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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最后一次回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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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最后一次回故乡

  巴金返川探乡亲

  巴老是四川成都人。他十九岁的时候——即1923年离开家乡去南京读书,后留学法国。1941年和1942年,巴金两次回过成都。新中国成立后,1956年,巴金以全国人大代表身份到成都视察工作;1960年10月至1961年2月回成都写作。这以后,巴老阔别蓉城已二十六载了。

  家乡的人民和读者怀念巴老。

  巴老同样十分怀念家乡。他不止一次地说:“近年来我非常想念家乡,大概是到了叶落归根的时候吧!”一时没有回来,连歌曲也常引起他的思乡之情。他很喜欢《那就是我》这首歌。他说:“歌声像湖上的微风吹过我的心上,我的心随着它回到了我的童年,回到了我的家乡。”

  经过较长时间的准备,巴老决定在1987年秋回趟故乡。

  为了这一次回来,我和巴老多次通信。巴老思乡之情极浓,他在信中表示:“我的确打算今年秋天回成都看看,因我的时间不多了,只要身体吃得消,我一定走一趟。”在另一封信上他又说:“总之,我闭上眼睛之前要回故乡一次,实现我多年的愿望。我要倾吐《愿化泥土》的感情。我想走走看看。”巴老还表示:“最好是静悄悄地来去,不惊动任何人。”

  当时,我在四川省委宣传部工作。宣传部向省委、省政府写了《值班报告》。报告中特别提到“巴老身体不佳、精力不足,他不打算参加任何社会活动,也不拟多会见人”。我们还给有关人员打招呼,请他们“保密”,以便巴老真正得到休息。可是巴老10月3日离沪抵蓉,当天上海一家大报即发了消息:《巴金返川探乡亲》。尽管消息中提到“此番回乡,巴金与当地有关部门‘约法三章’:一、不参加宴会;二、不参加会议;三、不接受记者采访”。但这条消息实际起了宣传作用。

  开初,我们只通知了《四川日报》和四川电视台,请他们适当采访,留作资料;即便要发表,也得在巴老回到上海以后。可是没几天,上海电视台记者赶来了。他一到成都就从早到晚守在金牛宾馆巴老住处,巴老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四川电视台的记者也不示弱,并与之竞争。当然,应该感谢他们为巴老的这次故乡行留下了许多珍贵资料。但巴金的每一项活动,都跟有一批记者,加上各处的领导出迎,确也有某些不便之处。马老(识途)在五老(张秀熟、巴金、沙汀、艾芜、马识途)游新都之后就说:“这哪像出来游玩?连摆龙门阵的时间都没有。巴老也得不到休息。”我与巴老开玩笑:“这就是做名人的难处。”巴老没有说什么,只莞尔一笑。

  巴老回到成都,迫切地期望会见老朋友。没料到10月3日抵蓉的第二天,九十三岁的张秀熟七时半便起床,要赶在巴金去看他之前去看望巴老。同行的有作家沙汀、艾芜、马识途。沙老是专为等候巴老来成都而推迟回北京的。一见面,张秀老就说:“我们等了你好多年!”这以后,他们多次互相看望,促膝谈心,邀约同行。张秀老还请巴老到他家里吃赖汤圆。张秀老住宅右边的小楼,便是巴老1960年在成都写作时的住处。

  巴老分别和文艺界、新闻出版界的朋友会见,无拘无束地摆龙门阵。许多负责同志都以读者身份表示对巴老的敬仰和关注。大家请巴老讲话,巴老说:“我从小就不大爱讲话,但有很多感情要表达,所以才写文章。现在身体不好,上气不接下气。我已经有二十六年没有回成都了,我一直想闻闻家乡的泥土味。到现在,我仍要汲取家乡的阳光、雨露,跟家乡的禾苗、树木一齐生长。同家乡在一起,同祖国和人民在一起,胸中燃起的火将永远不会熄灭。”

  1987年10月13日,四老在李劼人故居合影,从左到右:沙汀、张秀熟、巴金、马识途

  由于时间的推移,有些老朋友和亲人,巴金无法再见面了。作家李劼人是巴老的老朋友,但劼老早已作古。巴老和张秀熟、沙汀、马识途几老一起到李劼人故居,参观李劼人的卧室、书房,在李劼人的半身塑像下长久凝视。故居工作人员请几老签名留念,巴老用他颤抖的手写下:“1987年10月13日巴金来看望劼人老兄,我来迟了!”在场的同志,无不为巴老的真情所感动。这句话,既是对李劼人写的,也是对李宗林、李亚群、吴先忧、邓天矞等来不及告别的老朋友写的。去年逝世的老友邓天矞就多次说过:“巴金再不回来,就看不到我了。”

  巴老给他的外重孙齐齐一本书,上面写着:“希望你做一个说真话的孩子。”四十五年前,当齐齐的外公还是孩子的时候,巴老曾要他“说话要说真话,做人得做好人”。说真话,这是巴金对孩子的一贯期望。

  童年总是令人留恋的。巴老也想在故乡见到童年时期的足迹。

  巴老到正通顺街去访问战旗歌舞团。这里是巴金的故居所在地。他诞生在这个地方,并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现在这里已经是一片楼房,再找不到被他称为“老师”的轿夫居住过的门房和马房。不少人主张恢复巴老的故居,但巴老认为不能为恢复故居花国家的钱。他说:“我必须用最后的言行证明我不是盗名欺世的骗子。”

  商业场是巴金的大哥工作过的地方,巴金和他的朋友也曾在这里办过刊物。巴老如今来到这里,全是具有民族特色的崭新建筑,连过去的旧址在哪里也说不清楚。

  新都的桂湖还飘着桂花的余香。巴老笑着摆开了龙门阵。他讲了一段他童年的趣事:“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到桂湖。我一个人走迷了路,吓得哭起来。以后才被父亲找到。”这也是巴老对他父亲的怀念。巴老是一个十分珍惜感情和友谊的人,尽管他坚决反对封建社会和旧礼教,但他仇恨的是吃人的制度,而不是否认父母的慈爱和手足的情谊。这一点,过去我理解得很肤浅。

  有三个晚上,巴老应正在成都视察工作的张爱萍将军之邀,看了川戏和曲艺。张老怕巴老疲倦,而巴老却坚持到底。他说:“这是乡音,难得有这个机会。”

  巴金还到了1961年去过的自贡市。

  “旧的不在了,到处是新建筑,家乡的变化真大!”巴老不止一次地说。

  巴老所到之地,总有不少读者请他签名留念。好几年来,巴老因患帕金森病,写字困难,但仍高兴地用颤抖的手签上自己的名字。读者感激地表示谢意,巴老却说:“该我感谢你们,是你们买我的书,养活我。读者是我的‘衣食父母’。”

  寻找童年的足迹

  这次返川的最后一天——10月20日上午,巴老提出到文殊院去。文殊院位于成都市区北,是著名的庙宇,被称为川西“四大丛林”之一。我们设法避开了记者和接待人员。陪巴老去的都是家里人,巴老的女儿小林、女婿祝鸿生、侄女国煣、外侄孙李舒,还有我。出面接待的是宽霖方丈(省政协委员)。这是唯一的一次自由自在的活动。

  那天,巴老穿一套蓝布中山服,还加上一件蓝色外套,头戴一顶前进帽,气色颇好。在文殊院大门前下汽车,巴老坐在手推车上,径自到了接待室。只在途中看了一看大殿的外观,这毕竟是他早年到过的地方。小林夫妇和国煣第一次来,便兴致勃勃地去参观。

  宽霖和巴老两位老人,一见如故地开始叙旧。

  “我年轻的时候到李府上念过经。”宽霖说。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家里请和尚在文殊院念了三天经。”巴老则说,“所以想来文殊院看看。”

  我这才明白巴老来文殊院的目的。原来巴老在怀念他的父亲、我的爷爷。我爷爷去世很早,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他的相貌我是从照片上看到的。我小时候听母亲讲,爷爷在广元县做过知县,我父亲、三爸和四爸(巴金)都跟着爷爷在广元县住了两年才回到成都。

  “我父亲很喜欢我。他平时常常带着我一个人到外面去玩。”我突然想起巴老说的一句话,这是在他的散文《家庭的环境》中读到的。对了,就在这篇文章里,巴老描述过爷爷是戏迷,既喜欢川戏又喜欢京戏,还和演员交朋友。我父亲和几个叔父(包括巴老)组织新剧团时,爷爷还为他们编了一个叫《知事现形记》的剧本,演出时他曾看得哈哈大笑。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巴老描写我爷爷去世的情景:当他和三爸坐在房间里,望着黯淡的清油灯光落泪时,我父亲忽然走进屋哭着说:“三弟、四弟,我们如今没有父亲了……”

  我在遐想,宽霖和巴老却在谈健身之道。

  巴老比宽霖大几岁,宽霖很关心巴老的健康。他边说边比画,教了巴老一种健身法。为了便于记忆,宽霖把它编成几句话,并叫它为《长寿歌》:

  行住坐卧处,经常手摸肋与肚;

  感觉痛快时,两手肚下居;

  四肢血脉贯注时,背拳摸肾部。

   

  小林夫妇和国煣参观回来,已经到该回宾馆的时候。巴老和宽霖告别,感谢他殷勤的接待。宽霖送给巴老一串佛珠,并表示要求菩萨保佑巴老长寿。巴老不信神,但他愉快地接过佛珠。宽霖的友情显然使巴老感动。

  在归途中,巴老又给下一辈讲笑话。说他小时候曾经想出家,但一看小和尚烧戒疤,害怕痛,又不敢当和尚了。

  在场的晚辈,都记住了这个笑话。

  我问巴老为什么那时候想出家,他说:“感到社会黑暗,找不到出路。”我想起我父亲在1929年给四爸巴金的一封信上曾说:“我两个没娘没老子的孩子,各秉着他父母给他的一点良心(指“对于人类的爱是很坚的”——这也是我父亲的话),向前乱碰罢了。”当然,我父亲和巴老的结果大不一样。我父亲的“不抵抗主义”导致他自杀;巴老的“大胆”“反抗”,不仅使他冲出旧家庭,用笔倾诉他的爱与恨,成了反封建的战士,还熬过了“十年浩劫”,踏上新的旅程。

  巴老这次回故乡,整整十七天。10月20日下午五时,他登上返上海的飞机。因为几年前摔坏了腿,行路不便,得有人搀扶。但巴老仍回转身,依依不舍地向送行人挥手。

  望着飞机飞向蓝天,我默诵着巴老五十年前写的一段话:

  我还年轻,我还要活下去,我还要征服生活。我知道生活的激流是不会停止的,且看它把我载到什么地方去!

  在生活的激流中“搏斗”。巴老,这是您的路,也是您给广大读者(包括给我)的精神财富。我感谢您,祝福您!

  许多想见的人还来不及见,许多想去的地方还没有时间去,巴老又挥手告别家乡。他步上舷梯,站在飞机入口前不断挥手。真是“情悠悠,思悠悠,一步一回头”。巴老对送他的朋友说:“我还要争取回家乡!”

  巴老回到上海后,经医生检查,健康状况良好。为了免除家乡人民的挂念,他很快写来一封信:“我已回到上海,正点到达。眼前全是上海的景物,仿佛做了一个美好的梦。十七天过得这样快!我说我返川为了还债,可是旧债未还清,又欠上了新债。多少人、多少事牵动着我的心,为了这个我也得活下去,为了这个我也得写下去。”

  巴老,家乡人民多么殷切期待您再回来!

  巴老又“回”成都了

  1987年,八十三岁的巴老回到阔别二十六年的成都。在离开时他对送行的朋友说:“我还要争取回家乡!”然而,因健康原因巴老除去杭州休养外,再没有去过别的地方。虽然他多次表示:“我现在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了,只想再回一次成都!”可惜疾病缠身,巴老的这个愿望终究没有实现,他在生前再也没回过家乡。

  值得家乡人民感到欣慰的是,为了缅怀巴金先生,传承巴金精神,由成都市总工会、香港刘浩清教育基金会、巴金故居共同主办,成都市劳动人民文化宫承办的“巴金·成都”图片文献展,2011年9月1日在成都开幕。这次展览和有关活动,帮助巴老实现了他再一次“回”家乡的愿望,更使青年朋友得以近距离接近巴老,感受这位“20世纪的良知”的老人坚持说真话的心!感受他对祖国和对人民的爱!

  参加展览开幕式的巴金家人(右二为巴金的儿子李小棠)

  分别写于1987年12月7日、1995年3月18日、2001年9月1日

  整理于2018年3月20日 李致文存:我与巴金(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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