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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为艺术
以大头的聪明,以他曾经对艺术的拳拳之心,他似乎不应该不明白美是怎么回事。他曾在太平墟的一小土屋里嚼着红薯丝,用小提琴拉着《伟大的大头畅想曲》,然后宣布:“老子要在三年征服全省,三年征服全国,三年征服全世界!你们就等着拍贺电吧!”这种气吞万里的气概令我佩服不已。他后来居然成为了包装业内一个蹩脚的手艺人,完全在我意料之外。那时他还没有出国,不甘心在剧团里当画工,一心想着在画界出人头地,曾灵机一动地请来几个朋友,租下郊区一间库房,打造出几十张各种各样的门,大汗淋淋地运到北京去开办了一个命名为《门》的个人画展。画展多如牛毛,与他同馆展出的就有五个,个个都先锋,个个都感觉,个个都抽象,一时难分伯仲。观众们入馆后大多去了别的展区,一些碧眼金发的西方记者进馆后,也更注意另一个画家的草船和石砖。大头一开始还沉得住气,渐渐冒出了汗,在人流中钻来窜去,发现形势极其危险,必须采取紧急措施。他找来墨汁,迅速在大堂正中央画出一个中国的八卦图,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只剩下一束布条遮羞。他在八卦图的中心盘腿闭目打坐,嘴里念念有辞,屁股边还放了一圈刚刚找来的断绳头意义莫名。他事后得意洋洋地夸耀,说这一招真是绝了,真是盖了,立刻哗啦啦把绝大部分观众吸引到他的展区来。你想想,行为艺术呵,时髦吧?秀吧?既有八卦,又有裸体,又有断绳头的哲学,是萨特和海德什么什么,你肯定知道的人——他眨巴着大眼睛问我,见我一头雾水,便说反正是那个海什么鸟吧。你想想,中国的和外国的鸟都有了,传统的和现代的鸟都有了,还能不深刻吗?还能不火和shock(惊人)吗?
他在床上翻了个跟头,把烟头胡乱弹向空中,一个劲回味当时的爆炸性效果:洋记者纷纷要给他拍照并且有人在预约采访时间。他只是没有对记者说得太好,生命存在和振兴中华等等胡说了一通。
我看过他当时的照片:很瘦,光着头,赤着脚,半裸身子,安祥坐地的样子有点像一个苦行高士。他只是有一点像,因为事实上不是,而是一个习惯于打架斗殴的浪子。他力图把自己包装成高士,等于承认自己向往高士而无力做到,承认自己尊敬苦行而无意实现,并且承认了自己的最终放弃。他体现了这个时代很多包装者对美同时留恋和背叛的内心两难。
他后来有一张画入选了美国的什么画展,事后却被揭发为模仿之作,是不难预料的事。他后来差不多放弃了画画,只能晃荡于中国和美国之间,做点古董、家具以及组团旅游的生意,也是不难预料的事。包装者们还能干点别的什么呢?一个想做包装者又缺乏包装资金的人还能干点别的什么呢?我就是从他那里知道“行为艺术”这一回事的,而且一直面带微笑想做个开明人士,一直愿意相信艺术向日常行为的延展,可令人陶醉和惊醒,不仅大大开阔了艺术天地,而且将对人类行为给予及时的诊疗和示范。但我也很快从他那里看到了行为艺术的危险:在市场利益原则之下,如果不说全部,不说大部分,至少有很多行为艺术正在被商业化潮流收编,成了某些才子企图坐地收银的肢体杂耍。
我相信最伟大的行为艺术一定发生在无人观看的地方,比方在荒野,在斗室,甚至在深夜的厕所。就说作家史铁生吧,他的行为艺术有谁观看、评论、研讨甚至授奖吗?他多年前一坐下去就不再站起来,双脚永远告别大地,其医学名称叫“高位截瘫”。
他眼下每三天就要把自己的血彻底洗刷一遍,每三天就要抛放出漫长的血流在自己身旁旋舞——其医学名称叫“透析”。 暗示(修订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