,只能一瘸一拐,样子颇有些滑稽。
“还折腾呢?”萧君默走进院子,“瞧你都伤成什么样了。”
“我快憋死了,出来活动一下筋骨。”李恪慢慢收起架势,“再说了,这点小伤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
“我不是担心你的伤。”萧君默笑着走到他面前,“我是说你现在这副模样,练起剑来很难看。”
李恪冷哼一声:“我又没请你来看。”
两人说着话,来到书房,李恪随即屏退了下人。
“你那天是不是演得过火了?”萧君默道,“就算要在圣上面前表现,也得悠着点吧?徒手去抓千牛刀倒也罢了,何必把自己的腿也弄瘸了?”
“你还说!”李恪没好气道,“你事先给太子下了药,为何不告诉我?早知如此,我何必玩得这么大?”
“什么都告诉你,你的戏不就假了?”萧君默笑。
“没想到宫里还有你的人,你小子的秘密可够多的。”李恪看着他,“快说,你是让谁下的药?”
“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又要瞒着我?”
“对,收起你的好奇心,这是为你好。”
“哼!”李恪忍不住翻了下白眼。
“别那么不高兴。经此一事,你在圣上心目中的分量就更重了。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养伤,准备到东宫去当你的太子吧!”
“你能确定,父皇不会立四弟?”李恪有些狐疑。
萧君默摇摇头:“不会。”
“为什么?”
“太子走到这一步,最恨的人不就是魏王吗?他这次注定是完蛋了,岂能不拉魏王来当垫背?”
“可大哥能拿四弟怎么着?”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萧君默一笑,“你想想,魏王跟冥藏联手的事,太子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李恪一拍脑袋:“对,我倒把这一茬给忘了。”少顷,忽然皱了皱眉:“可是,大哥现在说的话,父皇能信吗?”
“当然不会全信,但也不会一点都不信。你想,谢绍宗那天晚上出动了数百精锐夜袭魏王府,却全军覆没,若说单凭魏王府的侍卫便能办到这一点,圣上能信吗?他难道不会怀疑,魏王身边有得力帮手?”
李恪点点头:“没错,父皇那么精明,肯定会怀疑。”
“所以说,此番立储,你入主东宫的可能性最大。”
李恪不由面露笑容:“孔明兄,若我真的入继大统、君临天下,你就是最有资格当宰相的人,你难道真的不动心?”
萧君默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李恪蹙起眉头:“能告诉我,你拒绝的理由吗?”
“其实理由我早就对你说过了。”萧君默道,“我厌恶官场的争权夺利、尔虞我诈,我喜欢轻松、自在、简单的生活。”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与世无争。”李恪笑道,“不是我夸你,在我认识的人里面,你可是最会玩弄权谋的!别的不说,就说这回太子输得这么惨,不就是拜你所赐吗?要不是你运筹帷幄,现在这大唐肯定已经变天了。”
“我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志在于此。”萧君默看着他,“说难听一点,我可以玩弄权力,但不想被权力玩弄。”
“你是在暗示什么吗?”李恪脸色一沉,“莫非你认为,到时候我会玩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一套?”
“我不是针对你。”萧君默苦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说,权力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就像一把双刃剑,若过于贪恋,迟早会伤人伤己。”
“照你这么说,我也别争什么太子了,索性连这个吴王都不当了,咱们一同归隐山林,去做闲云野鹤岂不是好?”
“别说这种气话了,你走得了吗?”萧君默淡淡一笑,“就算走得了,你自己放得下吗?就凭你的性子,你甘心吗?”
李恪嘿嘿一笑:“我自然不甘心。男儿立身处世,自当做一番揭地掀天、名留青史的丰功伟业,否则便是愧对天地,愧对列祖列宗,也愧对了这七尺之躯!”
“这不就结了?人各有志,何必强求?你有你的天命和志向,我有我的好恶和选择,咱们只能各尽其分、各安其命。”
李恪叹了口气:“也罢,那就不强求了。等你功成身退那一天,你要到哪个地方隐居,告诉我一声,我把那个地方封给你……”
“你还是饶了我吧。”萧君默笑着打断他,“让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分封,我那还叫隐居吗?若真到那一天,你就好好做你的大唐皇帝,我安心做我的山野草民,咱们谁也别管谁了。”
“你就这么绝情?”李恪瞪起了眼。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萧君默微然一笑,笑得云淡风轻。
上元节的这场宫廷政变虽然有惊无险,并未给大唐朝廷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危害,但对李世民的内心却是一次无比沉重的打击。因为这场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悲剧,几乎就是武德九年那场血腥政变的翻版,也等于把李世民内心那个早已结痂的伤口又血淋淋地撕开了。
也许,这就叫天道好还、因果不爽,这就叫冥冥中自有报应。
自从武德九年以暴力手段夺位之后,李世民的内心深处便刻下了一道巨大的伤口。尽管他一直以正义者自居,一直在用“周公诛管、蔡”的堂皇说辞来说服自己和天下人,可他的良心并未因此得到安宁,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始终横亘在他的心 中。
这么多年来,李世民之所以临深履薄、朝乾夕惕、虚怀纳谏、励精图治,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受到了这种负罪感的驱动。换言之,当年夺嫡继位的手段越不光明,李世民为世人缔造一个朗朗乾坤的决心就越大;玄武门之变给李世民造成的隐痛越深,他开创贞观盛世的动力就越强;弑兄、杀弟、逼父、屠侄的负罪感越是沉重,他通过造福天下来完成自我救赎的渴望就更加强烈!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太平盛世的逐步实现,李世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这样的救赎,可当这场政变猝然爆发,他才猛然意识到:再怎么伟大的事功,也无法抵消自己曾经的罪愆;再怎么完美的救赎,也无法逃避上天终将降下的惩罚!
生平第一次,李世民感到了一种透彻骨髓的无奈和悲凉……
然而,身为大唐天子,职责却不允许他过久地陷溺于这种脆弱的情感中。因此,在甘露殿闭门三日之后,李世民终于强打精神重新出现在了世人面前。此后数日,他先后召见了长孙无忌、岑文本、刘洎、李世勣、李道宗、尉迟敬德、褚遂良等大臣,连去年被他勒归私邸,至今仍赋闲在家的房玄龄也召进了宫。
李世民召见他们,议题只有一个,就是由谁来继任太子。
一番问对之后,大臣们相继提出了三个人选:其中,岑文本和刘洎力挺魏王李泰,李道宗和尉迟敬德倾向吴王李恪,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则力荐年仅十六岁的晋王李治。
而李世勣和房玄龄都没有明确表态,只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套话。李世民知道,李世勣是因为生性谨慎,不敢在如此敏感的问题上公开站队;房玄龄则因为此前栽过跟头,而今早已是惊弓之鸟,自然更不敢再卷入立储之争。
上述三个人选,李泰和李恪本已在李世民的考虑之内。在他看来,这两个儿子各自继承了他的部分优点,无论哪一个入主东宫,都可以算是合格的储君;至于李治,则几乎从未进入过他的候选名单——这个生性仁弱、年纪尚幼的雉奴,怎堪担当大唐储君的重任?
然而,长孙无忌提出的理由,却又让李世民无法忽视。
长孙无忌认为,未来的大唐天下需要的不是锐意开拓的雄霸之主,而是仁厚有德的守成之君。且在他看来,生性仁孝的晋王李治,恰恰就是这个“守成之君”的不二人选,所以他才会力荐李治。
这样的论调,李世民之前也听他讲过,不过当时只是随口谈论,并未放在心上,如今面临重新立储的大事,李世民就不得不慎重考虑了。
鉴于隋朝二世而亡的历史教训,李世民当然也觉得长孙无忌的看法不无道理,可一想到李治年纪还那么小,且性情柔弱,易受人掌控,李世民便忍不住对长孙无忌拥立李治的真实动机产生了怀疑。
“无忌,朕日前重阅《汉书》,读到汉武帝之后的西汉故事,不知为何,心中竟颇有些感慨啊!”
这一天,李世民在甘露殿的御书房单独召见了长孙无忌,一照面就抛出了这么一句,令长孙无忌一时摸不着头脑。
“敢问陛下……因何感慨?”
“纵观青史,对于霍光这个人物,历代史家褒贬不一,有人赞他功比伊尹、德配周公,也有人骂他擅权揽政、威福自专,不知你怎么看?”李世民不答反问。
霍光是西汉的著名权臣。他受汉武帝遗命,辅佐年仅八岁的汉昭帝刘弗陵,此后平定了上官桀、燕王刘旦的叛乱,稳定了朝政;汉昭帝病逝后,拥立昌邑王刘贺为帝,随后发现刘贺荒淫无道,又将其废黜,另立汉武帝曾孙刘病已,即汉宣帝。霍光前后秉持国政近二十年,对汉朝的安定和中兴建立了功勋,但也因其专权日久、擅行废立而颇受世人诟病。
“这个……”长孙无忌一边揣摩着皇帝的弦外之音,一边赶紧应付道,“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废无道之君,拥昭、宣二帝,恭谨立身,老成谋国,故臣以为,霍光之辅汉室,可谓忠矣!”
“哈哈!”李世民干笑了两声,“朕问的是你个人的看法,你却把班固的史论背给朕听,未免太滑头了吧?”
长孙无忌尴尬笑笑:“臣学识浅陋,对此并无过人的见解,只能因循前人之说,让陛下见笑了。”
“就算因循前人,那班固对霍光的评价也不全是好的,你却只记了这番褒奖之词,另外那一半贬抑的话,你怎么就不说呢?”
班固在《汉书》中虽然肯定了霍光辅政的功绩,却也毫不讳言他的过失:“然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死才三年,宗族诛夷,哀哉!”
由于霍光多年秉政、权倾朝野,其宗族子弟也都是高官显爵、位居要津,霍氏一族的势力几乎盘踞了整个朝廷,所以汉宣帝心中极为忌惮。此外,霍光之妻为了让女儿入主后宫,命人毒死了皇后许平君,霍光知悉后又替其隐瞒,此举更是令汉宣帝深恨于心。故而霍光死后,霍氏一族惧不自安,企图发动政变,最后却被汉宣帝挫败,惨遭灭族……
想起这段令人唏嘘的历史,长孙无忌不禁有些头皮发麻,虽然还不太确定皇帝今日召见他的真正意图,但心中已生出了些许不安。
“陛下提醒得对。霍光固然有大功于汉室,但其久专大柄,不知避去,且多置亲党,充塞朝廷,使人主蓄愤于上,吏民积怨于下,故身死之后,宗族即遭屠灭,委实令人唏嘘扼腕。班固斥其不学无术,昧于君臣之理,诚为确论!”
“瞧瞧,刚才还在自谦呢,说你自己学识浅陋,可这番话不是说得挺有见地的吗?”李世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正所谓‘主少国疑’,像霍光这种辅佐幼主的大臣,其实是最不好当的,一辈子殚精竭虑不说,还要时刻保持战战兢兢、如临如履之心,稍有不慎,便会跌入身死族灭的万丈深渊!所以这几日,朕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既然你也熟读史书,深知其害,为何又一心要拥立少主,想当霍光这样的人 呢?”
长孙无忌一听,顿时大惊失色。
原来皇帝绕了一大圈,是在暗讽他包藏野心,拥立李治的目的就是想做权臣!
“陛下明鉴!”长孙无忌慌忙跪伏在地,颤声道,“臣推荐晋王,纯属公心,绝非出于私欲,更不敢有丝毫僭越之想,万望陛下明察!”
李世民淡淡一笑:“话是这么说,可你毕竟是雉奴的舅父,还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名列第一的开国元勋,又是专秉尚书、门下二省大政的首席宰相,倘若朕真的立了雉奴,将来朕有个三长两短,你不就是顾命大臣的头号人选吗?到时候朕要托孤,除了找你,还能找谁呢?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你不就是第二个霍光了吗?”
闻听此言,长孙无忌越发惊惧,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禀陛下,纵使您真的立了晋王,他将来也不会是少主,因为陛下龙体康泰,定可长命百岁,晋王若要即位,那也是数十年后之事了,届时晋王已是盛年,又岂是昭、宣二帝可比?况且到那时候,臣说不定已先陛下而去,又如何当这个霍光?再者,陛下若实在不放心,今日便可罢去臣之相职,以防臣将来窃弄权柄、危害社稷!”
长孙无忌说到最后,已然有些负气的意味了。
李世民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行了行了,平身吧,朕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何必这么紧张?册立晋王之事,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你让朕再想想 吧。”
“谢陛下!”
长孙无忌从地上爬起来,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夜阑人静,王弘义负手站在一座石桥下。
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碎而熟悉的脚步声,王弘义无声一笑,头也不回道:“这几日,李世民一定睡不着觉了吧?”
玄泉在桥下的阴影中站定,沉默了一下,道:“是的先生,如您所言,李世民近日一直把自己关在寝殿中,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报应啊!他终于也有这么一天!”
王弘义的声音中洋溢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快意。
玄泉没有接茬。
王弘义先是无声而笑,继而忍不住呵呵笑出了声,半晌才道:“说说吧,重新立储之事,有何眉目了?”
玄泉将大臣们分别提出三个人选的事情说了。
“哦?”王弘义转过身来,有些意外,“长孙无忌居然推荐那个乳臭未干的晋 王?”
“是的。”
王弘义略加思忖,冷冷一笑:“这老小子,摆明了就是想等李世民死后,自己做权臣,胃口还真不小啊!”
玄泉依旧沉默。
“你刚才说,推荐吴王的是李道宗和尉迟敬德?”
“是的。”
王弘义又想了想,然后看着玄泉:“依目前的形势看,你觉得魏王的胜算有多 大?”
“据属下观察,李世民还是倾向于魏王。”
“何以见得?”
“今日李世民在寝殿单独召见了长孙无忌,虽然属下无法确知他们在谈论什么,但是长孙无忌回南衙后,属下便找了个由头前去刺探,发现他脸色很差。据属下推断,他一定是被李世民敲打了,原因只能是晋王之事。由此可见,李世民并不想立晋王。”
王弘义微微颔首:“那吴王呢?这小子近来颇为得宠,这回又在百福殿冒死救了李世民,出尽了风头,他的胜算难道不比魏王更大?”
“吴王虽然得宠,但毕竟是庶子,若立他为太子,于礼有悖,必然会遭到大多数朝臣的反对,李世民对此不可能没有顾虑。故属下认为,两相比较,还是魏王赢面更大一些。”
王弘义沉吟片刻,冷不防道:“玄泉,你对魏王,不会有什么个人感情吧?”
玄泉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现在是我在问你。”王弘义冷冷地看着他。
“属下辅佐魏王,不都是先生的安排吗?岂会有什么个人感情?”
“是我的安排没错,可我还是想提醒你,辅佐魏王,只是咱们的手段,你千万别把他当成了主子。倘若有一天,魏王失去了利用价值,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弃掉!希望到时候,你不会跟我唱反调。”
玄泉赶紧躬身抱拳:“先生请勿多虑。属下是天刑盟的人,只唯先生马首是瞻,绝不敢有二心!”
“嗯。”王弘义面无表情道,“但愿如此。”
玄泉低着头,晶亮的目光在黑暗中隐隐闪烁。
玄甲卫的监狱中,有几间干净整洁的牢房,专门关押身份特殊的人犯。
李承乾被关在其中最为宽敞的一间,里面床榻、被褥、案几、笔墨一应俱全,角落里还烧着一盆炭火,看上去几乎跟普通驿馆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此处没有窗户,只在一人半高的墙上开着一扇小铁窗,所以光线比一般的房子昏暗许多。
此刻,李承乾正呆呆地坐在床榻上。
阳光透过小铁窗斜射进来,形成一道光束打在他的侧脸上,令他的脸一半落在光明处,一半隐在黑暗中。
牢门打开了,铁链声叮当作响,可李承乾却像睡着了一样毫无察觉,直到李世民缓缓走到他面前,他才猛然清醒过来,赶紧伏地叩首:“儿臣拜……拜见父 皇。”
“平身吧。”
李承乾起身,低垂着头,不敢接触李世民的目光。
“那天没有一鼓作气杀了朕,你是不是挺后悔的?”李世民的声音听上去毫无半点感情色彩。
李承乾一惊,赶紧又跪伏在地:“父皇恕罪,儿臣从来没想过要伤害您。”
李世民背负双手,抬头看着铁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道:“朕闻生育品物,莫大乎天地;爱敬罔极,莫重乎君亲。是故为臣贵于尽忠,亏之者有罚;为子在于行孝,违之者必诛。大则肆诸市朝,小则终贻黜辱……承乾,你无君无父、忘忠忘孝,朕虽想宽恕你,奈何于礼有悖,国法难容。朕今天,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
李承乾大为震恐,抬起头来:“父皇,您……您是要杀儿臣吗?”
“你认为自己该不该杀?”李世民也转脸看着他,不答反问。
李承乾语塞,片刻后忽然平静下来,道:“是,儿臣是该杀,如果父皇一定要杀儿臣,儿臣绝无怨尤。不过,儿臣走到这一步,父皇认为都是儿臣一个人的错 吗?”
李世民闻言,脸色一黯。
“父皇别误会,儿臣不是说您。”李承乾道,“儿臣从堂堂储君变成阶下之囚,说到底都是四弟逼的,所以儿臣劝您三思,切不可立他为太子!”
“朕不否认,青雀是有夺嫡的心思,可你自己要是品行端正,谁能把你逼到这一步?说到底,还是你咎由自取,是你自己的所作所为配不上大唐储君的身份!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怨天尤人了。”
“是,儿臣固然配不上。”李承乾微微冷笑,“可您认为,四弟就配得上 吗?”
“至少他比你有才学,也比你更有德行!”
见李承乾落到这步田地还在跟李泰争长论短,李世民不禁有些动怒了。
“才学嘛……或许是吧,像《括地志》那种东西,儿臣的确是不感兴趣,也弄不来。可要论德行,儿臣真心不觉得四弟多有德行。”李承乾撇了撇嘴,面露不屑,“父皇,您说的德行,主要便是忠、孝二字吧?”
李世民不答话。
李承乾只好自问自答:“从小,儿臣便听太师李纲讲过,所谓德行,指的便是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其中忠、孝二字是最基本的。那么儿臣想请教父皇,倘若有个臣子,明知君父最想得到某种东西,而他却私自藏匿,秘而不宣,这样的臣子,算得上忠孝吗?”
李世民微微蹙眉:“你想说什么?”
李承乾笑了笑:“儿臣想说的是,您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追查《兰亭序》背后的秘密,也一直想挖出天刑盟这个神秘组织,可您知不知道,天刑盟最重要的人物王弘义,就是代号‘冥藏’的那个家伙,其实早就跟四弟狼狈为奸了?”
李世民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此事你如何得知?”
“不瞒父皇,”李承乾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儿臣也早就跟天刑盟羲唐舵的人联手了,那个人叫谢绍宗,是东晋宰相谢安的九世孙。关于冥藏的事情,便是他告诉儿臣的。所以儿臣想说的是,如果说我是不忠不孝之人,那么四弟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德行。说白了,您这两个儿子其实早就都背叛了您,差别只在于,儿臣暴露在了明处,而四弟依旧躲在暗处,仅此而已!”
李世民瞪着连日来夜不成寐的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李承乾。
一直俯首躬身、侍立在牢门边的赵德全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关于天刑盟,你还知道什么?”李世民沉声问道。
李承乾耸了耸肩:“对不起父皇,儿臣当初招揽谢绍宗,只是为了防备四弟,至于天刑盟的事情,儿臣并不感兴趣,也就没打听。现在谢绍宗死了,您要想追查天刑盟,只能去找四弟和他的盟友冥藏了。”
李承乾故意把重音落在了“盟友”二字上。
李世民闻言,脸上的肌肉不禁抽搐了一下。
自从得知身世真相后,萧君默心里就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该不该与母亲相 认?
母亲已然失忆,若要相认,势必要把她早已忘却的那些往事全部告诉她,而这么做显然过于残忍;若不相认,萧君默就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去看望她,这样就要强忍内心的痛苦和悲伤,又要忍受不能在她跟前尽孝的愧疚和自责,对自己似乎也很残忍。
就这么犹豫多日,萧君默还是没有主意,最后决定去找楚离桑商量。他打算告诉她一切,然后请她帮忙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天深夜,萧君默悄悄来到崇德坊乌衣巷的王宅,用事先约定的暗号把楚离桑约了出来,然后便把自己的身世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尽管早已猜到萧君默是隐太子和徐婉娘的骨肉,可整件事情背后的惊险和曲折还是让楚离桑始料未及。听完他的讲述,楚离桑心中唏嘘不已,半晌后才向他承认,自己之前便已猜出了他的身世,只是不敢告诉他。
萧君默有些意外,怔了怔,旋即苦笑:“你是如何得知的?”
楚离桑把不久前从王弘义那儿偷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最后道:“你和姨娘的眼睛很像,所以我便猜出了六七分。后来姨娘看见你的时候,那表情太奇怪了,我便越发认定她和你的关系肯定不简单。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之所以不敢跟你提起,也是因为我没有任何凭据,只是直觉而已。”
萧君默恍然,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便道出了自己的纠结,问她有没有什么好主 意。
楚离桑略为思忖,道:“这事不难啊,你跟方伯他们亮明盟主的身份,就说现在魏太师去世了,李将军也离开了长安,只有你能保护姨娘的安全,然后你把姨娘接回家,这样既不必告诉姨娘真相,又能对她老人家尽孝,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萧君默一听,顿时哑然失笑。
是啊,这么简单的办法,自己却苦思多日而不得,真是当局者迷!
主意已定,二人当即赶往怀贞坊。
路上,萧君默想着什么,忽然问道:“如果我把我娘接回了家,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她?”
楚离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却假装没听懂:“当然可以。你放心,我会经常去看她的。”
萧君默闻言,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楚离桑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她为何佯装不懂。原因就是王弘义。此刻,萧君默真的很想问她为什么不离开王弘义,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这么问就太自私了。不管王弘义做了多少恶事,他毕竟是楚离桑的亲生父亲,自己有什么权利逼迫她离开呢?
萧君默并不知道,就在他这么想的同时,楚离桑也在扪心自问:你不离开王弘义,到底是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想刺探情报帮助萧君默,还是你终究舍不得离开这个“父亲”?所谓刺探情报云云,会不会只是你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
楚离桑感觉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完全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
二人各想心事,一路无话,很快就来到了芝兰楼的院门前。
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平时紧闭的那两扇院门,此刻竟豁然洞开!
萧君默的心猛地一沉,立刻一个箭步蹿进了院子。楚离桑也猝然一惊,赶紧跟着跑了进去。
一幕惨状同时映入他们的眼帘,令他们无比惊骇。
方伯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喉咙被利刃割断,血流了一地,双目圆睁,手里还握着一把刀。他的妻子桂枝躺在小楼的楼梯口,死状与他如出一辙。
两人来不及多想,一前一后冲上了楼梯,刚跑上二楼,迎面又见一具女性的尸体俯身趴在走廊上。萧君默一震,下意识刹住了脚步。跟在后面的楚离桑差点撞上他的后背。走廊上光线昏暗,一时无法辨认那具尸体到底是谁。
萧君默深吸了一口气,一步步走到尸体旁边,蹲下来,轻轻抬起她的脸。
是杏儿,方伯和桂枝的女儿。
她的死状也与爹娘一模一样。这个年仅十几岁的小姑娘同样睁着双眼,脸上甚至还凝固着一丝倔强和不屈的表情。
楚离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楚,捂住了嘴,别过脸去。
萧君默沉沉一叹,帮杏儿合上了双眼。
二楼的三个房间都是大门敞开,房内均有打斗的痕迹,所幸没有出现第四具尸体——徐婉娘和黛丽丝已然不见踪影。
萧君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一查看了三具尸体,发现尸身都尚有余温,被杀时间应该不超过一个时辰。三具尸体周围的地上都有许多凌乱的血迹,有喷溅状的,有滴落状的,也有拖曳状的。很显然,那不全是他们自己的血,也有对方的。
一番勘查后,萧君默断定,方伯一家三口,至少杀死杀伤了三到五名敌人。不过对方得手之后,便将死伤人员都带走了。
一切都似曾相识:杀人手法干净利落,行动进退有序,现场不留任何线索。
“到底是什么人干的?”楚离桑又惊又怒,带着哽咽的声音道,“他们怎么知道姨娘住在这儿,又为什么要绑架姨娘?”
萧君默没有说话,但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兰亭序杀局3:长安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