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一说曼殊斐儿——《夜深时》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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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说曼殊斐儿——《夜深时》附记我翻译这篇矮矮的短篇,还得下注解。现在什么事都得下注解。有时注解愈下,本文愈糊涂,可是注解还得下。这是一个下注解的时代,谁都得学时髦。要不然我们那儿来这么多的文章。
男人与女人永远是对头,永远是不讲和不停战的死冤家。没有拜天地——我应当说结婚,拜天地听的太旧,也太浪漫——以前,双方对打的子弹,就化上不少,真不少,双方的战略也用尽了,照例是你躲我追,我躲你追,但有时也有翻花样的,有的学诸葛亮用兵,以攻为守,有的学甲鱼赛跑,越慢越牢靠。这还只是一篇长序,正文还没有来哪,虽则正文不定比序文有趣。坐床撒帐——我应当说交换戒指,度蜜月,我说话真是太古气——以后就是壕沟战争,那年分可长了,彼此望是望得见的,抓可还是抓不到,你干着急也没有用,谁都盼望总攻击时的那一阵的浓味儿,除了拼性命时有神仙似的快乐,但谁都摸不准总司令先生的脾胃,大家等着那一天,那一天可偏是慢吞吞的不到。
宕着,悬着,挂着。永不生根,什么事都是的。像我们的地球一样,滚是滚着,可没有进步。男的与女的:好像是最亲密不过,最亲热不过,最亲昵不过的两口子不是?可是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他们中间隔着的道儿正长着哩!你是站在纽约五十八层的高楼上望着,她是在吴淞炮台湾那里瞭着;你们的镜头永远对不准。
不准才有意思,才是意思。愈看不准,你愈要想对,愈幌著镜子对,愈没有准儿,可是这里面就是生活?悲剧,趣剧,哈哈,眼泪,文学,艺术,人生观,大学教授,《京报》附刊,全是这一个网里捞出来的鱼。
我说的话,你摸不清理路不是?原要你摸不清,谁要你摸得清?你摸得清,就没有我的落儿!
十九世纪出了一个圣人。他现在还活着。圣人!谁是圣人,什么是圣人?不忙,我记得我口袋里有的是定义让我看看。“圣人就是他”——这外国句法不成,你须得轮过头来。“谁要能说一句话或是一篇话,只要他那话里有一部分人人想得到可是说不上的道理,他就是圣人。”“我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那是我们的孔二爷。这话说的顶平常,顶不出奇,谁都懂得,谁都点头儿说对。好比你说猫鼻子没有狗鼻子长,顶对。这就是圣。圣人的话永远是平常的,一出奇他也许是一个吴稚晖,或是谁,那也不坏,可就不是圣人。
可是我说的现代的圣人又是谁?他有两个名字:在外国叫勃那萧,在中国叫萧伯讷。他为什么是圣人?他写了一本戏,谁都知道的叫做《人与超人》。一篇顶长、顶繁、顶啰嗦的戏,前面还装着一篇一样的长、繁、啰嗦的长序。但是他说的就是一句话,证明的就是一句;这话就是——凡是男与女发生关系时,女的永远是追的那个,男的永远是躲的那个。这话可没有我们孔二爷的老实。不错,分别是有,东洋圣人与西洋圣人,道理同是一个,看法说法,各各不同。我们孔二爷是戴着平天冠,捧着白玉圭,头顶朝着天,脚跟踏着地,眼睛看着鼻子,鼻子顾着胡子,大胡子挂在心坎儿上,条缕分明的轻易不得吹糊;他们的萧伯讷是满脸长着细白毛,像是龙井茶的毛尖,他自己说是叫虫子龈过的草地;他的站法顶别致,他的不是A字式的站法,他的是Y字式的站法,他不叫他的腿站在地上,那太平常不出奇,他叫他的脑袋支着地,有时一双手都不去帮忙,两条腿直挺挺的开着顶对天花板,就是难为他的项根酸了一点。他这三四十年来就是玩着这把戏——一块朝天马蹄铁的思想家,一个“拿大鼎”的圣人。这分别你就看出来了不是?用腿的站得住(那也不容易有人到几十岁还闪交哪),用头的也站住了,也许萧先生比孔先生觉着累一点,可是他的好看多了,这一来他们的说话的道儿就不同,一是顺着来的,一是反着来的,反正他们一样说得回老家就是——真理是他们的老家。
孔二爷理想中的社会是拿几条粗得怕人的大绳子拴得稳稳的社会,尤其是男与女的中间放着一座掀不动钻不透的“大防”。孔二爷看事情真不含糊,黄就是黄,青就是青,男就是男,女就是女,干脆,男女是危险的。你简直的得想法子,要不然就出乱子。你得防着他们,真的你得防着他们,把野兽装进了铁笼子,随他多凶猛也得屈服。别的不必说就是公公媳妇大伯弟妇都得要防;哥哥妹妹弟弟姊姊都得要防;六岁以上就不准他们同桌子吃饭。夫妇也不准过分的亲近;老爷进了房太太来了一个客人。家里来了外人,太太爱张张也得躲到屏风背后去。这一来不但女子没法子找男子,就是男子也不得机会去找女子了。结果防范愈严,危险愈大;所以每回一闹乱子我们就益发的佩服孔二爷见解高明。不错,这野兽其实是太不讲理,太猖獗,只有用粗索子去拴住他,拿铁笼子去关住他。我们从不反过头来想想——假如把所有的绳子全放宽了,把一切的笼子全打开了,看这一大群的野畜生又打什么主意。
萧伯讷的回答说不碍,随你放得怎样宽,人类总是不会灭的,废弃了一切人为的法律,我们还得遵守天然的法律;逃避了一切人群的势力,我们还是躲不了生命的势力(life force)。男人着忙的去找女人,或是女人着忙的去带住一个男人:这就是潜在的生命的势力活动的证据。男人的事务是去寻饭吃,女人的事务是生殖;男人的作用是经济的,女人的作用是生物的。女人天生有极强极牢固的母性;她为要完成她的天职,她就(也许不觉得的)想望,生活的固定,顶要紧是一个家。但是男人却往往怕难,自己寻食吃已经够难,替一家寻食吃当然更是麻烦;他有时还存心躲懒;实际上他怕的是一个永久固定的家。还有一个理由为什么女人比男人更着急,那是因为女性的美是不久长的,她的引诱力是暂时而且有限的,所以她得赶紧;一个女儿过了三十岁还不出嫁父母就急,连亲戚都替担忧。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急,只是在老社会情况底下她没有机会表示意志就是。她急的缘故也不完全是为要得男人的爱,她着急是为要完成她的职务,为要满足她的母性。所以萧伯讷是不错的,他说在一个选择自由的社会里男女间有关系发生时,女的往往是追的那个,男的倒反是躲的那个。王尔德说男子总不愿意结婚除非他是厌倦了,女子结婚为的是好奇。这话至少一半是对的;平常一个有志气爱自由的男子那肯轻易去冒终身企业的危险,去担负养活一个家的仔肩,反面说女人到是常常在心里打算的(她们很少肯认账,竟许也有自己不感觉到的,但实际却有这种情形),打算她身世的寄托,打算她将来的家,打算亲手替她亲生子打小鞋做小袜子。并不是女子的羞耻,这正是她的荣耀,这是她对人道的义务。要是有一天理性的发展竟然消灭了这点子本性,人类种族的生产与生存也就成了问题了。我们不盼望有那一天,虽则我们看了“理性的”或是“智理的”的女人一天一天的增加数目,有远虑的就多少不免担忧。
曼殊斐儿是个心理的写实家,她不仅写实,她简直是写真。你要是肯下相当工夫去读懂她的作品,你才相信她的天才是无可疑的;她至少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者的一个。她的字一个个都是活的,一个个都是有意义的,在她最精粹的作品里我们简直不能增也不能减更不能改动她一个字;随你怎样奥妙的细微的曲折的,有时刻薄的心理她都有恰好的法子来表现;她手里擒住的不是一个个的字,是人的心灵变化的真实,一点也错不了。法国一个画家叫台迦(Degas)能捉住电光下舞女银色衣裳急旋时的色彩与情调;曼殊斐儿就能分析出电光似急射飞跳的神经作用;她的艺术,(仿佛是高尔斯华绥说的,)是在时间与空间的缝道里下工夫。她的方法不是用镜子反映,不是用笔白描,更不是从容幻想,她分明是伸出两个不容情的指头到人的脑筋里去生生的捉住成形不露面的思想的影子,逼着他们现原形!短篇小说到了她的手里,像在柴霍甫(她的唯一的老师)的手里,才是纯粹的美术(不止是艺术);她斫成的玉是不仅没有疤斑,不沾土灰,她的都是成品的。最高的艺术是形式与本质(form and substance)化成一体再也分不开的妙制;我们看曼殊斐儿的小说就分不清那里是式,那里是质,我们所得的只是一个印象,一个真的、美的印象,仿佛是在冷静的溪水里看横斜的梅花的影子,清切、神妙、美。
这篇《夜深时》并不是她最高的作品,但我们多少可以领略她那特别的意味。她写的一段心理是很普通很不出奇的;一个快上年纪的独身女子着急要找一个男人;她看上了一个,她写信给他,送袜子给他;碰了一个冷钉子;这回晚上独自坐在火炉前冥想;羞,恨,怨,自怜,急,自慰,悻,自伤;想丢,丢不下;想抛,抛不了;结果爬上床去蒙紧被窝淌眼泪哭。她是谁,我们不必问,我们只知道她是一个近人情的女子;她在白天做什么事,明天早起说什么话,我们也全不必管,我们有特权窃听的就是她今夜上单个儿坐在渐灭的炉火前的一番心境,一段自诉。她并不会说出口,但我们仿佛亲耳听着她说话,一个字也不含糊。也许有人说损,这挖苦女人太厉害了,但我们应得问的是她写的真不真,只要真就满足了艺术的条件,损不损是另外一件事。
乘便我们在这篇里也可以看出萧伯讷的“女追男躲”说的一个解释。这当然也可以当作佛洛依德心理学的注解者,但我觉得陪衬“萧”更有趣些,所以南天北海的胡扯了这一长篇,告罪告罪!
十八日 散文精读·徐志摩(且读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