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三观川剧话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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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三观川剧话振兴
◎ 黄宗江
去岁秋冬,“四川省振兴川剧赴京汇报演出团”莅首都,我辈川剧迷大为兴奋,看了多场,参加了三次座谈,邀写文章则自愧终属外行乃婉辞。日前忽得蜀中小友来函谓“兄在川剧座谈会上的发言录音,引起此间川剧界人士重视,《川剧艺术》嘱约稿”云云,不觉顿生天外青睐、受宠若惊之感,仍苦于“做文章”有如川剧折子戏,幸得剧协巢顺宝同志留有座谈录音,念及古人虽无座谈会,却存顾曲艺说种种,今人先进何以病懒,乃不避烦琐,捕追片言只字于纸上,寥存其真,唯当时出自口语,又难如其实。昔聆阳友鹤呼唤梅兰芳“梅老师……”宛如川剧声腔,音犹绕梁,却难绘其声于纸上,追慕不已。斯亦程公砚秋诗境:“人寿比花多几日,输他犹有卖花声”也。
一观《巴山秀才》
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戏剧工作者,我爱中国所有的戏曲,尤爱、酷爱、偏爱川剧。用一个偏字是客气,是替我自己客气,也替川剧客气。其实,不用客气,就是爱啊!川剧风格是什么?巴山蜀水,天府之国,壮丽奇瑰……一语以蔽之,它是一种乐观的悲剧,含泪的喜剧。川剧敢于大悲大喜,小悲小喜,大喊大叫,轻言絮语,人间万种情怀,熔于一炉。观罢《巴山秀才》,我和老伴在归家路上,无话,叹观止矣乎哉哟!统治阶级害怕秀才造反,所以非下毒手不可。秀才之死是大悲剧,川剧有这个本事,大喜可以化做大悲,可以慷慨陈词大控诉,还可以更有力量。秀才及娘子遭迫害致死,使我联想到遭受“四人帮”迫害的翦伯赞夫妇、傅雷夫妇,都是这个死了,那个也就活不成了。如说是借古喻今,也是正当的,好就好在动人地唱出了:“哪一天,灾荒无情国有情!”
前两年也来了些川剧团,有个朋友感慨系之地引起了一句旧诗:“伊人娟好似旧时。”这话讲得我同意,意不尽然。这是一句多情的话,碰见一个旧日情人是会有这种感情的。伊人娟好似旧时,然而,到底不是旧时了,伊人憔悴,不复当年,这种感觉也还是有的。遥想当年,吴郎年少,吴郎者,吴老雪也,在青艺的小舞台上,吴雪同志亲手拉来了多少台川戏,刘成基、阳友鹤、陈书舫……都来了……有一次,我跟梅兰芳院长进了后台,但听得梅院长连声夸奖:“啊呀,这几位真有功夫,真有功夫!”说得真诚恳极了。阳友鹤一声一个:“梅老师,梅老师!……”音犹在耳,对梅老师尊敬极了,梅对大家也尊敬极了。我一直想为此写篇文章,写不出,因为阳友鹤的“梅老师!”翻成京白就没味儿了。遥想当年,我们这种老观众会有这种感触,容颜不复当年啊!嘿!可是这振兴,振兴得真好:振兴川剧提得有气魄,大家都会联想得很多,联想到京剧和其他剧种,咱们是得想想办法。当然也不必纷纷都提出相同的口号,但是这一精神,我们是要向川剧看齐的。
我最近奉剧协命去了一趟美国,在哥伦比亚大学居然讲学半日,从张生、莺莺到曹禺、老舍,无所不包地讲了一下,当然谈到戏曲。我谈到年轻观众不多,但是戏曲死不了。正讲到这儿,一位美国女学生举手,指着我女儿(她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说:“你女儿告诉我,她就不看京剧,她说京剧一定要死。”我成为对立面。这父女二人在“番邦”争鸣一番,很有戏剧效果,只有川剧能表现。我们“一家”争鸣,取胜者是我,不是因为我是她老子,我是有根据地谈到戏曲改革的问题。戏剧戏曲到底不是人,年老了必死,她是香烟永继的。“抢救、继承、改革、发展”,川剧是做得好的。抢救为了继承,继承为了改革,改革为了发展。如果不发展,就无以谈抢救,抢救出来为什么?继承为了什么?继承了必须改革,改革才能发展。中文的语法也是如此。你们发展了,发展得好!你们给中国剧坛带来了文艺复兴的信息。我们大家要向你们看齐。
二观《绣襦记》
这些日子对北京的戏迷来说是好日子,看了《巴山秀才》又看《绣襦记》,昨天还看了老先生老太太们——四川人尊称老太婆的折子戏。美哉,太婆!观众对一个剧种,甚至一出戏,都是很多情的。有旧情,有新情,然而有时也很薄情,也很容易淡忘,譬如说这《绣襦记》,昆曲、京剧、梨园、高甲,乃至川剧,我似乎都见过,只记得起一点音容笑貌。最近一看,又勾起了我的旧情新情。这次川剧《绣襦记》来了,就想好好看一下,看了之后很感动,无论形式多么美,首先使我感动的还是内容。我想告诉我的孙子们,你们的高祖奶奶对爱情的境界多么高啊!她们并不追求三十二条腿的家具,连自己的眼睛都不要了,还有什么说的?我们的历史可爱,祖国可爱,祖先也大有可爱处。田汉老有一句诗我是很赞同的:“不薄今人爱古人!”
我看戏时常常是叹观止矣,无懈可击,一觉醒来,又觉得有话可说。首先,川剧对这一传统剧目整理得非常好,剧本、导演、表演、舞美各方面都为了今天的观众作了现代的处理。从剧本讲,古人也完成了古人的任务:从唐白行简,元高文秀,明周宪王以至薛近兖,他们也都了不起,能将妓女和花郎抬到这样高的位置,在他们的局限中做了最不局限的文章。无论内容还是形式,我们当然都不能照搬。现在的演出要在两个半小时最多三小时以内演完。《绣襦记》一般都本于薛近兖,四十一出,现在的剧本是七场,合于薛著六分之一,可称精练。
我是抗战中期和黄裳一起入川,才初见川剧。首先震惊的还不是喜剧或什么,而是川剧有群戏,如《三尽忠》陆秀夫殉国,那个气氛,天也黑了,地也暗了!多少百姓追随,男女老少群众都有戏。戏曲中很少群戏,《绣襦记》中莲花落一场的街头群戏就极为精彩。
现在有一种把古老剧种剧目放进博物馆之说,听说还是出于爱护,是想保存下来,但未免过于悲观;即使退若干步讲,就把它们放在博物馆,也要有陈列的方法,使人能好好观赏。川剧《绣襦记》和昆曲《牡丹亭》《长生殿》等一起,给我们又提供了榜样,古老的剧种剧目还可以发展,生命绵长。
三观《禹门关》并《丑公公》
在座的“家”很多,我是一个观众家,可以自我表扬,我是一个好观众,有请客看戏的嗜好,带全家看戏的嗜好,可惜现在首先孩子们就不看。这次我带了一个美国朋友看川剧,他很年轻,比我的小女儿还小,才二十三四岁,在美国学的中文,他听不懂四川话,看了《绣襦记》又看《禹门关》,可惜未看成折子戏。散戏后,他很诚恳地说:你们当然非搞现代化不可,不搞不行,可是你们的文化传统要保留啊!都一样了还有什么意思呢?此话很中肯。还有一句话就不怎么公平了,他说川剧比京剧好。这次这位年轻的美国朋友观赏了川剧,认为音乐美极了,服装、表演都美极了,大可出国,我记得“文革”前《绣襦记》曾出过国,现在再加强是可以出去的。
这次看了三台川剧,各有特色。《巴山秀才》是充满时代精神的新编历史剧,《绣襦记》富有南戏传统,《禹门关》则民间风格甚浓,老底子厚,整理得很见功夫,但是否土的东西还未挖够,这种直感是有的。如果用“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摆在哪个剧种都可以;《禹门关》这一句:“只要你老人家不怄气,我们这当儿的怄得来啥子气哟!”一下子就生活化了,人物出来了,充满了民间色彩。这样的语言还可能找回来一些。
同台演出的《丑公公》又是一出民间气息很浓的现代戏。现代戏演农村小戏是非常重要的。1964年是了不起的一年,京剧大演现代戏,几乎让人感到京剧是无所不能的,当时三十几台戏各显神通。川剧更是接近泥土的,将来还可以再来个川剧现代戏会演,当然要条件成熟,倒了胃口也麻烦。现代戏要攻大戏,也得攻小戏,这不是聊备一格,而是应备、必备,这是大方向。无论如何还得搞现代戏,这次带来一出,将来会带来多少出。
李致与黄宗江(右)
这几个星期,对北京的戏迷来说,像过节一样,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现在又要惜别了。我周末也要到意大利去参加一个国际戏剧会议,英文《中国日报》的记者来访,想从我的近况来结束他的文章。我说你这是给洋人看的,最后得有点民族特点,你就写我正忙于看川剧,参加川剧座谈会,这是很重要的事,振兴川剧是振兴中华的一个组成部分。再见吧,亲爱的川剧!下次再见到你们,你们的川剧一定是越发的美丽,越发的光彩动人!“伊人娟好似旧时”啊!
附记
振兴川剧晋京的三台戏演出结束后,剧协专门就每台戏召开会议进行讨论。黄宗江在三次会上都作了很精彩的发言。
以后知道,黄宗江早年就读于天津南开中学,是我三爸李尧林的学生。黄宗江和我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2006年4月,宗江来四川,我接待了他。他看川剧,向记者谈对川剧的喜爱。
2018年8月31日 李致文存:我与川剧(第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