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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OK

暗示(修订版) 韩少功 2860 2021-04-06 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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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拉OK

  日本的卡拉OK经香港进入中国大陆,可以成为我们观察“言”“象”分离的另一个典型案例。

  有一个带子教唱中国革命歌曲《血染的风采》,画面是各种泳装女子摆出的各种性感姿态,美女出浴,玉腿齐飞,以表现英雄战士卫国尽忠的歌词。另一个带子教唱中国著名革命歌曲《春天的童话》,歌颂邓小平领导的改革开放,但画面是一大溜戴斗笠赤脚板的渔家小妹,随着旋律一件一件地脱衣,一直脱到半透明的“三点”遮盖,真是给人一种误入女澡堂子的感觉。制作者并没有忘记加一点政治佐料:渔家小妹们脱来脱去,腰间始终晃荡着一个电话手机,指尖还有亮相时夹出一个镀金信用卡——这些道具都是当时新富的时髦,以示渔家人民也在美好时代大步走向了繁荣富强,实现了社会主义中国的现代化。

  你能说什么呢?手机和信用卡不对吗?渔家少女展示美丽体形有什么不对吗?依照当时的审查标准,这些片子的歌词全是合法的,甚至是正统的、革命的,而它们的图象也够不上“色情”更够不上“淫秽”,虽然让人们觉得有一点奇怪和荒唐,有点那个,但奇怪和荒唐不是罪名,“那个”更不是罪名。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管理部门到21世纪才做出反奢华一类镜头处理部署之前,中国城乡几乎每一个角落都充塞着这一类的卡拉OK。为了适应和利用这股大众热潮,有些宣传、青年工作等方面的官方机构,还出版和推广了各种成套的革命化卡拉OK,让一批新旧革命歌曲来占领这个市场,在锣鼓鞭炮声中送进了军营、学校、工厂以及乡村,辅以授受双方领导激动热情的握手。这种广泛的覆盖甚至让所有的西方国家都望尘莫及。

  有意思的是,这些产品同样重组了人们传统意识中歌词与画面的关系,比如“革命”不再与战场硝烟而与摩天大楼相联系,“人民”不再与衰老父母而与酷男靓女相联系,“祖国”不再与高山大河而与花园别墅相联系,“理想”不再与荒原篝火而与“波音”“空客”等巨机腾飞相联系。如此等等。我还看过一个俄国著名民歌《三套车》的卡拉OK:一个农夫怜马的悲惨故事,居然被一个港装小妞在游乐场里一连串疯玩疯笑的画面来阐述,三套车一路大起大落风驰电掣——过山车!

  我不能说所有的产品都是这样,甚至得承认画面不再有禁欲的冷酷,打破了很多僵固的理解模式和想象旧套。但我仍有挥之不去的疑惑:当屏幕上大量充塞着金钱与美色之时,当社会等级金字塔顶端成了镜头唯一聚焦之点,诸多革命的歌词是否已经空洞?一个发展中国家,一个宗教传统薄弱的发展中国家,其有限而宝贵的道德资源是否正在被肆意摧毁?

  很多人认为不是这样。有些管理者只要看到这些产品仍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爱国主义”、“报效祖国”、“振兴中华”、“只要人间充满爱”之类的字样,就基本放下心来,就觉得革命的意识形态如果说没有得到最佳展现,至少也得到了基本的坚守,是可以批准放行的,甚至是可以鼓励的。一些异端力量,包括很多西方的观察家,也对这些字样瞪大了眼睛,觉得中国虽然进入了市场经济的改革,但正是这些歌词确证了革命意识形态依旧,愚民的赤化宣传仍在负隅顽抗,必须坚决予以讨伐。这两种看法的政治指向完全对立,判断卡拉OK的方式却如出一辙:感官只过滤文字,不问声音和色彩。他们是文字机器,展开文字对文字的殊死斗争,对文字以外的一切无可奉告。那些富豪的表情,权贵的排场,纵欲的骄态,虚情假意的眼风,自恋自狂的背影,还有可供男人玩味的性感呻吟和性感扭动,似乎都与意识形态无关。即使有关,也无法得到确诊,似乎只能听之任之。他们不明白这些卡拉OK把人们引至灯光暗淡的歌厅里,声色制幻,声色按摩,是不是干出了比那些歌词更重要的事情。

  在那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卡拉OK甚至成了社交中的一种款待,吃完了酒席,就得去歌厅,叫一条龙服务。老木对这一套当然熟门熟路,夜夜在歌厅里生了根,并且就是在这样的歌厅里把陈女士泡了,放倒了母亲还放倒了女儿,放倒了女儿还放倒了女儿的表姐,都是刚成年的学生。事情败露以后,他怕挨打,托人给陈家送去了六万块钱,又东躲西藏蛇行鼠窜,烫了卷发还戴上墨镜,天天换衣服,半个月没有回家。

  他还是被陈女士派来的四个大汉找到了,堵在一个公共车库里,墨镜也被对方摘下来摔得粉碎,当着自己老婆的面,声音忍不住发抖。

  他总算装出了几分镇定,说好好好汉做事好汉当,今天你们要怎么打就怎么打,我要是躲了一下,就是猪猪猪肏的。

  “嘴还硬?最好等一下还硬得起来。”

  “条件只有一个,你你们让她先出去。”

  他是指他老婆。

  老婆又惧又恼,骂他臭不要脸,先将他打了起来。但惩罚是不能替代的,她被强行拉出了车库之外,听到库内沉闷的殴打声迭起,还有咣当一下什么重物倒塌的声音,急得大喊大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要出人命啦……”

  她被一个大汉捂住嘴,好容易才挣脱出来,不顾一切地冲回车库,发现事情基本上已经结束。地上有几块拍断了的砖,有打断了的木棒。老木头发蓬乱,沾着一些砖渣,半张脸是血,嘴里鼓出一、两个血气泡,嘴角夹挂着一颗白牙,只有一只独眼间或轮动一下,显示出还是个活人。他脑袋尽力往两个肩峰间缩,紧紧地背顶着墙,双臂死死地夹住腋窝并且相互抱住,继续保持住一种最佳的挨打姿势,事情结束了好一阵还一动不动,好像刚才已经睡过去了。

  “算你有种,”领头的大汉临走时丢下一句,“今天多给你留两颗牙,卡拉OK的时候好唱气声。”

  他还没有醒来。 暗示(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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