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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去杭州看望巴老(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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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去杭州看望巴老(1995年)

  6月6日

  四时半起,收拾好最后一批东西,吃了一个肉粽子和鸡蛋。给秀涓留了一张条子,说明让她多睡一会儿,所以没叫她。李芹在床上对我说了一声“再见”,又睡了。

  乘老赵师傅开的车去双流机场。七时起飞,行程一千七百公里,九时正点到杭州。乘民航大客车到城内售票处,确认十号回成都的票。再乘计程车到南山路浙江西子宾馆。巴老住二号楼,安排我和小棠住一间屋子。我到巴老卧室外的套间,巴老坐着轮椅由人推出来,说:“你的头发白了,我第一眼还以为是老彭。”老彭是巴老的司机。

  我与巴老握手,巴老说:“现在很难看见你!”他紧握着我的手不放,我发现他的眼睛润湿了。我想说话,但说不出来。直到陈护士长给他洗手,他的手才松开。

  巴老说:“我随时都可能‘走’了。我当然不愿意‘走’,还有些事要做。你看过《为夏公送行》没有?我羡慕冰心,她把该做的事都做了。”

  我立即转移话题,说早该来看他,但秀涓身体不好,需要照顾。最近李芹从加拿大回来,能照顾妈妈,支持我来看四爷爷。几个姐姐也关心他,给他写了信。李芹和齐齐写了信,下午一起念给他听。

  他也说:“你一年前来,我可以和你谈许多,现在身体不行了。”

  我转达了马老、王火和丹枫等对他的问好。我说李累写了一篇文章《祝福巴老》,问他是否记得李累?他说:“记得,在成都见过面,还通过信。”

  李致与巴金在宾馆外的草地上合影

  我拿了两张与巴老的合影给他看,考他的记忆力。一张是黑白的,他说:“五五年在重庆。”另一张是前年在上海拍的,他说:“这张没有见过。”回答正确。

  他主动谈到我最近写的几篇文章,认为写得不错。

  可能在飞机上喝了咖啡,中午没睡着。

  三时起,我先给巴老念成都亲人的信,再念李累的《祝福巴老》。李累的文章充满感情,巴老听得很专心。上海作协的陆正伟念了廖全京写的《理解那颗心——读李致的亲情散文》给巴老听。我到小林卧室聊天,我俩都认为巴老回上海后还是住华东医院为好。现在巴老真要把健康放在第一位,事情哪有做得完的?小林说给王仰晨写了信,建议《译文集》不要让爸爸写跋了,我很赞成。

  回到巴老身边,他问我的散文集《往事》什么时候出书。我说有可能在三季度。他说:“出来后寄十本给我。”

  晚饭后,与李芹、秀涓通了电话。陪巴老看《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直到他进卧室睡觉。想起过去我们常深夜长谈,不免有些怅然。和国煣一起看电视,聊天。十时后进房间看书,我很怕打鼾影响小棠入睡,颇有思想负担。

  6月7日

  凌晨二时醒,怕开灯影响小棠,没有看书。四时,凭着闹钟微弱的灯光到室外吃安定。回屋竟摸到小棠的腿。(后来他说正做梦,武打,突然有人摸他的腿,吓了一跳。他说:“如果我真叫一声,会把你吓倒。”)

  六时起,到西湖边散步。遇陈护士长,又向她询问巴老的情况。

  巴老九时吊针(输液)。我站在床边,听他说话。他有语言障碍,声音微弱,听不清楚的地方只得问他。

  ——我们三兄弟在“慧园见面”,只有拜托你了。我不能回成都。三爸的东西还可能找到一些。将来在上海办“尧林图书馆”,用我的稿费成立基金会。我写了一个意见要整理出。

  ——与四川人民出版社签了《讲真话的书》的合同。这本书在国内外都有影响。你是特约编辑,工作要负责到底。

  ——台湾印的《巴金小说全集》,他们写了总序,每一本又写了序。我不同意其中一些观点。签合同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没有经验。书的纸张和印刷还不错。给了我二十套,可以供研究者用。我写了一张字条,说我可以容忍它,但我不同意它。

  ——我的作品能保留一半就不错了。

  谈着谈着,巴老睡着了。

  天下雨,我午睡约一小时。三时,巴老起床。工作人员小吴把轮椅推到书桌前。巴老先签了本《家书》送我和秀涓,签了本《再思录》送马老,又签了本《童话故事选》送我和秀涓。这是他今天的工作,对他的手也是一种锻炼。

  然后巴老和我谈话,前一段小棠也在。

  ——你们将来写文章,对后头婆婆(即继祖母)要公正。你父亲死,人家来讨账,她本来可以不管,但卖了她的养赡田还账。我小时候爱生病,她给我扯痧。我当时痰很多。有一次过年放火花,鞋被烧坏,脚烧伤了(小棠问:你不晓得把鞋脱了?)在床上躺着。还尿床(小棠说:那么大了还尿床!),也是婆婆为我找的药。

  ——你父亲死的时候,我寄了一百元回家。三〇年三爸来上海,要我和他共同负担家里的费用,当时我不愿意。

  ——六〇年在成都迁坟,有前头婆婆、爷爷、你父亲、二姑、十姑和你哥哥李国嘉的。有个名单,上面有二姑和十姑的名字,交给小四的。现在都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了。当时,前头婆婆的遗体很好。(小棠问:为什么?)主要是棺材木料好。(我说:可能风水好,向阳、干燥。)你父亲的遗体不行,当时已破产,棺材不好。(我问与他自杀有没有关系?)不一定,他服的是安眠药。

  ——《家》出版以后,大幺爸寄了一本回成都。许多人都骂我。(我说,主要是对号入座。)

  我问《哭侄》诗是否指我的哥哥李国嘉?他说:“是。我很喜欢李国嘉,他死了我很难过。我记得那是正月初七,我去草堂寺玩,回家看见带李国嘉的何嫂在哭,说李国嘉去世了。害的是脑膜炎,平安桥医院的法国医生祝医官(叫祝武烈)给他看过,但当时条件差。只病了几天,还抽过筋。”

  我又问他,我小时候他为我取的英文名字Peter,是否来自克鲁泡特金的名字?他说:“是。”

  大概我们说得久了一点,陈护士长来推巴老出去。小林说:“让爸爸谈谈,又散散步。”然后,让巴老在饭厅一旁休息。我坐在旁边陪着他,不再交谈。

  七时,巴老看完《新闻联播》,进卧室。今晚,小棠住在巴老卧室,我去掉思想负担。看刘白羽送巴老的《心灵的历程》。十时关灯。

  6月8日

  六时起。到巴老卧室,护理人员正帮他穿衣服。我问:“睡得好不好?”他回答:“不错。”

  天有细雨,但不久即停。

  大家推着巴老的轮椅到西湖边散步。绿树成荫,空气新鲜。我拍了几张照片。浙江医院一青年护士小张来为巴老按摩,大家才回到二号楼。

  与护士长陈秀珍聊天。她原在上海第五医院工作,去年12月1日到华东医院护理巴老。家里有丈夫和两个儿子。一家人都敬佩巴老,支持她来护理。

  巴老做完按摩,又和我谈话。

  我说我写《大妈,我的母亲》时,曾与姐姐商量,都认为后头婆婆顾全大局卖田还账。细想起来,当时生活困难,这么多口人,她难免心烦;我人小,又爱闹,所以关系不够亲密。这也可以理解。

  浙江人民医院金院长来看望巴老。他以聊天的方式告诉巴老,老人在必要时住医院是一种保健措施,不要以为一住医院就不好。我在一旁“帮腔”,说四川有些老同志也常住医院检查和治疗。

  以后,巴老又和我聊天。他说:“四川出版工作有成绩,但出版社有的人连版权法都不懂。××出版社宣传要出《家》《春》《秋》,使我丢脸。编我的书信集,一些信的原件不退还给收信人。最近还有人说我在四川拿高稿酬。”我说关于他在四川出书不拿稿酬的情况,我在《巴金的心》一文中说得很清楚。

  巴金在西湖游船上

  小林告诉我:下午陪爸爸去游湖。

  中午约睡一小时。三时,去巴老卧室,他正准备拿书签名,但小吴来催他,说要上游船了。小吴要他吃“红豆”,巴老笑出声。原来是吃“枫斗晶”,小吴念成“红豆”。这次游船,是封耀松、陈福新两位处长安排的,并陪同巴老。西湖风光宜人,多数人到舱外欣赏湖光。我陪巴老留在舱内,与两位处长聊天,后到舱外拍了几张照片。从四时半到五时半,游了一小时。

  回到二号楼,我问巴老有什么话给几个姐姐讲。他说:“本想给她们带点东西,但现在杭州,不方便。以后回上海再说。”我重复再问:“有什么话要说?”他说:“希望他们保重身体,抱歉的是图书馆没有搞成。”我说:“也不是完全没有搞成。一家一个书柜,书都保存得好好的。”他又说:“原打算一人送一套《全集》,但可能找不全了。”

  李致与巴金在西湖游船上

  中共浙江省委常委史大孝请巴老吃饭,其余人作陪。国煣能喝酒,成了主攻对象。我主要和大孝同志聊天,但也喝了三杯绍兴酒。

  巴老上床后,我看了一会儿电视,与国煣谈心。她说,当知青从云南回来,她沾了四伯伯的光。到《收获》工作,她是努力的。至于照顾四伯伯,她愿意尽全力。联想起警卫处有人称赞小林是“孝子”,巴老有她们照顾真是福气。

  今晚又和小棠住在一间屋子。

  6月9日

  六时起,到饭厅看《家书》。

  七时,到巴老卧室,他正准备起床。我向他问好。他说:“下午还可以谈谈。”

  小陆(正伟)用轮椅推巴老到室外呼吸新鲜空气,我又和巴老聊天,记得他讲的一些话:

  ——前头婆婆娘家,有大舅公、二舅公和四舅公;后头婆婆娘家,有大幺舅公、七舅公。

  ——抗日战争在重庆,我先住沙坪坝互生书店(吴朗西办),后住市区民国路一二五号文化生活出版社。

  ——四二年回成都,我把李国煜带到重庆去的。

  上午巴老吊针,很快入睡。我分别与小林、国煣聊天。读刘白羽的《心灵的历程》,其中有一段记录周总理在深夜给他的电话:

  作家一定要到火热的斗争中去……你们不是到了火热的斗争中才写出新的作品吗?现在国内没有战争,外国有战争,比如抗美援越,为什么不组织作家去呢?这事,你和总政商量一下……请巴金带个头,他抗美援朝,深入生活很好嘛!写出《英雄儿女》(这是根据巴金小说《团圆》改编的电影)那样的好作品。当然,不可勉强,要征求他的意见,还要保护他的安全。

  李致和李小林

  周总理一贯关心文艺工作者,多次表扬巴老,令人感动。1964年巴老去越南,路过北京,曾邀我和秀涓到他住地吃中饭。原来他那次去越南是周总理点的将。

  陈护士长要回上海两天,浙江医院临时派了一位护士长来。不知是谁建议巴老下午吸氧,巴老不同意,而且有些激动。他说:“这样就把我的时间占完了!”

  午睡约一小时。

  三时,到巴老卧室,他喝牛奶、吃点心,然后和我谈心。要点是:

  ——人各有志,最要紧的是得做人,做好人。与别人往来,多想点别人,少想自己。宁可人负我,不要怕自己吃亏。

  ——我现在觉得我很难工作。活着,总要对社会有点用处。我要用实际行动证明我宣传的道理。现在有些人就是为自己,为钱,可怕的是假话太多。中国人过去讲积德,积阴德。大阴德修桥补路,小阴德济贫。一些人为了自己赚钱,害别人(如食物中毒),实在可怕。

  ——1945年,毛主席在重庆会见我、胡风、邵荃麟、傅彬(开明书店编辑)。毛主席说有人做调查,到延安的青年中,许多人受过巴金的影响。他问我:“你年轻时信仰过无政府主义吗?”我说:“是,听说你以前也信仰过。”

  ——我很赞成你对丁秀涓的态度(指秀涓生病我照顾她)。

  ——一个人做点好的事情,总不会被人忘记。我常想起你父亲,他对我很多帮助。三爸也是,对我帮助很大;我要帮助他,结果没有机会了。我知道我不会被忘记,但我也希望他们两人能被人记住。

  ——冰心健康地活着,她的存在对我是很大的鼓励。

  五时,封处长来接小棠、国煣和我一起去彩虹桥,陈处长请客。席间的菜有蚂蚁和臭豆腐,我吃东西很保守,十分担心,但也误吃了一点蚂蚁。他们偶然谈到谭启龙和严永洁同志在杭州,他俩既是我的领导,又是朋友。封处长立即为我联系,饭后便去看望了他们。尽管时间不长,大家都很高兴。……

  回到二号楼,巴老已睡。我到他床边站了一会儿,依依不舍。收拾行李,十时半关灯。

  6月10日

  六时起。把东西完全收好,与老彭聊天。巴老七时起,国煣等正帮助他穿衣服。我和老彭去吃早饭。

  巴老在楼外呼吸新鲜空气。我与巴老、小林和国煣合影。该告别了,我拥抱了巴老。巴老深情地望着我,我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飞机九时五十分起飞。天空晴朗,我庆幸又一次见到巴老。特别是他说的“人各有志,最要紧的是得做人,做好人”,将不可磨灭地留在我心里。

  |附|

  三辈人给巴老的信

  国煜、国炜、国莹致四爸

  亲爱的四爸:

  你给我们的《再思录》已收到,谢谢!

  听说你住过医院,最近又去杭州休息。成都的亲人是非常想念你的。近两年,我们姐弟经常见面,聚会中总是想起你,谈到你。俗话说:常被念到的人耳朵要发烧。亲爱的四爸,你的耳朵烧过没有?

  这次小五去杭州看你,也代表我们大家。让他带去我们对你的思念、我们的问候、我们的祝福和真诚的爱。

  近来我们的身体还可以,小病不断,大病未犯,精神很好,请勿以为念。

  天气太热,就写这些,请多保重!

  敬祝夏安!并问弟妹们好!

  国煜、国炜、国莹 敬上

  1995年6月4日晚

  李芹致四爷爷

  亲爱的四爷爷:

  你好吗?九一年你给我的信上说:“希望你有时还想起我。”这些年,我虽然没有常给你写信,但我的确经常想起你。80年代初看了你写的《大镜子》后,我就希望你能如愿,把时间都用在写作上,我就很少给你写信。我相信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因为青年人喜欢讲真话的人。我也相信你是爱我的,因为你爱年轻一代,而我又是你的侄孙女。我去年秋天去了加拿大的温哥华,现在回来看望爸爸妈妈,支援儿子考高中。秋天又要回去。无论我在哪里,我都要像你那样,爱我们的祖国,爱我们的人民。还要学你讲真话,做好人。爸爸说你是当今的快乐王子,他和我都想做你的小燕子。你高兴吗?

  爸爸一直想来看你,但妈妈生病,他无法离开。这次我回来的目的之一,就是支援他来看你。

  希望你有时也能想到我。

  爱你的李芹

  1995年6月5日上

  汪齐齐致太爷爷

  太爷爷:

  你好!

  我至今记得我们在上海和在成都的几次见面。说实在的,除了被老师逼着我写有关你的作文时,我几乎不把你看成是一位“非常不得了”的人物;你只是我慈祥的太爷爷,辈分最高的人。从第一次见面和你玩打老鼠的游戏后,我一直想教你打更高级的电子游戏。尽管这个希望并不现实,可我相信你一定能恢复健康。我总有一天会教你打电子游戏。

  汪齐齐 上

  6月4日 李致文存:我与巴金(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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