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暗示(修订版)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虚词画家马格利特画过《烟斗》以后说过:“在现实中,一个词语可以代替一个事物;在一个命题中,一个形象可以代替一个词语。”这与中国汉魏时期王弼等学者的意思相近。但他们有点粗心,比如忘记了虚词的存在。
虚词从来无象。“所以”是什么东西?“仅仅”是什么模样?“尤其”有没有质量或重量?“不但”如何得以被人们感觉?……这些虚词不指涉事物,而是指涉事物之间的关系,更准确地说是人们对事物关系的描述,意在用逻辑之网把散乱事物编织成统一的世界图景。
火把水烧开了,人们编制出“因为”火烧“所以”水开的因果陈述——虽然这个陈述已经化略了水的纯度、大气压力、地心重力等更多相关条件,一因一果的单线链接并不准确,但不管怎么说,不失为通向科学认识的起步。如果没有这些虚词,我们就只能看到互不相关的火、壶、水,包括水突然自冒热汽和气泡,不可能得到“烧水”的理解性描述。由此可见,虚词因其无象,一开始就是最具风险的符号系统,但仍是人们进入逻辑思维的起码工具,承担着语言抽象化的高阶发展。孩子学习语言时,最难掌握的就是虚词,最容易出错的就是虚词。“因为妈妈回来了,所以小狗拉屎了。”这就是一个孩子既不能理解妈妈也不能理解小狗时的傻话,是虚词胡乱安装的常见情形。
在这个意义上,说语言使人区别于动物是不够的,说虚词使人区别于动物才是较为妥当的。虚词是人的专利,是人从动物中分离出来的最后一站,是人对动物最后的告别之地。人们完全可以使狗、猪、马、牛、鸽子、狗熊等等“听懂”人语,在训练中造成它们对部分实词的条件反射,为主人叼来一只“袜子”或者乖乖地“出去”。但再高超的驯兽员也无法让动物了解“所以”、“仅仅”、“尤其”、“不但”等等是什么意思,无法让它们叼一个“不但”来,或者向“而且”冲过去。动物无法像人一样,凭籍虚词体系在逻辑思维的长途上越走越远,远征科学、哲学、政治、伦理,一直到现代文明各个最为奥秘莫测的各种知识前沿。
到了这一步,不仅是虚词,就是很多实词也无象了,至少是无日常之象了。人们的认识触须向更微观和更宏观的领域延展,各种事物关系更多地为人们所捕捉和联结,数词、副词、名词、动词等都越来越“虚”。“眼见为实”不足为训,日常感觉不能不一再受到怀疑、封存甚至彻底取缔。鲸长得像鱼,但不是鱼。蝙蝠长得像鸟,但不是鸟。改性的金属形态不变但品质变,改性的水泥外象依旧但功能新。再说,负数和虚数有象吗?质子、亚原子、基因密码有怎样的象?谁能描画出一个“生产关系”或“经济增长点”?谁能嗅到或者触到“语素”、“音位”、“思想”、“文化深层结构”?……这种知识的非日常化,使人类思维开始告别原始状态和儿童状态,理性主义者们有理由把逻辑而不是感觉,当作认识的高级形态,当作新的精神上帝。理性高于感性的现代通则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福柯依据他对法国的观察,认为十六世纪是这一过程的开始,是现代人告别古代人的临界点。十六世纪以后语言学、博物学、经济学三大学科的产生,带来了语言一次脱胎换骨式的高度抽象化,使很多词语已无法还原为“可见物”——比如生物学分类不再仅仅以植物和动物的“外征”为依据,解剖学正在揭示不可还原为物象的“有机组织”(见《词与物》)。
到今天,据有关统计,每年都有一千个左右的新科技词出现在英语中,造成词汇的迅猛增量,其中大多数为实词,却没有日常具象可供感觉。
如果说这个时候还有象的话,那么纷纭万象刚好受到了抽象思维的大规模介入,无不面目一新。首先是象的改造。美术的透视法则出现了,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意大利画家达·芬奇,归功于他不仅是个画家,而且是一位杰出的几何学家、解剖学家以及工程师。他的《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等名作,以几何学和解剖学的精确控制,重新训练了人们的视觉,塑变了人们的空间,给具象注入了逻辑之魂,为后来几个世纪的现实主义审美奠定了理性的基石。接着是象的大量臆造。相对论、量子论、非欧几何、熵增加原理等现代科学思想,极大颠覆了人们传统理解中的世界。化学、核物理、生物等技术产业,几乎完全改变了人们日常生活的景观。Nature(自然)不再是Nature(本质)。“自然”已经成了一件陈旧的遗物,一个原始的迷信,现代主义美学的历史一开始就是非自然、超自然、甚至反自然的历史。不难理解,现代主义的绘画常常奇诡得让人莫名其形,现代主义的音乐常常晦涩得让人莫名其声,连现代主义的历史与理论也正在被鼓励大胆虚构,一切社会、政治以及伦理的思辨也都可作超现实的天马行空,飞扬出人们经验感觉之外——据说今天的真实就是一种文本,一种叙事和修辞,对这个世界诸多事务的了解,不再需要肉眼可及和伸手可触的事实作为价值担保。你站在巴黎蓬比杜文化中心面前,完全可以感受到现代人由此产生的美学自信,还有冲破自然常态的那种急切和狂热:蓬比杜中心是一个现代主义的建筑隐喻,完全不像是一个文化机构,更像一个粗笨无比的大型化工厂。大小纵横的水管、汽管等本该藏起来的东西,全暴露在大楼的表面;墙面、窗口等本该呈现于外的东西,眼下全被遮挡于管网之后。整幢大楼就像一件大衣里外翻了个透,一只甲鱼的肠道、食道以及血管翻出来挂满全身,传统的“内”与“外”交换了位置。如果没有一种挑战“自然”的眼光,如果没有一种寻找“本质”的眼光,一个艺术中心如何会建成这等模样?
现代主义是心造的充分自由,是一次符号大赦和符号解放,正在把人们吸入一个陌生的符号世界。在这个时候,何谓“虚”,何谓“实”,恐怕是不易说清楚了。 暗示(修订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