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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七篇早年,地坛里有个遛弯儿的老太太,手里一根拐杖常引得路人驻步。拐杖是一整条鹿腿做的:鹿蹄黑亮,腕部弯曲成手柄,筋骨分明,皮毛犹在。众人把玩一回,而后感叹:“真东西,漂亮!”老太太落座石阶,面目冷峻。
有人问:“这东西您哪儿来的?”
“抢来的!”老太太没好气。
“不不,咱是问您哪儿买的?”
“哪儿也不卖!”
“那,您这东西是?”
“你才东西哪!”
“哎哟喂老太太,您别生气呀,咱是说……”
“猎人留下的。我那相好的,留下的。”
众人窃笑,不敢再问。老太太倒说开了——
猎人年轻时不打猎。猎人好跑,也能跑,跑一万米能把别人落下两三圈。猎人心憨,打小儿就实在;跑到一万米,他心想这也算跑?就又跑,一圈一圈总也不像要停下的样子。众人就喊:“行嘞,行嘞!”“够啦,傻小子!”可猎人压根儿没明白他们为啥要这么喊。
猎人跑得高兴,出了体育场,跑上大马路。不知啥时候喊声却变成了:“加油,加油!”“嘿,这哥们儿行啊!”路人以为他是在跑马拉松。
跑马拉松他也不含糊,跑过终点也不见有人追上来。可喊声就又变回来:“行嘞,行嘞!”“哪儿这么个傻小子,还不快停下!”猎人心说我有的是劲儿哪,干吗停下?你们也不瞧瞧这四周的景色够多美!
那时候不是唱吗: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在群山那面,有野鹿和山羊……雄鹰在飞翔,一会儿在草原,一会儿又向森林飞去……
他就这么跑哇,跑哇,跑过田野,跑向群山,天也黑了,月亮也上来了,周围也没人喊了。行吧,今天就到这儿,回去领奖去,奖还能是别人的?
奖还真就是别人的了。万米奖,给了那个让他落下两圈的人。马拉松奖,给了一个他见也没见过的家伙。猎人问:我的呢?人家说:你是谁?
就这样,他干脆跑到山里打猎去了。那时候还允许打猎呢。
早年,地坛里有两个会算命的人。一位半宿半宿地在林子里吹箫,大家叫他“箫兄”;一位整天在园子里边走边饮,人称“饮者”。
有一天大雾弥漫,我独自守着棵老树发呆,忽一阵酒气袭来,饮者已现近旁,醉眼迷离地正瞅着我笑呢。我说您好。他说有啥不好?我说您总这么高兴。他说不高兴咋办?那时我二十几岁,已经盼着死了——两条腿算是废了,工作又找不到,日子嘛倒还剩着一大半,以后的路可怎么走呢?
饮者正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黄汤。我说:要不您给我算上一命?
他拉着我的手看了看,又问过八字,说我命属木,生于冬,必多病,二十岁上少不了要住医院,尔后厄运频频,步履维艰,直到……
直到啥时候?我忙问。
另一个声音却在身后响起:单说以往,也算本事?
回头看时,雾气缭绕中箫兄一身黑衣,抱箫而立。
饮者缓缓起身,与箫兄久久对视。同行相轻,据说二人久存芥蒂。
那就算算未来?饮者说,语气中有明显的挑战味道。
箫兄摸出两张纸条说:您写一句,我写一句。
片刻写罢,二人换看,拊掌大笑,似芥蒂已去。
饮者问:如何给他看呢?
箫兄答:只末尾一字吧。
饮者又问:剩下的加封?
箫兄点头:待未来拆启。
末尾一字,饮者的是“之”,箫兄的是“也”。我说这不跟没看一样吗?饮者说:提前拆看也行,就怕不准了。箫兄道:不准了,而且不好了。我说你们把我当傻瓜吗?他们说:您请便。
那么,未来是什么时候?
不得不拆时。
如何才算不得不拆时?
笑声朗朗,二人已隐形大雾之中。
尔后多年,园中时有酒气飘绕,林间常闻箫声彻夜,却很少再见到他们;偶尔见了,也绝口不提此事——行内的规矩:命,是说一不二的。
转眼几十年,不知多少回我想拆开那两封字条看看,总又怕时机不对。直到不久前躺进急救室,这才想,拆吧,免得死也不知他们都写些什么。
两句话,竟似一联:虽万难君未死也;唯一路尔可行之。
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重复五十遍,那个人,该叫他什么?就叫“百太祖”吧。按十七八年一辈算,他应该是活在三国时期。甫家的家谱上说他,“于长坂坡前,被一赵姓将军一枪毙命”。查遍史书,唯《三国演义》第四十一回疑似相关:“赵云怀抱后主,直透重围,砍倒大旗两面,夺槊三条;前后枪刺剑砍,杀死曹营名将五十余员。”但愿百太祖正在其中,否则正史、野史均无他丝毫痕迹。
传说,百太祖与百太奶尚在胎中,即经两家父母指腹为婚。二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孰料婚龄将至,甫家败落,亲家寻因种种,欲毁婚约。直至百太祖戎装待发,欲见娇娘一面,百太奶家仍闭门不允。幸有“红娘”内应,正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菩提树滴菩提水,滴入红莲两瓣中”,或如后世民歌所唱“抱住哥哥亲了个嘴,肚里的疙瘩化成水”,总之百太祖夜闯闺房,给百太奶留了个种。
否则一千七百年后,甫家最终也难有一位妇孺皆知的名人了。
送郎从军一幕自古雷同,譬如“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譬如“紧紧握住红军的手,亲人何日返故乡”。男儿功名重,百太祖一骑绝尘。女子为情生,百太奶以泪洗面,忍辱负重,为甫家养育着九十九太祖,终日所盼唯夫君早日归来。譬如“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譬如“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吵,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人分古今,相思无异。然“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其时通讯靠喊。百太奶岂知,爱子呱呱落地日,正是夫君尸横疆场时。家谱记载,百太祖首战刀未血刃,已成他人枪下鬼。又如民歌所唱“人人说咱们二人天配就,你把妹妹闪在那半路口”,百太奶闻讯昏厥三刻,自此终身独守,再不曾嫁。
千年悠悠,亦如白驹过隙。却说这百太祖的直系一百代孙,自幼乖巧伶俐,取名志高,孰料长大成人却不忠不孝。不忠者,他不仅与风靡一时的小说《红岩》中那个叛徒同名同姓,且行径与下场亦无二致;否则,必也会像其百代先人们一样,无论正史、野史,均无痕迹。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甫家到志高一辈已是数代单传,偏这厮被人一枪毙命时,尚未有后。
二〇一七年,你外公尚未成婚,在E州做刑警。他师父,刑警队长老路,正要退休。那年E州出了件大案,简单说吧,恐怖分子要在机场、车站搞一次连环爆炸。警方所知仅止于此,所幸抓获了一名嫌犯——据线人的情报,此人还是主谋之一。欲救万千无辜于危难,务必得从他嘴中掏出更多线索,这任务就交给了路队和你外公。
嫌犯果然顽固,任你千条妙计,他自一言不发。审问多日,师徒俩气得肝疼牙痒,仍无所获。嫌犯倒嚣张起来:“杀了我吧,这是你们唯一能做的。”老路拍案道:“我们能做的还很多!”嫌犯冷笑,继而闭目养神。
师徒俩出了审问室,在天井里抽烟。老路说:“这样下去咱非输不可。”二人抬头仰望,空中仿佛滚过隆隆巨响。老路说:“碰上这号不要命的谁也没辙。”二人低头默想,似已见那血肉横飞的惨景。
突然,老路把烟头一甩,盯住你外公说:“就不敢给他动动刑?”
“虐囚可是犯法的呀,师父!”
天井里半晌无言。谁都明白:审问失败最多算你无能,若动刑,麻烦可就大了,就算上级睁只眼闭只眼,新闻媒体也饶不了你!
外公蹲在角落里,很久,冒出句话:“师父,您说,这小子肯定知情吗?”
师父就笑:“你是想,这两难局面会不会还给咱留着个缺口?”
天井里一无声息。谁都明白:真正的麻烦并不在媒体,而在良心——一边是法纪严明而置百姓的安危于不顾,一边是知法犯法却有望拯救万千无辜于危难。
半天,外公又说:“师父,您说上面这情报……准吗?”
师父又笑:“你不过是把缺口换了个部位。”
外公还要说什么,老路打断他:“甭说啦,老弟,有缺口还怕没部位吗?比如,动刑就一定能奏效?违法,就不能不走漏风声?唉!早年我有个老同事,也碰上这么个局面,左右无路,便一枪把缺口开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天上云飞风走,七月天,天井里竟冷得人发抖。可是那老同事的灵魂流连未去?老路的神情渐趋坚忍,焦灼的目光却平缓了许多。
他站起身,拍拍你外公的肩膀:“老弟,找个好人结婚吧。别的事交给我。”
“师父,您想干吗?!”
“不干吗,今晚先去睡个好觉。”
第二天外公一上班就听说,昨夜,那个顽固的家伙终于开口了。外公顿觉不妙,忙去找他师父。老路已被停职。上级的好意,让你外公去拘捕路队。师父仍然坐在那个天井里,据说自审问结束后他就没动过地方。见你外公来了,他伸出双手。外公不忍,流泪道:“师父,您的良心是完整的,可我算什么?”师父说:“老弟,甭瞎想。要是不给我判了,咱这事就还算不上完整……”
何先生勤劳致富,不惑之年买下一所宅园,地处城边湖畔,闹中取静。夫妻俩难得为自己放了一回长假,装修好房子,配全了家具,园子里种满花草树木,便又去远方忙生意了。宅园交给一位远房阿叔和爱犬黑妞看管。
阿叔年近花甲,每日打扫房间,维护庭院,忙得不可开交。黑妞风华正茂,整日闲逛,常引来些异性在篱笆墙外乱喊乱叫。何先生按时给阿叔邮来工资,以及黑妞和宅园的各类养护费。
日复一日,并不见先生回来,打扫卫生便改为每周一次。后来先生的生意越做越远,渐渐做出了国,卫生又改为每月打扫一回。如是三年,仍不见先生的影子,阿叔渐觉寂寞,又看这十几间房空得可惜,便从乡下把儿子一家接来同住。黑妞也是孤单,隔着篱笆不知让谁给弄大了肚子。
黑妞生下两双儿女,众人说定能卖个好价钱。阿叔不肯,留下酷似黑妞的一只,其余都送给了爱狗的人。
黑妞十几岁去世,阿叔在园中给她立了块碑。
年复一年,黑妞的重外孙也已成年,何先生这才回来。其时阿叔也已过世,临终把工作交给了儿子阿仔。黑妞的重外孙也是通体透黑,取名黑娃。
先生明显消瘦,每日唯出门看病,回家服药、散步、睡觉,一切都由阿仔照料。先生看来病得不轻,总把阿仔认成阿叔,把黑娃喊成黑妞,阿仔百般解释,先生终不理会。
阿仔问:“先生的家人啥时回来?”
先生只说儿女都在海外成了家,便转开话题:“阿婶和儿子都还好吗?”
阿仔想,反正是解释不清,就说:“都好,老婆在家种田,儿子读书。”
“怎么不让他们来城里玩儿呢?”
“不瞒先生,他们都来住过一阵,听说您回来,就让他们走了。”“走什么嘛,这儿有的是地方住啊!”
“乡下人不懂事,整天乱吵,影响先生。”
“唉,还有什么可影响的!都让他们来吧,也帮帮你我。”说罢大把大把的钞票掏给阿仔,“田,雇人种;孩子,来城里上学。娘儿俩一起坐飞机来!”
阿仔的家眷来后不久,先生即告病危。阿仔一家急得团团转,让先生去医院先生也不去,只说不如死在家里。
弥留之际,先生示意阿仔一家挨近他坐,然后又喊那条狗:“黑妞,黑妞……”黑娃竟懂得是喊它,跑过来,舔舔先生的手。
阿仔觉得应该让先生走得明白,就又解释:“这狗不是黑妞,是她的重外孙了。我也不是阿叔,我爹他也早就……”
先生闭目叹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吗?也看不见黑妞的坟?”
料理完先生的后事,阿仔携妻带子回了老家;担心何家的人来继承遗产,找不到家门,临行时在篱笆墙上挂了块牌子:何宅。
有一年夏天,表妹阿含去V州开会,亲历了一桩奇事。
V州是我们老家,但早已故人全无。周日休会,阿含想去看看祖上的老宅,可走了大半个V州城也没找到。实际上她对祖居所知甚少,唯行前听她母亲描述了个大致的方位,说那是城中不多的几家大宅门之一。阿含只好见了古旧的大宅门就去问:知不知道这宅子最早的主人姓什么?被问者无不摇头瞠目,报以满脸的警惕。
市中心商家云集,客流如潮。在一家餐馆吃过午饭,阿含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歇歇,便走出餐馆后门。谁料眼前一池莲花,半坡绿草,曲径亭台,林木掩映。这是啥地方?阿含正自窃喜,却见几位古装男子正于池畔饮酒谈笑。是拍电影吧?阿含心想不如去看看有没有熟人。可当阿含渐走渐近时,却见那几个男子陡然惊慌,竟至呆若木鸡。阿含并不在意。阿含在影视界人气正旺,初来界内的年轻人见了她难免举止无措,只是这几位稍嫌过分。阿含问他们拍的什么片子,谁的导演,谁的摄像,那几位却是张口结舌,面面相觑。也不知谁找来的这几块料!阿含卧身草丛,以鞋为枕,心想不如睡他一觉。似睡非睡间,听有仆人来添酒加菜,眯眼看时,却见那厮紧盯着阿含一双赤裸的秀足,顾自筛糠。阿含气了,腾地坐起来,正待发作,却见那厮撇下箪壶已然抱头鼠窜。再看几位男子,也只剩一个。阿含方觉事有蹊跷,问道:“出了什么事?”所剩的一位颤巍巍地说:“敢问仙人自何方来?”阿含顿感周身发冷,细看,那人脑后的一条长辫明明是长在头皮上的!阿含再不敢多言,匆忙抓起鞋子,一溜烟跑回宾馆。众人见她面无人色,便问何致如此?阿含愣怔半晌,才说:“刚才我,可能是走……走进了过去。”
没人信她的话。但不久前我查家谱,见有记载:我爷爷的四次方——即我二百年前的那位老祖宗,二十岁行冠礼后,与三五好友聚于后花园内饮酒庆贺,见一神秘女子飘然而至,衣着奇诡,举止粗陋,目光放浪,言语怪诞,来去倏忽。众好友皆失魂落魄,即刻四散而逃。唯我那老祖宗如罹花痴,对神秘女子念念不忘,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行若走木,坐比雕石,自此再不言娶,终身鳏居。
看来阿含所言不虚。她确曾掉入时间隧道,或曰“时空蠕洞”,走进了二百年前我那老祖宗的二十岁生日。唯一事难解:我那老祖宗果真终生未娶的话,我可算怎么回事?茫茫历史,想必另有蹊跷。
G大夫医道精湛,中西博采,内外兼修。有回我问他什么病最难治,他不假思索地说:疼。哪儿疼?哪儿疼都不好办。
曾经有个病人,十几年中不知跑了多少家医院,也治不好他的头疼病。G大夫问他:“怎么个疼法呢?”他一会儿说跳疼,一会儿说刺疼,一会儿又说满脑袋串着疼,疼得什么事也干不成。G大夫给他做了全面的神经科检查,包括眼、耳、鼻、牙,又给他拍了全方位的头部X光片,结果一切正常。
“扎扎针灸吧,好不好?”
“好吧,麻烦您给我开几周病假。”
过了些日子,G大夫问他:“怎么样,有点儿变化没有?”
那人双眉紧锁:“唉,还是疼,疼得我什么事也不能干。”
G大夫又给他做了B超和脑血流图,还是看不出毛病。
“再吃点儿中药看看吧。”
“行呀,麻烦您还得给我续几周病假。”
又过了些日子,G大夫问他:“怎么样,疼得轻点儿没有?”
那人依旧一脸苦闷:“不疼则已,疼起来还是没法儿工作。”
“不会吧?”G大夫面有疑色。
那人立刻恼了:“您这叫什么话,莫非是我骗人?”
G大夫又让他去做了CT。不出所料,什么问题也没有。
“这样吧,再做做理疗,同时拔拔火罐儿。”
“行吧,您干脆给我开上一个月的假。”
“假就甭开了。总闲着也不好,说不定干点儿活,这头疼慢慢就好了。”
那人气哼哼地走了,再也没来。
听者无不大笑:咳,是个骗假条的。
G大夫却顾自叹息说:还是得怨医学无能;一个人来了,说他这儿疼,那儿疼,你有什么办法判断他是不是在说谎呢?
甭给他开假条,看他还来不来!
G大夫苦笑道:就怕不都这么简单,前不久又有个病人,也是头疼,看遍了各大医院,能做的检查都做了,偏方、验方也不知吃了多少,结果呢,连病因都找不到;可他就说疼,疼得厉害。
这家伙也要假条吗?
当然,假条还是得开。
骗子,甭给他开!
是呀,有了前面的经验,我也想试试他,后来就没给他开。
不来了吧?
不来了,可他死了。
死了?!
没过多久就听说他死了。
什么毛病?
至死不知。
二〇〇八年年末七篇一并修改完成
二〇〇九年五月二日改定 夏天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