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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以载道
十二世纪匈奴大帝国横扫欧亚大陆以前,匈奴人知道织布、铸铁、造车,却不知道文字如何书写(见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比较而言,中国虽然是一群关心近事甚于远事的定居者,却是文字的早熟国家之一,三千多单字在公元前的战国时代已经定型,足以让先民们对人情与事情的琢磨日渐其深。秦始皇统一中国,实现“书同文”,使表意的汉文字贯通众多方言区,建构出一个巨大而统一的符号网络,为后来一次次维系国族完整提供了重要的信息技术条件。
不仅组成匈奴的突厥和蒙古,欧洲也没有这个文字稳定而统一的条件,走上文字表音一途。文字随语音而变,也就太容易变,可能有利于追新,却不一定利于温故和袭旧,比如欧洲文艺复兴很大程度上就只能借助外文的中转,从穆斯林的大量译本中去重新找回自己的希腊——很多欧洲人早已不知道的希腊。另一个问题是,一旦罗马大帝国崩溃,拉丁文随之分崩离析,新一代文字随方言四处哗变再也难以融合,文字壁垒后面的体制和生活也就各行其是。文字大家族之内虽然还有亲缘关系,但彼此差异已僵固下来,甚至成为当代欧共体统一的重要障碍。
是文字促成了中国造纸术的发明?还是造纸术促成了中国文字的进一步发达?这一问题不易确解。但不管如何,东汉宦官蔡伦在公元105年改进的造纸方法几乎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使文字的广泛运用成为可能,使文字不再为王室和贵族所垄断,也不再成为他们气喘吁吁的艰辛之物——想想看,当时臣子东方朔给汉武帝写一奏章,所用竹简竟要用两个人才能抬进宫去!再想想看,在造纸术于十二世纪经阿拉伯人传入欧洲之前,那里的文字常常记录在笨重的羊皮书上,一部哲学或一本圣经的传抄,得耗费成车的羊皮,也得让奴仆们肩挑背扛:如此昂贵的文字,对于构成社会大多数的下层平民来说,是何等的稀罕和遥远。
“蔡侯纸”代表的群体性发明过程,最晚也始于汉初,有甘肃省天水放马滩、敦煌马圈湾、敦煌甜水井出土的西汉纸为证。这带来了世界上第一次信息爆炸,也是中国理性认知的一次大规模突飞猛进。文风大盛,文运大兴,连乡村中也学馆遍地,数以万计的读书人冒出来,形成了强大的“士族”,取武士和贵族而代之,成为了社会中新的强势阶层。与此相联系的另一个连锁效应,是官办“太学博士”的出现,开辟了读书人进入政权的通道,虽然还没有完全取代察举制,但已确定了文官政治的走向,浮现出科举制的雏形。知识的新领域一个个也在被开拓:医学(张仲景等)、天文学(张衡等)、文字学(许慎等)、自然哲学(王充等)、史学(司马迁、班固等)以及道家各种方术,群星灿烂蔚为大观,完全重写了中国人心目中的世界。连文学也成了一件求真务实的工作,司马相如和杨雄的汉赋,取材广博,“写物图貌,蔚似雕画”,写山川草木之状,极铺陈白描之能,完全有地理学、生物学以及其它学科的浓厚兴趣,如同一部部文学化的百科全典。
汉语思维的成年期已经到来,反过来也以格物致知的旺盛需求,极大提高了汉语的抽象化程度。隶书在这个时代应运而生,成为今文经学那里流行的“今文”,是一种方方正正、结构有序、笔划简便的字体,已经大幅度蜕去了甲骨文和篆书的原始象形痕迹。各种理论也不再是政治经验和道德经验的零散心得,不再呈现出前理论的初始样式,比如孔子的语录体、庄子的寓言体以及《易》的象数体,而走向了一个个逻辑思辨的浩大工程:经学。以董仲舒为代表的经学家们,发展了一套中国式的逻辑思辨,表现出集儒、墨、道、法等各家之大成的学术大雄心和知识大胸怀,展开大规模的理论生产,著述动则数十万字乃至百多万字,是继中国的政治统一以后第一次着手的文化整合。这当然还只是一个开始。汉代开始的整合可以说一直持续到十个多世纪以后的宋代理学——那时毕升又发明了活字印刷,实现了文字使用量的再一次爆炸,最终完成了中国从“纹治”到“文治”的转型,即文化从象符主导到字符主导的转型。
有意思的是,宋代是中国万象缤纷的时期,是象符空前活跃和丰收的时期。农耕社会的物产丰足和商业繁荣,使陶瓷、丝织、雕刻、建筑等等都有极盛表现,书画、演剧、音乐等等亦迅速扩展为大众性消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曾这样描绘当时的京都:
坊巷院落纵横万里,莫知纪极。处处拥门,各有茶房酒店……夜市直至三更才尽,五更又复开张,如耍闹去处,通晓不绝……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环区之异味悉在庖厨……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这种挥霍奢靡的生活景观令人震惊。当时的“宋词”代“唐诗”而兴一项,足以证明文学已经更多脂粉气,流向了梨园和青楼,亦证明了文士与优娼的广泛联系,还有音乐的普及程度。重要的区别在于:此时之“乐”已非先秦之“乐”。先秦之乐深藏于宗庙和宫廷,钟、謦、琴、瑟等乐器都大型化和固定化;宋代之乐则已扩散市井,琵琶、三弦等乐器也就趋向小型化和便携化(据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乐器的这一历史性嬗变,证明了“乐”已逃离统治集团的掌控,不再是荀子那里“别尊卑”、“施赏罚”以及“禁暴胜悍”的教化工具。恰恰相反,此时的音乐已经下渗基层,入俗随众,甚至妖声艳调淫词艳曲过把瘾就死,正如理学家周敦颐所警告的:音乐功能已不再“平心”而是“助欲”,不再“宜化”而是“长怨”(见《通书/乐上》)。
在某些人士看来,这种变化已经构成了对礼教的巨大威胁,已经与“礼”构成了尖锐的对立。昔日役夫式“非乐”的立场,曾被儒家痛诋为墨家之愚,现在却差不多偷偷移入儒家的严峻面容。历史的重心出现回摆,只是没有摆回原有的轨道。
一个文化的更年期悄悄临近。宋代理学家们纷纷“卑艺文”,连历来传统深厚和名分高贵的诗歌,因为与音乐有亲缘关系,难免世俗声色的感染,也开始让他们惴惴不安。程颐斥诗歌为“俳优”与“闲言语”,朱熹则发誓“决不做诗”。在他们的心目中,做诗也是“玩物丧志”和“耽于声色”,属道德败坏之举。文字之外的感官活动,物质世界的千姿百态,即便可以用作前理论、前文字、前语言的直觉隐喻,但太容易让人意乱心迷,太容易偏离儒家的政统和道统。为了实现“存天理灭人欲”的伟大目标,他们既然已经失控于“象”,就不得不重“文”轻“象”,不得不求助文字来建立认识屏障,以文字清洗人体内各种危险的感觉勃动,制造出人欲的空白和禁锁。他们是一些读书人,是掌握了造纸和印刷两大技术的读书人,文字是他们最大的优势和法器,因此被他们奉为唯一的意义载体。
从此,“知书识礼”是成为高士的不二法门。“知言”与“立言”是君子的毕生使命。他们挟万卷经纶投入伟大而艰难的“文治”,成为一群中国式的文字中心主义者,中国式的“逻各斯中心主义(Logocentrism)者”。
周敦颐及时提出的“文以载道”,在这一层意义上可以得到更多理解:不光是道德崇拜,也是文字崇拜。 暗示(修订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