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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畜吼叫传来……
最初几声,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恐怖之威,仿佛聚了鬼气的怪兽的咆哮。不,不是仿佛,根本就是一头鬼畜!它那吼叫充满了对人的彻底的蔑视和仇恨,充满了难耐的噬血的渴望……
潮而冷的风湿漉漉的、阴森森的,从雕嘴峡谷喙形的谷口喷出,啸一阵阵长久的凄厉的呼哨,如同凶汉用擀面杖从孕妇的肚子里擀出的哀号——分不清那似孕妇的哀号或似胎儿的哀号,抑或混为一体的惨痛地尖嘶……
天穹朦胧,星斗疏寥,玄云吞月,只剩一钩弯弯的、郁郁的如同愁戚了一万年的苍眉。
夹成峡谷的两座大山屏息敛气……
狡兔在穴中探头探脑……
骚狐瑟缩在草窠里观察动静……
流萤飞来逸去,争相显耀它们尾部那一点点磷光,明灭于老坟荒冢之间。
人——一个、两个、三个……所有翟村的男子汉们,隐蔽在老坟荒冢后面,紧握铡刀、镐头、斧头、二齿叉、三齿叉、四齿叉、铁杵、棍棒……
夜露濡湿了他们的衣服。
男子汉们一个个都在哆嗦、发抖……
狗——一条、两条、三条……所有翟村的猛犬凶獒,皆警踞主人身旁,预备一跃而起冲向峡谷,投入一场刺激的游戏。这些翟村的狗啊,几辈子的庸常早使它们感到寂寞无聊了!
它们的主人对它们的压制已令它们百般地不耐烦……
吼叫中断片刻,又传来了。——不,不复可言“吼叫”二字,简直就变成了类人的哭声,类女人的哭声!一忽儿似老妪哭亡子,一忽儿似新寡哭亡夫,一忽儿似娇媛泣悼考妣,一忽儿似绝乳雌婴饥啼……
类哭、非哭、惑人、袭人之声,乍落蓦起,倏弱倏强,逝于悠远而发于幽冥,断于咫尺之前而续于半步之后!变化万端,诡机迭起,不可惮言。与雕嘴峡谷喷出的凄厉风啸汇而合之,长嘶短啼,怵天瘆地,悸月惊星,摧木骇石,营造出这一狰狞之夜的这一刻恐怖之时!
翟村的男子汉们一个个魂飞魄散。
猛犬如泥,软瘫在他们身旁,爰其适归。
人和狗企图进行围剿的紧张、兴奋与冒险的激动,被那模拟的哭声从意志、从信念中扫荡了、动摇了!人和狗顿觉陷入了万千雌魂女鬼的包围,尽管不过耳闻其声,还未见到什么触目惊心的情形……
此时更加脆弱的不是人的视觉而是人的听觉,没有什么比可怕的声音更加可怕的东西。它揉搓碎人的胆量好比歇斯底里的猩猩揉搓碎一件蝉翼绢衣。
“别听啊!捂耳朵,捂耳朵!喝住自己的狗哇,那老鬼畜就要出现了呀!……”
翟文勉喊起来,想稳住人们的心。
仿佛万千雌魂女鬼的长嘶短啼之声继续……
老坟荒冢后面,男子汉们纷纷丢弃了进击物器,双手捂耳。鬼畜的迷惑,使他们感到凶兆四伏、险象环生,心底产生了速逃之念。这分明怯懦的可怜的念头,将男子汉们来时各个都显得勇敢无比的镀釉瓷器般的自尊捣毁了。
穴中的狡兔昏厥过去一次,又昏厥过去了一次……
草窠里的骚狐骇绝一番,又骇绝了一番……
竟有一个男人大哭……
接着,第二个男人大哭……
随即,许多男人哭成一片……
由于恐惧而失声大哭的男人,比由于恐惧而失声大哭的女人,更像由于恐惧而失声大哭的孩子。
鬼畜所发出的迷惑之声,使他们仿佛中了蛊心乱志的邪魔。
翟文勉大失所望。
那些往日他尊敬的男人们,这会儿令他沮丧至极。
他开始悟到——他率领来的这一群男人,其实没几个算得上男子汉。男子汉连哭也应是无声的,男子汉连恐惧之时也应是心惊眉定的!翟村的这一群男人啊,他们本质上更像男孩儿,但此刻他需要的是置生死于度外的斗士……
他胸膛内猛然地翻卷起一阵悲凉,为那些尚未出生入死便已自尊扫地的男人,更为他自己……
他进而悟到了今天也许是他的忌日!
“别哭哇!咱们的背后可是咱们的翟村呀!咱们翟村的安危可全靠咱们啦!……”
他希望能够重新鼓舞起男人们的血性、男人们的责任感和男人们的功德意识。
但这翟村后生的呼喊,却不能遏止住翟村的男人们一个个都像吓坏了的孩子似的哭。
“啊……天哟!老子今夜是要交代在这地场啦!秀她娘哇,我可是再不能见到你啦!翟文勉,这都是你一个人的主张!我死了也记恨你!……”
有个男人一边呜呜咽咽哭,一边诅咒他。
他听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堂叔翟玉兴。离开村子前,那长着戏台上壮士般的虬须的男人,曾在人群中振臂高呼:“今夜谁死了谁光荣,翟村后代子孙也为他立牌坊!”
翟文勉不明白他的堂叔了,恨不得冲过去扇堂叔几耳光!
“尽是些个没出息的男人,比女人还不如!……”
他握着锋利砍刀的右手,愤怒地往地下一剁……
他家的狗惨叫一声,朝他胳膊上报复地狠咬一口,箭似的便往村子的方向逃窜,一路哀号不止。
那一刀罪伤无辜,齐根剁下了狗尾巴。
于是,所有的狗跟着向村子的方向逃窜……
于是,老坟荒冢后面站起了一片身影,齐发必败之喊,跟着他们的狗争先恐后向村里逃窜……
恐惧是心理的喷嚏。
逃是行为现象的多米诺骨牌。
顷刻,老坟荒冢间,只剩下翟文勉自己仍隐蔽着。
鬼畜的类女人哭的吼叫中断了长久的一阵。
四野是出奇的静了。
冷飕飕、湿漉漉、阴森森的风仍从雕嘴峡谷汹涌过来,然而已毫无怖音,如同无形的、无声的浪涛。
流萤却是更多了。
间或还有一团团鬼火飘荡。
刚才的异风响彻了天穹。
似愁戚了一万年的苍眉的那一钩弯月,仍似愁戚了一万年的苍眉!
天地间但闻一声太息。
是鬼畜发出的,是两座大山发出的,还是那藏熊匿豹的幽谷深峡发出的?
翟村的男子汉们,将他们最文弱的一个后生,也是他们公推的今夜这一次围剿行动的领袖抛弃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站起来……
他那文弱的身影孤立而明晰……
这里,那里,遍地闪耀着经过磨砺的铁器锃亮的光……
他咬紧牙关,忍住胳膊的疼痛,于是他的双唇便抿出了真正男子汉对邪狞的一抹轻蔑,于是他那张年轻的脸上便写出了真正男子汉的、孤立的高傲和孤立的勇敢。因其此时此刻的孤立,那高傲才是高傲,那勇敢才是勇敢。他那一双眼睛,大睁着,咄咄地、炯炯地瞪着雕嘴峡谷的方向。他那孤立而文弱的身影,岿然又镇定。在老坟荒冢之间,他整个人显出一股浩气,一种威凛,一派尊严……
缓缓地,他向他的翟村回首一顾……在那一刻,他默默地诉说了许多不为人知且永远不为人知的诀词。
他知道,在他的翟村里,女人和孩子正抖擞着精神,预备敲盆擂桶为男人们呐喊助威。
男人们却如被猎犬逐散了群体的麂子,正一个个拼命向村里逃窜、逃窜……
他心中顿时涌起了莫大的对他的翟村的女人们的怜悯。
他心中顿时涌起了莫大的对他的翟村的孩子们的怜悯。
“天啊!”
他在内心里悲怆地喊了一声。
“让我,那么让我一个人,与那头鬼畜决一死战吧!”
他想,其实他是明确地选择了失败。
此刻,这一翟村的后生,已别无选择。不,他还是有另外一个选择的——逃,像那些翟村的男人们一样地赶快逃窜。
他耻于像他们一样。
他愿以他的血,将他对他的翟村的忠诚,淋淋漓漓地写在脚下这一片大地上,并祭他的翟村无奈地丧失了的尊严!
同时,在他的心底里,业已笃善地宽恕了向村中逃窜的那些男人们。
他不认为他们背叛了他,不认为他们出卖他一人在即将临头的狰狞的险恶面前。
“不,不是背叛,不是出卖。”
他对他自己这么说。
他宽恕他们的行为,乃因在他看来那是他们的习性,而非他们的品格。这些翟村的男人们啊,他们是祖祖辈辈的被轻蔑惯了,被种种的、最高级的或最低级的人轻蔑惯了,以至于他们相信自己原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原本就是理应被轻蔑的。此前他们从未试图为自己的尊严伸张过、抗争过,而他们今夜曾想要做的,毕竟是他们从前连想都不敢一想之事啊!
但是……
但是,近来他们所遭受到的,竟是来自一头疯魔了的畜生的压迫和欺辱,一头多年来曾被他们虔诚地供奉为神明的畜生!它整日里放肆地、大摇大摆地压迫着践踏着他们的精神和心理,它变本加厉地蔑视他们作为人的存在和尊严!……
我翟文勉就当我是翟村的一面旗帜吧,让那鬼畜的利角豁开我的胸膛吧。
婉儿,婉儿,来年今日,你要到我的坟头来给我唱支歌……
你就唱我最爱听你唱的“相爱者搭赔上血来”吧……
他这么一想,便认定自己的选择是义无反顾的了。
于是他更加镇定,于是他不再觉得孤立。一种高贵的被他那塞满了书本教育的头脑所营养的但求壮丽一死的信念,在他的思想中苍凉而豪迈地升华、升华……
那是美好却又太缺乏意义的浪漫之一种。
这翟村的后生于是屏足了气惊天动地地一喊:“白牛!你出现吧!翟村的翟文勉向——你——挑——战!……”
回应他的,是从雕嘴峡谷冲啸而来的震山撼岳般的接连的几声牛吼……
他将砍刀横握胸前,一步步地、坚定不移地就朝峡谷走去……
风又异啸起来了,唰唰地扫倒着一大片一大片枯草。枯草湖波似的涌动起伏,流萤从草隙中飘向夜空,如同人家烟囱里冒出的火星。
满宇宙鬼气怫怫。
他的背后,偌大个翟村死寂沉沉,全没半点生息。
难道那些男人们一逃回家去便搂着老婆孩子蒙头大睡了吗?
他很想回首再望一眼他的翟村,却只是很想。
又传来几声牛吼……
终于,那头鬼畜出现了!
峡谷的方向,影绰绰的,他发现了一丘白色。那一丘白色,从容不迫地朝他逼近……
那就是它——一头疯魔了的变成了鬼怪似的老白牛,躯如象,角如矛,蹄如盘,吼则惊狮骇虎,且善拟女人哭。按一头畜生的年龄而言,它太老太老了,竟依然健壮,健壮得令人难以置信。在它那浑圆的、极粗的颈后,高耸着一座结实的肉垒,仿佛巨驼之独峰。它的两条前腿每一稍动,肉垒便在厚皮下更加凸矗。它若一低头,咽下直至前胯的软组织,就会像落地帏幔似的堆叠于尘。不过,它低头之际,正是它欲取人性命之时……
现在,它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它的双角,被人血污染过的双角,像穿凿机械的锐钻一样,似能轻而易举地挑开、豁开、顶开、撞开一切物体。它的鼻孔喷出一股股膻气。它的唇沿聚着腥臭的黏糊糊的嚼涎。它的两只大眼鼓突着。它地动山摇地向翟村的后生逼近,但它压根儿就没瞧见他似的。
他站住了。
望着它,他一时不知该朝它的哪一部位砍,此前他从未亲手杀死过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它是一头疯魔了的暴戾的畜生,由于魔了便无所畏惧。由于被噬血的渴望所冲动,它视人为仇敌。
它没站住。
它继续踏来,汹汹不可一世地踏来。
翟村的文弱的后生,顿觉自己手中的砍刀太短、太钝、太轻。事实上,用那样一把砍刀欲结果眼面前这样一头鬼畜,不可能。
在他迟豫间,它已趋近了,它的左角矛直指他胸膛。他不禁后退一步。这时,他看清了它的表情。是的,千真万确。那头鬼畜“脸”上,居然做出了一种表情,正如它能模拟类女人的哭声一样。它那双鼓突的牛眼,射出两束又狡猾又阴险又温情脉脉的类人的目光。更准确地说,那也是类女人的目光——好似一个狡猾的阴险的患了甲状腺亢进的女人,企图诱惑和耍弄一个男人的眼里所投射出来的目光!它的牛唇一咧,牛“脸”上随即便有了一种古怪的笑意,那是又丑陋又可憎又令人莫测高深的畜生的一笑。它那大蝙蝠似的趴在牛“脸”上的牛鼻,不可思议地皱了一下,使它宽坦的牛鼻梁上褶出一系列皮棱。虽然是在夜里,但它的牛头距他太近了,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系列皮棱——强化了它那牛“脸”上的类人的轻蔑之态。
它仿佛在说:“没你什么事儿,你这人仔。滚开!”
他听到这头鬼畜类人似的哼了一声。
他闻到了从它鼻孔喷出的一股腥膻之气,以及从它嘴里散发出的某种腐败的醋味儿。
在他震悚之间,它又向前踏了半步。那真真是适到恰处的半步!它那角矛直指他胸膛的角端,将他的砍刀抵得紧紧压在他胸上,以至于使他那只握刀的手失去了任何防御或进击的态势。
他用另一只手擦了擦脸——它唇沿边那种黏糊糊的脏东西,随着那股腥膻之气飞溅了不少在他脸上。
“你!你这头老鬼畜!你为什么不寻找一片草地安闲地去死?!你为什么偏要搅在我们翟村人的生活里作祟?!你当翟村是牛圈,翟村人尽是牛,而你只要活着便永远该是牛魔王吗?!……”
天真的翟村的后生啊,他竟振振有词地对它进行诱导。
不知为什么,鬼畜竟最大限度地容忍了这翟村的书呆子。也许仅仅为了想要保持住点儿“牛”这个字曾带给它的体面的声望和良好的口碑?也许它幻想着一旦死后仍能以“牛”的名义和形象起码留在这个翟村人的记忆之中?……此刻,它可以轻而易举地结果他,它却不取他的性命。
“是啊是啊,翟村人不该弄死那头小黑母牛,但翟村人已经向你做过赎罪的表示了呀!你也报复得可以了呀!你为何还不肯罢休?白牛,白牛,你原先和咱们翟村人的关系,可不是这样地互相仇恨哇!……”
他说着说着,便虔诚地给它跪了下去。他感动于自己的虔诚,欲哭,亦怀着极大的幻想希望自己的虔诚能感动它……
它那张牛“脸”做出了一种类乎冷笑的表情……
这头可怕的疯魔了的鬼畜!凡人脸所能做出的种种表情,它那张牛“脸”似乎都可以模拟七分!
这是一张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使人觉得荒诞不经和可怖的牛“脸”呀!
“你冷笑什么?你这头可憎的鬼畜!你如果不依我的话,那么让我俩决一死战吧!……”
他被它的冷笑激怒了。
它将头一歪——他手中的砍刀便被它的牛角掀落地上。
不待他再有所反应,它用它那浑圆的强有力的脖颈而避免用它的利角一拱,这翟村的后生便被扛起来了。它再一甩脖子,他被抛出了丈外,重重地摔在一座荒冢上,并将那荒冢砸陷!荒冢内,传出一阵吱吱乱叫——引起了一个老鼠家族的仓皇逃窜。
他昏厥了过去……
它扬颈举头,向天穹暴吼一声,放开四蹄,朝翟村奔踏而去……
当他睁开眼睛,已是朝暾辉煌时刻。
旭日正冉冉地升起,以娇娆的火辣辣的情欲诱惑着大地。昨夜天穹上那一钩忧愁的苍眉,被倒悬的湛蓝的海淹没了。几缕沙痕云固定在天穹之上,一只鹰贴云翱翔。他身下,荒冢板结的土壳晒得暖烘烘的。九月的茂草葳蕤的肥叶,庇护地遮掩着一颗颗大而完美的露珠儿。有只野兔,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漠然地诧异地瞧着他。半截人腿灰白的枯骨,从他腰下的坟冢里翘向天空。一列错落纷乱的牛蹄印,深深地印在换季时节色彩斑驳的正褪色似的大地上。
他看见了他的砍刀——白天看来,它并不短并不钝,分明也是并不轻的。
他从荒冢之上翻下身,站了起来。
那半截人腿灰白的枯骨,失去了使之翘起的压力,倏然落下。
他回想起了昨夜的一幕幕……
他惊异于自己并未砍下那头鬼畜的首级……
他更惊异于自己居然还活着……
当这年轻人回到他的翟村时,所招致的是陌生而怨忾的目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仿佛都不认识他了。一夜之间,翟村被糟蹋得面目全非!许多人家砌垒工整的土坯围墙变成了一堵堵残垣断壁,心有余悸的人们从坍塌的缺口神情麻木地望着他。一些人家的房门倒在院子里,门板有牛角抵穿的洞,有被牛蹄所蹋的龇牙咧嘴的折断新痕。更加令他狐疑的是,除了人外,村中的一切生灵都不见了。牛、羊、猪、狗、猫、兔、鸡、鸭、鹅……一切人们饲养的畜和禽都不见了,全都不见了,甚至连树上的鸟雀也不见了!翟村原本是树木成林的一个村子,也是一年四季鸟语啾啾的一个村子。现在,树丫杈上那一个又一个空空荡荡的鸟巢,在他看来恍如一张又一张欲喊无声的口……
他蹒跚在村中,不知该向人们说些什么。
翟玉兴家院子里,三具模糊的尸体僵蜷在凝固了的血泊中。
他立刻用双手捂脸——被牛角和牛蹄报复过的人的尸体,其状其惨触目惊心!
他感到一阵恶心。
血腥之气透过指缝沁入鼻腔,像一股股浓稠的人血注入肺中……
“哈哈哈哈……”
谁在院子里狂笑?——是他的堂叔翟玉兴。那汉子从猪圈爬出来,虬须上沾着猪粪。望着那么一个伟岸的男人作可笑至极的幼儿状,他感到堂叔也变得有几分可怕了。堂叔视而不见地爬过堂婶、堂侄和堂妹狼藉的尸体,爬出院子,爬到他脚前,仰脸瞅他片刻,就用衣袖擦他的鞋,好像老妪用衣袖擦一只宝贝罐子似的。堂叔一边擦,一边喃喃地说:“都跟去啦!都跟去啦!猪啦,羊啦,狗啦,鸡啦,都跟去啦!……我也跟了去吧,谁不跟去它是不会饶谁的……”分明的,堂叔是精神失常了。
他难过得揪心,悲泪潸然而下。
他欲挪开脚,可堂叔将他的双脚抱定不放,不但细擦,而且亲,而且用胡子拉碴的脸偎,而且啃,啃湿了他的翻毛皮鞋,啃得堂叔的牙床出了血……
呆立在各家院子里的男人和女人,从一堵堵残垣断壁的缺口,冷漠地观看着堂叔侄间这龃龉的一幕。
一头鬼畜,只因疯魔了便竟有这般道行吗?他不相信啊!他举目四望,但愿发现什么畜生或什么家禽,却并没发现什么畜生,也没发现什么家禽。倒是发现了一队耗子,能有六七十只之多的一队耗子,由一只硕大的老耗子率领着,不知都从哪些犄角旮旯钻出来的,也不知怎么就集合到一块的,浩浩荡荡而又慌不择路地奔窜,也是朝村外奔窜,朝雕嘴峡谷的方向奔窜。耗子们一边奔窜,一边吱吱地唱着它们的歌,听来很欢乐的样子。
“等等我啊!等等翟玉兴啊!……”
堂叔终于不再摆布他的双脚,追随着那队耗子匆匆爬去,唯恐与那队耗子拉开了距离的模样。在疯了的堂叔脸上,那时却焕发出了一种虔诚的光彩。
望着越爬越快、越爬越远的堂叔,翟文勉不知所措。
那队耗子爬出了村,奔窜到了村口的河边,排成单队从独木桥上迅速而过,秩序相当井然。堂叔也相随着爬出了村,爬到了村口的河边,从独木桥上爬过,也爬得那么迅速,甚至可以说爬得很优美。的确,堂叔真是爬得很优美、很平衡,很像一头真的畜生。望着这一怪诞的情形,翟村的后生悲哀地想:“由人变成畜生很简单亦很容易,并且一定还很快活吧?”进而又想:“堂叔一家的悲惨,究竟该由谁负责呢?该由堂叔自己负责?该由全体翟村人负责?还是该由他翟文勉一人负责呢?”
是啊是啊,也许更该由他翟文勉负责。因为是他三个月前将那些拍电视剧的人引到翟村来的。此前翟村曾是一个多么美好安谧的村子啊!
那个年轻的至今不知其真名实姓的女导演,那个美丽的和蔼的可亲可敬的臭女人呀!——在这些惶惶不安的充满恐怖的日子里,他一想到她就恨得咬牙切齿!……
“喂!小伙子,到翟村怎么走?”
端午前,他从省师范学院回翟村的路上,一辆奶白色的小面包车停在他身旁。车门一开,探出一颗年轻的美丽的女子的头,巧笑嫣然,谛视而问。那车上,红漆鲜亮地写着七个字——“《屠牛倩女》摄制组”。
他告诉她,他便是翟村人。她那脸不敷而白,那唇不施而红,那眉不描而黛,唯那双眼睛是细细勾勒了眼影的。这么一双眼睛在那么一张脸上,效果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儿栽了个跟头。——不是他的过错,百分之百是她的过错。她那张脸在晴天白日里看去,真真的是光彩照人哇!何况她还对他巧笑嫣然,谛视而问呢!能经得住她那一笑一视,足以证明他在男人堆里算得上一个很能把握自己心智的非等闲之辈了。当然,原本他便性情稳重并不轻佻,否则那一个跟头已是当场栽定的了……
他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就上了《屠牛倩女》摄制组的车的,至今也不太清楚,任他怎么努力回想也回想不起来。他只记得一个细节,那就是她笑盈盈地扯了他一把,指如柔荑,齿若瓠犀。——是她的指,是她的齿,不是他的。
她坐在车内的首排座位,一个人占据那一排座位,身旁放着扁而方的黑色皮革箱。他一上车,她就将那黑色皮革箱搬起放在自己双膝,并示意他坐。他一落座,她就和他说起话来。九月,在北方穿连衣裙未免已晚,但她穿的就是一件连衣裙,藕荷色的。不消说,剪裁得很适体,秾纤合度;更不消说,她整个人也是秾纤合度的,燕瘦环肥,集美于一身。从画册上、挂历上欣赏美女是一回事儿,身旁坐着一位气韵鲜活的美女又是一回事儿,她不但气韵鲜活,而且神光爽迈、秀耸灵动。翟村的性情稳重、嫉恶轻佻的后生,上车后备感头晕目眩了,几番所问非所答,惹得她一次次满面粲然。她笑他那份儿腼腆、那份儿不自在,如同笑一个滑稽的可笑的马戏团丑角,而她同车的那些伙伴们男男女女的也跟着笑。
“呀!都不要笑啦!咱们也太放肆啦!给咱们带路的,可是人家翟村的‘天字第一号’的知识分子呢,省师范学院的心理学专业研究生!……”
当她得知他的身份后,显出了一种讶然,一种肃然起敬的样子。他根本判断不了她那种样子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的心理学方面的专业知识那会儿对他失去了指导意义。她说起话来快而且甜,眉挑目语,传达出一种贯于烂漫如花的灿烂性格。
她一路之上尽说尽问。在车还未到翟村时,她对翟村人待人接物的态度和处世伦理的原则便知道得很多很多了,她的伙伴们也知道得很多很多了。翟文勉这个翟村后生中的唯一的知识分子,因此感到非常自豪。他所饱学的那一套一套的心理学方面的书本知识,在解释和剖析、介绍和比较他的翟村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时,方显得那么有价值有意义,就好比一位老生物学家在解剖台上向一群刚开生物课的小学生们解剖一只青蛙似的愉快。他渐渐地变得口角俏利起来,他力图向她和他们证明自己并非是一个学识浅陋的,且在城里人尤其在她和他们这等浑身上下皆是艺术细胞的城里人面前常发司阍人语的农民的后代。他希望博得她和他们的好感。他并不掩饰这一点,他一再地不厌其烦地向她和他们表示自己是个有着很强的崇拜意识的人,崇拜影视明星,更崇拜影视导演,尽管他是一个知识分子。他的目的达到了。她渐渐流露出挺喜欢他甚至挺荣幸的那种意思,虽然是小小不然的、很含蓄的、有着交际成分在内的喜欢和荣幸的那种意思;他们也是,但这就够他知足的了……
至于她和他们,他则知道得太少太少了。她是导演,她率领着他们在拍一部多集电视剧,好像是五集,也许是十五集,总之是多集。电视剧名曰《屠牛倩女》,有大老板慷慨赞助,资金雄厚。剧中之倩女,也就是导演本人,按剧情需要非屠牛不可。当然,屠一头是不够的,屠小牛是不行的。如果屠一头小母牛或小公牛,那可就太没意思太没劲啦!香港老板也就没兴趣赞助啦,导演一行也就更没情绪兴师动众来此偏僻之地了。在这一地区,据她和他们所了解的情况,翟村牛最多……
“是的,是的。我们翟村不但牛最多,人也热情、大方、好客,尤其对你们会更热情、更大方、更好客!还没有拍电影、拍电视剧的到我们翟村来过呢!……”
翟村的知识分子后生,赶紧加以证实——她和他们到翟村是太对太英明了。他的话中,带有明显的鼓励和怂恿。
“不过,请问你们,具体来说,也就是导演您啰,究竟要屠多少头牛才……心满意足呢?……”
她和他们,一路之上虽尽在说牛、问牛,谈种种结果牛的方式和手段(那些方式和手段,虽然在他听来未免太残酷太悲惨,但因最终与艺术尤其是与身旁一位气韵鲜活、神光爽迈、秀耸灵动的倩女联系在一起,似乎也就没有什么可指摘的了),却只用“屠”这个文言品类的字,而绝不用“宰”或“杀”等俗字。故,他也谨慎地避免用“宰”或“杀”等俗字发问。
“倩女”听罢,笑盈盈答道:“少则要屠五六头,多则要屠十几头,看情况而定。若你们翟村人和我们配合得好,协助得好,我们就不虚此行了啊!这,还要依赖于你,为我们,尤其为我,需要对你们翟村人进行些必要的开导哇!在国外,商业片都是大制作,大制作必得花大经费。我们有香港老板的赞助,多屠几头牛算不得什么。钱,我们是很舍得花的哟!”
他保证,只要舍得花钱,翟村人是肯让她和他们尽兴屠牛的,乐意屠多少头便随她和他们的心愿了。他虔诚地、奉承地表示,若有机会为他们尤其为她效劳,简直是他的幸运。他对身旁这位看上去细柳娇杨、柔花荏弱模样的“倩女”大展屠牛手段的情形稍加想象,便觉得那定是蔚为壮观的场面无疑,而那情形、那场面将来映在银屏之上,也必倾倒亿万观众无疑。他怎么能不鞍前马后为她大效其劳呢?这乃是他十分心甘情愿、十分愉悦快哉之事啊!……
她那双细细勾勒了眼影的仿佛最善洞察男人内心活动的美目明眸,将他睥睨一睇,带有几分请求地说:
“我想聘你做我们一位编外的制片,酬金丰厚,字幕出名。我们此行,太需要你这么一位人物了!可就不知……你……是否肯赏给我们这点儿小面子?……”
“我?……赏给您?……‘倩女’,不,导演,您这明明是在说一番反话给我听啊!您这可是太抬举我了!您……”
“那么,你同意啦?”
“我……”
那种受宠若惊啊,那种诚惶诚恐啊,可都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对方刚刚致负重托,这会儿又乘恳愿,这是多么友好,多大的信赖啊!他太受感动了呀!
“我不需要钱!钱算什么!”
由于太受感动,他的表白能力竟梗阻了;由于太受感动,他有些阢陧不安了。所以呢,他说话也就词不悉心了。其实,钱,正是他所需要的,很需要很需要的。他不是百万富翁,不过是还没拿到学位的研究生。这年头,每月八十几元,不够买一条好烟的哪!他原本的意思应该是——尽管我很需要钱,尽管钱对我太重要太算什么了,但比起您“倩女”兼导演对我的友好,对我的信赖,对我的抬举,反而就变得轻如鸿毛了!
“钱,还是好东西!有了钱,才能办成许多事嘛!比如我们,没钱,就拍不了《屠牛倩女》。我们都不是些假清高的人,你也用不着在我们面前假清高是不是?记住我的话,任何时候都别贬低钱。你可以随便贬低哪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或哪一个美貌的女人,比如我,但是你今后千万千万不要再说贬低钱的话啦。世界上的女人,大抵只爱两样东西——钱和梦想。世界上的男人,也大抵只爱两样东西——钱和女人。如果说男人除了爱钱和女人还爱别的不少东西,那也是为了女人才去爱的。正如女人除了爱钱还爱梦想,那不过是因为梦想不是使女人变得天真烂漫,就是使女人变得傻兮兮的。男人们喜欢的,不外乎这两类女人罢了。聪明的女人深谙个中奥妙,为了博取男人喜欢,不爱梦想也要装出几分爱梦想的模样,是这么个道理吧?”
这一大番话简直令翟村的后生茅塞顿开,若不是在奔驰的汽车上,真会五体投地起来!这么说话的人,能把话说得这么透彻的人,他接触得是太少啦!率肆胸臆,襟怀坦白,诲人不倦,这样的一位“倩女”难做娇妻,仅成佳友也是三生有幸的啊,管他屠不屠牛的。
他嗫嚅地说:“大姐,我一定牢牢铭记您今日对我的一番谆谆教导!我……我叫您大姐,您不介意吧?……”
“已经是自家人了嘛,随你愿意怎么叫都成,叫大婶也是可以的!”
她的调侃之词听来都是声声悦耳的。
满车人哄然大笑。
正是受宠者知其宠所归,施爱者知其爱所付。翟村的后生,似乎不再是翟村的人了,似乎便是那辆乳白色的小面包所载之“倩女”导演大姐等众中的一员了,甚至好像差不多已经是她的一个亲信了。他甚至已经开始站在“倩女”导演大姐的立场,代表着她的利益思考怎样与他的那些既不坑人也不吃亏,既非常爱钱也还多少讲那么点儿乡亲情意的翟村人交涉、周旋、谈判和讨价还价了。在翟村,虽然他是晚辈,但是个很有些号召力、很有影响力的人物。他是翟村开天辟地的第一个知识分子嘛!翟村的女人爱钱、爱孩子、爱串门儿、爱播蜚短流长,不爱梦想。如果说爱梦想不免包含了点儿异想天开的意思的话,翟村的女人却是连梦想也是不怎么梦想的。翟村的女人是些实实在在的女人,以翟村男人们的看法来说是这样。她们当然也是与翟村的男人们合辙配套的女人,除了他自己所爱的婉儿例外。婉儿姑娘是多少有点儿爱梦想的,比如她就总是梦想着早日和他完婚成为他的媳妇——他对这一点已经很有些不情愿了。这不就证明她是多少有点儿爱梦想吗?接受了“倩女”导演大姐的谆谆教导,他虽然茅塞顿开,但同时产生了新的困惑——他判断不了婉儿因为多少有点儿爱梦想,是比所有的翟村的女人们天真了、浪漫了,还是变得比所有的翟村的女人们都傻兮兮了。对于翟村的男人们,他了解得更为深刻。不,不,谈不上深刻,因为翟村的男人们就谈不上深刻不深刻的。谁和翟村的某个男人混几天,或者短则混上几小时,甚至混上一会儿,差不多便可以把某个翟村的男人估摸透了,而谁估摸透了某个翟村的男人,差不多同时便把所有的翟村的男人们都估摸透了——他们第一爱钱,第二爱女人。“倩女”导演大姐对于男人的看法,真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呀!如果说翟村的男人们总还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丁点儿男人的深刻可言,那便是——由于第一爱钱,所以第一忌讳谈钱;由于第二爱女人,所以第二忌讳谈女人。如今之中国男人,不谈钱、不谈女人的极少了。所以翟村的男人们,可谓都是些保持中国男人本色的男人。按传统来讲,也就都是些难得的“好男人”了。一百年后,说不定仅仅凭第一不谈钱和第二不谈女人这两点,很可能被列入“国宝”加以重点保护。翟村的男人们,第三所爱是爱热闹、爱游戏。以逻辑学来分析呢,这第三所爱与爱女人有直接的关系,因为翟村的女人们像翟村的男人们爱女人一样爱热闹、爱游戏,但心里头爱,从不说爱。说爱,不是就不贤淑了吗?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说的。她们爱热闹、爱游戏,但爱得一向非常矜持、非常庄重,从来不伤大雅,不失体统。爱热闹、爱游戏,乃是她们不可久抑的需要,完全不亚于她们在情欲方面的需要。因而制造热闹、发动游戏也就成了翟村男人们不可束之高阁的义务,铭刻在他们的传统意识。男人们既然爱她们,理所当然地就该尽此义务。难道对女人们是可以随便爱爱而不尽点义务的吗?若翟村的男人们这项义务尽得不好,翟村的女人们就整日里互相串门子,播一村蜚短流长再播一村蜚短流长,使男人们不得安生。她们以此整治他们,以警醒他们该尽尽义务了,从而以示抗议,亦算一种对自我需要的自我满足的简单方式。公正论之,翟村男人们对翟村女人们的此项义务,继往开来地尽得还不错。谁家结婚,谁家死人,谁家给高堂祝寿,谁家破土盖房子,谁家的公畜和谁家的母畜配种,都曾被翟村的男人们营造成翟村的空前绝后的热闹,并发动成翟村空前绝后的集体大游戏。再往前说,“文革”时期的种种体现于翟村,也全属于翟村男人们为翟村女人们所营造所发动的且翟村女人们热情高涨、踊跃参加的热闹和游戏。翟村的哪一个男人,若善于别出心裁地为翟村的女人们营造一场什么热闹,发动一场什么游戏,则必受翟村所有女人们的青睐乃至倾心,即使偷偷摸摸和他睡觉也是心甘情愿的。翟村的男人们,在热闹之大、游戏之频这一点上,竟都有些缅怀“文化大革命”岁月。那是怎样的岁月啊!——根本不需要男人们搜肠刮肚、挖空心思去犯琢磨胡思乱想,上边早提纲挈领地时不时就部署好了,且部署得相当周密,什么范围、什么规模、什么程序则一概不必操心。那些岁月,翟村的男人们活得很生动,尽管有时候吃不饱肚子,却也一个个显得阳气旺盛;翟村的女人们活得很风流,尽管有时候游戏着游戏着不知怎么一来自家男人甚或自己就成了被别人所游戏的人,难免受委屈、受侮辱、受歧视或掖惊揣怕,却也一个个显得挺水灵,阴气充盈。这些年不行“另外”了,这些年上边分明没那么多精力引导百姓热闹和游戏了,这些年也就很难为翟村的男人们了。城里人倒好过,城里有“卡拉OK”什么的。翟村没有“卡拉OK”,也“卡拉”不起来,“OK”不起来。城里没什么热闹,城里也是热闹的。翟村没什么热闹发生没什么游戏进行,翟村的男人和女人就都普遍地觉得缺少了许多足以生动而风流地活着的精神。尤其是近半年来,没结婚的,没死人的,没祝寿的,没盖房子的,翟村的男人们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只有一次张家的公羊和李家的母羊配了一次种,不过就是羊,不是大畜而是小畜。男人们自觉难以营造成功什么大的热闹和发动成功什么大的游戏,表示索然。女人们则对几个跃跃欲试的男人表示了相当大的不屑捧场,使他们的积极性和自尊心深受伤害……
“你们翟村为什么叫翟村呀?”
戴上了“知识分子”桂冠的这一个翟村的后生正徒自思考得出神——知识分子总是爱徒自思东想西的,这乃是有些人一旦自以为是知识分子了或一旦被视为知识分子了迟早总要染上的“臭毛病”,就好像妓女或嫖客容易染上梅毒、艾滋病之类是一样的道理。——他的“倩女”导演大姐突然又向他发问。
一个愿问,一个愿听,从此便“姐”定了似的。
他以恭敬之近于谦卑的语调和语言回答她——翟村人十之七八姓翟,故叫翟村。翟姓人中,十之七八又都亲套着亲,戚贴着戚。外姓人家,凡事在村中难获自主,无可依恃。三长两短,四常五德,人事扼束,酬酢纷纶,外姓人家们习惯了以翟姓人家们之是而是,之非而非。侘傺不遇,门墙桃李,拔擢起用,睚眦必报,翟姓人家们的尺码便是翟村的普遍道德、普遍公理、普遍良心、普遍法度,而外姓人家们也早已习惯了认同这一切。翟姓人又格外尊老,越老越倍尊。四五老耄长者,乃翟村之至尊,所有翟村人不分翟姓的、外姓的,皆对他们以“老人家”相称,尊为“老老人家”“二老人家”“三老人家”“四老人家”……以岁数为序类推,不一而足。
“刚才忘了问,你姓翟呢,还是姓别的什么姓?”
“我吗?我当然是姓翟!”
“那么,像我们这一行人,到了翟村势必会惊动你们翟村的‘老人家’们了?”
“会的,会的。‘老人家’们都老得别的事都做不成了,整日里拄着棍子互相搀扶着,从村前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到村后,再从村后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到村前,日日监察。村里突然出现了这么多陌生人,岂能避过他们的眼睛啊!”
“这……若你们翟村的‘老人家’们,对我们的到来,表示不欢迎,那……我们不就很尴尬、很难堪了吗?……”
“倩女”导演大姐顿时忧心忡忡,愁眉不展起来。
她嘟囔:“你不知道,大姐我顶顶腻烦和半老不死的老东西们打交道了!我和他们打一次交道,就月经失调一次。”
“真……的……”
后果的严重性令他的思想负担也大了。
“你问他们!”
“倩女”导演大姐回首望同伴们:“是这样的吧?”
他们中立刻有人严肃回答:
“就是!就是!”
“千真万确,一点不假!”
“要不是这样,谁糟蹋着自己玩啊!”
“大姐,别愁!咱们不是有我这个翟村翟姓的人在吗?”
他低语慰人的话说得是那么温存,将“咱们”两个字说出了十分强调的意味儿,以表明自己与她和他们是心连着心的,是已统一了战线的。尽管他说得胸有成竹,却知道他的翟村的“老人家”们可都是些倔老爷子,未必就会很礼待“倩女”导演大姐等众“现代派儿”倜傥十足的外地人,也未必就会很容易地被他所劝服而改变态度……何况她和他们还要在翟村大屠其牛!
小面包车拐过一处山坳,远远地望见了翟村。四周大山将其围成了小小的盆地,绿荫葱茏,宛如栽在蛋形陶皿里的一簇水仙。翟村就隐蔽在这簇水仙中,而那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一些翟姓和其他姓氏的人的正史、野史也就隐蔽在这簇葱茏的水仙似的绿荫中。自然环境是够美的,闻鸣鸠呼妇,见紫燕携雏,正是陶渊明们喜欢的世外桃源,足以修身养性之人间仙境。人呢,是些正巴望着营造什么热闹、发动什么游戏的内心里寂寞无聊得已有些浮浮躁躁、不耐其烦的男人和女人。
“景色很好的一个村子!”
“倩女”导演大姐赞叹起来。
听到自己崇敬的人赞叹自己的家乡,那总是很愉快的一件事。
翟村的后生嘿嘿地笑了。
“我代表我们大家伙儿对你说的话,可是很郑重的啊!反正我们到了翟村,一切全拜托你啦!我是你大姐,你是我新认的一个弟弟嘛。再说,你已经接受了我们的诚意,是我们的一位制片了呀!”
她对他明眸一转百媚生。
他对她的叮嘱回报以不计后果的誓言:“大姐放心!翟村若冷淡了你们,我再也不回翟村了!”
转眼间,车已开至村口。
苍老的大树下,亭亭玉立着一个人儿,短袖的白衫子,肥角的绿裤子,顾盼之态妖娆,对这辆车若有所思。这正是他的婉儿,难说是天真的浪漫的还是傻兮兮的那一个婉儿,然而是个标标致致的乡里妹子。
“停车!停车……”
车缓缓停稳,翟村的后生跳下车趋前诧问:“婉儿,你在这儿等谁?”
“等谁?等我的个冤家!”
婉儿举手要打他似的,没打,笑了。然嘴儿是笑了,眉儿却还颦着,其嗔其娇其羞其忍俊不禁模样儿楚楚的,半真半假,亦庄亦谐,煞是迷人、动人。
他说:“哦,那么你在等我了!”
他与婉儿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不再向婉儿身边靠拢。他清楚,若他靠拢近前,婉儿是会小鸟儿似的展开双臂扑入他怀里搂抱住他亲吻他的。车上的人们都瞧着他俩呢!婉儿却是不在乎多少人瞧着他俩的昵情的,更不在乎她不认识也不认识她的人。她内心里可能正巴不得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他亲吻他一回哪,那定是少女希望在人前公然炫耀情感、显示勇气的肆意。所以他非但不再向婉儿身边靠拢,反而下意识地做出防范的姿态。
男人都是些比女人更复杂更做作的东西,只有男人们自己才更清楚每个男人经常的是多么虚伪……
婉儿见他那架势,就有些不高兴,甚至有些生气,咄咄地道:“你哪一次写信来告诉了我你回村的日子,而我没迎你?”
他讷讷地说:“婉儿,你看你怎么一见我面就生起气来了呢?”
婉儿扑哧笑了。
婉儿一笑,他也笑了。婉儿转嗔为笑时,是婉儿最令人不由不喜爱的模样。
这时,“倩女”导演大姐也已下了车,走过来调笑地问他:“姑娘是谁呀?介绍介绍吧。”
他红了脸,只得介绍:“她是婉儿……她……”
婉儿拿眼使劲盯着他,单看他怎么介绍的样子,仿佛他若含糊,便会立刻发作给他个下不来台。婉儿是做得出的,婉儿就这么个脾气,爹妈宠惯的。
“倩女”导演大姐也在看着他。
夹在两个女子意味都很深长都很执拗的目光之间,他一时很不自在,全没了说假话的条件,不得不从实招来:“她是我未婚妻……”
这翟村的后生啊,他心里边想的是——千万别惹“倩女”导演大姐吃醋哇。女人不都是在感情方面爱吃醋的吗?他一厢虔诚地以为,一路之上,“倩女”导演大姐对他已经很青睐很有某种感情可言了。
“倩女”导演大姐缓缓侧过脸,把个乡里妹子婉儿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细细端详一番,赞叹道:“好悦耳个名字!好悦目个人儿!”在他听来,那口吻,那语调,与在车上赞叹他的翟村完全相同。不待他再开口,又自我介绍道:“我是导演。咱们会相处几天的,你就随你这郎君叫我大姐吧,但愿这几天内咱们能交成个姐妹般的朋友!”
她说着,主动向婉儿伸出了手。
在她端详婉儿的时候,婉儿同样也在端详着她。分明的,婉儿不能像他一样,对这样一位又美貌又时髦又气质不凡的“大姐”亲近起来。
不知为什么,他敏感地觉得,婉儿对这样的一位结识了很荣幸的“大姐”,仿佛怀有着几分大可不必的戒心似的。
婉儿疑惑地瞅瞅他,也不笑,也无话,更有些不情愿似的、心不在焉地递过一只手去,刚与对方的手象征性地握了一下便迅速地缩回了自己的手。
婉儿一缩回自己的手,就走近他搂抱住他的一条胳膊,并偎贴着他悄声说:“先到我家吧,正好你爸妈都在我家和我爸妈谈咱俩什么时候成亲的事呢!”
“倩女”导演大姐一点儿都没介意婉儿那么明显的排斥和冷淡。她倒笑了,调侃道:“真真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造地设的般般配配的一对儿呀!一块儿上车吧,把你俩送到家门口……”
上车时,“倩女”导演大姐凑耳对他说:“想不到,你们翟村还出这等能解男人烦愁的尤物啊!”
尽管是凑耳低语之言,但婉儿听到了。婉儿又显出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努着小嘴儿,分明地真是有些生气了,也不知是恼于她的话,还是恼于她对自己心上人无拘无束的亲近……
早有村里的孩子们将此车于暗中秘密侦探了半天——那一天以前,翟村从未来过那种他们仅从电视上看见过的车。
“天津大发!”
“日本三菱!‘有路就有三菱车!’电视广告这么说的……”
广告时代,熟记广告最是孩子们的一大热衷,连偏远山村里的孩子也不例外。
“青女属牛……”
一个孩子自以为是地将写在车上的“倩女屠牛”四个字错念了出来。
“哪个是青女,就是那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吗?”
“准是她!属牛就属牛呗,干吗写在车上满天底下招摇哇?”
“做广告呗!”
…………
于是,孩子们先于此车跑散在村里,争先恐后地向大人们宣传:
“青女来啦!来了个青女呀!”
“她属牛!青女属牛!穿高跟鞋,眼睛比牛的眼睛还大……”
“除了那个属牛的青女,还有些男的。文勉哥和婉儿姐也坐在车上……”
于是,最先是年轻的女人——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们,纷纷地唤住孩子们询问:
“什么样个青女?穿一身黑吗?”
“你们怎么知道属牛?”
孩子们就七嘴八舌地道:
“没错,属牛!这么大的红字写在车上的!”
“好像是来咱村拍电视剧的……”
“我们没敢上前问是来拍咱们村的,还是来咱们村拍他们自己的……”
当此车停在婉儿家院门前,婉儿的父母连同翟文勉的父母都好不纳闷儿,先后相随着迎出了屋。他们见先从车上下来的竟是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奇怪而且狐疑,如堕五里雾中……
翟村的男人们和女人们也纷至沓来,聚于婉儿家院外看热闹。虽然还没有什么真正的热闹发生,但他们和她们内心里都涌起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小小的激动、小小的兴奋。半年多了,没结婚的,没办丧的,没给老人做寿的,没给孩子过百天、过周岁的……半年多的时间里,竟什么值得议论议论的事儿都没发生过。翟村是寂寞坏了,翟村的男人和女人们也寂寞坏了。翟村的男人们,都很内疚、很惭愧,个个觉得欠下了女人们什么似的挺对不起她们。也许此车可带来某种热闹,也许此车的突然出现正是一场大好游戏的开端,倒像是有那么点儿显山露水的兆头……
一伙来自外面世界的造访者,一伙不速之客们,受翟村一个后生因心猿意马而过分热情、过分殷勤的引导,就这样来到了三百多户人家的翟村,并当晚就在村东头翟玉兴家新盖起来但还未搬进去住的大瓦房安营扎寨了……
半夜里,翟文勉在自家厢房睡得挺酣实。跟堂叔一商议,堂叔就痛快地允许“倩女”导演大姐等众借宿了。这不可不说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开端。“倩女”导演大姐见他将事情落实得顺当,怀着五分感激、三分柔情、两分蜜意地偷偷儿对他说:“我真想亲你一下!大姐诸事可是全都拜托你啦,大姐我亏待不了你的!”
梦里,“倩女”导演大姐的话也正顺顺当当地落实着哩……
他被亲得透不过气儿,憋窒而醒,温存百般。——一个旖旎的躯体,缠绵地偎伏在他身上……
“大姐?!……”
“啪!”
面颊挨了一巴掌。
定睛细看,却是婉儿。
婉儿仅穿短裤和一件女孩儿家无袖无领罩胸袒腹的小亵衣。月光从敞开的窗子慵懒地铺洒在炕上,婉儿的躯体肤如凝脂,白皙如玉,胸部在小亵衣下高高耸起,瀑布似的长发遮了她的半边脸面,而赏给他的半边脸面上分明写着一个字——“恼”。
“你从哪儿进来的?”
“从窗子跳进来的。”
“快回你家去!半夜三更的,你这样子,又在我屋里,万一叫人发现了,成个什么话!”
“半夜三更的,谁还会进你家院子到你屋里发现了我在这儿?只怕那就是贼了吧?”
“我说的是万一!万一,你懂不懂?”
“不懂。我只上到小学六年级,哪有你懂那么多文字眼儿上的学问!”
“你小点声,别叫我爸妈听见……”
翟村的后生自从上了大学,就不叫爹娘为“爹娘”,而叫“爸妈”了。
“听见又怎么?我才不怕你爸妈。难道我还没过门哪,心里边就先开始怕起他们了不成?”
“唉,你这个人呀,没法儿跟你好好说话!”
“没法儿跟我好好儿说话,找别人说去,找你那大姐说去!她兴许正睡不着觉,盼着你去找她哩……”
“你!胡言乱语!……”
“你刚才不是把我当成了她嘛!”
“我……我被你搞醒的时候,正做着梦……”
“梦里和你那个大姐在幽会,好一通男欢女爱是不是?”
“越发胡言乱语了!我和她在梦里吵架……”
“那你怎么不和我在梦里吵架?哼!……”
婉儿霍地坐直,一扭身,赌气背对他。他不睬她,掉过头,继续睡。
嘤嘤地,婉儿就哭了起来。她那哭,从腔到韵蕴含着无限委屈。
不睬,是不行了。她赌气哭,却绝不会赌气离开。他早就多次领教过她这一套了,很概念化、很程式化的一套女孩儿家的小伎俩,翻不出什么新花样。但女孩儿家的哭是一种永远不会落后的常规武器,那是不可以轻蔑的。她若感到她的武器被大大地轻视了,定会由嘤嘤小泣而号啕大声,哭醒他的父母,乃至哭醒半村人……
翟村的男人们和女人们,不是正愁简直就没什么不该发生的故事发生吗?
他乃文化人,乃知识分子,乃翟村这片土地百年孕育的一个精英,他可以带给翟村的男人们和女人们某种热闹,他心血来潮、无所事事之时也可以诱导他们参与和进行某种有益无害的游戏,但他万万不能变成他们的热闹。那成何体统呢?……
“婉儿,婉儿,别哭了!我逗你玩呢!……”
他赶紧坐起来,凑到婉儿身边,哄她,亲吻她,爱抚她。
于是,婉儿也就不哭了。
婉儿的任性,其实通常情况之下是很讲究分寸的,现在的情况还不算太特殊,若他采取的应付措施迟了,就难料了。
单音久奏的蟋蟀们,忽然不奏了。那一缕小小单音的停止,却也造成了一阵万籁俱寂的大效果。
拥着婉儿缱绻的他神经过敏地警觉起来,吻着婉儿软绸似的颈窝的唇,像一只受到惊吓的蚕似的贴伏在那儿不动了。
婉儿仰向后去的头徐徐地抬起,她瀑布般的秀发不但将自己的也将他的脸一块儿掩盖了。在那弥漫着玉兰型馥香的秀发垂成的方寸帐帏内,她的燃烧着情欲的眼睛困惑地询问他的眼睛……
“去把窗子关上。”
他对她耳语,仿佛两个贼在作案时互相耳语。
“我不去,我嫌热。”
“蛐蛐为什么不叫了?”
“嗯……”
她一副就要失声大笑的样子。
“我不嫌热……”
他推开她,自己去将窗关上了。将关未关之时,谨慎地探头朝外窥了一窥。
“你,上次回来也是这种时候,翻墙跳院的贼似的摸进我屋里,咋就不怕万一别人发现你,万一惊动了我爸妈?……”
婉儿也受他影响,早就多少“知识化”起来了一点儿——也不叫爹娘为“爹娘”,而叫“爸妈”。
待他又凑近她,她闪避开了他的搂抱,问得相当认真。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情况不同了嘛。……”
“咋就不同了?”
“上次嘛……”
“你说,你说,我非听你说个明白不可!……”
“上次嘛……上次我是太想你了……那叫色胆包天……”
“花言巧语!”
她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
他的欲火却早已被她煽动得很旺了。
他握住她的一只手倒在炕上,顺势也将她扯倒……
蟋蟀们刚又唱,有条狗狂吠。狗一吠,蟋蟀们噤声了,绝不屑于竞争子夜大舞台似的。狗吠是从他的堂叔家新屋那边儿传来的。一条狗吠,顷刻号召了东西南北中全村的狗都吠……
他猛地坐了起来。
她将他推倒,伏在他身上,不许他起,甚至不许他动。
“婉儿,你得让我起来,让我去大姐那边看看,也许大姐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要不,狗为什么从她住那儿领头叫呢?……”
他低声下气地哀求她。
“啪!”
面颊上又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还跟我提你招引来的那个媚狐子,我可咬你啦!”
“怎么是我招引来的呢?我不遇到他们,他们也是会来村里的呀!再说,你跟她别的股什么劲呢,人家可是怪喜欢你的嘛!……”
“屁,你当我没听见她对你悄悄骂吗?”
“冤枉了她,冤枉了她……”
“没冤枉!她对你骂我‘尤物’!”
“‘尤物’两个字她是说了,可那并非骂人的话……”
“我是人,不是物!把人说成物,还不算骂人的话?!”
“你不能这么去理解。婉儿,你这么去理解,是没文化。别人知道了,会笑话你的。‘尤’这个字,是‘好、更、格外、突出’的意思。‘尤物’,简单明白点解释,就是好东西……”
不待他的文化启蒙结束,她则一口咬在他肩头上了。
他忍住疼,不叫。
他怎么可以因为疼就叫起来呢!半夜三更的,疼也叫不得的呀!
他不叫,她误以为他偏不叫,进而误以为他的忍是比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哭不予理睬更大的轻蔑。
她真的发狠了,像要咬碎一个核桃而又咬不碎,又下决心非咬碎才肯罢休。
他还是忍。除了忍,他也没别的办法。他是男人,他是文化人,他是全村最有文化、最有知识的人,总不能反过来也下口咬她吧!他知道,他一咬她,假定他敢干,她准叫。闹将起来,这一夜无事生非成为全村的笑柄事小,“倩女”导演大姐他们第二天不被驱赶出村子才怪呢!婉儿的爷爷,是翟村“老爷子”们中的“元老”哇!若他说从某一天开始全村改吃两顿饭,不许吃三顿饭了,岁数在他以下的那些“二老爷子”“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们毫无疑问地会异口同声附和:“吃两顿饭好!吃两顿饭好!吃两顿饭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于是,翟村必然就会从某一天开始大人孩子都少吃一顿饭。对于这么一位“老爷子”中的“元老”的宝贝孙女,“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掉了”的掌上明珠,连牛见了都不敢瞪一眼,猪见了都不敢吭一声,鹅见了都不敢挺直傲慢的脖子,狗见了都不敢龇牙,而他翟文勉仗着自己是个知识分子,是个还差一年才能拿到硕士学位的研究生,就敢胆大包天下口咬吗?
他很忧虑跟婉儿结婚之后,自己倒成了婉儿逆来顺受的“媳妇”。他更担心以后在学院的公共浴室洗澡时,一脱去衣服,浑身暴露出不是牙咬的便是手指甲掐的累累伤痕,人们若问起该怎么回答……
但婉儿注定了将是他的妻子。
他不敢抛弃她,有时只不过是一闪念,但也绝不敢好汉做事好汉当,何况他不是好汉。翟村的土地,能够百年孕育产生一个知识分子,却产生不了一个好汉。他若抛弃她,她爷爷发一句话,翟村的男女老少会聚集成一股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赴省城,将省城久负盛名的师范学院闹个人仰马翻!若那“老爷子”允诺,事后再供全村人大吃大喝一顿,则他翟文勉必成他那所学校的千古罪人无疑了!……
头脑中进行着一些思考,客观上是精神分散法,肩上竟不觉怎么疼了……
他正奇怪,婉儿问他:“我咬你,你疼不疼?”——其实是婉儿已不咬了。
村里的狗也不吠了。
“婉儿,大姐他们拍电视剧的事儿,还得靠你跟你爷爷好好讲呀。大姐他们还要屠许多头牛呢!你爷爷若不点头,村里谁敢出面接待他们呀?……”
婉儿定定地看着他,悄没声儿地离开了他,仿佛离开一个睡熟了的孩子。婉儿从炕边退至窗前,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推开了窗子。
“你别开窗……”
“呸!……”
婉儿朝他啐了一口,一只狸猫子似的灵敏地蹿上窗台,转眼蹦到了院儿里。
卧在院儿里半睡不睡的大黄狗蓦地站了起来,见是个熟悉的趁夜人儿,虽然跳窗,行踪上未免有些可疑,却也懒得管,打了个仿佛又欲吞月的大哈欠,便慵慵地复卧了下去……
他扑到窗前时,婉儿已攀上了他家院墙旁的老树。
她在树上恨恨地对他说:“文勉,你若真是个有志气的男儿,就跟你爸妈说咱两家吹了你我这层关系,从此你别再登我家门,专一心思去为你引到村里来的那位媚狐子大姐效劳去吧!”
话一说完,人就在院儿外了……
他是又索然又沮丧又恼火,不知该恼婉儿,还是该恼自己。
他爸妈的屋门开了。
他爸趿着鞋,披着衣,拎着裤腰,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后向他的厢房走来。
“半夜三更的,作什么妖?”
老子入屋后,冷冷地问儿子。
“是婉儿……”
“我知道是她!她既然来了,你就该好好儿待她。你是翟村的文明人,翟村的眼睛对你们睁着一只闭着一只,德宽半尺,网开一面。这你也是明明知道的,为什么惹得她说出那么一番话?!”
“我……我……”
当儿子的不知如何解释。
“去!还不快去!……”
“哪儿去?……”
“你道是哪儿去?!去找她!赔礼,认错儿,哄她个乐呵!你自己说,你哪次回来没跟她闹下些个梗梗介介的?!你让你爹娘为你多操了多少心!……”
“我不去!”
“你敢!”
“吹就吹!难道我非攀着她家?她家又算是什么栖凤的高枝!”
“老子揍你!”
“揍吧。”
父子俩彼此瞪着,一块儿较量沉默。
终于,老子持不住劲了,喟叹一声,败下阵。
“归根结底,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掂量轻重吧!……”
悻悻地,他的父亲耷拉着头向门外走。
在门口,他的父亲转过身,低低地说出一句话——“你若敢吹,我倒也服你”。
“婉儿,你还生我的气吗?”
“生……”
“那,你就别生了吧……”
“那,你得对我说句我爱听的……”
“你爱听什么?……”
“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还用我这会儿现教你?……”
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来到了婉儿屋里,也像婉儿似的跳院墙、跳窗。院墙外有几块垫脚的坯头子,显然是她为他预备好的,她料想到了他准会来。她是把他看透了,而自己就这么被人家看透了,他心里替自己难过……
一通温存,一遍恩爱,一番云雨,一了百了。
婉儿心满意足了。婉儿的性情,就变得那么乖顺了。他也觉得,婉儿其实还是很可爱的,连同刚才她的矫情都是很可爱的。
趁着她高兴,他替他的“倩女”导演大姐央求婉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明日里向她的爷爷——翟村最老的“老爷子”们中的“元老”进行巧妙地游说。
婉儿只要高兴,对谁都是相当之好说话的,何况是对她的“冤家”哪!
“云雨”是配合方式的特殊消耗。
两具汗涔涔的青春火旺的躯体,虽然还互相拥着抱着,却都已攻御得瘫软如泥,全没了什么还想作为的余力。
“把窗……开一扇吧……”
“别……”
反宾为主,婉儿也就不在乎热,显得不无顾忌了。
她以肘撑着身子,一只手拈着自己的一绺头发,像拿着把小笤帚似的,来回地轻轻地抚扫“冤家”胸膛上一层看不见的汗珠。屋里黑,看不见,但她知道,或者更恰当地说乃是以自己的身体感觉到的。
“你呀,你这个小冤家呀!”她喁喁哝哝地说,“其实,为了你我是什么事儿都肯做的。咱俩,谁和谁呢?你的事儿,不就等于是我的事儿吗?放宽心,全包在我身上了……”
婉儿说得是那么深情。
他感动极了,于是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又一通温存,又一遍恩爱,重咂一阵销魂时刻……
在他心里,在他心的最底层,似乎又萌生着一种演戏般的或者假戏真做般的为谁奉献了什么似的愉悦的委屈……
算是一种自我牺牲吗?算是一种奉献吗?为了谁呢?为父母?为婉儿?为“倩女”导演大姐?自问以图自答,却回答不清楚……
翌日,在翟文勉的引导下,“倩女”导演大姐携同制片主任、摄影美工一干主创人等,一一对翟村的“元老”们进行拜访。这种拜访,是不速之客们与有资格代表翟村表态的几位“老人家”的礼节性参谒。按照目前歌星大奖赛颁奖从后往前的顺序,即先从相比较而言岁数最小、表态分量最轻的“老人家”开始,越往后排“老人家”们越老,所需时间越长,要求表演得越虔诚,就越发地不能急,不能流露出半点儿的不耐烦,对话的传递速度得越发地放慢,慢而再慢,越慢越好。仅同“老人家”们的反应合拍是不够的,须得比“老人家”们一分钟一句话的语速慢半拍。至少慢半拍,才会显出那份儿至少应该的敬意。慢一拍则更难,得侧耳聆听的样子,不可抢话,不可插言,更不可插问,即使对话没说完就马上领会了对方的意思,也要装出非听完绝难领会明白的样子。你若超前显露了你的领会力很强,那你就完蛋了。因为这足以证明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显露你的聪明,同时也就足以证明你在灵魂深处已把“老人家”们视为很迟钝的老东西、老不死的了。你还想获得他们对你的良好印象吗?即便你真是聪明绝顶的,与“老人家”们摆在一起来论,难道不是“小聪明”而已吗?……
亏得翟村有个翟文勉,以心理学之现代分析法对翟村各个“元老”预先作了概论,又一一作了详述,并根据各个“元老”不同的脾气、秉性、好恶制定了一套战略战术,使早已摩拳擦掌欲在此地大展屠牛手段、大过屠牛之瘾、尽显屠者风流的一干人等,胸有谋略,知己知彼,稳操胜券。过五关斩六将,攻城克堡似的,一径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将翟村的各个“老爷子”哄得笑挂眉梢、喜上颐来,捧得拈须抠耳、春风得意,玩得心惬意悦、六神无主!
正是——一棒子打不倒之威严,一番甜言一席蜜语,统统自动趴下了。屠牛之前,先宰人愿,小试于先,大快于后,不亦娱乎?
双方约定,午时三刻,共同前往参谒“老爷子”中的“老爷子”——也就是婉儿家的活祖宗。
斯时,双方分礼宾座次聚于婉儿家厅堂。婉儿娘笑容可掬,沏茶敬烟,殷殷招待。婉儿娘热情之中谨守城府,不问不开口,开口必带笑,有问必答,答似非答,非答而非不答,分明是个“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的疏亦难、近亦难且难蒙、难斗、难使、难诱、难占什么便宜的阿庆嫂式的人物,也不知她那铜壶煮开过几大江水,也不知她那些古董似的花瓷碗招待过几方来客。尽管她不是个主角儿,但善于分析人心理的翟文勉看得出来,连他所崇敬的内心里暗暗爱慕的“倩女”导演大姐对自己未来的丈母娘也存着戒心,大概防的是笑里藏奸,撮盐入火。
婉儿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很怕见生人的孩子似的躲出屋在院里喂兔子。
“你们来了好。嘿嘿,咱翟村人,许久没热闹过了。真搅和起些热闹,嘿嘿,你们就是翟村的上宾贵客呗!”——他一一对他不认识的这些个人重复地说着表示衷心欢迎的话。
婉儿伫立在厅堂左侧一间小屋门旁。那门垂着藏蓝色旧布门帘,谁也见不着屋里什么情形。婉儿告诉大家,“老爷子”住这小屋里间的小屋,近来体况不佳,不能亲自出面主持谈判,指定由她传入话去,再传出话来。
于是,婉儿在双方众人眼中比她的母亲更是个不可等闲视之的重要角色了,双方众人都对这翟村的柔时似水泼时似火的娇小女子刮目相看,潜怀依恃之念。这一边请她入座,婉儿摇头,一副不由自主的沽妍市俏模样!那一边请她入座,婉儿摇头,还是一副不由自主的沽妍市俏模样。
双方众人,莫测高深。
“我爷爷说了——人家千里迢迢,扑奔咱翟村而来,咱翟村万不可扫了人家的兴!”
婉儿说时,两眼只瞧着她的“冤家”。
翟文勉暗舒一口气,笑了。
“倩女”导演大姐似乎心不在焉地以扣盖儿轻轻拨着古董般的瓷碗中飘浮的茶叶儿,笑了。
翟村的“老爷子”们彼此交流会意的目光,笑了。
皆大欢喜。
“说了——牛乃耕作之畜,也是饱腹之肉,不事耕作,屠之杀之,天经地义……”
“说了——钱筹劳务之事,责成翟文勉秉公断处……”
“说了——咱翟村人寂寞旷久,图的就是几日内的热闹,望全村通力协助……”
“说了——来时欢迎,去时欢送,乃翟村人待客定理,不得辱慢……”
“老爷子”们中的“老爷子”少时曾读过几年私塾,略通晓‘四书五经’,言必“之乎者也”,跩三拐四,这般的文绉绉、酸叽叽。亚“老爷子”们对于小屋里间的小屋内那位“老爷子”说了些什么丝毫不觉奇怪,说的都和他们想的如出一辙。他们多少有些奇怪的倒是——婉儿的两片薄嘴唇伶牙俐齿的,怎么就将“老爷子”之主的话学得那么像?连语气都像极了,听来仿佛一字不差……
“说了——作为一项附加条件,要答应翟村的翟婉儿在剧中扮演一个主要配角儿……”
剧组一方的首席发言人,也就是那位“倩女”导演大姐,不禁一怔。
翟村一方的首席发言人,也就是翟村的“二老爷子”,也不禁一怔。
双方的中间人,也就是翟村开天辟地的第一位知识分子,对未来个人前程踌躇满志的准心理学学者翟文勉,也不禁一怔。
众人皆怔……
婉儿独笑……
婉儿抱肘胸前,交足而立,倚门环视众人,樱唇浮嗲,梨窝浅现,笑得那么释然,且又似乎无端,仿佛所传之言与己毫无关系。其俏倬疏散神态,如松闲一时之餐馆女侍者,偶尔倚门,得闲便闲,无意招徕顾客,正好舒心观览市景……
翟文勉疑惑地问:“婉儿,你不是……在跟大家开玩笑吧?……”
婉儿摇了摇头。
“二老爷子”随即也问:“婉儿,你爷爷,他……他是这么说的吗?……”
婉儿点了点头。
婉儿娘赶紧给众人续茶,亦正色道:“婉儿,可不许胡来呀!”
“老爷子”说了——“作为一项附加条件,要答应翟村的翟婉儿在剧中扮演一个主要配角……”
婉儿敛笑,郑重地再说了一遍。
双方众人面面相觑。
制片主任——相貌如狗面狒狒般的男人,嗫嚅地说:“可……可剧中只有一个女角儿哇……”
首席发言人暗中掐他的腿,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婉儿道:“剧中有几个女角儿,这并不关我什么事儿,我只传达话儿。看来,你们有点疑我?要么就是疑我爷爷老糊涂了……那我就进去把你们大家的猜疑告诉我爷爷……”
婉儿说罢,转身高挑起了门帘……
“慢……”翟村的“二老爷子”撑着桌沿,岌岌可危地站了起来,“婉儿,你可不能对你爷爷说……说我们几位……猜疑他老……老糊涂了……”
所言“我们”,指的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翟村的几位“老爷子”。
剧组一方的首席发言人“倩女”导演大姐忙不迭地也声明:“我们更没有那意思!我们更没有那意思!……”
“婉儿!”翟文勉叫她一声,以为她定会回转头来。
婉儿却还是那样子站着——挑着门帘,一动不动,不回转头。
他只有无奈地向着她的背说:“婉儿,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
潜台词分明是这么一句——“婉儿,你可千万莫故意把顺顺当当的事情往横沟里推,那你可就两边儿都不落好……”
门帘一落,婉儿入将进去了……
婉儿再出来时,一一扫视众人,目光扫到“冤家”脸上,聚住,冲他调皮地眨眼,一副并不忙于开口而存心急煞他人的诡异模样。
“说呀!……”
“说呀!……”
“说呀!……”
众人全耐不住这短暂的考验。
婉儿平伸出一只手,仿佛一语定乾坤的人物,朗朗道:“听清楚:说了——‘诌书咧戏,不就是个编吗?阿猫阿狗全能,咱翟村的人何以不能?咱翟村人,不得助他人威风,灭翟村志气。来也是客,去也是客,如若不依,欢送而已!……’”
一阵沉默。
“二老爷子”边听边点头不止,终于开口道:“有理,有理……”然后将脸转向对方首席发言人,质问道:“翟村人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五老爷子”代表翟村镇坐一方的“老爷子”们,纷纷地将脸从婉儿站立的那边儿扭转过来盯住对面的某一个人,一个盯一个,一声声质问起来,仿佛刹那间俨然全都成了翟村的护法尊神。
“诸位父老,诸位父老……”
僵局出乎意料,翟文勉欲调解而词穷。
他那“倩女”导演大姐忽然喷地笑将起来,笑得媚波流溢,倩韵耸动,瞅瞅左边的自己人,复又瞅瞅右边的自己人,自问自答道:“翟村人何以不能?啊?何以不能?天下人所能之事,翟村人也一定能嘛!我是这么认为的,你们哪?”
“能!……”
“能!……”
“能!……”
他们都说“能”,仿佛他们压根儿就没想说“不能”。
于是双方众人一齐地又都将目光投向婉儿,打量她,如同打量一根桩子能不能拴住一匹驽马……
婉儿任大家审视,傲傲的,全无半点儿不自在,也全无半点儿逞强之态。
她那模样十分张弛自得。
这会儿,连她那“冤家”也确信起来——剧中就该有个重要的配角儿(尽管他对剧情还停留在仅知“倩女”和“屠牛”的程度),就该由翟村的婉儿扮演,而她一定能演得精彩绝伦……
“倩女”导演大姐一拍桌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们要拍的是古装戏,婉儿你就当我的心腹丫鬟吧!……”
于是双方大鼓其掌……
于是双方握手……
隔着旧条案长桌,剧组一方这些个穿新潮装的晚辈,虔虔诚诚地,毕恭毕敬地,像预先演习过多次似的同姿同势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几位翟村“老爷子”们枯槁的左手或右手摇着、抖着……
翟文勉挺受感动……
当双方众人来到翟玉兴的个体饭馆内笑语熙熙、交杯换盏共庆晤谈成功之时,翟村的牛正分散于一大片开阔的草甸子上,悠然自得地吃着九月里的茂草,全无大祸即将临头的预感。
这些翟村的牛哇,近年来都成了享福的畜生了。拉犁拖车之类重役,翟村的人们是很少再劳动它们的大驾了。翟村的人们恩踢给它们宽松的自由,望见它们想起的总是“老牛不觉夕阳晚,无须扬鞭自奋蹄”的过去。对于它们今天的存在,翟村的人们乐于视为富裕的一景。夏吃茵绿冬吃黄,偌大一片草甸子便是它们的“公共食堂”,用不着翟村人替它们的存在费什么心。
那白牛是它们的“家长”,它们中十之八九与它有着血脉关系,是它的后代。二十几年前,它的母亲因生不下它来,痛苦而死。它的母亲也是一头体格巨大的母牛,但它还在母腹中就已显得太大了。它在亡母腹中又蹬又拱,似乎要把一张上好的牛皮破损了强行出世。然而,那毕竟是它办不到的。那时还是“集体”时代,饲养员翟兆兴——翟文勉的父亲,不忍见它活活窒死在亡母腹中,动了恻隐之心,急中生智用镰刀剖开了似乎断气也许尚未彻底断气的母牛的肚子。它不稳地站立在它所见到的第一个人眼面时,浑身遍染亡母的腹液和鲜血。翟兆兴瞪着它骇极了,以为它是个怪物。它瞪着双手沾满鲜血的翟兆兴也骇极了,以为他刚刚杀死它的母亲又欲加害于它。在灯光昏昏暗暗的牲口棚里,翟兆兴怜悯地摸了摸它的头。这一摸不要紧,翟兆兴倒退一步,扑通就给它双膝跪下了。在那刚刚出生的牛犊子的头上,翟兆兴竟摸着了两只尖尖的牛角——一寸多长!翟兆兴这一跪,它仿佛立刻悟到——它所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它的弑母仇人,而是它的助生恩公。它伸长颈子将头凑近他,舔他的手,并“呣”地发出了第一声牛叫。世人所谓舐犊之情,斯时恰作犊舐之景。翟兆兴惊心甫定,完全是受一种责任感的支配,烧热一大锅水给它洗了澡。洗后才看出它是白色的,白得如雪如棉,白得甚至使人觉得有几分神圣。翟兆兴恐它着凉将它抱到炕头,又将自己的被子盖在它身上。他又接着为它煮小米汤,用米汤哺它喂它如怜弱婴。从此,它与他形影不离……
它越长越大,越长越壮,大得很快,壮得异常。刚近交配之龄,它就成了翟村的一号种牛。二十年来,它没干过别的什么活,它对翟村人报以的唯一义务就是朝秦暮楚地去爱每一头他们推荐给它的母牛,并使“她们”受孕怀胎。二十年来,它没有个人的浪漫经历,翟村人不许它逾越雷池施情泛爱以防止它糟蹋垮了雄性牛体。这当然是一种特殊的关怀,它也从未有过蓄心积虑偷偷浪漫一两次的念头,因为“她们”是被经常不断地推荐给它的。当它与它的某一个“女儿”乱伦时,它没有丝毫犯罪感,过后也无忏悔意识。对于它,乱伦也是一种义务,正如别的牛犁地拖车是义务。翟村人不曾亏待过它,它对翟村人贡献大大的……
如今,它已是一头老耄之牛,正如翟村的几位“老爷子”是老耄之人。区别仅仅在于,翟村的“老爷子”们一位位是老得都相当可以了,但它——翟村的这一头老白牛却老而不衰,壮似当年。它曾统领过一个庞大的家族,而它的家族现在从兴旺的顶峰阶段萎缩了,它的众多的“妃妾”都不知去向、生死不明。仍与它朝夕相处的二三母牛,已是明日黄花、风情丧尽,全无了当年的魅力,一头头都自惭形秽,不好意思再向它赊情卖俏。它亦不再亲近“她们”,只将“她们”当成几位“老相好”,维系着不必过甚、不应全无的敬意。它的这些个后代,有的在重役之下劳累而死,有的于荒灾之年饥饿而亡,有的因“三角恋爱”夺娇吃醋、争雄斗狠遭同类利角残害,有的毙命恶瘟,有的丧生横祸,有的干脆就是被见钱眼开的主人牵着送入了屠宰厂……
幸免于种种厄运,跟它一块儿熬到了享福之日的,除二三当年“妃妾”,其余都是它的“孙儿”“孙女”……
如今,它专执一念、情系一身、欲予一体的乃是一头黑色小母牛。
它以“祖父”的辈分宠爱“她”并占有“她”……
“她”分明也因此感到一头小母牛情爱方面的种种满足和幸福……
牛们并不对乱伦现象进行任何道德谴责。在这一前提之下,它们可谓是牡威牝柔、情投意合的一对儿……
翟村唯一个体饭馆营业者翟玉兴,坐在饭馆门前的小板凳上夹着烟歇息,若有所思地望着大草甸子上那一对儿“情侣”。
他的饭馆,平素是真正含义的饭馆——只蒸馒头、包子、花卷,烙烧饼,炸油条出售。每日里,村里人一早一晌图节柴省事,光顾的不少,买卖不算兴隆,倒也混得过去。他一人身兼掌柜的、跑堂的、掌勺的,胜任愉快。他厌烦了侍弄土地,虽烟熏火燎,却是乐意的。只有逢村里有热闹,他的饭馆才有承办酒席的机会,那时便全家上阵。半年多来,村里没什么热闹,也就没什么酒席可办,而煎炒烹炸的今天是半年多来头一遭……
在他的视野里,大草甸子上那一对儿“情侣”,一白一黑,一大一小,一悍一秀,恰如组成太极图的一阴一阳,又如同一艘大驳船旁边伴驶着一艘小艇游弋在湖面。茵茵绿草淹没了它们的腿,它们泅凫得既缓慢且从容。别的牛们离它们远远的,仿佛一些侍卫远远保护着一位君王和一位王后……
听到饭馆里双方众人在具体议定每一头牛的价格,他想——别的牛都有祸从天降、死于非命的可能,那头老白牛却是绝对安全的,因为翟村人视它为祥物,不会允许外人触犯它。那头小黑母牛也是绝对安全的,因为“她”是属于它的,更因为“她”是属于它的。他是“她”真正的主人,“她”是他家的祥物,正如它是翟村的祥物一样。自从“她”被它专宠独爱了,他便有些不再将“她”当畜生看了。他很高兴他家的那一头小黑母牛与翟村的牛王结为“配偶”,并且祈祷“她”早日承孕祥种,接二连三地生小牛犊。等小牛犊长大了,都似翟村的牛王一般体格巨大……否则,他早把“她”卖了,或者把“她”切成碎块儿,腌制成嫩牛肉,分斤舍两地出售了……
正想入非非,大草甸子上便牛群涌动起来。黑的、白的、黑白杂花的,渐渐排成方阵,整整齐齐地向他踏来,动作一致地扬颈、举头,并“呣!——呣!——呣!——”地发出直冲霄汉的牛叫,气吞山河,壮似军威……
它们仿佛在接受他的检阅。
他无声地咧开嘴笑了。
他的这种向往与财富观念无涉,倒是多少与他的权威崇拜思想有关。
他是翟村没有权威可言的男人中的一个。
他极渴望某一天真正崇拜一个什么人物,而那个人物是他自己,哪怕其根据仅仅是由于一大群牛率先向他顶礼。
至于翟村的那几位“老爷子”,包括婉儿的爷爷,哼!……
他内心里并不尊服他们。
他们连上茅坑都得让人搀着……
“叔……”
翟文勉迈了进来,将一只手掌平伸在他颏下——掌上有颗石榴籽样的橙黄镶红的东西。
“这是什么?”
他纳罕。
“这是‘二老爷子’的牙……”
“让我看这个干吗?”
他感到恶心。
“你菜里竟有块碎石,把‘二老爷子’的牙给硌下来了!他左上边最后一颗嚼齿……”
“哎哟,我可作了孽啦!……”
他惶惶然起身,进屋去打躬作揖不止……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
那天晚上很黑。
那天晚上剧组开机了。
那天晚上“倩女”屠牛了……
翟村的电工,早早地就将电路接妥了。翟村的木工,早早地就将场景搭就了。翟村从前当过民兵的那些个男人,早早地就围起绳子圈起地盘,担负了保障秩序的义务。翟村的女人和孩子们,早早地就吃罢了晚饭,带着各类可供一坐的东西在绳圈外占据了便于观看的好位置……
屠牛“倩女”已化好了妆,做好了头,穿一身束腕束踝的武短衣裳,操一柄长不盈尺宽不逾寸的利剑,正在场景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地比画。
“那剑是假的,木头的。我家孩子白日里偷偷摸过……”
“木头的,能杀了牛吗?”
“到时候看呗……”
女人们聚头凑脑,窃窃喁议。
一头小黄牛,早已被拴定在场外的桩子上,对于自己的命运浑然不觉,很安泰,很老实。
几个孩子可怜它马上就要死了,拔了些青草喂它。
它吃,不饿,吃仿佛不愿辜负了孩子们的善良……
“开灯!……”
一声喊,几盏惨亮大灯同时亮起,将绳圈以内照耀得白昼似的。
“摄影,好了吗?”
“OK!”
“灯光,好了吗?”
“OK!”
“牛……”
那头小黄牛,被牵入了场子。
“导演,你呢?”
“没问题!”
“真拍?试拍?”
“第一把得自信,来真的!”
“导演第一把要来真的,替身,你呢?”
“放心吧!”
“全体注意!现在,导演上场,我替导演执行!各就各位,预备!开——拍——啦!……”
计场板“啪”地打响,迅速从摄像机镜头前移开……
摄像机发出了轻微的运转之声……
小黄牛在强光下有点儿发蒙。它还没有或者刚刚进入青春期,严格说它尚是一个“少男”或“少女”。那会儿,围在绳圈以外的翟村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可以把它看得很清楚,即使它身上落了一只牛绳也不会逃过人们的眼睛,而它却看不清楚绳圈以外的人们,就像舞台上的演员看不清楚台下观众的面目。
它没有感到害怕。
因为它还不知道害怕什么。
它只是很困惑。
“瞧那眉眼,描得多俏哇!”
“瞧那小腰,束得多细哇!”
“瞧咱村的男人们,恨不得把人家争夺着吞吃了似的!……”
女人们,对浓妆艳抹的“倩女”发表着种种议论。
说时迟那时快,“倩女”纵身一跃跃至牛前,探扭蜂腰,轻舒螳臂,腾挪一步,闪于牛头左侧,朝牛颈一剑刺去……
翟村的许多女人“呀”地失声尖叫……
“好!……”
翟村的许多男人喝起彩来……
翟村的许多孩子捂住了眼睛,然而目光从指缝透出还是要看……
小黄牛却未倒下,只眨了眨它那双懵懂、困惑、温良的眼睛——剑尖儿距离它的颈子还有半尺哪!
失声尖叫的女人和大喝其彩的男人,因刚才忘了“倩女”那柄剑是木剑而浪费了作为热忱的围观者的情绪,都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停!……”
摄像机停了。
“怎么样?……”
黑影里一个男人征询地问“倩女”。
“感觉良好!”
“倩女”回答后拍了拍牛颈,玩笑道:“一级群众演员,配合得不错……”
翟村的女人们发出了笑声。她们觉得该笑出声儿来,仅仅为了给“倩女”捧场也该笑出声儿来。尽管她只用木剑比画了一次屠牛的架势,但不给予些鼓励岂不倒显得翟村的女人们太缺少虔诚了吗?何况她们还要等着看她真格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情形哪!
翟村的男人们也发出了笑声。
他们笑,是由于他们的女人们笑了,而他们的笑也带有捧场的意思——首先是为他们的女人们捧场,其次才是为倩女捧场。寂长寞久的翟村的女人们啊,他们的女人们啊,他们是太从内心里觉得对不起她们了!连点儿热闹都不能替她们营造,他们还算是她们的什么男人呢?在她们开心之时,他们岂能不陪着也表示开心吗?再说,也休叫外人耻笑他们毫无幽默之训练啊!
翟村的孩子们却一个也没笑。
他们笑不起来。
这会儿,只有这会儿,他们才着实地感到那个叫“倩女”的美丽异常的女人是很可怕的。她明明要断送那头小黄牛的性命,却还拿它逗乐儿!他们猜想,她原先可能是屠宰厂里的操刀女工吧。他们并不知道,如今的屠宰厂已实行机械化了,杀生是很干净、很容易、很卫生的工作……
“监视器那儿,效果如何?”
“满分儿!”
“替身,准备好了没有?”
“万无一失!”
“注意!替身上场,倩女灵活配合!不停机了,两组镜头连续拍摄……开——拍——啦……”
摄像机又发出了轻微的运转之声……
替身——一位男性“倩女”大步跨至真的“倩女”刚才所站的位置,手中握的可是一柄真剑!他以与真“倩女”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显然早已模仿娴熟),腾挪一步,闪于牛头左侧,朝牛颈一剑刺去……
小黄牛的头猛地晃了一下,却仍站着未动。那剑太锋利了!刹那间,它还没真正感觉到被刺,它刚来得及吃惊而已……
替身飞快地闪开——真的“倩女”接替了他,一手握住剑柄拔剑——刺得太深,直至剑柄。她用力过劲儿,剑出人仰——倒也灵活机动,就势一个后滚翻,单膝跪地,双手拄剑,极帅地一扬头看那牛,目光冷酷、漠然。这一连串动作,潇洒,优美。
“倩女的脸,推眼睛的特写!移向牛头!牛头!牛眼!牛颈!……”
黑暗中,一个男人豁亮的嗓门在指挥……
惨白的强光下,小黄牛的两条前腿缓缓弯曲,终于扑通一跪。牛头缓缓垂下,牛角触地之时牛头顽强地做了最后的一抬,未能真正抬起就又垂下去,这次是牛的下唇触地……
接着,牛身一倾,四腿蹬直,不明不白地就死了。人们所能看到的那只牛眼,不解地大睁着……
“怎么样?”
“倩女”导演急切地发问。
“还行……”
扛着摄像机的男人不太自信地回答。
“不行!不行!这哪行啊!……”
观察监视器的男人走到“倩女”导演跟前。
绳圈以外,翟村的女人、男人和孩子鸦雀无声。
“怎么不行?我不行,还是替身不行?说明白点!”
“不是你不行,也不是替身不行,是这头牛不行!这头牛,怪了,它怎么不往外冒血哇!咱们要的不是那一种效果吗?剑一拔出,‘嗖’——喷出一腔子鲜红鲜红的血,喷了你一身!接着,半凝不凝的血块子,从伤口咕嘟咕嘟往外涌!那是什么效果,那多刺激!可这算怎么回事儿,根本就等于没见血!这能行吗?起码少卖几十盘!……”
这个男人说着说着就朝那头死了的小黄牛的颈子踹了一脚。这一脚踹出血来了,鲜红鲜红的血,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咕嘟咕嘟往外涌”,泛着大大小小一串串血气泡……
瞬间,血流遍地,淹没牛尸……
“你看你看,气死活人不,这时候它才出血!它这腔子血不是白出了吗?……”
这个男人好不懊丧。
“这头牛,怎么这样啊?真是的!……”
“还不如只鸡!鸡临死还扑腾好一阵子呢,死得也太没意思啦!……”
“人家是花了钱买它一死的!这人家白花了一笔钱不是,搁咱们也会觉得倒霉!……”
“听说人家有的是钱,不在乎白死一头牛、两头牛的!……”
“不光在钱,还在于好玩儿不好玩儿。咱村那些牛,若都这么个死法,莫说人家懊丧,就咱村许多人跟着兴师动众、忙前忙后的不觉着败兴吗?……”
翟村的女人们对死了的小黄牛叽叽喳喳地发表谴责言论。
“不是头好畜生。”
“死得一点儿不精彩。”
“出血出晚了——这是它的一个很大的不可原谅的错误。”
她们一个个瞪着双眼,却没看到好看的热闹,就认为她们有特权贬低它!整个翟村动员起来参与进行的这件事儿,首先不就是为了满足一下她们爱看热闹爱凑热闹的趣味吗?
翟村的男人们听了女人们的言论,也感到她们的不满足不满意是有她们的理由的。
于是,他们也跟着摇头、叹气、跺脚,一个个显出比剧组那个懊丧的男人更懊丧的样子……
翟文勉钻过绳圈,走入场地。
他走到“倩女”导演大姐跟前,搓着双手,像应承担不可推卸之责任似的,很觉得对不起她似的,窘态毕露地说:“大姐,是因为我没经验……这头牛是我亲自带了两个孩子从草甸子上牵来的……我怎么也不会预想到它是这样的一头牛!我真是缺少这方面的经验……”
她倒十分开通,反而安慰他:“没什么,没什么,是牛不好,又不是你不好。干我们这行,出现这种预想不到的情况是常事……”接着,将脸转向她那班伙伴们,高声问:“再来一条,还是怎么着哇?”
有的回答:“质量第一!再来一条!”
有的回答:“导演中心,听你的!”
还有的回答:“别瞎耽误工夫了,说来就来!”
于是,她举起双手拍出一声脆响,果断地下达了“最高指示”:“各就各位,再来一条!不拍成功鲜血喷射的镜头,不散!”
于是,各就各位。
于是,翟文勉也对绳圈外的男人们喊:“谁去再牵一头牛来?”
“我!……”
“我!……”
“我俩一块儿去!”
两个自告奋勇的男人挤出人墙,再牵一头牛去了……
片刻,又一头牛被牵了来。这是一头体形明显的牯牛,比那头死得一点儿也不精彩、一点儿也不令人满足满意的小黄牛大不了多少。
它一被牵入绳圈内,也像那头小黄牛一样发蒙。但它只发蒙了一会儿,就显得阢陧不安起来,以蹄刨地,以角犁地,扬颈举头,“呣——呣——”悲叫不止。
尽管刚才在那头死得一点儿也不精彩、一点儿也不令人满足满意的小黄牛的鲜血上被铺洒了一层沙土,分明的那一股弥漫未散的血腥味儿仍对它造成了某种刺激。
为了以防万一,翟文勉命人将村井绞桶的粗铁链取来拴住它的一只后蹄,另一端拴在绳圈外一棵大树上。这样一来,即使它发起疯狂来,也伤不着人了。
“倩女”导演大姐对他想得如此之周到报以感激的微笑,并提醒扛着摄像机的男人:“注意,机位下移要控制好分寸,别将铁链子也拍进去!”
替身不握剑了,改拿一柄大钐刀头了。
“倩女”问:“用这个,效果好吗?”
替身说:“好!这下你听我的,你只拿着这柄钐刀头朝牛一步步走过去就行,接下来的事我全替你包了!”
女人们见牛被铁链所拴,又见替身换了剑改拿大钐刀头,便鼓起掌来……
男人们见女人们的兴趣变得高涨,便一个个很自觉地将他们所占据的“甲等”位置礼让给女人们……
翟村的女人们的确是爱孩子的,这种时候她们尤其忘不了对自己的孩子充分体现出可敬的母爱。于是,她们将自己的孩子纷纷召唤到或者扯拽到男人们礼让的“甲等”位置,并安稳住孩子们要他们注意地看,唯恐孩子们错过了什么精彩的瞬间……
为了使人的表演和牛的本能神态逼真、情绪饱满,此番拍摄之前配以音响和彩光效果渲染紧张气氛:钢纸抖动以造雷鸣,手电筒乱晃以替闪电,湿柴闷火以作云烟,薄膜遮灯以使惨白光照变为森蓝异红,人喉尖叫辅足氛围怪诞,刹那间仿佛天折地裂,眨眼时真的云烟沸涌!
正是——“魑魅魍魉疯狂夜,悍男倩女屠牛时……”
那头现实的牯牛,戏中的配角,分明地恐惧了,左冲右突,呣呣长叫……但因铁链锁蹄,哪里逃得开去!
手掣钐刀的替身飒爽侠姿,方显英雄本色。他欺近牛身,但见钐刀在牛颈下以美妙的姿势划了道弧,于是一腔牛血喷射!
替身闪过一旁,“倩女”接踵而上,握过血刃屠器作金鸡独立、仙鹤展翅亮相之状……
那牛惨痛得猛扬颈哀吼,用力骤剧,自行使刀口更加撕裂,一颗英俊牛头欲抬而抬不起来了……
“摄像干什么吃的?!”
“没停机!!”
“推近牛头,特写!推近牛眼,大特写!推近刀口!三十秒拍足!……”
“倩女”已退至安全地带,瞪着精彩挣命之牛,一次次举臂劈掌,发出果断而权威的指示……
奇静。
只有摄像机哗哗作响……
终于,那头牯牛一腔子牛血喷光射完,力竭气绝,而那颗牛头也快甩掉了,耷拉在前胯。它四腿僵立片刻,耳躯扑通而倒,似倒了一堵墙……
奇静。
奇静延续数秒,一片欢呼乍起:
“见血啦!见血啦!……”
“好!再来一头!……”
“不要看替身的!要看倩女的!”
男人们也欢呼,女人们也欢呼。
有人鼓动孩子们喊成一片:
“倩女!来一头!……”
“倩女!来一头!……”
“倩女!来一头!……”
翟文勉又一次钻入绳圈内,双手紧紧握住“倩女”导演大姐的一只手,虔诚至极地祝贺道:“替身手段高强,牛死得惊心动魄,血喷得猩红漫空……”他还想恭维她几句,却一时乏词,嗫嚅语塞,只得连赞道:“无与伦比,无与伦比,无与伦比……”
经他无意提示,她立刻想到了替身。于是,她撇下他,执替身手将其导至场地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吻替身脑门儿,接着与替身共同向翟村的男人们、女人们深深鞠躬,并说:“感谢翟村人民!感谢翟村的牛!感谢大家的鼓励!感谢!感谢!明天,我们将再露几手,我们一定不要辜负翟村人民的热情!……”
掌声……
热烈的掌声……
翟村的男人们和女人们,真是满足极了,满意极了!半年了,半年没有这么有看头的热闹了……
掌声中,翟文勉内心酸酸的,因为“倩女”导演大姐吻了替身,却没太理睬他的恭维……
有一个人始终不鼓掌,也不喝彩,并在这最应表示热忱的时刻竟悄悄地独自离去了……
是婉儿。
婉儿内心里充满了妒忌。
“哼!又不是她亲手结果的,而是替身,算什么了不得的本事!这些个没见过什么真正大场面的翟村人!”
这翟村的傲女,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到自己的存在被公然忽略了。
她失落了。
匆匆地、悻悻地走着,她突然站住了。她站住并不是因为看见了什么,而是因为感觉到了什么,感觉到了才站住,站住才抬头,抬头才看见……
她看见一列黑影排开在道旁,每个黑影都一动不动地望着热闹场地那边儿。它们离她那么近,以至于她似乎感觉到了它们的一股股鼻息。那一股股深重的鼻息,仿佛一条条看不见的无形的手臂,在深夜清爽的空气中抓挠着什么,逮捉着什么……
是翟村的牛。
一列黑影的排首,正是那头庞大的老白牛。
她骇然了……
她后退了……
她壮起胆子轻蔑地说:“活该!你们这些畜生!你们真以为你们一向都是翟村人心中的宠畜吗?你们就等着翟村人一头头地把你们牵给人家,让人家一头头地把你们全宰杀光了吧!……”
它们好像全听懂了她的话,因为它们的头都缓缓扭转向了她。
它们分明都在瞪她。
她更加骇然了……
她急转身绕道而行,不由得越走越快。她觉得有东西紧跟着她走,觉得有东西已经触着了她的衣服,再加快脚步也无法摆脱的触犯透过衣服使她的背部感觉到了。一阵寒颤从她的心底升起,迅然遍布背部乃至全身。那种带有试探性的小心翼翼地触犯,如同一把刀的刀尖在她的后背、在她的衣服上轻轻比画着,好像一旦判定心脏的部位就会一刀子捅进她的肉体,却不愿损坏她的衣服……
“谁?!……”
她猛地站住,倏地一转身——象牙似的一矛巨角正对着她的心口窝……
是那头庞大的老白牛!
她以前从未感到它的角是那么可怕的杀人利器,也从未注意到它的角端是那么尖那么锐,尖锐得可以锯下来当成纳鞋底儿的好使的锥子!
幸亏,它也同时站住了。
“妈呀!……”
她尖叫一声,扭身便跑……
热闹的场地那儿仍然很热闹,除了一个男孩儿,没有谁听到她那一声尖叫。
男孩儿问身旁的一个女孩:“我听到有人尖叫,你听到了吗?”
女孩儿应付地摇摇头,那模样不但表示没听到,还表示一层反问的意思——这么热闹的时候,你还能游走神思儿听到有人尖叫吗?
女孩儿抬头见母亲在笑,便急忙也笑——翟村的这些男人们,将两颗牛头插在木棍上,分两队耍龙般耍得起劲儿……
一种热闹接替另一种热闹,乃是人的游戏心理跨向亢奋的阶梯。
此后,或清晨,或中午,或黄昏,或深夜,或村头,或村尾,或林中,或河旁,或山墙前,或粮囤后,翟村的一处处地方都变成了屠牛的屠场。刀光血气,衬以日月星云。“倩女”屠牛,牵动风雨雷电。屠之手段,变化多端,险象环生,悬念跌宕,或以重锤击脑,或以长钎穿肛,或以薄刃剖肚,或以利斧劈胸,或先折其角而后断其蹄,或先剔其目而后削其耳……直怖得憨牛犹如怯鼠,直屠得鸡逃狗窜鹅飞罢!……
翟村的女人们啊,不再和丈夫怄气,不再吓唬孩子,不再串门儿,不再播蜚短流长,都无比勤快起来。每日里,她们利落马索地做完家务,便相约着拽扯上孩子们这地场那地场地占据了好位置专看“倩女”屠牛……
她们竟至于爱看得都很上瘾了。
她们对实际屠牛的并非“倩女”而是替身这一点也都认同了,不再计较,不再批评,不再流露出不满足、不满意的情绪了……
翟村的男人们啊,从来没有如此之积极地参与过某一件事。他们已不仅仅是为了博得女人们的欢心而参与,更是因听命于某一种意识而参与。那一种意识仿佛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如一个神明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在他们耳畔命令道:“不可停止!不可停止!不可停止!……”
于是,他们趴在一堆火前,仿佛趴在他们的原始祖先前,吹、吹、吹……唯恐火会熄灭。
翟村的牛,一头接一头死于非命。
牛头吊在一些人家的院子外——那好比是单据,他们将凭牛头领取钱款。许多人家的外墙上用钉子钉着抻得平平板板的牛皮,他们都腾出坛坛罐罐来腌制牛肉。他们该看“倩女”屠牛的时候就看,没得可看的时候就腌制牛肉,一边腌制牛肉,一边盼着看下一次更精彩的屠牛场面。
翟村的男人们和女人们,都认为所参与的这一件事情是占大便宜的事情。可不是吗?牛价高,很高,而整头牛实际上又全归自己,且还有刺激的热闹白看,却不劳自己动手屠杀。
翟村的狗们也解了馋。牛骨、牛蹄和人不屑于吃的某些牛的器官,便成了狗们的佳肴。那些日子里,狗们气儿吹的似的,眼见着好像就肥胖了起来。狗们因争吃新鲜淋漓的血腥,一只只的都有些红了眼了……
那几天,翟玉兴最争先、最执着的一桩事,就是毛遂自荐去到草甸子牵一头牛至指定的场地供“倩女”屠之。这并不是一桩很出风头的事,没人打算和他争,但他生怕别人和他争,每次都摩拳擦掌奋勇夺标。毕竟因为没人和他争,那奋勇不免有些唐突可笑。他却相当地认真于此,一再地问详细——牵一头什么颜色的?公的还是母的?壮点儿的还是弱点儿的?傻笨呆钝的还是机灵狡猾的?驯良的还是易怒的?……
亏得他尽责,所选献死之牛,“倩女”皆大满意。翟村的热忱不泯的欢男乐女,亦每每夸奖他的眼力。于是,这一义务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专利”。
“玉兴!玉兴!……”
“翟老三,牵牛去呀!”
人们喊叫他的时候,就是一场血腥的游戏开始在即之时。
“嚷什么,嚷什么?这用得着你们操心吗?牛不是在那儿吗?眼睛长脚后跟啦?”
他得意地讥笑人们。
“好!就是它啦!……”
“倩女”走过去拍一下他的肩,或握一下他的手,分明地对他的一切感谢尽在不言之中……
他自己,则从他所包揽的义务中体验到一种别人无法体验到的愉悦,一种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且仿佛在渴又不十分太渴的情况下,从容不迫地缓吮慢饮一杯兑了蜂蜜的凉开水似的愉悦。在他,那简直是奇妙得不可言传的一种愉悦。
牛剩的愈少,便愈聚群了。
他每次去到草甸子,都将牛们逐个审视一通,好像一位将军检阅士兵并要从中提拔起一位上校。他望着它们的那种目光,无比的亲昵,无限的温柔,无可置疑的怜悯,显示出内心里无上的崇高博爱,堪称是一种慈父般的目光。他从不曾以那样一种目光望过他的老婆或女儿,即使是伪装的,他对她们也是根本伪装不出的。
这一种目光,比鞭子和吆喝更能使翟村的牛们在他面前变得乖乖的。
“嗯,畜生,这番该轮到你啦!……”
他若相中了哪一头,内心里便潜怀着极大的幸灾乐祸。他走到那头牛跟前,拍拍牛颈子,抚摸抚摸牛身背,甚至亲亲牛额,嘴上絮絮地、娓娓地说:“牛哇,听话,跟我走。啊?要乖乖地跟我走!啊?唉,唉,你们啊,可怜的牛!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些好牛呀……”
于是,那头牛在他的感召之下就淌下牛眼泪来……
于是,他便轻而易举地将那一头相中了去献死的牛牵走……
每次,他还不忘拍拍别的牛的颈子,抚摸抚摸别的牛的身背,亲亲别的牛的额,絮絮地、娓娓地对别的牛说:“别嫉妒它啊,明儿我还会来的。明儿我来就牵走你,后儿牵走你……哪个乖,我先牵走哪个,都要有耐心……”
于是,别的牛就“呣呣”叫,仿佛领悟了他的话。
他并不牵着注定要献死的牛径直朝村里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走出草甸,走出别的牛们的视野,然后再拐向村里……
别的牛们,每次都噙着牛眼泪目送他和它们的一头伙伴,直至不见……
“我,是我,翟玉兴,而不是别的谁,这就牵你去死!你他娘的去死,不是老子去死。你死的时候哪,老子看着,还有那么多的人看着。那么多的人看着,你也死得其所了。你还浑然不知哪,嘻……你还淌你的牛眼泪哪,嘻……你还感激我哪,以为我是要把你牵到一个安全的去处,巴望着能逃过你的劫数是不是?你做梦吧!劫数难逃哇!我们人是信这一点的。你不懂,也就谈不上什么信不信的,是不是?你啊你啊,你上了我的大当啦,嘻嘻……”
他倒背双手牵牛其后,不慌不忙地走着,并边走边在内心里说,还咧着嘴笑。那一份儿愉悦,那一份儿快感,真是无法形容。
欺诈给某些人带来的愉悦和快感,是胜过瘾君子吸大烟时的愉悦和快感的。那欺诈若能置人于死地,那一种幸灾乐祸则是足以令其手舞足蹈起来的。他难得有机会如此这般地对付一个人,因为翟村的男女普遍都比翟村的牛难以欺诈、难以对付。现在,能有机会这么对付牛们,也是挺好玩的嘛!何况,牛是并不低贱的畜生。在《百家姓》中,“牛”不是也位列其中吗?何况,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的伎俩发挥到极致也就是这么高的水平了。以此有限的水平,对付牛们是绰绰有余,对付人可就有点智慧不足了。再说,如此这般对付牛,并无日后遭受报复的忧患,因为它是死定了的嘛!如此这般对付人,则太危险了。他从不做冒险的事儿,也没那种胆量。他不过把他自己的行径,当成在人圈里不敢于实践而对畜类则不妨试试的游戏……
每次他把牛拴牢,牛就意识到上当了,但死即临头,后悔也迟,欲逃徒劳,欲拼无奈。牛怒而恨之地瞪着他时,他总是忍不住想哈哈大笑起来!
他觉得没有比这种事儿更能令自己开心的了!
他毕竟是大人,不是孩子,多少得表现出点儿大人的深沉。他竭力遏制住自己,并不在那一头怨而恨之地瞪着自己的牛跟前手舞足蹈、开心得失态。他在距离那头牛不远处蹲着,也瞪着那头牛,并大口大口地吸烟,听着一些男人、女人对那头牛的死做种种预见性的论断,以及对他的义务的评价。他激动异常,夹烟的手指微微颤抖,满脸释放着既得意又谦逊的红光,一双眼睛被内心里的渐升渐强的幸灾乐祸燃烧得炯炯有神……
然而,最后那一天,“倩女”指定了要屠一头青春年华的小黑牛。
“黑的?不行!”
“怎么不行?”
“只剩两头牛了!除了那一头老白牛,再就剩一头小黑母牛……”
“公的母的无所谓,只要是黑的。”
“无所谓?你们无所谓,我可有所谓!那一头小黑母牛是我家的,我对它有感情!……”
诱导别人家的牛送死,图的是愉悦,是快感,是开心,是一种幸灾乐祸心理的极大满足。诱导自己家的牛送死,那种别人们无法体验到的感觉,不就有些不对劲儿了吗?感受不对劲了,愉悦还是纯粹的愉悦吗?快感还是纯粹的快感吗?开心还是开心吗?幸灾乐祸还能百分之百地幸灾乐祸得起来吗?……
对方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仿佛完全不消他再说下去就已经明白了许多,对他理解了许多。
对方从大黑皮夹子里摸出一张纸钞放在桌子上,用小手指的指尖按住一角,缓缓推向他。
“什么意思?……”
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觉得受了侮辱。因为他尚未看清,那是一张百元的最大票子。
“你可要看清楚哟……”
对方淡淡一笑。
“哼!给钱也不……”
话没说完,他看清楚了钱的票面,咽了一口唾沫,把到唇边的话也同时咽进肚子里了。
对方又摸出一张百元大票,以同样的小动作推向他。
双方都不失时机。
“这个……这个……钱,并不重要……”
“对。钱并不重要……”
第三张百元大票再推向他。
“我说了,钱并不重要……”
“我也说了,钱并不重要……”
他继续期待着。
然而,对方收起了钱夹子。
“明天黎明时分,五点半吧,井台边儿,拴在井台边儿那一棵老槐树上,你的义务就结束了……”
好像他已经答应了似的,对方说完就走,那么自信,不似跟他商量什么,倒似对他下达指示。
他独自气闷了半天。
百元大钞,他是第一次摸,第一次见,崭新的。上面的四个人头像,第一个一眼就认出了是谁,第二个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第三个、第四个可就完全陌生了……
他喜欢这三张百元大钞,认为是所有人民币中最精美的。
钱嘛,就应该用最好的纸,就应该印得很精美……
夜里,他到草甸子去了。
在天然形成的坑塘边,在一丛灌木后,他寻找到了“她”和那一头老白牛,“她”偎在它身旁。
他带了一包细盐,他知道“她”爱舔细盐。用那一包细盐,他将“她”引出了草甸子。
那一头老白牛,大概因白日里带着“她”东躲西藏而过分紧张,过分疲顿,竟毫无知觉……
黎明时分,“她”被吊死在井台边儿那一棵老槐树上……
“倩女”说那够得上是经典的情节,是可以在艺术上达到“问鼎”水平的画面,是会彪炳史册的,是会震撼全世界的影坛的。
他不知道“鼎”是什么人物,是何方大师,而翟村的男人们、女人们也都没听说过,于是向“倩女”探问。“倩女”纷纷摇头微笑,不作答,表情神秘。
吊起“她”的,当然不是“倩女”,是替身。但替身当然也没那么大的神力,因为替身背后余出了老长的一段绳子,那是剧组的男人和翟村的男人们在帮着使暗劲儿……
那时刻,天是苍灰的。
那时刻,天上只有一颗星是启明星。
那时刻,“她”没有“呣呣”地叫,也没有像别的牛一样淌泪。“她”只是尽了“她”对“她”的生命的最后之本分,四蹄蹬地,与众多的男人们拔河。
那时刻,男人们也很奇怪。按说,他们应该喊号子,就像人和人拔河一样喊号子。但他们没有,他们都紧拽大绳、紧咬牙根且身体一致地朝后倾倒,都默不出声地使出他们全身的气力……
女人们中也没有替男人们喊号子鼓动情绪的,她们全都站在两旁默默地看,有的看男人们,有的看牛……
那是静悄悄的一场较量。
终于,“她”的两只前蹄离开了地,越离越高,越离越高,而两只后蹄仍深深地蹬在土中……那样子,似人立。
翟村的女人们,有些曾见过马人立时的情形,却谁也没见过牛人立时的情形。
那一刻,她们目瞪口呆,大开眼界……
终于,“她”的两只后蹄也离开了地,“她”的整个躯体越悬越高,越悬越高。“她”四腿平伸,牛尾直垂,腰背有些弯曲。分明的,“她”还有一股不小的牛劲儿勒窒在“她”的躯体里,在躯体里为生命做最后的一次顽强……
衬着苍灰的天幕,一头皮毛黑缎子似的牛被高高吊在井台上方,吊在一株老皮斑驳的槐树上……
那真是一幅看了足以使人思维停止的画面啊!
吊死个人只怕也达不到那么一种难以描述之效果的!
所有的人,翟村的男人、女人、孩子、“倩女”等众,皆仰望着,皆很肃然的样子,如同仰望万世一现的神明,并在心中默默祷告什么……
“把那半边树的叶子全削了!连细枝细杈一齐砍,只保留那两根粗干!……”扛着摄像机的男人突然有所灵悟,大喊起来……
“对!对……”观察着监视器的应声附和……
“砍!砍!还都愣着干什么?上树去砍呀!……”“倩女”导演大姐点兵点将,命令人上树……
树枝、树叶纷纷落地……
翟村的男人、女人,不待吩咐,帮着都抱走了……
于是,忙坏了摄像的那个男人——一忽儿躺在地上举着摄像机拍;一忽儿骑在别人肩上平端着摄像机拍;一忽儿凑近拍;一忽儿退远拍;一忽儿在左拍;一忽儿在右拍;一忽儿蹲拍;一忽儿卧拍……
观察监视器的男人不时地赞叹:“好!好!这画面,真他妈的正啦!……”
于是,“倩女”等人和翟村的男人、女人、孩子都拥至监视器前,你推我,我挤你,踮脚碰头,将那九寸电视机大小的东西围得里三匝外三层,水泄不通。
方寸之屏上,苍天寂地,虬干老井,瘦树悬牛。一只乌鸦流矢般飞来凑热闹,“哇”的一声怪叫后从天而落,落下就啄牛眼……
“倩女”为之惊奇,替身交口称绝。
观察监视器的男人激动得都快哭了,指着方寸之屏说:“这画面不算经典,就没经典了!……”
翟村男女,虽看不出所以,却都啧啧咂咂接趣捧场……
翟文勉欣赏不了那等经典画面,这几天他夜里常做噩梦,梦见那些惨死的牛。吊牛时,他并未袖手旁观,也帮着拽大绳,不遗余力。投身入伍之际,觉得不过似拔河,这会儿心中竟怀了几分恻隐,但又想着“倩女”导演大姐之托,岂敢敷衍塞责?事事关注,连日操劳,今天又起得过早,感到有些头晕。从人墙里层突围而出,见婉儿穿着一身丫鬟戏服,独自仰首睇视那头吊着的牛……
他走到婉儿跟前,说:“都看,你怎么也不过去看看?我替你挤出个地方?……”
婉儿阻了他片刻,“呸”的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一扭身跑了……
望着婉儿的背影,他觉得太对不起她——几天来,副导演领受了“倩女”导演大姐的旨意,从上午到下午,总喋喋不休地给婉儿讲戏,一讲就讲得眉飞色舞起来,嘴角螃蟹似的冒白沫儿。本是子虚乌有的个角儿,现编现讲,编到哪儿讲到哪儿。今儿这样,明儿那样,后儿全不对了,又从头编起。随心所欲,信口开河,越编越乱,令婉儿吞涩含苦,不堪忍受,如遭折磨。刚明白了自己是好人,正面形象,“心灵美”,无缘无故地又变成了坏人,反面客串,蛇毒蝎狠小女人。请求进一步指点迷津,说是“好在表面,坏在肚里,阴险狡诈,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善中夹恶。怎么演?你得自个儿去悟,这么个角色演好了,你就一夜成名,跨入明星行列啦!到那时,就等着东西南北中都来争着跟你签合同吧!但愿,那时别忘了谁是你的启蒙老师、引路先生……”。
搞得婉儿至今忘了自己本是谁,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知道——不过是为稳住婉儿,哄骗她一时高兴罢了……
“倩女”导演大姐倒是真将他视为心腹,除了副导演,只向他一个人透露了这等机密……
他真是从内心里觉得太对不起婉儿了!……
当晚,村中大设宴席,为“倩女”导演等众庆功祝捷。东邻置案,西舍搭棚。主殷客爽,谈笑生风,喜气洋洋,欢洽融融。男人豪饮,女子善劝。遗老竞尊,顽童赛嗲。口中尽啖,釜内皆烹。美羹佳肴,鲜汤嫩肉,七盘八碗,巨盆小碟,全出在牛身上——炖牛排,烧牛尾,焖牛肘,煨牛鞭,炒的是牛心,拌的是牛耳,连锅端上来的是清蒸牛脑子……
这一方说多多搅扰,那一方道小小意思,醉倒了遗老,撑饱了顽童。不胜应酬的是男人,乐于周旋的是女子,天翻地覆慨而慷!
翟文勉始终不见婉儿,高兴不起来。吐了一回,尿了两泡,借故不适,悄悄地离了席。
没走几步,背后柔语轻唤。回头一看,却是“倩女”导演大姐。
“文勉,你哪儿去?”
“我……回家……”
“不是回家吧?”
“是……”
“我看你不太开心的样子。”
“开心啊……”
她左右四顾,见并无人注意他们,朝他丢了个迷魂眼色:“随我来,我有事儿和你商议!”
他犹豫了一下,本想托辞不随她去,怕她又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使自己不诺为难诺也为难,但又觉她那眼色异于往常,不比一般,似乎包含着更明确更丰富的内容,脚不由人地、心猿意马地、想入非非地、一声不吭地就跟随了去……
他随她来到了她的住屋——他堂叔翟玉兴那幢新房子的东厢一间。
“你坐。”
没有椅子,他只有坐在“床”沿——那“床”,不过是一块旧门板担在两罗坯上。
“你喝茶不?不喝?喝吧。我也喝……”摸着黑,她涮杯子,瞥见他想拉灯绳,低声制止了他:“别开灯,兴许人们正找我,逼我喝酒呢!你一开灯,不是把他们引来了?”
他那手,乖乖地松开了灯绳。
她沏了两杯茶,晾在窗台上。走近他,俯视他,问:“你想对大姐说什么?说吧!”
他十分纳闷儿,她怎么就看出了他想对她说话——屋里这么黑,她也没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呀!
“大姐,你到我们翟村来,是我们翟村的荣幸,真的!让你睡门板,委屈了你啦!……”
“别说这些,为了艺术为了事业嘛。”
款款地,她坐在了他身旁,挨他极近。他不由得心头突突撞鹿。
“你,刚才是不是想去找婉儿?”
“是……”
“想把我透露给你的机密话告诉她?”
他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他暗恼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说不了谎。
“那,你不是把大姐我给卖了吗?大姐我对你一片真情实意,这一点你是心中有数的。”
“可大姐,不能那么哄骗婉儿啊!你透露给我,我就知道了。我明明知道,却不告诉她,我觉得太对起她了。你们走后,我如何向她解释呢?……”
“这首先怪她自己,是她把我逼得出此下策嘛!我也觉得太对不起她了,我很不安,很内疚。你助大姐办了不少事,大姐从心眼里感激你。所以呢,我才把机密也透露给你。我的不安,我的内疚,需要有个人替我分担一半儿。这个人,若不是你,还能是谁呢?……”
她的手,软软的一只手,像只小猫似的,在他不经意间业已爬上了他的肩。她的头,一歪,稍稍那么一歪,便靠着他的头了。
耳鬓厮磨的一对儿影子,被淡淡的月光映在地上。
他看着一对儿影子,似乎在发呆发愣。
“你为大姐效劳,图什么?”
“我……我可以发重誓,我图的绝不是钱……”
哧哧地,她笑了。她软软的那只手,开始抚摸他的脸颊。
他觉得他快燃烧起来了……
“我知道你图的不是钱,知道……那你图的又是什么呢?……”
“大姐,你……你得相信……我……我……我对你,内心是很……纯洁的……”
他这么替自己辩白,竟很相信自己的内心对这个女人是相当纯洁的了……
然而,他却猝地将她紧紧搂抱住了。
他的双手却是再也没法儿自重了……
“别急,别急……大姐可以做出对不起任何人的事儿,就是不愿对不起你……这儿不是扣子,是拉锁儿……”
什么都忘了的那个时刻,他也没忘下意识地扭头看门……
“门,我早插上了……你得对我发个誓——今晚什么都别告诉婉儿……”
她用双手防护着他最迫不及待要攻占的宫闱……
完全迷乱了的是他——而她相当清醒。
他一声不吭。
他凶猛地进行攻占……
于是,她不再防护,移开了双手……
她明白男人在这时候一声不吭,就是什么都答应了。
她笑了,不是胜利地笑了,而是自嘲地笑了。某些男人可以为此一快出生入死,她所要求于他的不过区区小事一桩,犯不着逼他发誓他也会守口如瓶……
“心理学研究生?小老弟,整天研究心理,你却太不懂你自己的心理啦!”
她想挖苦他几句,又懒得……
她从身旁抓过自己的牛仔裤,掏出烟,摸出打火机……
她吸着一支烟,由于受着蹂躏,呛了一口,懒得再吸,掐灭……
她顺手一扯枕巾蒙住脸,腿蹬在墙上,觉得舒适了许多……
她任他兀自折腾,想象着蓝天、大海、礁石、海鸥,自己在海边入静,做瑜伽、气功……
她浮想联翩地竟想到了“一休哥”——“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休息,休息一会儿!……”
她随他气喘吁吁,自身且作小憩……
她真是憋不住地要笑出声儿来,认为一切一切皆是一场游戏,贯穿着她的机智而且好玩……
村子里各处挑灯秉烛,豪饮的男人、善劝的女子热闹得正火……
翌日中午,翟村仍静悄悄的。
醉男们拥着乏女们,朦胧在被窝里欲醒还眠。
公鸡们似乎昨夜也全体醉了,都不曾啼。
这般的一种静悄悄,首先使翟文勉觉着不大对劲儿,并非知识分子更敏感,乃因昨夜全村顶数他喝得少。他见他家的狗趴在窝旁,看样子也不大对劲儿。走过去踢狗一脚,狗身软软的,狗眼皮都不抬一下。弯腰细看,狗嘴角吐出些白沫儿。说死,没死;说中毒,不像;说醉了吧,这狗昨夜可没居案坐席呀!谁家的狗也没有哇!……
他直起腰发了一会儿怔,猛可地意识到什么,匆匆奔往堂叔家那幢新盖的房子……
人去舍空,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倩女”不知何处去,此地空留屠牛村……
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这时,他才发现,目光所及处,这里那里都张贴着些写在红绿纸上的标语:
“人民万岁!”
“理解万岁!”
“向翟村的父老乡亲学习!”
“向翟村的父老乡亲致敬!”
“怀念翟村的兄弟姐妹们!”
“祝翟村的老爷子们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君子报恩,十年不晚!”
“勿忘我!勿忘我!”
“我们还会回来……”
发现那最后一条标语,他腾地站了起来,仿佛遭遇海难之人于茫茫海面发现了有船舰在向他打旗语……
刚刚站起,又徐徐坐下——站起时才看清楚,那一条标语后是个大问号——“我们还会回来?”……
翟村人群情激昂,愤怒到了顶点。
牛是全变成牛肉了,牛肉是再也变不成牛了!
可钱呢?
答应他们的价钱,谁也没想到急着要哇!
只翟玉兴得了三百元,他不敢说出来,怕说出来引起普遍的嫉妒,尽管他也是很吃亏的。
再就是婉儿白捞了一套丫鬟穿的戏装,还有一个假头套。
有人想起来了,那帮骗子用馒头屑喂过村里的公鸡们……
有人想起来了,还用牛杂碎挨家挨户喂过村里的狗们……
鸡们并没有死。
狗们也并没有死。
分明的,鸡们和狗们,被服了安眠药,或者“巴比脱”……
翟村的男人们、女人们同仇敌忾,却是枉然。丧失了进行报复的对方,他们便互相宣泄愤怒。女人憎恨男人,男人诅咒女人,男人彼此憎恨,女人彼此诅咒。有的发狠地拧断自家的公鸡脖子,恼羞于公鸡没早早啼醒他们。有的挥舞棍棒毒打自家的狗,迁怨于狗在骗子们夜遁时不追不咬。后来,他们一致认为对于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宽恕的——那就是翟文勉。
他们奔至他的家,喝吼他滚出来,对他们的受损失和被捉弄要有个交代,扬言要立刻放火烧房子。
他战战兢兢地从家里出来了,他向他们低头认罪,并发誓一定追寻到骗子们,将欠款一分不少地讨回来。
他的老娘被激怒的众人吓坏了,跪在尘埃里,磕头如捣蒜。
他的父亲倒还镇定,请求众人别烧房子,说万一欠款讨不回来,他家卖房子也要赔偿众人的经济损失。
“只是经济损失吗?是你养的好儿子,招引一伙骗子到村里把咱翟村人都当猴耍了!”
还是有人怒不可遏,不依不饶。
“话也不能那么说。我家的牛不是也被杀了吗?何况,这件事的后果也不该我儿子一个人承担。咱们翟村的‘老爷子’们不做主,咱们翟村人会都跟着起哄?”
当老子的为了保护儿子和家庭,临危不惧,以理相驳,表现出了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众人敬于他的气概,也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吵吵嚷嚷的,一窝蜂似的,挨门挨户的,将昔日至尊的几位“老爷子”从各自的家里吁呼了出来。从前不敢对“老爷子”们放肆的,携怒壮胆,出言不逊,指颊点颐,数数落落。
“老爷子”们也只有降下昔日的架子,唯唯诺诺,卸责推过的份儿。
他们说,他们固然该死,使翟村人蒙受了奇耻大辱,真真是千年垂恨、万代铭训的事啊!但最最应对后果承担责任的,难道不该是“老老爷子”吗?“老老爷子”不做最终表态,只他们几位“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五老爷子”能锣鼓定音吗?
于是,众人又吵吵嚷嚷奔向婉儿家。
婉儿她爹她娘躲在屋里不露面儿。婉儿却双手叉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位镇关女将似的屹立在院门口,就好像她是当阳桥头的张翼德,发一声喊能喝断江河水倒流!
她举手一指,冷言凛色:“你们,要干什么?”
众人一时被她慑住,瞠目相觑,不禁肃然。
毕竟是“老老爷子”的家门口,是翟村活祖宗的尊舍前,再放肆的也不太敢造次由着性子胡来。
“婉儿,我们要请你爷爷露一面儿。咱翟村被闹腾到这般地步,他老人家总得对大家伙儿检讨几句吧?要不大家伙儿的气,今天是没法儿消的……”
“你们,真要我爷爷检讨?”
“就是,就是……”
粗声细嗓,喊成一片。可见,人同此心。
“行。你们在这儿等着,谁也不许跨入我家院门一步!谁敢,小姑奶奶可不是好惹的!”
于是,婉儿不卑不亢地转身,迈着稳稳当当的青春少女那种谁也不可欺的步子走进了她的家。
顷刻,婉儿出来了,正当胸前捧着个不大不小的雕花木盒。
“有什么话,你们只管对我爷爷说吧!”
婉儿神态自若。
“婉儿,你爷爷他还没出来哇!”
“婉儿,别向大家使拨火棍……”
“放屁!”婉儿火了,“他老人家就在这里边儿。我把他老人家请出来了,这是他老人家的骨灰盒!他老人家最怕阳光,只给你们三分钟的时间,他老人家就回屋去了!”
“啊!……”
“他他他他……他老人家,什么时候死的?”
众人全体大诧,个个震惊。
“死仨月了!那次到县里看病,就没能回来!我爷爷生前有话,咱翟村主事的大权,不能落在那‘二老爷子’手里!我爷爷说,他是个心胸狭窄、城府太深的老东西,嘱咐我们要等他也死了再告诉大家我爷爷已死了,推举‘三老爷子’直接主持咱们翟姓大事!……”
偏偏“二老爷子”拄着根拐跟了来,隐在众人之中。听了婉儿一番话,气得一口痰堵入咽喉,当场昏倒……
众人顿乱,有的掐其人中,有的捶其后背,有的抚其前胸。
“三老爷子”竟也跟了来,这时踉踉跄跄、跌足错步地扑至婉儿跟前,夺过“老老爷子”的骨灰盒委于地上,泗泪滂沱,号啕大哭:“哎呀,我的老哥呀!你才活到九十九,怎么就去得这么早哇!你撇下老兄弟我,我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呀!……”
于是,儿女辈的,孙儿、孙女辈的,早忘了来由,齐刷刷一排又一排跪将下去,哭成一片。直哭得云灰日暗,天恓恓地惶惶,哀乎悲也!
婉儿家屋里,婉儿的父母,也在屋里相应地哭了起来……
咽长泣短,和声分部,A调、B调、降b调此起彼伏,忽强忽弱,里外传接,齐旋异律,好一场赛哭!天若有情天亦老!
众人终于找到了一处宣泄的豁口,就比着长劲儿宣泄,竟无一挺身而出问婉儿假传“老老爷子”旨意盗尊欺众的罪名。
好容易找到了一处宣泄的豁口,谁那么愚蠢那么缺德,非要逆情犯众再把它堵上呢?
村子这一边的哭浪,冲蒙了那一边的翟文勉一家……
当天,男女活跃分子张张罗罗地开始为“老老爷子”追办丧事……
翟村尚未从一起热闹一次集体娱乐的恶劣后果中超拔出来,凶险的威胁正潜伏在大草甸子里,转移在深蒿矬树间窥视着它,而它就又营造开了另一起热闹,发动了另一次集体娱乐,兴起了另一类的别种品位的刺激……
为“老老爷子”举行的象征性大出殡收场了,翟村的男人和女人在这另一类的别种品位的刺激中恢复了以往的心态。婉儿和她的“冤家”和好如初,仿佛实际上并不曾有过什么“倩女”等人来到过翟村似的,仿佛翟村人并没有被捉弄过似的,仿佛翟村并没有蒙受过什么羞耻似的……
家家倒是都吃只怕吃不完的牛肉。
那一天夜里,婉儿和她的“冤家”又在她的闺屋里幽会。穿着一双鞋面儿上补了孝布的鞋的翟文勉,照例地翻墙跳院。
这一对儿翟村的儿女啊,恰似“林妹妹”和“宝哥哥”,好得也快,掰得也急。偷度良宵,贪欢欲旺,哪顾忌什么孝道丧礼?一个如床上淫娃,一个胜帐内猛郎,恣情肆意,蝶浪蜂狂,柔怀缱绻,芳心情浪……
“冤家”问婉儿——“你就那么爱演戏,连演个现编现排的丫鬟也行?还打出你爷爷的旗号压迫别人!”
婉儿撇唇一笑——“你当我那么爱演戏哪?我不过是想开众人一个大玩笑!咱们翟村人,多少事儿都能鼓噪成热闹,单就不许我婉儿在场热闹中插科逗诨一次?”
“冤家”也笑了——“你学你爷爷的话,怎么学得那般像?莫说我,莫说他们,连几位‘老爷子’,都被你骗过,信以为真啦!”
婉儿自鸣得意——“我是我爷爷的孙女嘛!我先写在了纸上,反复地改好几遍,又背了大半天,背得滚瓜烂熟。能不像?”
——“你爹你娘不晓得你的把戏?”
——“知道。知道又怎么样呢?骗人玩儿没有意思吗?把你们骗得那个样儿,你们一走,没见他们乐的呢!不会寻乐子的人,还是个咱们翟村的人?再者,我也替他们掩护了我爷爷死了的真相……”
两个人正叽叽咕咕调笑不够,猛听得一声牛吼,吼碎了无尽的温存。
那一头老白牛,它趁夜潜入了村,一吼起来可就没完。那一夜,翟村人被它吼得大人孩子都没睡成囫囵觉。大人们缩在被窝里,紧搂着受到惊吓的孩子,侧身聆听外面“嗒嗒”的巨蹄奔突之声,一忽儿从村头到村尾,一忽儿从村尾到村头……
它那吼,分明就是一头老疯牛的号哭,听得大人心惊胆战,听得孩子魂飞魄散……
它那吼,一声交替一声的,凝聚着深仇大恨,充满了暴戾和邪恶……
自此,它夜夜入村,潜遁突至,来去无踪。它不仅以它那吼声恫吓人们,而且开始对人们实行真的威胁了。
半夜里,一颗巨大的牛头猝然撞碎窗棂,连粗壮的颈子都拱入屋内,半张的牛嘴咧出残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腥膻的黏液随着滞重的喘息喷在吓得毛骨悚然的大人和孩子的脸上……
或者,撞开人家的院门,撞开人家的屋门,虽然肩胛卡在门外,却足以用它的角将灶台捣毁,将水缸顶个圆圆的大窟窿……
或者,用它那大象般的屁股撞人家的山墙,一下、两下、三下……直撞得基震梁倾,终于将山墙撞倒而埋住躲藏菜窖里的一家……
有人家的狗被豁开了肚子,还被插在了树丫上挂着……
有人家的猪圈被蹋为平地,公猪、母猪、仔猪尽数被蹋得扁扁的,如同将全肉包子擀成夹馅单饼……
在大白天,它也闯入村来了,凸突的网着红丝的牛眼,仇视地睃寻一切进行报复的目标——不管有生命的还是没有生命的。一旦它朝什么逼去,有生命的便没有生命了,没有生命的便彻底毁灭了……
人们被迫演习极迅速地钻入菜窖……
它神出鬼没……
它白天黑夜在村子四周傲慢地转悠,翟村被它封锁了……
于是翟村人不得不联合起来保护家园……
于是翟文勉满怀对翟村负罪的忏悔鼓起自己的英雄气概……
于是便有了那一夜一败涂地的大围剿发生……
于是接续了翟玉兴一家的惨剧……
于是翟村的传统和历史沾染上了鲜血……
此时此刻,在翟村这一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深受翟村人心理环境影响的,踌躇满志地加入了其实前程早已局限如箍的小知识分子行列的这一个翟村的儿子,认定自己将成为翟村历史上罪孽深重之人。他的英雄气概被严酷的现实撕得粉碎,毫无意义。他总算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虔诚的忏悔也是毫无意义的,非但没能赎回什么,反而使自己罪上加罪。他一心要拯救翟村,同时也拯救自己的献身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了?他明白了自己已然被事件推向了悲剧之人的角色,他明白了他所扮演的角色已然被事件所确定,他已然实践了一半属于这一角色的行为,他已然堕入这一角色的思想陷坑和命运下场无法自拔。
“难道这一切都是对我这个角色的铺垫吗?”
“典型环境、典型氛围、典型影响、典型性格——难道我是在演戏吗?”
“还不如昨夜惨死了的好。”他想。
悠然地,他觉得身后有人想要把自己怎么样——猛回头,一把铁锨凌空劈额砍将下来!
惊慌一闪,铁锨深深砍入地里……
“爸……”
“别叫我爸,我没你这个儿子!”
铁锨又举起,又无情地砍下……
他拔脚就跑,他的父亲提着铁锨穷追不舍,意欲将他置于死地……
神色麻木的呆立在一堵堵残垣断壁和破窗悬门后面的翟村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极其冷漠地望着这一幕。
他绕着井台跑,他的父亲绕着井台追……
“砍死他!……”
一个孩子的声音。
“砍死他!……”
“砍死他!……”
“砍死他!……”
许多孩子的声音。
曾在人们聚众向他问罪时挺身而出替他辩白勇敢保护他的老父亲,这时因达不到一铁锨砍死他之目的而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踹着两条腿,哇哇大哭起来……
“翟文勉他爹!你哭有什么用?你养了那么个儿子,你还不跳井?!……”
一个女人的声音。
“跳哇!……”
“跳哇!……”
“跳哇!……”
许多女人的声音。
他的父亲不哭了,揪了一把鼻涕,习惯地抹在鞋底儿上,就像听话的乖孩子似的,很快地朝井口爬……
“爸!爸!你别……”
晚了……
“扑通……”
他眼前一下子消失了他的父亲,就像一个幻觉似的消失了。
他扑到井口,对着井中哭喊:“爸!爸!爸啊!……”
深褐色的,如同好几年前的高粱秸一样的几根手指,在水面抓挠了几下,沉了……
井水渐渐平静,映出了一张歪扭的脸。他感到那张脸极其陌生,因为他自己的脸上从没有过那么一种歪扭的表情……
“文勉,你爹都跳了井了,你还等什么?”
这是“二老爷子”的声音。
“你还不跳吗?怕什么的呢?跳吧,啊?”
这是“三老爷子”的声音。
“文勉啊,要听话呢!读书之人,都讲个自觉性。跳了,你的罪也就减轻了……”
这是“四老爷子”的声音。
几位“老爷子”的声音,循循善诱,苦口婆心,娓娓动听,具有卓越的说教的意味儿。
他抬起头,四面张望,却哪一位“老爷子”都没看见。
不知他们隐于何处。
不知他们为什么要躲藏着。
听他们的话,他们分明有过什么预先的勾结。即使没什么预先的勾结,他也清楚他们在骨子里其实是那头老鬼畜的同盟。因为它是他们确定的图腾和迷信,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是它的一部分,撕扯不开的一部分,主体的一部分……
他跪在井边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大喊一声:“不……”
人们却只见他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他是用他的心喊的……
他的家院却完好无损,院外前后左右一丈以内,竟连个牛蹄印也看不见。但东邻遭殃,西舍宅颓,仿佛有神明划地为禁,暗中庇佑。他心中窃喜,但东邻西舍大人、孩子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使他接连打了几次寒噤。他想,那老鬼畜若不是仍感念着他的父亲当年对它的助生之德,便是对他采取以其道还治其身的特殊报复,离间他和翟村人们,使他陷于四面楚歌、十面埋伏,陷于翟村人心理围剿的恶阵。他们对付它束手无策,听天由命,但能对付他。他看透了,隔夜之间,显然已是不谋而合,难以逆转。不管那老鬼畜是出于感恩或是出于报复,结果都一样了。
他蹑足走近窗口,窥见他的母亲跪在炕上,面朝一隅,双手合十,嘴唇飞快地翻动,口中念念有词,正祈祷着……
他不愿也根本不想干扰母亲,便蹑足离开窗口,一步步倒退出院子,慌慌张张往婉儿家去……
翟村“老老爷子”的家被彻底毁了,四面的墙大部分坍塌了,屋顶架在几处不可靠的支点上,看上去令人提心吊胆。婉儿她爹当宠物养着玩的几只长毛兔,大白耗子似的在瓦砾堆钻钻蹿蹿……
因为畜生就是畜生,所以敢于无所畏惧地犯祖蔑尊。
在这一点上,比起翟村的全体男人,比起幻想拯救翟村和翟村人的翟文勉,更具有英雄气概,更顶天立地,真不愧是一头英雄的老白牛。
颓墙败舍之内,回荡着摇滚之乐,不知名的女歌星唱着情绪迷乱的歌:
跟着感觉走
紧拉住侬的手
…………
他吓跑了兔子,找到了婉儿。
婉儿蜷缩在一个墙角旮旯,秀发纷乱,灰尘垢面,神色骇绝。她一个胳肢窝夹着的是她爷爷的骨灰盒,另一个胳肢窝夹着的是她的宝贝录音机。录音机电池乏电,“感觉”听来就有些错乱,好像感觉错的是女歌星本人似的……
婉儿一发现他,就丢弃了两个对她来说相当重要的东西——她爷爷的骨灰盒和正教导着人们如何紧紧抓住“感觉”的录音机,张扬着双臂扑向他,紧紧搂抱住她的“冤家”,仿佛他已是她此时此刻必须紧紧抓住不放的一种什么感觉……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浑身颤抖不止。
“婉儿,你爸你妈呢?……”
“我……我也不知道……”
“不会……砸在了倒墙下吧?”
婉儿还是机械地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
“你,为什么还开着录音机,开着那么大的声音?这种时候、这种情形之下听音乐,别人会怎么看你?这不是我行我素的时候。你不清楚咱们翟村人吗?你千万要怀几个戒心……”
由自身而预料她的处境,他耿耿地警告她。
“我……我是为了给自己壮胆量……刚才那样子,我觉得像是跟三个人在一起……我爷爷,还有另一个女的……全村的人都不用好眼看我……可我……可我又没亲自坑害他们!他们不是一向巴望着发生什么刺激的嘛!小小不然的刺激刺激不了他们,而他们一心巴望着发生的,难道不是最大最大的刺激吗?我的玩笑就算开得过了,那也是为了成全他们,是一片好心呀!……”
婉儿满口的道理、满腹的委屈,说着说着,委屈得哭了……
婉儿哭得别提有多么伤心!
“别哭,别哭,哭也没用!我没时间多耽搁,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这就得走……”
他用手指抹去她脸上的泪,如同轻轻抹去沾在玻璃上的水珠,似乎要更看清什么。
“我不放你走!……”
“我得去办要紧的事儿!”
“那我也不放你走!……”
婉儿将他搂抱得更紧。
女歌星还在迷惘地唱着“感觉”……
“别哭,听话!放开我……”
“不……”
“你放开我!……”
“就不!……”
他不想向她解释什么,明白解释也白解释。他不得不掰她的手指,撑架开她的胳膊,从她的搂抱之中脱身一闪,就势一推将她推倒了……
他顾不得她怎样望着他可怜兮兮地哭,一狠心转身便走……
她的哭声像一条甩不掉的狗一样追赶着他。
还有那女歌星的歌唱,也像一条狗,甩不掉似的……
跟着感觉走
紧抓住梦的手
脚步越来越轻
越来越快活
尽情挥洒自己的笑容
爱情会在任何地方留我
…………
隔着办公桌,县公安局局长研究似的瞧着翟文勉,像精神病院的医生般惊讶地瞧着一个没人陪同前来的严重的精神分裂患者。此刻,他是多么后悔同意传达人员允许这个大汗淋漓、强自镇定的年轻人见自己。
“你怎么来的?”
“半路……搞了一辆自行车……”
“半路搞了一辆?这话什么意思?拦截的?抢劫的?……还是偷的?……”
“拦截的。”
“你认识对方吗?”
“不,不认识。”
“那么,就不是拦截了,而是抢劫了!这二者,性质是根本不相同的……你自称你是研究生,这点儿起码的法律常识你是应该懂得的……”
“我懂。拦截,抢劫,随你怎么理解都可以。请你赶快派人,跟我到翟村去!……”
“你说你懂,那你不是知法犯法吗?”
“你他妈的浑蛋!”翟文勉终于不可忍耐,从桌上操起暖瓶双手高举,欲砸在县公安局局长头上,并且威胁,“你到底派不派人?”
“别,别,你别生气!吸烟吗?……不吸?那我可就自己吸啦!……一头疯牛,顶死了几个人,当然是很可能的,不,是完全可能的!你放下暖瓶嘛!坐嘛!我很替被顶死的人悲痛。我相信你讲的都是真的!我相信!但是,小伙子,第一,这是公安局,我不能派公安战士跟你去对付一头牛。咱俩都应该通情达理,是不是?你看你又瞪眼睛啦!年轻人,火气这么冲,不好,很不好。这样吧,我给县武装部挂个电话,你去找他们。武装部的武器装备比我们公安局先进!就是对付一头牛,也需要好点儿的武器,何况你说得很明白,还是一头很厉害的疯牛!我现在就挂电话,行不行?放下暖瓶,放下暖瓶……”
见对方抓起了电话,翟文勉才放下暖瓶。
翟文勉离去了。
县公安局局长吸着烟,独自寻思刚才发生的事儿,扑哧笑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精神病人嘛!他为自己急中生智将一个难缠的精神病人,倒脚射门似的巧妙地射进了县武装部的大门儿,感到挺开心的。现在,就让武装部那帮家伙去对付一个精神病人或者一头疯牛吧!
人有时在做一些小坏事的时候能够获得特殊的愉快,即使这个人一向是挺好的人。
县公安局局长愉快地唱起了京剧: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呼一声王朝马汉听端详……
唱了几句,他又抓起电话将传达人员训了个狗血喷头:“难道你看不出那是个精神病人吗?他自己说他不是?愚蠢!愚蠢透顶!自己说自己是精神病人,那还真是精神病人吗?亏你在公安部门混了这么多年,连最简单的判断都失误?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儿,我扣你三个月奖金!……”
接着,他给自己沏了杯茶,慢呷缓饮,没什么具体工作可做。他又寻思了一通,又喷儿地笑将起来……
“找部长?”
“对。”
“非找部长不可吗?”
“是的。”
“你找不到部长,他不在。”
“可是,五分钟以前公安局局长当着我的面儿亲自挂来的电话!……”
“那电话不是部长接的,是我接的。部长他儿子今天结婚,都去参加婚礼了!只我一个人留下值班,有什么事儿你就直截了当对我说好啦!……”
翟文勉有些犹豫。
“现在的风气,可真是的啊!办事儿的,都学会了找当官的,而且一找就找第一把手。第一把手要是什么事儿都能亲自处理,还用我们这些小催拨儿干什么?催拨儿有催拨儿的作用!比如我,要是没有我留下值班,别人能都去参加婚礼吗?……”
武装部那个值班的“催拨儿”正闷得慌,可是来了个人了,也不在乎他是不是精神病,只管引诱他侃。
翟村的后生不得不把在县公安局陈述过的那番话又陈述了一遍。
“等等,等等!我说伙计,你别再讲下去啦!我讲吧!我讲,你听明白了没有——一头老白牛,很厉害的一头老白牛,疯了,怎么疯的?不需要你进行解释啦!总之它是疯了,对不对?怎么疯的也是疯了嘛!这一点无关紧要。它顶死了人,顶死了两个。你不是说死了三个人吗?噢……甭解释。你父亲是跳井死的,那也和它有关呀!对不对?还有那个吓疯的,当然更和它有关啦!可你……你没事儿吧?我的意思是,你……”对方显然来了兴趣,用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还转了几小圈。
“我发誓,我的神经没问题。同志,你可一定要相信我呀!……”
翟村的后生潸然泪下了。
“别哭,伙计。你的神经保证没问题就好!那头疯了的老白牛,还严重地破坏村子,危害人民的生活,所以你来请求武装部去你们翟村为民除害,对不对?你来请求我们是非常正确的,我们是人民的治安武装嘛!你多余去请求公安局了。他们——哼,只配抓小偷和卖淫的!我去!我当然去!义不容辞!……”
对方说着,起身从墙上摘下带套的手枪佩在腰间。
“您……就您一个人去?”
翟文勉显出失望的样子。
“还要去一个军?笑话!我一个人去就绰绰有余了!……”
对方显摆地拔出手枪,美国西部牛仔枪手似的,使手枪在手指上转,还对着枪口吹了几口气,仿佛枪筒里积满了灰尘。
那是一支老旧的五四手枪。
那是一位耻于继续当“催拨儿”的“催拨儿”。他好大喜功,正闲得百无聊赖。
他戴上大壳帽率先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反身跨到桌旁,说:“你不是嫌我一个人少吗?我再替你拉上一位……”
接着,他打电话:“报社吗?找小王。小王?我谁?我是你大哥呗!听出来了?哎,我告诉你:现在,有一件事儿,我亲自去办。不是对付人,是对付一头疯了的老白牛!详细情况,路上再讲给你听!伙计,你就跟我一块儿去吧!我保证你回来后能写一篇有声有色的报道!”
耻于当“催拨儿”的“催拨儿”刚将吉普车发动起来,那位记者就到了,还有一位秃顶的中年人。记者介绍说中年人是位有名气的作家。
四个人一上车,记者就掏出小本本垫着膝盖开始发问,并开始唰唰地记。“催拨儿”总是一边驾车一边抢着回答,实在回答不了,以其昏昏使人昏昏时才将回答的权利不甘心地让给翟文勉。
“关键是死没死人。死人了,报道的价值和分量就重多啦!你父亲也死了?请问你当时的心情怎样?顺便劝一句,你要节哀啊!那两个死者的惨状如何?讲得越细越好……尸体模糊,横陈在血泊之中……血已经凝了吧?许多房屋都被疯牛所摧毁!对,就用‘摧毁’一词!村不像村,家不像家!你看我,忘了进一步介绍作家了!咱们县这位大作家,发表过许多作品呢!《壁橱里的女尸》,读过没有?……”
车飞快地开,记者不停地问,不问便说,说起来就不停嘴。
作家却挺有修养的,很照顾翟村的后生的心情,什么也不问,也不跟他说什么,只是严严肃肃地与记者讨论同样的素材在新闻报道和小说中如何分配才合理。
武装部的“勇士”对作家怀有十二分的尊敬,说作家发表的小说他都拜读过,不仅自己拜读过,还极力推荐给亲朋好友看。
作家是位很谦虚的作家,一个劲稳稳重重地说:“哪里,哪里!过奖,过奖!但是,我是坚决主张小说要具有人民性的!我的每一部小说,发行量都在三十万册以上。我写的时候,心中总想着‘人民’二字。人民性,乃是最高原则……”
车到峡谷,正是黄昏。乏鸟归林,孤鸦郁噪,残虹烹天,初雾漫地,爽雨方息,暑蝉寂寂,风筛秋凉,雷惊四野。
“勇士”颇扫兴:“妈的,怎么下起雨啦?”
记者神采飞扬:“下雨好!下滂沱大雨才好!氛围就不一般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不该停,不该停!”
“勇士”说:“用枪,不遂我心愿。要是一件什么冷兵器,那我更提情绪!”
作家首先踏下车,在车旁撒了一大泡尿。尿毕,通畅得浑身一抖,口出一诗曰:“一元大武,威及四荒,壮哉猛士,称颂八方!”
“勇士”听出了是讴歌自己的意思,赞道:“好诗,好诗!”并悄问记者:“‘一元大武’怎么解释?”
记者笑而不答,似乎在说——“这你都不懂呀?也太没文化了点儿吧?”
作家便逼问记者:“你懂?你讲,你讲!”
记者吭哧半天,分明也是不知。
“一元大武者,一头雄牛也!”作家自得了,拍拍记者的肩,“老兄,往后多读点儿古文吧!”
记者红了脸,说:“我不是不懂装懂嘛。你小解,引起了我要大便。我这正憋得慌呢,所以一时就想不起来……”跑向远处,匆忙一蹲……
翟文勉最后一个下车。他回望他的翟村,连缕炊烟也不见……
他心情沉重万分!
他提醒他搬来的孤胆英雄:“你那枪里,上了子弹没有?”
“噢,对了,还没上子弹哪!”
对方赶紧往老旧的五四手枪里压子弹,然后大喊:“我来啦!”
其喊将落,一声牛吼顿起!谷口现出一丘庞大白物,似坦克,似装甲车,似推土机,耀武扬威地就过来了……
翟文勉低声说:“就是那老鬼畜……”
离着还半里多地呢,“勇士”慌慌张张地便开枪了。
“叭!叭!叭!……”
像小鞭炮,倒也响得脆亮。
作家怒斥:“你怎么开枪了?你不是说要等它离你三五步时再开枪吗?……”
射出的子弹不知都飞往哪里去了!
“一元大武”耀武扬威地仍踏将来……
“你小子他妈的快再上子弹呀!”
“没,没,没子弹了!子弹全射出去了哇!”
“你存心让老子陪着你送死啊!”
“还愣着干什么!上车上车!……”
“勇士”双手握空枪,傻眼呆瞪“一元大武”,僵在那儿。
作家面无人色,将他硬塞入车。
吉普车仿佛遭到当顶一棒的猪,晃头晃脑,笨笨哈哈,掉头开走……
记者提着裤子朝吉普追去:“别撇下我!别撇下我!王八蛋!狗作家,我半点素材也不让给你!……”
裤子落下,绊倒了“后景大曝光”的记者……
“一元大武”奔突起来,冲向作叭儿状的记者……
翟村的后生却没逃跑。
他觉得逃跑不逃跑对他来说早已都是无所谓的事儿了……
他看得清楚——那头疯魔了的老白牛怎样冲到连滚带爬的记者跟前,巨头一低,双角将记者从地上叉起,如同农夫用钢叉叉起一捆草般轻而易举,干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灵活而且利索……
吉普早已驶出很远……
记者在牛头上舞手画脚……
它顶着他,朝一棵树踏去。绕树一周,又朝另一棵树踏去。如是者三,它终于相中了一棵它所要寻找的树——一棵有断枝利茬的不高不矮的树。
它就翘首把他插在那棵树上,好像服装店的售货员用叉杆将一件顾客挑了半天而最终未买的衣服恼丧地叉挂在衣钩上……
裤子从记者身上褪下来,悬一大白……
那可怜的人儿仍在舞手画脚……
翟村的后生望着,竟丝毫也不感到触目惊心了,只是觉得所见有些滑稽……
他想——噢,它不过就是这样将狗插在人家的门楣上或院栅栏上的呀……
它退于丈外,以一头畜生所能做到的标准的“立正”姿态,向插在树上的那不雅的东西行“注目礼”。
“立正”对于畜生来说,能做到它那样也就算做得最标准最好了。
远远地望着它,他给予它一种客观的、毫无个人成见的、发自内心的评定,好比一位教练对受训的运动员之某一高难度动作给予场外的公正评定。
它那样子,显然是在欣赏它的杰作。
忽然,它亢奋地跳起舞来。是的,的的确确是在跳舞。不是跳任何意义上的古典舞或传统舞,是跳现代舞,是跳类乎迪斯科、霹雳、宇宙舞。它那如盘的四只大蹄子踢踏有致,它那庞大的身躯尤其它那夯壮的后臀扭得相当猛烈,它那威武的头一扬一俯得格外骄横……
望着一头畜生亢奋而舞,如同望着一个人学婴而爬,对视觉同样是意外的犒劳。
那一丘白色的既老且壮的半高等生命,造就着一种轰轰烈烈的感染力,使它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显得生动了起来。树仿佛也在扭。一片片的草也仿佛开始抽搐,仿佛抽搐着抽搐着就马上会变成一群群奇形怪状的东西,伴随着那一头疯魔了的邪性的庞大畜生兴高采烈地踢踏欢舞。连插在树丫上那具不雅的半死不活的东西,胳膊腿仿佛也比画得更欢更来劲儿了——使人联想到一个把自己悬起来练泳姿的人……
翟村的后生受到感染和蛊惑,不由自主地,情绪难耐地,双脚也踢踏起来,身子也扭动起来,也竟有些兴高采烈起来……
他简直不由自主……
他简直情绪难捺……
那一丘白色的既老且壮的半高等生命,轰轰烈烈地踢踏着如盘的四蹄,匪夷所思地扭着庞大的躯体,边舞边退向峡谷……
翟村的后生边踢踏着边扭动着亦趋随着跟向峡谷……
它终于退入峡谷去了,就好比一位舞蹈演员边频频谢幕边退隐于垂地大幕之后。
随着它的消失,四野肃静。
翟村的后生驻足在雕嘴峡谷的前面,瞪着斧劈般的两仞嵯峨山势,如望着空荡荡、寂悄悄的“大舞台”之台口,弄不明白自己刚才是怎么了……
他只记得它在谷咽行了一次“屈膝礼”——是的,它那怪诞姿态,简直就是行“屈膝礼”!同时,它还对他呵呵冷笑。它那牛脸上的冷笑之颜,他是已经很熟悉的了……
然而,他还是打了一串寒颤!
峡谷里,啸出一阵阴森森、湿漉漉、冷飕飕、腥汹汹的异风……
他觉得它那种冷笑,酷似“二老爷子”“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们惯常的冷笑,甚至使他想起已经死掉了的“老老爷子”活着时惯常的冷笑。
他又打了一串寒颤……
当黎明拖走了那一天的夜晚的残骸,一个艳红艳红的人儿飘出翟村,火似的,霞似的,血似的……艳红艳红的那一个人儿,翩翩曼曼的,轻轻盈盈的,一只大蝴蝶似的,被风吹着一般似的,向雕嘴峡谷飘来……
那是翟村的宠女婉儿。
她提着她心爱的宝贝录音机。
录音机里含着那一盘她最喜欢的磁带。
不知名的女歌星迷惘而迷乱地歌唱着的是——
跟着感觉走
紧抓住梦的手
蓝天越来越近
越来越温柔……
她穿的乃是她为自己的新婚之夜预备下的红绸睡袍……
翟村的男人、女人、遗老、顽童则一排排一列列跪于村头齐呼:
白牛啊,白牛啊,归来吧
已为你盖好了牛棚啦,白牛啊
已为你备好了上等豆料啦,白牛啊
已为你选好了大小母牛三五头啦,白牛啊
它们可都是外地的优良品种哇,白牛啊
归来吧,归来吧,白牛啊
白牛啊,白牛啊,长生不老
…………
翟村的宠女婉儿,“跟着感觉走”——翩翩曼曼的,轻轻盈盈的,一只大红蝴蝶似的,被风吹着一般似的,向雕嘴峡谷飘来,悠悠地飘来……
她在谷咽处看见了她的“冤家”——他被牛筋捆在十字架上,十字架深深钉入地里。
她推了推十字架,十字架纹丝不动。
她微笑了,说:“冤家,他们弄得很牢很牢的呢!怎么忘了给你钉个帷盖儿,也防日晒着了你,雨淋着了你呀……”
他什么都没说。
死人都是寡言的……
她见他一只鞋的鞋带儿开了,便放下录音机系好了他的鞋带。
之后,她拎起录音机,咿咿呀呀地哼着唱着也不知唱的什么,脚步儿错差地,身子儿扑旋地,脸庞儿欢颜悦色地,被异风吸入了谷腹……
疯魔了的老鬼畜被这火似的、霞似的、血似的、艳红艳红的人儿激怒了,也被录音机发出的歌声激怒了。
当它俯着头挺着角直向她冲来时,她塞身在一道岩缝里。
它一头撞在岩上,一只角折断……
它愈怒,后退数丈,又猛冲过来,又一头撞在岩上,额裂浆喷……
这一头既老且壮的半高等生命目凸欲暴,一次次后退,一次次猛冲,一次次顽撞……
可怕而可怜的畜生的头血脑浆,染得岩体红白相间……
终于,它一头撞入了岩缝,它的头被卡住了,退不出来了……
它那庞大的躯体无力地挣扎了几番,瘫软了……
它的前腿一弯,似乎极卑恭极驯良地跪下了……
血……
婉儿的血,一滴,一滴,一滴……
滴洒在谷腹的土地上……
它的另一只角,插入了她的胸膛,正插在两乳之间……
土地贪婪地吞咽着她的血。
它的头像一个吃奶的孩子的头,偎在她怀里……
她抬起一只手,抚摸那牛头、牛脸、牛鼻、牛唇……
这最后的一番刺激,使她的神经大为满足。
她说:“嘿,乖犊儿,咱们该玩完了。是吧?”
她说完就死了。
那时刻,大地正分娩出半个太阳,朝霞正燃烧得无比辉煌。
录音机被踏在一只牛蹄下,峡谷中余音回荡——
跟着……
跟着……
跟…… 狐鬼启示录