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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能忘记的四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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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远不能忘记的四句话

  作家巴金是我的叔父,我叫他四爸。

  四爸在1923年离开四川去南京读书,以后又到法国留学。我出生的时候他在上海,所以我十一岁前没有见过他。1941年,正是抗日战争时期,他第一次回成都,但我当时在读初小,不懂事,没有留下更多的印象。只记得他经常带我的几个姐姐去看电影,说我看不懂,就给我钱买邮票。我是集邮爱好者。大墙西街有一家卖中外邮票的小商店,我拿着钱就往大墙西街跑。

  1942年,四爸第二次回家。那时,我们住在成都北门蓥华寺街。大门很简陋,进去是一条小巷,巷子两边各有一家独院。正中的院子比较大,住有五六家人,我们家租了两间房子。院子里有各式各样的人,经常为一些生活小事发生争吵,很像四爸后来在《小人小事》一书中所写的情景。然而我和邻居的孩子们却很要好,放学回来,一起打仗、藏猫猫,或者跳房、扯响簧,无论吃饭、睡觉,都要大人“捉拿归案”。一天,四爸对我说:“你一天到晚不回家,我给你改个名字,叫李国飞吧!”(我原名为李国辉)我不知道这是批评,心里想:要真能飞起来,那才好玩哩!

  我和四爸住在正房,睡一张大床,这张大床有很结实的床架。我上床以后,总觉得没有玩够,便在床架上翻来翻去,等到实在疲倦了,才肯睡下。我睡在床里面,占地不多,把大部分“领土”留给四爸。而四爸往往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写文章。据说写得很晚,但我不知道,因为我钻进被窝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被叫起来上学,我总是轻脚轻手,从他脚后爬下床,生怕把他惊醒。我还记得家里摆供的时候,上自祖母下到我,都对祖宗牌位叩头,只有四爸一人鞠躬。我很奇怪,大人解释说四爸是“新派”,令我佩服不已。如果说我拥护“新派”,这算是开始。虽然我什么也不懂,但我顶讨厌叩头。我立志长大了也要当个不叩头的“新派”。

  1941年,巴金(右三)离家十八年后第一次回到成都探亲,与他的九妹(后排左三)和大哥的子女合影。右一着童子军服的是李致

  那个时候,青年学生中很盛行请人签字留念。许多人都有一本“纪念册”,一般都请教师或同学题词。四爸在家的时候,来找他的人很多。青年学生来找他,大多拿着纪念册请他题词。我有时也伏在他旁边看,不过有些字不认得,有些认得的字并不懂得什么意思——例如,“路是人走出来的”。我想,乡下田里的路是我们上学时走近道踩出来的,这对;但城里的马路哪是走出来的呢?我看见过修马路,一条马路要修很长的时间。直到长大以后,才知道这话的意思是鼓舞青年勇往直前。

  孩子喜欢模仿大人,特别愿意和哥哥姐姐享受同等待遇。我终于也做了一本“纪念册”,请四爸给我题词。我担心他又说我小,把我和几个姐姐区别对待,只给我钱买邮票,不给我写字。没想到他欣然同意,坐在大书桌前,用毛笔给我写下这样四句话:

  读书的时候用功读书,

  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

  说话要说真话,

  做人得做好人。

   

  我高兴地看着四爸写字。这些字,我既认得,也懂得是什么意思。尽管我并不知道要做到这四句话很不容易,但我认为这是对的,应该这样做。我把“纪念册”放在枕头下面,只要一想起,便拿出来看看。当时,桂王桥南街和北街有不少裱糊铺,我母亲常去裱她的画。我灵机一动,提出要把四爸给我的题词裱成一张小单条。我母亲表示同意。裱糊铺的老板是熟人,破例为我裱糊了一张一尺半的小单条。我把它挂在墙上,天天看见这四句话。我感到很神气,别的小孩没有一个人有类似的单条。小孩子的兴趣和注意力经常变化,但我对它的珍惜可以说是始终如一的。

  当然,真正的珍惜是在更深地理解以后。

  最初我只是对“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有点理解。因为它和外祖母的教导完全背道而驰。我的外祖母是一个非常慈祥和有教养的人,说话和气,笑不出声。偶尔和我玩的时候,也是教我背唐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类唐诗就是她教我背诵的。她有一个宝库似的大立柜,随时可以拿出云片糕或鸡蛋糕给我吃。我非常喜欢外祖母,但也有一点不满:她不许我玩。有段时间我们和外祖母住在一起,她只要一看见我在玩,就要问我:“为什么不读书?”如果我回答已经读过了,她就要教导我古人是如何发奋学习的,结论总是“一有空就要读书”。我想,一有空就要读书,哪还有空?什么时候才能玩呢?我不敢公开反对她,但心里很不高兴,甚至对作为榜样要我学习的古人也很不感兴趣。四爸说“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这代表了我的“利益”,我十分拥护。

  随着年龄的增长,通过读书和社会实践,我对这四句话的理解才逐步加深。这四句话中最主要的是“做人得做好人”。不做好人就不会讲真话,不做好人,“用功读书”和“放心玩耍”就失去意义,甚至会起相反的作用。我不是说不该用功读书和放心玩耍;放心玩耍可以长身体,用功读书既可以长知识,还可以懂得如何做好人。也许有人会问:好人的标准是什么?从我的思想发展来看,我上初中起喜欢读文艺书,鲁迅的作品中有许多我喜欢的好人。读《狂人日记》,我认为狂人是好人,他第一个看出几千年来的历史都歪歪斜斜地写着“吃人”两个字,呼吁“救救孩子”。读《过客》,我认为过客是好人,尽管他不知道前面是野百合花还是坟,但他勇往直前,绝不回头;因为“回到那里去”,“没有一处没有地主,没有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读《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我认为傻子是好人,他不怕讽刺打击,敢讲真理。上高中的时候,我参加学生运动,以后又加入党的地下组织。无数事实证明,我们的革命先烈和老一辈革命家是好人。特别是周总理,他的光辉一生,永远是我们最好的学习榜样。“十年浩劫”把人们的思想搞乱了,我仍认为好人应该具有“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并深信“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共产党员更应该是这种高尚、纯粹、有道德、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好人。

  要真正做到这四句话是有斗争的,有时甚至是相当困难的。这不仅要和自己的坏思想、坏习惯做斗争,还要和外界的某些干扰做斗争。“十年浩劫”时期,我靠边站了,被关进“牛棚”了,被加上了各种诬陷之词。我对一般青年人的偏激情绪并不介意。但个别抱有其他目的的人,用威胁、诱骗等方法,逼迫我承认自己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或什么小爬虫,逼迫我揭发谁是特务、谁是反革命时,我没有唯命是从。说实在的,当时我经常想到的就是“说话要说真话,做人得做好人”。

  不用说,四爸在“十年浩劫”一开始就被打倒了,我不愿在这里来历数那些强加在他头上的罪名。使我感到欣慰的是,即使在我还没有被“解放”的时候,我仍听到不少正直的人为他鸣不平。1973年,我从北京返回设在河南的“五七”干校,曾悄悄绕道上海去探望四爸。那一次,由于各种条件的限制,不可能深谈,但能见面已经是幸福了。我转达了一些老同志对他的关心和尊敬,希望以此安慰他老人家。晚上,我住在他家里。当时楼上的屋子还没有启封,他要我和他睡在一张床上。我打鼾比较厉害,有意让先他睡着了,然后我才睡。他不久就入睡了,但我躺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眠。我想起早在1936年,鲁迅就称他是“一个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呢?……他不时转动身子,不知他梦见什么。我深切期望他能摆脱这不幸的处境,但我自己也不知道那黑暗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粉碎“四人帮”以后,四爸恢复了名誉,又焕发了青春,夜以继日地为人民写作,讲真话,把心交给读者。我们有过多次见面和深夜长谈,这里就不记叙了。有一次,我突然想起他给我写的四句话,便总结似的向他汇报说:“第一句是用功读书,我在学校时没有做到,离开学校以后才有了自觉性;第三句是讲真话,我基本上这样做了,但也讲过某些违心的话;第四句是做好人,这是奋斗目标,还要不断努力。”我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只有第二句话放心玩耍,执行得最好!一贯如此。”

  四爸一边听我讲,一边慈祥地笑了。

  我也笑了,为自己所讲的最后一句话。

  1981年5月22日 李致文存:我与巴金(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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